第3章 那一年，我炒了学校的鱿鱼

绝伦帝很寂寞，没有霓虹灯，没有陪舞女，没有楼，没有成群结队的汽车……不过，那里有蓝到了顶点的天。

那里的天辽阔，那里的风自然也辽阔，它从绿油油的禾苗上吹来，吹过我的头发和衣衫。当时我大约14岁，坐在我家房顶上弹吉他，弹累了就趴下来，望着远方发呆。红太阳，蓝天宇，白桦林，黑土地……组成故乡的景致。我却幻想着哪一天，我不背那琴不带那歌，不穿那双底子最厚的鞋，不捡那条最平坦的路，不看那勺子形的星……冒冒失失地离开家门，远远地去流浪。

闭上眼睛，满世界都黄澄澄的——太阳蓦然从高空扑下来，无边无际地蒙在我的身上，它和我如此贴近，如此亲昵，我甚至永远不想再把眼睛睁开。远处传来木工社电锯的鸣响，和阳光一样懒洋洋，它使我的困意越来越浓。

但是我怎么也睡不着，当时我正面临着一个重大选择，何去何从将改变我的一生。这样严肃的决定交给一个孩子，他当然需要好好考虑考虑。

我可以问问父母，我却没有那样做，因为我认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当时我在绝伦帝初级中学读二年级，我想退学。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自己当年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但有一点我很肯定：行路与读书有着同等重要的意义。

睁开眼，太阳就回到了天上。我跳下房顶，准备到学校去办理退学手续了。我很不爱去那里，因为我欠所有的老师作业，就像债台高筑的赌徒不愿见到债主一样。半路上我正好遇到了我的父亲。他不知道他的儿子与他擦肩而过之后便将走进另一种人生，他冷冷地问：“你去哪儿？”

我一边踢着石子一边说：“去办个事儿。”

父亲就过去了。我继续踢着石子，直到把它踢到我的教室门前。抬起头，我看见班主任正在上课，我敲了敲敞开着的门。

他看见了我，说：“你进来。”

我说：“老师……”

他提高了声音，严厉地说：“你进来！”

我逃了上午的课，我知道他要批评我。我大模大样地走进去，平静地说：“老师，我来退学。”

他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低低地说：“你……先坐到你的座位去。”

我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我来退学。”

他突然变得怒气冲冲：“我让你回到你的座位去！”

那一堂课他换了内容，他整整用了45分钟讲述他的过去，讲得很缓慢，很艰难。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看我。我第一次知道他没有读过大学，而且种过地，贩过烧酒，做过豆腐。他说他的同学大学毕业之后就得到了固定的工资和稳定的爱情，而他经过十几年的血泪奋斗才勉强达到。更重要的是，那四年教育的缺席成了他内心深处自卑的黑洞，直到不惑之年依然没有走出去，总梦见自己重返校园准备迎战高考，而眼前堆积如山的习题一个都看不懂……

我知道他是在对我说。出于礼貌，我听得极其认真，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主意，那一课成了我的最后一课。后来他还找过我几次，我都闻声而逃。

长大后，我每次想起他都觉得挺感动。他是个好老师，他的话对绝伦帝另外的孩子很有警示意义。但我不一样，我对人生的要求与他不一样，他想要的我并不想要，而他不想要的我却正想要。

我果然重复了这位班主任的老路，并且极其相似，只是我最后没有当老师而已。我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教书。我不太坚决地认为：书在天地间。

那一天，我又回到了我家房顶，闭上眼，和太阳聊天。我突然间就告别了学生时代，却很平静，好像和校方请了个长假准备去远方旅游一样。整整一下午，我一直躺在房顶上。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才跳下房顶对父亲说了实情。父亲竟然没有多少怪罪，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一直沉默着，也许他明白他即使反对也毫无用处……

尽管早早地离开了学校，我却从来没觉得损失了什么，我惟一失去的是绝伦帝小镇。如今，我离它太遥远了，已经互相记不清。

另外，我一直没有考虑成熟的是：假如我有个儿子，假如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周德东，我想退学。”我会怎么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