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东散文集:请回答我的1988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4章 叫你一声妹

我放羊的那年夏天,有两个中国最高学府的女孩趁着放暑假,千里迢迢地来到锡林郭勒戈壁草原腹地。她们其中的一个叫光军,她和我们指导员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好像已经进入了某种阶段。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以及1988年的夏天他们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这些属于内幕,我想连跟光军同行的那个女孩(忘了叫什么名)都不了解。

我们只知道,在光军来连队之前,他们一直未曾见过面。

指导员长得魁梧而白净。他的拳击令人振奋,一百多号男人没有对手。有一次我和他在戈壁草原上较量,没几下就被他击倒了。倒下去的时候,我看见天边那圆夕阳红一下子飞腾起来。

光军她们乘火车从北京来到了内蒙古,接着,连队的吉普车行驶三百里,去那座边防小城把她们接了过来。

这个消息让战友们热血沸腾。那片蛮荒之地没有女人,除了偶尔有黄羊从远方奔跑而过,甚至看不到一星儿人迹。当天傍晚,战友们几乎倾巢而出,列队站在营房的大门外等候她们。那天没有风沙,天地间出奇地安详。

我坐在羊圈旁边的土房子里写小说。我已经与世隔绝一年了,可是没什么成绩,为此我惭愧不已,似乎无颜去见可爱的姑娘们。

当天晚上,连里举办了联欢晚会。我没去。

指导员敲开了我的房门。

“周德东,你今天要去弹吉他助兴啊。”

“指导员,我好久没有弹过了。”

“服从命令!”指导员示威地朝我挥了挥拳头。

后来,我无可奈何地拿起吉他,来到连队,走进了热火朝天的联欢现场。

那天我唱的是我自己写的歌:是你们不愿和我一个样,那么就别说我与众不同。是你们非要和我一个样,那么就别说我有些雷同。别问我口袋里有没有,我不想要你来拯救。别问她爱不爱,我也不想在这里长等候。走走走,走遍我世界的好山河,没准儿哪天会撞上谁家择婿的绣球……

晚会散了的时候,光军走到我旁边,操着一口纯正的北京话问我:“他们说你管着一群羊,真的吗?”

“是的。”

她高兴起来,亮莹莹地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放羊好不好?”

我有些惊讶,马上说:“那你得带个水壶。”

次日,天气很好。我刚刚打开羊圈,就听见有人远远地喊我:“周——德——东——”

我回过头,看见光军穿着一件白色的蝙蝠衫和一条黑色的短裤,从雷达天线台的斜坡上跑下来。她的身影在无边的沙黄里显得娇小而生动,她的呼唤在亘古的沉寂里显得美妙而悠远。

终于,她跑到了我面前,气喘吁吁地站定了。我静静地看着她,她的背景是无边无际的跟她一样纯净的天。

“你带吉他了吗?”她问我。

我指了指羊群中的那只最壮的公羊。吉他挂在它的身上。

光军笑了,于是我们像两个孩子似的,一蹦一跳地出发了。

连天的瘦草,半青半黄,根须得不到一点滋润,生命本身的一点水份反而被干燥的沙土残酷地吸吮着。远空,有两只雄鹰在飞翔。

“你长得像个初中生。”

“看来我的外貌一直停留在那个阶段。”

“你老家是哪儿的?”

“在绝伦帝。”

“它在哪儿?”

“说了你也不知道。”

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出了很远,回首遥望,连队那高耸的雷达早就无影无踪了。前方,有一片低洼处,长满了粗壮低矮嶙峋的骆驼刺。青绿色的叶子密密匝匝,藏着星星似的红豆。我们跑进去,摘着吃。蓝蓝的天黄黄的地,合成一个简洁而明朗的世界,如同鸿蒙初开一样,无声无息。比起来,外面那个世界的最宁静的夜都显得过于嘈杂了。我和光军在这片无边的静谧里一边吃一边笑。

那红豆,红得圆满,红得深切。味儿有些涩,又淡淡有些甜——我当时想,不管过去多少年,那滋味我都不会忘掉。

我俩坐了下来。

光军说:“我怎么没在这里看见燕子?”

我说:“燕子没有力量驮着那么大的春天再飞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光军高兴了:“这么说我比燕子飞得还远了?”

我笑了笑:“是的。并且你为我们驮来了更美好的春天。”

我们就这么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我从来不曾这么晚返回过连队。我赶紧带着光军离开,没想到,很少降雨的戈壁草原就像突然发了癔症一般,我们刚刚走岀那片骆驼刺,雨点就铺天盖地砸下来。后来我想,那是老天对浪漫的一种打击吧。

“我的天……”光军怔怔地嘀咕了一句。

“快跑!”说完,我拽着她撒腿就跑。倾刻间荒漠上就充满了博大的雨声,一片迷濛。

我们的眼也乱耳也乱腿也乱心也乱,驱赶着挤成一团的羊群仓皇地奔逃。

“那两只灰鹤呢?”光军大声问。

我说:“它们回家了!”

实际上我并不知道灰鹤有没有家,那不过是对光军的一种安慰。如果它们真的无家可归,但愿它们能飞过那云层,超越那风雨。

光军越跑越慢,不知不觉落在了后头。我回身又一次抓紧了她,她的小手冰凉冰凉。雨一阵比一阵疾,一阵比一阵猛。

我一边跑一边大声对光军喊:“你后悔了吗!”

光军抹了一下脸上的雨,也同样对我大声喊道:“我——不——后——悔——”

我蓦地涌上一阵感动。

……直到今天,岁月的河流已经把那次经历冲刷得有些模糊了,她的那声回答还像一颗晶亮的珍珠卧在河流的底部,完好如初,熠熠闪光。我想把它打捞岀来,可是它已经成了水中的月亮,遥不可及。

光军跑着跑着,突然被石块绊了一下,栽倒了。我返回去拉她,她呻吟了一声,没能站起来。她的脚扭伤了。我蹲下身,粗暴地背起了她。她顺从地趴在我的背上,很快就有一种异性的温暖传遍了我的全身。她不重。我好像背负着一只燕子。

不知道跌跌撞撞奔走了多久,雨终于停了。光军坐在草上,一边揉搓着脚腕一边说:“吉他还在吗?”

我说:“它不会离开我的。”

羊群散在我们的四周继续啃着草,黑暗的天地间充斥着无边的水气。

我看看夜光手表,已经将近午夜了。

“光军,今晚我们只能在草原上过夜了。”我说。

光军愣愣地看着我,没有说话,过了会儿才低声问:“这儿离连队还有多远?”

“很远。”

我不想告诉她,其实我们已经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我更不想告诉她,我们不敢再移动一步了,否则,很可能就不知不觉地越过了没有丝毫标志的国界。

光军说:“不会有……野狼吧?”

我说:“野狼们此时正在远方忐忑不安地互相打听——那个叫周德东的今夜不会出现吧?”

光军就笑了。

那天晚上的时间过得真快啊。后半夜的时候,一轮圆月从东方冉冉升起,像一个不戴凤冠霞帔不饰脂粉珠宝的皇后。那是戈壁草原里唯一与外界共同的东西。光军的脸庞在银色的月光里添了几分妩媚。

“你再唱首歌吧。”她说。

我就从那只公羊身上解下我的吉他,唱起来:在那片温带草原上,我和她相遇。我们的毡房离得最近,算是遥远的邻居。我喂过她的枣红马,她缝过我的军大衣,很好的天气。我们种族不同言语不通,我们在一起只是默默相依,据说这样的爱情天长地久没有悲剧。后来吧,我误入了城市,学会了东奔西走追名逐利。忽然想起旧日情人,如今她又是谁的邻居。那片天肯定还蓝,那片草肯定还绿,可是我把纯情放在了何方,可是我把哭声丢在了哪里……

光军静静地注视着我。

我不再唱,问她:“你冷吗?”没等她回答,我就抱紧了她。

“我们是不是迷失了方向?”她说。

我答非所问地说:“太阳很快就出来了。”

那夜,我们在凄冷的戈壁草原上相依相偎;那年,我们在遥远的天涯海角忽聚忽离。如今想起来,一切都是天意,再找不到更好的解释。

戈壁草原上没有高楼,太阳果然很早就起来了。

我和光军站身眺望,一眼就看到了远方那个高大的雷达天线台。

光军和另一个女孩离开连队的那天清早,我没有去送她。因此,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储存进她最后的眼神。

我起床之后推开房门,已经日上三竿。戈壁草原一片开阔和空寂。零星的野花散在草丛里单纯地争着奇斗着艳。没有一丝风。

一个战友告诉我,光军临走之前,来到我的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而那时,指导员只是立在远处木木地凝望——标准的军人站姿。后来,他采来了许多野花,插在了送光军她们走的那辆吉普车上。终于,光军和她的同伴在野花的包裹中离开了连队,驶进了荒漠的边际……

我在我的门口看了看,果然有几片撕碎的纸,捡起来,上面分别写着这样的字:

一天的时间 20年 给了我 短短 你竟 谢谢 超越了 的体验

我不想拼凑它,扬手把这些纸片抛到了空中。纸片如零乱的白鸟,纷纷飘飞。

……多年之后,我回想起那次经历,十分感触——一些感伤的往事,多年以后会变成一份美丽;而一些美丽的往事,多年以后则会变成一份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