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牛车

黄昏，你不知怎么走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无边无际的绿草苍苍，很深，上面点缀着稳重的小花，白的，红的，紫的……就像星星一样密——不，绝对没有这么密的星，即使是最睛朗的夜空。这些小花悠悠地荡漾着，仿佛无数没有表情的女性面孔，让人费尽疑猜。

人和物有了名字，就被现实统治了。名字总和人的审美情趣历史记忆风俗习惯地理风貌等等紧紧厮扯在一起。这草这花这地没有名字，至少你不知道，于是这里就是梦想中的天之涯海之角了。

远处有一群驼，肉峰都松懈地歪着，它们在无欲无望地溜达。主人开春把它们放到荒原上，任尔南北东西，天冷时才骑快马圈回。

还有一只苍鹰孤立。你慢慢移动过去，离它很近了，它也不惊。你生平第一次看清了它那收不拢的不安分的巨大翅膀，和那天不惧地不怕的阴冷眼眸。终于它飞起来了，翅膀“扑拉拉”山响，它低低地向着夕阳那团并不热烈的血红飞去，最后消隐在深远的暮色里。

一辆牛车缓缓而来。憔悴的车身两侧，木轮子很大很大，那吱呀吱呀的响声使荒原更加空旷和寂寥。车上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罐子，足有十几个。一个穿着水红蒙古袍脸色黝黑的女人在赶车，车上坐着几个跟她长相非常相似的小孩。他们搬出了毡包里所有能盛水的容器，包括女人和小孩的肚子，去很远的地方拉水归来。你的心境没有因为出现人而紊乱，你知道，她们和这草这花这地一样天然和美好。

车近了，你做了一个讨水的手势。

女人停了车，捧起一个塑料小桶递给你，说了一句蒙语，你没听懂。她并不理会，只管回身去加紧那束着两个最大水罐的草绳。只有几个小孩在一致地望着你头上的帽徽。你知道她们吃水的艰难，把水倒进军用水壶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币递给了女人。她停了手，愣愣地看了看，接着笑了起来。那几个小孩也和她一样笑了起来。他们笑得一点都不潇洒，却使你悟到了原来最原始的笑是这个样子的。她们笑个不停，笑得你疑惑起来：这个与自己语言、文化、习俗都不同的世界，是不是尚不懂得什么叫货币交换？如果那样，这花花绿绿的纸是什么？如果那样，自己的举动是多么滑稽啊！你的意识确实在那种近乎呆傻的疑感之中停滞了好一段时间。

后来，女人停止了笑，坐上牛车走了。她吆喝着牛，小孩们也都吆喝着牛。吱吱呀呀声越来越远，最后只有一片空寂。青天无可奈何，荒原一无所有。

你一口气喝光了水壶里的水，好像洗清了肺腑里的什么。嗬嗬，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