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弄巧成拙
为了银子,李鸿章请旨阅兵,他想着能……奕譞闭目仰脸长吁口气,再睁眼时却已泪眼模糊:“设若奴才不去而委了他人,一旦出了纰露”……盛宣怀不无得意道:“甭说你那点银子,便咱水师衙门的银子也存那的!”
中秋节后,天便没有一日晴好,时而细雨绵绵,时而豪雨如注。地处东安门外冰盏胡同的贤良寺,由当年的怡贤亲王舍改建而成,建筑恢宏,油廊画栋,钩心斗角,飞阁流丹。凄风冷雨中,虽给人一种萧瑟之感,却亦别有一番情趣。
这日申时,凄风冷雨中,一队络车缓缓行了过来。几十名军士簇拥着顶绿呢官轿。轿旁一人,三十五六年纪,四方国字脸上两道浓黑的卧蚕眉微微上挑,露在油衣外的黑辫直垂到腰间,慢慢地摆动着,滴着水。他骑在马上,双目直视前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便是北洋水师定远舰管带刘步蟾。
见已抵门前,刘步蟾下马上前,向着绿呢官轿中昏昏欲睡的直隶总督李鸿章拱手道:“大人,到地方了。”
“唔?”李鸿章吱唔了声,掀窗帘这方察觉已到了地方,遂哈腰出轿,风雨袭来,他的身子不由得一哆嗦,刘步蟾见状,忙解了身上油衣给披上。此时早有军士叩开了门,李鸿章径偕刘步蟾沿超手游廊逶迤东行,甫至尽头,管事已闻得消息迎了出来:“卑职给大人请安。先时接消息说大人明儿辰时方可进京,不想这时便到了。快,给老爷和刘大人熬碗参汤先送进来。”
说话间已至后院卧房,屋里不知何时已生了炉子,进屋来,李鸿章只觉身子骨暖烘烘舒畅了许多。更衣复喝了碗参汤,李鸿章懒洋洋地斜躺在椅子上,这方扫眼眉头紧缩的刘步蟾,道:“怎的,这一路上了还想着呢?”
“是。”刘步蟾亦已换了衣裳,只那参汤却点滴末进,“卑职总以为大人此次太……太草率了些。我水师缺银子,尽可向朝廷开口,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卑职相信老佛爷总会拨银子与咱们的。如此虽时日许会长些,但却稳妥。想借阅兵来使老佛爷壮我水师,实在……实在有些冒险,卑职担心会弄巧成拙,反被老佛爷将咱剩的那些银子挪了去。”“我也知这样不把稳的。只眼下老佛爷心思全在园子上,又怎会轻易答应?日夷大肆扩军,若一旦犯我天朝,到时咱怎生应付?只怕现下这些舰只也难保呐!”李鸿章苦笑了声,无奈道。“时不我与,这也没法子的法子。虽冒险些,却也有一线希望。至于那笔利钱,存在洋行里,只你我几人知道,又怎生会泄了出去?”说着,他移眼管事问道:“可曾见过七爷?”
“卑职接大人书信后便去过多次了。”李经方眉头微皱,“只每次都没进门便被挡了回来。听说是七爷身子染恙,万岁爷谕旨非军机任谁人也不与引见。”
李鸿章忽地坐直了身子:“七爷患的什么病?”
“不清楚。只据情形看,似乎不轻。”
李鸿章仿佛电击般身子颤了下,复无力地躺倒在椅子上。一时间屋内静寂得针落地都听得见,惟闻自鸣钟不甘寂寞的沙沙作响声和枯树黄叶被冷风吹打发出的瑟瑟声。不知过了多久,只听李鸿章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如此可怎生是好?”
“大人,依卑职意思,不如我们明日便离京返津,上头若问起,便说……”
“说什么?!折子已递上去,岂有撤下来的道理?亏你跟了我这多时日!”李鸿章冷责了句,心里只觉塞了团破棉絮般烦燥不安,再也坐将不住,起身脚步囊囊踱着快步,却总也想不出个万全的法儿。
刘步蟾卧蚕眉紧缩沉思了会,复开口道:“七爷督着海军衙门,心自向着咱们,若他去那再好不过。只……大人,依卑职意思,眼下最紧要的是能见到七爷,看情形究竟如何,即便见不着,也该探个准信,再思对策。”李鸿章点了点头:“对,我这便去六爷府。”说着,他扫了眼那管事:“你再去七爷那边,说我已抵京,有要事求见,一有消息马上到六爷府告我。”
“扎。”
至大翔胡同鉴园,已是酉牌时分。因着熟客,不用通禀吴义便导了李鸿章进来。过银安殿沿甬道逶迤前行至月洞门,复蜇而向西,不大功夫便至书房。吴义犹豫了下,正欲开口说话,不想李鸿章已径自急步踱了进去,打千儿躬身道:“卑职李鸿章给六爷请安了。”
“呦,少荃呀。你几时回的京。”奕訢怔怔站在窗前,闻声转身脸带丝笑道。“来来,快坐着。”李鸿章拿捏着身子坐了,干咳两声答道:“卑职这刚抵京时间不长。六爷一向身子骨可好?”
奕訢端杯呷了口奶子,轻吁口气望着李鸿章道:“我这算是马马虎虎吧。可去了你七爷那边?”“还没呢。”李鸿章正寻思着如何开口问话,闻听便道。“卑职方一进京便闻得七爷有恙在身,非军机任谁也不见,不知七爷他究的怎样?”
“这个……这个吗,可不好说呐。”虽说李鸿章是自己使唤了二十多年的奴才,可如今自己已无职无权,他还会象以前那般吗?消息若泄了出去,只怕……奕訢凝神望着李鸿章,沉吟片刻,终心怀戒心道:“你如今正受上边宠用,过府看看不就清楚了。他人虽说不见,你少荃去了七爷他能不见吗?”
“六爷说笑了,少荃又与他人何异?都一般做事的奴才罢了。”李鸿章说着苦笑了声,“少荃跟六爷办差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少荃怎样,六爷还不明白吗?但求六爷明言相告,少荃若泄了丁点出去,便……”
“你这说哪的话来?只……”奕訢说着顿了下,若有所思接道:“你这次进京为的何事?”李鸿章心知奕訢心存戒意,索性敞开了心思道:“为的还不水师的事吗。虽说现下是购了些舰艇,可以说是略具规模,但若真有战事,只恐应付不下来的。早时我递折子恳请朝廷简派大员去天津看看,七爷压着没呈上去,让卑职三思。卑职上月二十日又递折子,却依没得消息,故而……”
“应付不下来却要朝廷派员检阅,你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知真的不懂还是故意装傻,奕訢用诧异地目光扫了眼李鸿章,道。
“银子。”李鸿章无奈地笑了笑,道:“如今日夷举国上下大兴海军,其目的还不是图我大清!以我水师目前实力,若不速速再购利舰,不远将来便难与其匹敌。然朝廷却总不拨银子……”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这样就有银子了?也亏你能想得出来。往好说,上边压根不会与你,往坏说,上边吃不准还正打着你的主意呢,这些你想过没有?”
“卑职何尝不曾想过,只又有什么更好地法子?卑职只有寄希望于这天了,但愿老天慈悲,怜我一片苦心。”李鸿章说罢仰视着黑沉沉的天穹。奕訢望了眼愁容满面的李鸿章,长叹口气道:“你呀,只怕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呐!”
“卑职……”攒眉蹙额望着奕訢,李鸿章只觉着一股寒意内心深处悄悄爬了上来,半响,方道:“希望虽渺茫,却还有那么丝,卑职只有抓住它了,不然将来……那我水师损失是小,社稷安危可就大了呀。七爷督着海军衙门,卑职寻思上边但准奏,总脱不了他的。想他总不至于对此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吧?”
“那是自然的。你跟你七爷做差也有年月的了,难道还不了解他吗?”奕訢似笑非笑,道。“不过,你七爷这次只怕是去不成了。”
“他……”
“这个——”
“六爷还不放心下官?”
“你七爷那身子骨怕是很难再好起来了。”似乎担心李鸿章听不真切,奕訢扫眼四下略提高了嗓门。
窗外,突地一道明闪,将书房内外映得一片惨白。紧接着,仿佛就在头顶,一声震耳欲聋地炸雷,惊得李鸿章浑身机凌一颤!他满腹狐疑久久凝视着奕訢,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得他喃喃开口说道:“这……这是真的?”“嗯。”奕訢点头应了声,仰视着苍穹,闪电不甘寂寞般在云层后舞蹈,狂怒地将它刺眼的光从云缝中激射出来。
仿佛被判了死刑的囚犯,李鸿章庙中泥塑佛胎般一动不动,只嘴唇翕动着:“这么……这么说七爷他真的不能……”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奕訢已晓得他心里想着什么,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你七爷若再经此番折腾,只怕寿限也就到头了。这万岁爷可是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
“那依六爷您的意思,卑职现下该怎生处置才好呢?”
“我也别无他策,只有寄希望于老佛爷能派个知你心意的人过去了。”奕訢话音方自落地,外间廊下却已传来吴义声音:“王爷,李大人属下求见。”
“叫进来吧。”
“怎样?”先时那管事甫一进门,李鸿章便急道。那管事浑身淋得落汤鸡般,也顾不得揩脸上雨水,向奕訢躬身请了安忙回道:“七爷让大人这便过去呢。”
“好、好。六爷,卑职这先告退,择日再登门造访。”李鸿章说着连声吩咐道:“快,给我备油衣、备马!”此时呼天啸地的倾盆大雨已经笼罩了黑沉沉的鉴园。
急匆匆打马赶到醇亲王府门前,李鸿章已是满头雨汗交加。醇王府太监头儿何玉柱早已迎了上来,带着几个小苏拉太监一边打千儿行礼请安,一边赔笑道:“寻思着大人少说还有顿饭光景方能过来,却不想来得这般快捷,快里边请,王爷正和翁相爷聊着呢。”李鸿章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七爷可是在西花厅?”何玉柱侧身带路回道:“西花厅这几日漏雨,王爷正书房里呢。那边新修了火墙地龙,暖和着呢!”说话间,带李鸿章过了二门倒厦,沿甬道直趋箭许里地蜇向东,便至书房。
禀了声进来,李鸿章顿觉暖意融融浑身舒畅,见奕譞用嘴呶了呶一侧的杌子,遂拱手躬身斜签着身子坐了。“此事就先搁着吧,没银子我又有甚法子?”奕譞斜倚在书房南侧的大炕上,一身酱色江绸天马皮袍,腰间便带子也没系,轻咳声开口道。“好歹这阵子天公作美,也不会误事的,等过阵再说吧。老佛爷那边先不要奏进去,明白吗?”
“卑职明白。”翁同龢皱眉翕动了下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止住。
“可还有什么事?”
翁同龢自袖中取了份折子起身递上,道:“永定河决口修复,先时所拨银钱远远不够,下边请求朝廷再予拨些款子。另外,奉天、安徽等地频遭水旱灾害,亦奏请救济。”
“银子,又是银子。”奕譞摇头苦笑了声,“咱若能变出银子那该多好呀。隆冬将至,这些事却也拖不得的,你那还能挤出多少?”
翁同龢沉思了下,开口道:“眼下部里剩银一千二百多万两,万岁爷大婚在即,少说也得一百多万备着,其他支出……”
“你只报个数出来。”
“留着应急的银子只三百万两。”
“拿出一百万,回头视各地情形分拨下去吧。你看如何?”
“只恐多了些。来年春荒不能不留足银子。卑职意思,先拨五十万吧。”翁同龢抬眼望着奕譞,小心应道。“另外,卑职意思似这般有点事便向朝廷开口,难免不有掺假的成份在内,可否派人过去盯着些。”奕譞点了点头道:“水旱灾害,绝非小事,五十万只恐少了些,就按一百万吧。至于掺假呢,也说不准,回头你们推荐些可靠的奴才,让下去查查。好了,没事你下去吧。”奕譞说罢挪了下身子望着李鸿章:“上边召你进京为的何事?我怎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上边并未宣召卑职。”李鸿章嘴唇翕动着,半响方喃喃道。“卑职递折子上来,却总也没有消息,故而……”
“身为封疆大吏,未奉宣召便擅自进京,该当何罪你难道不晓得吗?!”奕譞说着猛咳了两声,脸已涨得通红。侧间的李玉和听着声音,忙不迭跑了进来,却被奕譞挥手示意退出。
“卑职晓得。卑职只因着上边总……总也不见动静,故而……”
“你呀你呀,我不已与你去电了吗?!”
“卑职上月二十又……又递了份折子。”
“这……”奕譞眉头皱了下,道:“许是莱山怕扰着我没送过来吧。你刚进的京,也没人晓得,明一早便速速……”奕譞说着顿了下,摇头沉吟着接道:“这样也不妥,你那一众人难免不传了出去,如此更招人议论。我看不如……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他人问起只说我的意思,上头那我会想法子支应着。”奕譞说着长叹了口气,“当差这多年却做出这种事来,你呀!”李鸿章苦笑了声躬身开口道:“卑职还不急昏了头吗。七爷放心,卑职绝不敢再……”
“还有下次?!”奕譞嗔怒了句,端杯用碗盖小心地拨弄着茶叶,窗外一声炸雷,他的身子哆嗦了下,但旋即便定神道:“你那折子什么意思?”李鸿章牙齿呷着嘴唇,犹豫了下道:“卑职还先时意思。”
“你……”不知是气的还是呛了口气,奕譞猛烈地咳嗽了两声。“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呀,但凡有银子,我能不想着水师吗?真亏你跟了我这么长时日!”
“卑职……”
“不管你怎生想,朝廷现下就这样子!”奕譞看了李鸿章一眼,说道:“莫说没银子,便有,老佛爷一门心思在园子上,能拨给你吗?!”李鸿章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卑职……卑职只是想着水师能有今日这等局面,实属不易。这万一要是……”他长长叹了口气,“前阵子日夷演习,据可靠消息,在舰只吨位、防护能力、火炮射程等诸多方面,日舰已然超过了我水师。如今日夷气焰日见嚣张,卑职担心倘真引发战事,我水师难保不似福州水师那般,而我大清中兴之期亦恐将遥遥无期呐。”
惊雷一声接一声,忽儿把庭院照得雪白,忽儿又隐在云层中不停地滚动,奕譞痴了一样一动不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像在默默祈祷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他缓缓转过身来:“如今只有希望老天可怜我大清了。银子的事你不要再抱什么幻想了,过几日你回去,但把你那上上下下看紧着些,就万幸了。”望着灯光下他那腓红的脸颊、日渐消瘦的身躯,李鸿章喉头哽咽,颤声道:“卑职明白,只……只卑职折子一事……”“我想办法吧。”奕譞摇了摇头,长吁了口气,转身望着李鸿章:“去过你六爷那了?”
“卑职……卑职听着七爷身子骨不舒坦,不见客。”李鸿章眉棱骨抖落了下,呷嘴唇道,“故先去了六爷那边。卑职只是想着先探探消息的。”“这没什么,我与你六爷不也兄弟吗?”奕譞淡淡笑着,久久凝视着李鸿章足盏茶功夫,方开口接道:“六爷他再可与你说到我这身子骨?”
李鸿章兀自浑身地不自在,闻听挪动了下身子,点头唏嘘道:“七爷但宽心,您这身子骨一准……”“行了,这我知道的。”奕譞轻应了句,低头细细地品着茶,忽只见他抬起头,满怀深意地望着李鸿章:“少荃,你觉着七爷我怎样?”
“七爷您这是……”
“随便问问,心里怎生想便怎生说,七爷我不怪你便是。”
李鸿章已是半苍地眉毛紧皱成“八”字,沉思良响方轻咳两声道:“七爷勤于政事,仁于属下,是我大清不可多得的……”“罢了吧。”奕譞似笑非笑轻摆了下手,移眼望着窗外,怅然道:“自己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你与我当差也不少年头了,别来这些虚的。”
“七爷言辞让卑职实感惶恐。”李鸿章满脸不安之色,起身一个千儿打下去,急道。“卑职言语句句发自肺腑,若有半点违心之言,卑职愿遭天谴!”
“发这般重的誓作甚?不随便问问吗。”奕譞笑着趿鞋下地,伸手搀起李鸿章道:“勤于政事七爷我不敢当的,你瞧瞧我这样子象吗?说仁于属下,我自信还有那么几分。少荃,你也晓得,七爷我这身子怕很难再好起来了。”苦笑着道句,接过何玉柱递上的奶子微呷了口,摆手示意他退出,奕譞望着李鸿章良响,愀然接道:“这说不准哪天我便走了。真那样,倒也落得个轻松。只我这实在是放心不下皇上呐。还望……望少荃你念在往日情份上,他日能多多予以照应才是。”说着,他眼含泪水向李鸿章拱了拱手。李鸿章忙不迭还礼:“七爷放心,做臣子的岂有不忠于皇上之理?便是七爷的病,也不见得便真有什么凶险。卑职衙门里有一位师爷,很懂得些医理,卑职合府上下但凡有病都是他看的。等卑职回头便召他过府来与七爷您瞧瞧,相信定能药到病除,医好七爷的。”
“君为臣纲,这话任谁也晓得的。”奕譞摇头苦笑了下,“难道你真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李鸿章低下了头,两手不安地反复揉搓着衣角,喃喃道:“七爷,情形你也晓得的。卑职……卑职只怕有心无力呐。”
奕譞点了点头,说道:“你知自己难免有力不从心之时,却敢与说出口来,只此一点我便放心了。”
“七爷待卑职礼遇有加,然卑职却……”李鸿章说着起身深深鞠了个躬,“卑职实感汗颜,还望七爷多多谅囿。”
“坐,坐着。我去后,六爷必会被上边重新启用,我前阵子也曾说与他,许是怕露了风声,他没多言语。不过,他与我终亲兄弟,手足之情他绝不会忘的。里边有他我也就放心了。外边呢,只你举足轻重,若你……我便可放心地去了。”
“七爷如此抬爱,卑职真惭愧万分。”李鸿章细碎白牙呷着下嘴唇,抬眼望着奕譞拱手道:“但只要上边有六爷,七爷您放心,卑职定竭忠尽力,辅佐圣上。”
“少荃……”奕譞满脸激动之色呼了声,泪水忍将不住断线风筝般掉了下来。李鸿章见状,喉头亦是一阵哽咽,亲自拧了块热毛巾递与奕譞,声音略带嘶哑道:“时辰也不早了,七爷若再没什么吩咐,卑职先行告退。”
“那……那好吧。这事你可……”
“卑职晓得,绝不敢泄丝毫出去。卑职告退。”
“何玉柱,送送李制台。”奕譞吩咐了句,仰脸躺在椅子上,摇曳不定地烛光映在他那腓红的面颊上,是那么的安祥,隐隐还透出丝笑意。这时间,叶赫那拉氏已急步行了进来,蹲万福便道:“老爷,您……您怎样?先时李玉和那奴才说你……”
“我这不好好地吗?都那奴才大惊小怪的。”奕譞微笑着道:“你回去歇着吧,让我一个人再呆会。”叶赫那拉氏不放心地细望了眼奕譞,开口道:“我还……还是陪着老爷吧。天凉了,老爷还回炕上躺着吧。”说罢,她径自搀了奕譞斜倚在大迎枕上,转身出屋就屋外炉子端药进来,边吹吁着边望着奕譞不安道:“老爷,我来有一阵子了,见你与李鸿章言语也没进来。听你方才言语,我这心里总……”
“怎这么苦呀?”奕譞端药微呷了口,平直的“一”字眉顿紧皱了起来,道。“这什么药?”叶赫那拉氏忙不迭端了杯白水上前:“这那奴才自己新调制的药,试了效用还真不错。但愿能医好老爷您的病。”奕譞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丝苦笑,欲放碗却见妻子满是期待的目光凝视着自己,终拧眉饮了,复漱了漱口,方道:“我知你心思,你但放心便是了。不是妥贴的人,我敢那般说?”
“就他也妥贴?”叶赫那拉氏盘脚坐在炕上,轻轻为奕譞揉捏着道。
“他虽跟我时日短些,可却是六哥使唤多年了的。你不要疑神疑鬼的。我以后不能为皇上做什么了,如今不趁着光景给他做些事,我真到那边了也不会安心的。”奕譞说着,发泄胸中堆积已久的郁闷般长长吁了口气。叶赫那拉氏听罢,强自忍着没让泪珠儿掉将下来,轻咳两声掩饰道:“我晓得的。只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总怕这万一要是处理不好……孙毓汶随老爷你时日也不短的,若没老爷您提携,又怎有的他今日?可却还不是……”
“他怎样?”
“听说他与李莲英这阵子走得挺近的。”
“树倒猕猴散,墙倒众人推。古来就这个理。”奕譞转身望着玻璃窗外的淙淙大雨,冷笑着道。“他另找门路就随他去吧。你放心,少荃即便真不如先时言语去做,也绝不会泄了出去的。他不掂量我尚可,但他却不能不虑着六哥的。”叶赫那拉氏嘴唇翕动着似还想言语,但见奕譞满脸怅然失神表情,终止住了口。一时间书房沉寂了下来,只外边翻江倒海般的雨声和雷声不时传入耳中。
一夜无话,次日辰初时牌李莲英乍然而醒,埋怨着金凤没有叫起,忙忙用青盐擦了牙,胡乱用了两块点心,连轿也不用,便打马急匆匆赶往紫禁城。
天上兀自飘洒着小雨,紫禁城临清砖地上一汪汪积水上起着连阴泡儿。李莲英穿着油衣,刚过乾清门,便见醇亲王奕譞和孙毓汶、翁同龢一干军机自军机房出来,最后一人,簇新的仙鹤补服外套花黄马褂,一条油光水滑地长辫直垂腰间,却是那北洋大臣、直隶总督李鸿章。李莲英怔了下,忙不迭紧赶几步上前,打千儿赔笑道:“咱家给七爷、各位相爷请安了。”说着眼中亮光一闪,望着李鸿章道:“呦,这不是李制台吗,您甚时回的京呀?”
“昨个夜里。”李鸿章干咳两声。
“爷们慢走,咱家先行一步了。”李莲英笑着点头道了句,回头就走,不防一脚踩在青苔上,踉跄一步竟歪倒在水洼里,弄得淋淋漓漓浑身都是泥水。一个苏拉太监忙上前扶起,小心道:“总管,您没事吧?”
眼见众人皆禁不住偷嘴儿乐,李莲英榆树老脸顿又青又黄,勉强笑道:“不打紧。你快回屋找身干衣裳送老佛爷那边。”说着也不脱外面袍子便急急而去。慈宁宫外换了衣裳,李莲英三步并两步进来,却见四周死一般宁寂,几个小太监清扫着积水却亦是蹑手蹑脚,李莲英一颗心顿提到了嗓子眼上,摆手召了个小太监一问,方知是园子银两告紧,慈禧太后心情烦闷,偏巧崔玉贵侍奉慈禧太后梳妆,竟将她乌发给梳落了几根。犹豫片刻,李莲英抬脚直奔西厢房,甫过宫院天井,便听西厢房“咣”地一声,似乎房内掼碎了什么,轻手轻脚至廊下细听时,却听慈禧太后正大声训斥着崔玉贵:“狗东西,有遭一日我这命也会送你手上!说,你究安得什么心思?!”
“奴才……奴才走神……老佛爷您就恕了奴才这遭,奴才再……再也不敢……”崔玉贵语声颤抖如秋风中的落叶道。
“已经敢了,还‘再’?整日里宠着你们,你们便连差使也不晓得怎生去做了?!去,自己到内务府领三十棍子!”
“老佛爷,奴才……”
“滚!”
“扎。”崔玉贵颤声答句退了出来,却已是脸色煞白满头细汗,经过李莲英身边时,只向他打了一躬便匆匆离去。李莲英身子颤抖了下,仰天吁口气强自定神踱进屋,只见慈禧太后背着手在木隔子前来回踱步,兀自满脸怒色,几个宫女蹲在地下正收拾着摔碎了的瓷碗片。李莲英抿了下嘴唇,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叩着响头道:“奴才李莲英给老佛爷请安。”
“安你个头!”慈禧太后怒目扫了眼李莲英,回身坐在炕上,端杯欲饮却不想是空的,遂又放下。李莲英偷眼瞅着忙爬起身斟了杯奶子,复跪倒在地,小心道:“老佛爷息怒,千错万错皆奴才的错。奴才回头一定好生教教这些不长进的东西。”“他们不长进,那你呢?”慈禧太后呷了口奶子,犹自怒气末消道:“说,你昨个夜里去哪了?!”李莲英身子一激凌,沉吟道:“昨夜里家中奴才传话说奴才母亲告急,想着老佛爷已歇息,奴才便……”
“甚时的事?”
“戊时。不不不,亥时,是亥时。”李莲英微皱了下眉,忙道:“那奴才来时自鸣钟正敲十下呢。”
“你倒数得还蛮清楚呀?!”慈禧太后冷哼了声,转脸向垂手侧立一旁的小太监吩咐道:“去,将昨夜里当差的奴才唤来!”见那太监躬身便欲出屋,李莲英脸色顿变得月光下的窗户纸一般,磕头如捣蒜般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
“不拘紧些你便真不知天高地厚了!”慈禧太后冷笑两声,道:“去,唤皇上他们过来议事。回头你便呆廊下雨地里,好好清醒一下!”说罢,径自案上捡了折子信手翻着。不大功夫,便听外间廊下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慈禧太后放了折子,轻咳声道:“都进来吧。”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光绪显得有点忧郁,进屋躬身道。
“臣……给老佛爷请安。”
“嗯。皇上,你坐炕边,你们几个坐那边杌子上。”慈禧太后点头应了句,瞅着奕譞亦在其中,眉头轻皱接道:“你怎也来了,身子骨好些了吗?”
奕譞方自拿捏着身子坐了,闻听忙躬身道:“托老佛爷福,奴才较先时好多了。”
“这便好,这便好。来呀,与你七爷碗参汤。对了,吩咐芬儿在外候着。”慈禧太后吩咐了句,抿口奶子轻咳道:“早起李鸿藻递进来折子,说是已修复的堤坝再次出现决口。既已言修复,又何以会再决口?我看还是这些奴才们不尽心做差!奕譞,你回头让拟旨,李鸿藻、倪文蔚贻误河工,着即革职,仍留原任;李鹤年、成孚并戍军台。”
“扎。”
“离皇上大婚的日子这也不远了,我呢,也该撤帘子了……”似乎不胜感慨,慈禧太后仰脸长长透了口气。
“老佛爷……”孙毓汶眉棱骨抖落着,翕动嘴唇刚开口,只却被慈禧太后摆手止住:“此事就这样了。园子那边呢……叔平,你估摸着还得多少银子?”
“回老佛爷,照眼下这样子,只怕少说还得三四百万呢。”翁同龢拧眉小心道。
“是吗?”慈禧太后轻吟了句,道:“回头抓紧着些,总须在明年夏日前完工的。”
“奴才定会尽力。只如此数额,怕……怕砸锅卖铁敲骨熬油也……也凑不起来。”
“凑不起来也得凑!”慈禧太后哼了一声,“谁误了差事到时我便唯他是问!”一句话说得众人目瞪口呆,仿佛把西厢房的空气压得紧紧的,人人都透不过气来。光绪咽了一口唾沫,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忍不住开口说道:“库里就那点银钱,却这也需那也要,翁师傅也确有难言的苦衷,皇阿玛便……便先缓过这阵吧,儿臣婚事可往后……”
“他有苦衷,难道我便没苦衷?”慈禧太后转身两眼盯着光绪,“莫不成你愿满天下都怪罪我这老婆子?!”
“皇阿玛,儿臣怎敢存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光绪身子哆嗦了下,定神道:“只挤不出银子又有什么法子?”眼见慈禧太后额头青筋暴凸,奕譞身子激凌一个寒颤,不安地挪动了下,忙起身躬身道:“皇上大婚之日已诏告天下,是万万改不得的。园子那边也迟不得,我煌煌天朝却不能为老佛爷置个颐养之所,传扬出去颜面何存?老佛爷放心,奴才们定会尽力想法子的。”慈禧太后冷笑道:“不是尽力,是非得想出法子来!”说着,她冷眼瞥了下光绪,复坐了道:“十五那夜你们都见了你们未来的主子娘娘,只口头上说的,今日借着醇王爷也在,便都正式行个礼吧。芬儿——”她扬起脸朝外喊了一声。
芬儿早就侍候在门口,忙进来蹲身道了万福请安道:“芬儿与老佛爷、万岁爷请安。”
“皇上。”慈禧太后摆手示意芬儿坐了,说道:“你将这如意送与芬儿,也算正式定了这回事。”说罢,慈禧太后自袖中取了把攒着颗红宝石的翡翠如意递与光绪。光绪颤抖着手接了,忽电击般松开了手,“呯——”地一声响,翡翠如意已是一分为二。
“皇上,你好大的胆子?!”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急促抽动着。
“儿臣……”
“不乐意?!”
……
光绪没有言语,只眼中已噙满了泪花,移眼望眼奕譞,额头上由于紧张不安早已布满了密密地细汗。不知过了多久,光绪终闭目仰天暗吁了口气,点头哽咽道:“儿臣不是……儿臣乐意。”
慈禧太后扫眼奕譞,望着光绪冷哼道:“乐意便好。如意碎了,便将你贴身的那卧龙袋送与芬儿吧。”光绪转身颤抖着双手解了系在腰间的明黄卧龙袋丢与芬儿,旋即转身向着屋外,泪水再也忍将不住走线儿般淌了下来。
眼瞅着众人跪地与芬儿行了大礼,慈禧太后方长吁了口气:“好了,都跪安吧。”
奕譞偷手拭了拭颊上的泪水,嘴唇嗫嚅着道:“老佛爷,李鸿章奏称我水师已粗具规模……”“这事我已晓得了,这一日咱盼了多少日子了,不容易呐!”慈禧太后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冷笑,旋即敛了干咳两声道:“派人自是应该的,而且应该派个有头有脸的过去。你意思呢?”
“臣督着海军衙门,自当臣去方为妥当。”
众人一听,皆是一怔,光绪兀自慒懂间,忙侧身对着慈禧太后道:“皇阿玛,醇王爷虽说这阵子身子骨似好转了些,然终是虚着呢。儿臣恳请皇阿玛另委他人办这趟差使吧。”
“这……”慈禧太后深邃的眸子眨了眨,“醇王爷督着海军衙门,与事熟悉,若派他人,只恐不大合适。便李鸿章那奴才做假,亦不会晓得的。这可是件大事,丝毫马虎不得的。”
见光绪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奕譞急道:“老佛爷所言甚是。奴才定悉心用命,做好这趟差事。”
“你——”
“皇上关爱,奴才感恩不尽。奴才自服了李玉和药后,身子已是日见硬朗……”
“既如此,就这样吧。甚日子去,你与李鸿章商量着定。”慈禧太后不耐烦地打断了奕譞话头。
“扎。老佛爷,李鸿章现……现已在外候着,可要宣他进来?”
慈禧太后眉头微皱,道:“他甚时回的京?”奕譞身子哆嗦了下,暗吁口气定了定神:“昨个夜里。奴才因水师有些事需与他商议,书信往来恐泄了消息,故让他来京一议。”
“甚事?”
“刘公岛水师炮台选址,奴才寻思多处不甚妥贴,故而让他……”
“嗯。”慈禧太后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我这会困了,回头再说吧。道乏吧。”
“扎。”
待众人躬身退了出去,慈禧太后张胳膊舒心地伸了个懒腰,上炕斜倚在大迎枕上,任芬儿为自己揉捏着,她的脸上,充满了得意地笑容。想想光绪方时那般作难情景,芬儿眉头微皱心里直塞了团破棉絮般纷乱如麻,不觉手上已用了力。慈禧太后不堪疼痛价挪了下身子,开口道:“用那多力作甚?”
“老佛爷。”芬儿收神道:“我……我这心里总……总觉着不踏实,万岁爷他待我似乎压根便没有……”
“放心,但有我在,你便不会吃亏的。”慈禧太后冷哼了句,转脸向着屋外喊道:“进来吧。”瓢泼大雨直浇得李莲英落汤鸡一般,兀自懊悔不迭间,忽听得慈禧太后声音,忙应声跑了进来,扫了眼就窗前银舆中净了手,复换了身衣裳,忙上前换了芬儿。
“晓得日后怎生做事了?”慈禧太后舒心地轻哼了声,冷冷道句,语气已较先时和缓了许多。“晓得了、晓得了。奴才定刻在心里。”李莲英暗吁口气,任雨水顺脸颊肆意向下淌着也不去拭,赔笑道:“奴才若是再犯了,老佛爷便将奴才这脑袋摘了做夜壶使。”
芬儿见他这般奴颜,心中只觉一阵恶心,道:“要你那脑袋作甚?脏兮兮的!依我看,你这奴才若再犯了过错,直接去菜市口得了,那样老佛爷也省心些。”“是是,主子娘娘说得甚是。”李莲英打了个寒颤,强自定神赔着笑脸道:“若奴才再有过失,便将奴才凌迟了。”
“女孩子家年纪小小的怎可说出这种话来?”慈禧太后笑着嗔怒了句,“日后做了皇后,一举一动都有着规矩的,若犯了,便我也会照规矩办的。”芬儿听着,半惧半羞垂下了头,两只小手反反复复揉搓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李莲英唔嘴轻咳两声讨好道:“主子娘娘端庄贤慧,绝不会犯过失的,便真……那也是奴才们的错。”
“就你嘴甜。芬儿,这奴才没甚别的,就一样,会服侍人。日后你也留心挑个可意的奴才,这样在宫里时日久了便不会觉着寂寞的。”慈禧太后笑望着芬儿。
芬儿斜眼李莲英,哼了声:“芬儿服侍老佛爷、万岁爷,不会觉着寂寞的。要那奴才作甚?看着都让人觉着腻味。”
“是是,主子娘娘兰心惠质,要咱这些下三滥的奴才们有什么用?”李莲英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冷笑,旋即敛了满脸堆笑道了句。慈禧太后似察觉般哼了声,说道:“别说的那般动听,你那点花花肠子最好与我收在肚子里别往外显摆,知道吗?”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李莲英连不迭应声,呷嘴唇沉吟片刻,开口小心道:“老佛爷,奴才方外边听着园子那边又……不知可是真的?”“可不是吗。”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丝不快,道。“唉,看来明年想住进园子是难了。”说着,慈禧太后端杯呷了口奶子,忽地,只见她眉头微皱,接口问道:“前阵子说修哪了?”
李莲英犹豫了下:“回老佛爷,是排云门。”
“排云门?上去便是排云殿了。”慈禧太后拧眉沉吟了句,眼中忽掠过一丝寒光,阴森森道:“那么多银子修了个排云殿,立山这奴才……”
“老佛爷是怀疑那奴才做手脚。”
“嗯!”
“这……许有可能。不过这奴才老佛爷您一手扶持上来的,想他还不至胆大如此吧。排云殿一处乃园子主体,花费比别处多些也是难免的。”李莲英抿嘴良响,方干咳两声沉吟道:“老佛爷若真信不过,不如奴才明儿个去查查,您看……”
“得了,你还弄得少吗?”慈禧太后瞥眼李莲英,两手兀自转着杯子道:“如今不是在这些琐事上费神的时候,紧要的是想法赶快将园子修好。来年皇上大婚,这位子便他的了,虽说大事由不得他,却也麻烦不少,晓得吗?”
“奴才晓得。”李莲英脸上掠过丝红晕,但旋即便滴影也无,望着慈禧太后道。“奴才方进来见着了李鸿章,奴才寻思着这种事呀,还得他张啰。换别人,有这份心思,只怕也没这个能耐。”慈禧太后摆手示意李莲英停下,扫帚眉拧着坐直了身子,道:“你意思从他那弄?不不,不说他那没银子,便有也动不得的。如今哪国洋毛子不看咱大清软弱可欺,咱不能不防着点。如今这世道,根本没甚‘理’字,但只船坚炮利兵强马壮,那才是理!”
“老佛爷圣明。奴才也不敢那么莽撞的。他不说水师已具规模吗?奴才想不妨派个贴己的奴才过去,若所言有甚虚处,自不敢动用;若真属实,那后边暂停了他那银子又有何妨?”李莲英起身摇头晃脑踱着步,侃侃道。“再说这太平盛世又怎会说刮风便下雨,老佛爷别听那些奴才们瞎咋呼,他们呀,是唯恐老佛爷您过上一天安省日子。再者他李鸿章整日里向老佛爷您伸手,他真的缺不缺钱谁又晓得?”
西厢房内一片死寂,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窗外大雨刷刷声和慈禧太后花盆底鞋踩在地上发出的“咯吱”声。慈禧太后佇立窗前,看了看院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的眼似乎要穿透千层万叠的宫墙,凝神向外注目着,不知过了多久,殿角的金自鸣钟不甘寂寞价沙沙一阵响,连撞了十下,却已是巳正时牌。慈禧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开口徐徐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如今确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背地里与我捣鬼。”
“可不是吗。所以奴才说呀,老佛爷您该花便花,该乐便乐,别管那多碎事,即使李鸿章那真缺银子,依他能耐,向洋毛子借个一二百万还不小菜一碟吗?”
慈禧太后沉吟点了点头,转眼望着李莲英道:“好,就这么着办。你去皇上那边,我估摸着他们都在,告诉皇上醇王爷身子骨稍愈,沿途少不得细心照料,我意让你陪着他一同去趟。”她话音方落地,李莲英脸色已纸一般煞白,簇青额头上满是密密细汗,心下不由叫苦不迭,早年红得发紫的大太监安德海横尸山东,他可是记忆犹新的,听罢顿嗫嚅道:“老佛爷意思是让奴才……让奴才去天津……”
“嗯。这事让其他奴才去我这心里着实放心不下。怎的,不乐意?”
“不不不,为老佛爷做事,奴才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李莲英偷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只……只奴才这一去,恐那些奴才们不会服侍,又惹老佛爷您老人家不快。再……再说咱大清祖宗家法,象奴才这等人是……是不可离京的,奴才……”慈禧太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望着李莲英道:“你是怕落得小安子那般下场?放心,如今不比那时,我就不信他哪个敢动你一根汗毛!”
“是是。”李莲英忙不迭道,“有老佛爷这话,奴才这心里便舒……舒坦了。”
“说归说,不过究比不得你在京里。”慈禧太后踱了两圈,沉吟道。“这事现下还是不泄出去为好。你一路上也给我安省着点,若也似小安子那般胡作非为,便我也不会饶了你的,知道吗?!”
“奴才晓得,老佛爷放心便是。”李莲英犹自心有余悸,语音嘶哑着道。“只……只不知何时动身,奴才也早做些准备才是。”
“这——便下月吧,具体日子让你七爷定。你告你七爷声。李鸿章那奴才,让早些回去准备着,不用再来见我了。”
“扎。”
养心殿内,御炉里香烟袅袅。光绪皇帝盘膝端坐在东暖阁的大炕上,满是愤怒的目光久久凝视着慈宁宫方向一动不动。随着金自鸣钟的沙沙声,他的脸色也愈发的难看,青灰的面孔紧绷着,两排洁白如银的牙齿咬着嘴唇,已隐隐渗出血迹。突地,他趿鞋下了地,背着手来回踱着,木履踩在金砖地上发出橐橐的响声。满屋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身影晃来转去。不知过了多久,醇亲王奕譞嘴唇翕动了下,开口小心呼了声“皇上”。
“孙毓汶,你下去办差去吧。”光绪犹自快踱着步道。
“扎。奴才告退。”
见孙毓汶躬身退了出去,奕譞方自开口道:“皇上,事已至此,你就……若老佛爷晓得了,与皇上您……”“朕倒不如让她这便将朕废了!”光绪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冷冷道了句。止步转眼凝视着奕譞,不无怨意道:“你身子还经得起折腾吗?别人不晓得难道你也不清楚?”
奕譞身子哆嗦了下,颤声道:“皇上,奴才自服了李玉和那奴才的药,身子已觉好……好多了,不会有甚闪失的。”光绪脸上掠过丝苦笑,眼中泪花闪烁着:“你那身子怎样以为朕不晓得吗?你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朕想想,朕离不开你呀!”
“王爷,您……”翁同龢眼中满是关切之情,亦忍不住开口道。
“奴才正是为皇上着想,方应了这差使的。”奕譞向着翁同龢微微点了下头,闭目仰脸长吁口气,再睁眼时却已泪眼模糊,苦笑着将李鸿章折子一事道了出来。“设若奴才不去而委了他人,一旦出了纰露,可怎生是好?那可皇上最有力的依靠呀!奴才这与其整日价闷在府里坐以待斃,倒不如趁着还能动,为皇上多做些事。奴才这点子心思,还望皇上体察,切莫因着奴才而误了大事。”
光绪泪水早已断线风筝般急淌而下,泪眼模糊望着奕譞颤道:“阿玛,朕的好阿玛……”说着,上前投入了奕譞怀中。轻拥着离开自己数十载的儿子,轻抚着他那颤抖的身体,奕譞亦已是老泪纵横,一时间养心殿静寂得惟闻那催人肝肠欲裂的哭泣声,不知过了多久,奕譞终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拥着光绪的手,语声如秋风中的落叶瑟瑟抖着:“身子骨要紧,皇上还……还是以大局为重,再不要为奴才……为奴才分神了。”
“阿玛……”
“奴才最后恳请皇上,遇事当以忍字为上呐!”言罢,似乎怕控制不住自己,不待光绪言语,奕譞躬身道安踯踽出了养心殿。
目送着那蹒跚影子消逝得无影无踪,光绪站在丹陛上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冷气,像一尊铁铸的人儿似的,喃喃自语道:“忍,究能换来些什么?!”
十一月二十日,天津。
虽已申正时牌,大街小巷依旧挤得万头攒动,喧嚣连天。人们争相传送着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醇亲王阅军来了!咱大清朝终于有自己的海军了!
地处城南的直隶总督衙门前更是车水马龙,冠盖如云,一溜大轿从门口向东西两侧足能排出里许远近。约摸申末酉初时牌,新任乾清门一等带刀侍卫的三格在十几个少年侍卫簇拥下打马来到了总督衙门前。衙门前的亲兵见这等阵仗,知道来头不小,早有一个堂官疾趋而出,直至三格面前,打千儿赔笑道:“大人万福金安!敢问大人哪个衙门恭禧?”
三格似乎没听见般蹬着下马石下来,衙门口一溜八盏大红灯笼,照在他清秀的脸上,像一尊石像一样漠然不动声色。一个随行护卫接过马缰代答道:“这是我们侍卫头儿三格大人。刚从京里来,要见醇王爷、李制台传旨。”
“扎!”那堂官急应声道:“不知钦差大人驾到,失礼之处还请担待则个。大人稍候,小的这便进去通禀。”
“不用了。”三格眉头微皱了下,止住那堂官道:“你带我进去找个僻静处,然后知会七爷和李大人声便是了。”那堂官嘴唇翕动着还想说些什么,只看了看三格冷若冰霜的神情,转身便导着三格进内。
衙门内衙西花厅前一片空场上,簪缨辉煌翎领交错,一个个吃得红光满面。三格混在家人中看时,却见奕譞冠玉一样白晰的面孔上一双不大的眼睛闪着光亮,虽略显疲乏,却是神采奕奕满面红光。三格脸上露出丝笑意,点头还欲细听,却见那堂官已自前行,忙大步跟了上去。
随堂官身后踏着卵石甬道迤逦至后院书房,因着二人未至,三格便信手拿了本书胡乱翻着。盏菜功夫,却听外边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格忙起身整衣衫至香案前面南立定。珠帘响处,奕譞、李鸿章急步进来。见三格那般神态,奕譞忙“叭叭”甩马蹄袖跪了,叩头道:“臣奕譞恭请老佛爷、皇上圣安。”
“臣李鸿章恭请圣安。”
“圣躬安。”三格朗声答道:“皇上口谕,查李莲英此行实为颐和园工程筹银,着醇亲王奕譞、直隶总督李鸿章切切小心提防。钦此!”
“臣谨遵圣谕。”
“王爷身子骨可好?”见奕譞叩头领旨,三格上前双手扶起奕譞,说道。“万岁爷有话,让王爷抓紧些日子,早点回京。”“托老佛爷、皇上洪福,本王这身子还说得过去。你回去奏与皇上,说奴才下月初即可返京,让他不必牵挂,一切奴才自会小心的。”奕譞笑着道了句,端杯啜口径自咽了,闭目长吁口气道:“我说这奴才怎的这般安分,却原来别有所图,只怕这趟他要白跑了!少荃,把你这不关紧的人都打发回各自衙门去,另外告诉汝昌,盯紧着些,任谁也不得接近那奴才!”
“扎。”李鸿章兀自拧眉沉思间,忙躬身应道,“卑职这便去。”
奕譞摆了下手,道:“呆会,人多嘴杂地传了出去怎成?这事要私下里做的。对了,你属下那个周馥,就做着海关道的,可靠得住?前几日去刘公岛,见他与那奴才嘀咕,那是个紧要衙门,莫让那奴才从他那钻了空子。”李鸿章身子激凌一颤,沉吟片刻道:“此人在卑职手下时日也不久,早些时在总署做差,不过他与水师情形知之甚少,想来不会有事的。”
“不怕一万但怕万一,赶明将他先派了出去。”
“扎。”
正此时,李莲英掀帘径自进来,微扫了眼周匝,躬身道:“奴才给七爷请安。”奕譞眉棱骨抖下,皱眉凝视良久,冷冷开口问道:“什么事?”
“奴才不见着七爷,恐有个闪失不好与老佛爷、万岁爷交待,故过来瞧瞧。奴才不知七爷正说着事儿的,还请七爷多多包涵。”李莲英假作惶恐状,低头应道。
“我很好,你下去吧。”
“扎。”李莲英答应声,却依旧没有去的意思,“七爷,这场子乱嘈嘈的,想来您也进得不香,要不要奴才吩咐下人们再与您……”
“不必了。有事我会唤你的。”
“扎。奴才告退。”李莲英答应着打了个千儿,转身脸带冷笑扫了下三格,方抬脚出屋。回自己房中,李莲英只觉怀中揣了个刺猥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忙吩咐身边小太监去唤周馥,也不脱鞋便躺在了炕上拧眉沉思起来。
周馥,个头儿不高,只六尺上下,满是粉刺的脸上又青又白没有多少血色。进屋打饱嗝向着李莲英打了个千儿道:“总管唤下官可有事?”
“屁话!”李莲英骂了句,睁眼扫了下周馥,冷道:“庆郡爷与你的信可看了?心里究怎生打算?”周馥干咳两声,径自端案上茶杯仰脖“咕咚咕咚”饮了,抬袖揩嘴望着李莲英挤笑丝道:“看过了、看过了。当年在庆爷手下做差,蒙他照顾甚多,按说他但有吩咐,下官自没有推却的理儿。只……只此事实在非下官力所能及,还请总管多多体察在下苦处。”
体察你苦处?又谁体察咱家苦处?!李莲英冷哼了声坐直身子,两眼闪着绿幽幽的寒光盯着周馥:“这么说这个忙你是不帮咱家了?!”他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股威压。周馥身子禁不住颤了下,至炕前躬身苦笑道:“不是下官不帮总管。实在是在下与……与水师详情知之了了。下官来此时日并不久,李制台他能信得过在下吗?这些实情总管……”
“知之了了你便不能打听?来这阵子了难不成连个熟络点的人也没有?你以为这些鬼把戏便能瞒了咱家?!”李莲英腮边肌肉抽搐了下,脸上挂了层霜般冷竣:“这可老佛爷交的差事,完不成会怎样咱家便不说想你心里也该亮堂吧。”
“是是是。”周馥不知是紧张还是恐惧,额头上已布满了密密地细汗,抬眼望下李莲英,却见李莲英兀自两眼闪着寒光直勾勾望着自已,遂又垂下头来,颤声道:“下官虽不在京城,只总管大名却早已闻名于耳。莫说是老佛爷交待的差事,便总管您有事,只要吩咐声,在下敢不尽心吗?更何况还有庆爷……”
“痛快点说,帮还是不帮?!”听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李莲英不耐烦地摆手道。
“能尽力的地方下官一定尽力。只李制台御下甚严,结果怎样下官亦吃不准的,还请总管万万担待。”周馥细碎白牙紧咬下嘴唇,沉吟半响,方开口道:“水师银子向例都存在外国人那洋行里,有没有?有多少?这除了制台大人等极少数人外,只有一人晓得实情……”
“谁?”李莲英急道。
“盛宣怀盛大人,此事皆他一手经办的。只下官与他亦只见过数面而已。”
李莲英点了点头道:“他今日可曾来衙门?”
“没来。不过他昨日刚从南边回来,我曾见过一面的。”见李莲英趿鞋下炕,周馥忙侧身一旁:“他在这‘思春坊’包了个妞儿,十有八九在那找乐子,明一早下官便找他来见总管。”
“不,现在便去,咱家亲自去。”
“总管,这……这只怕不大方便……”
“与咱家找件衣裳换了便是,快去!”
“唉。”
更衣自后院角门出来,已是酉正时牌。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朔风微啸中纸屑一样的雪花空中荡悠着,许久方缓缓落下,旋即便丝影也无。街衢上却依旧熙熙攘攘人流穿行,煞是热闹噪杂。
二人捱擦着人群足行了大半个时辰,方见一座阁楼高高矗立在街北,一盏红纱西瓜灯上印着“思春坊”三字微风中不甘寂寞地晃悠着。
“哟,这不周大人吗。”二人方迈脚进去,老鸨儿已脚不沾地迎了上来,“不知这位爷——”老鸨儿说着移肩轻撞了下周馥。
“这位京城来的李爷。盛……”周馥话音尚未落地,那老鸨儿已眉开眼笑道:“原来是京里来的,真稀客。小红、小翠,还躺在里边挺尸呀?!快出来陪周爷、李爷乐呵乐呵”“不必了。”周馥摆手止住,信手从袖中掏出锭银子丢了过去,道:“盛大人可在里间?”老鸨儿接过掂掂,顿时满脸绽上笑来,连声道:“在、在,爷先候着,我这便去知会声。”
“我们自个上去。可还是原先那处?”
“是是,二位爷请。”
拾阶上楼,一缕琴音顺风入耳,激越中却声声浑沉浊哑,似有洞箫从中相和。周馥笑着向李莲英点点头,循声东行,至一处房间止住,却见窗户洞开,一女子上身葱黄比甲,下身一溜月白面褶长裙,水杏一样的眼中波光流闪,兀自凝神抚琴,其侧一人,四十七八年纪,长着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夹袍套在略显瘦弱的身上,显得甚不合体,只一双眼睛闪着贼亮的光,单凭相貌,任谁也不会想到,他便是被李鸿章倚为左膀右臂的紧要人物。
“好一曲《平沙落雁》!几月不见,不想娇姑娘琴艺竟精绝如此,真让人叹服、叹服呐。”一曲终了,周馥隔窗鼓掌笑道:“杏荪兄,怎的,不打算让小弟进屋叙叙吗?”盛宣怀兀自陶醉于激泉流瀑般琴音中,闻听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旋即敛了,懒洋洋起身道:“那里那里。娇娇,与周爷开门。”
“唉。”
“周兄请坐。”盛宣怀略躬身道了句,见周馥身后又闪进一人来,却不曾识得,遂皱眉道:“这位仁兄不知……”
“这位京城来的李爷。”周馥说着扫了眼李莲英。李莲英面露笑色向着盛宣怀略躬了下身子,轻咳声道:“在下只区区一介商贾,贱姓李,名英,冒味造访还望盛大人海涵。”李莲英说着径自踱过案前,轻轻用手抚了一下那琴,望着娇娇接道:“方才闻姑娘琴音,实人间罕闻。不想却是出自如此普通之琴。若与姑娘把上好古琴,相信姑娘定能奏出胜此千倍之音。初次见面不曾带着可心玩意,明儿让下人们送姑娘一把雷击木做的秦琴,还请姑娘笑纳。”
李莲英淡淡说来,娇娇却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扫眼李莲英,一身粗布葛纱棉袍,腰间也没系带子,遂满是狐疑地目光望着李莲英喃喃道:“你说的可……可是真的?”
“姑娘不相信在下?如此在下这便让人与姑娘送来如何?”
“那里那里,瞧李爷您说的。如此小女子这里便先道谢了。”娇娇说着蹲了个万福。盛宣怀满腹狐疑扫眼周馥,复瞥了眼李莲英,眉头微皱道:“不知李爷做的甚买卖?”说着,用嘴呶了呶身侧的杌子。
“不敢托大,在下甚生意都做。酒肆客栈、当铺钱庄,京里边少说也十多家。”望着盛宣怀那张狡黠中带着漠然的面孔,李莲英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冷笑,径自坐了接茶抿口,侃侃道:“不过在下祖上以酿酒为业,故而这方面生意多些。大凡玉壶春、茅台、苏合香、赊店、三河在下皆有货,不知大人喜欢哪种,赶明我让下人们一并送来。”
“玉泉春露。可有?”盛宣怀按烟点火抽了一口,喷着烟雾说道。玉泉春露是用京西玉泉山水所酿,因玉泉水专供大内使用,所以民间极其难得此酒,盛宣怀本想此可杀杀李莲英的傲气,不料话音方落地,李莲英已自答道:“有!”盛宣怀这方凝神细望李莲英,只普普通通与常人一般无二,不由眉头拧到一处,移眼望着周馥道:“这位李爷不知……”
“李爷在京城可赫赫有名的,大人常年在南边许不晓得,便咱城南那处‘祥和酒楼’也李爷开的呢。”周馥口若悬河,“甭说玉泉春露,便是老……”李莲英闻听不对,忙插口道:“周爷谬奖,在下实不敢当。只这几载有了点积蓄,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呐。”
“看不出,真看不出呐。失礼之处还请李爷海涵。娇娇,吩咐弄桌酒菜上来。”盛宣怀坐直身子吩咐了句,眼珠子滴溜溜转着道:“周兄此次与李爷前来,不知为的何事?”
“这……”
“是在下有事相托盛大人,只因不曾识面,故拉了周兄代为引荐。”见周馥满是尴尬之色望着自己,李莲英忙不迭道:“不瞒大人,在下这多年辛苦经营,好歹有了些积蓄,只放在私家行里,利息虽高却不安稳;放公家那,如今这世道,真怕有朝一日便没了影子。”说着,李莲英长叹了口气。
盛宣怀腮边肌肉抽搐了下,斜靠在椅子上一边凝视着已自昏黑的天穹,一锅接一锅抽着烟,思索着道:“你说得也在理。不知你……你究有多少数目?”
“约摸四十多万吧。”
“什么?四十多万?”盛宣怀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将起来。周馥见状,不失时机插口道:“如此只怕李爷还少说了呢。”盛宣怀察觉自己失态,忙干咳两声端杯抿茶掩了过去,拈须沉吟着问道:“如此数目想李爷定操心不少,若万一有个好歹,那可就……不知李爷做何打算?”
“我正为着这个找的大人您。”李莲英脸上掠过丝得意的笑容,假作忧愁状道:“听周爷说外人那洋行既稳妥利息又高,在下寻思着放那里边。大人与那帮洋人多有往来,不知能否指点一二,何处最是好些?”说话间,酒菜上来,却是一盘凉拌海蜇、一盘青芹花生米,还有两个荤的却是糖醋里肌和宫爆肉丁。盛宣怀遂举箸点菜道:“来,边吃边说。”说罢,径自挟粒花生米嚼了起来。
“如此确也太寒酸了点。烦劳姑娘告厨下,拣最好的往上端。”李莲英伸手袖中掏出片金叶子丢与娇娇,笑着道了句。盛宣怀举杯饮了,似笑非笑望着李莲英:“李爷出手可真阔绰,比我们这些靠俸银过日子的人可强多了呐。”
“抱歉抱歉,在下僭越了。罚酒、罚酒。”李莲英说着自斟自饮三杯,榆木般满是皱纹的脸顿泛起朵朵红晕,“大人,在下这事您看……”
“这个嘛——”盛宣怀似亦不善饮,呵着酒气沉吟道:“如今虽说那外人开的洋行比比皆是,但大半皆骗人的,要说可靠点的,就数英国人开的汇丰行了。”说着,他挟菜细细嚼着,足盏菜功夫方摇头道:“只要存银子进去,却也不易呐。”
凭你那几手小孩把戏,也配与咱家过招?!李莲英低头冷笑了下,抬眼望盛宣怀时,却已是满眼的阴郁之色:“这……这存银子与他,难道还……”
“洋行比不得咱那省事。”盛宣怀眼看鱼儿即将噬饵,心里直喝了蜜般地甜,轻咳两声凝神道:“要存银子进去,必须要有个两方面都熟络的人作中介。不然呐,一概免谈。人家洋人多的是钞票,四十多万在咱看是笔不小的数目,可人家是压根不会放心上的。另外……”不待他再说将下去,周馥忙开口道:“在他人许不易,你杏荪兄出马,还有拿不下来的吗?”
“我?只不过虚名在外罢了。”
“大人太谦了吧。”李莲英一脸鬼笑,伸手袖中掏出叠银票推与盛宣怀,道:“来的匆忙,这些小礼还望大人笑纳。在下这事,尚请大人多多费心。”盛宣怀没有伸手,只用眼斜瞟了下,干咳两声道:“有周兄面子,这算怎生回事?李爷也太小觑我盛某了吧。”
“不敢不敢。与外人商洽,免不得要破费些的,在下怎敢有其它心思?”李莲英冷哼了声,满脸堆笑道:“只这些恐还不够,明一早我再送些过来。总之请大人多多费心才是。”
“这——”
“杏荪兄就别客气了,李兄也算不得外人的。”周馥脸露红晕,伸手拍了拍盛宣怀肩头,道。“来,吃酒。凉了可不受用的。这……”盛宣怀复犹豫了下,方开口道:“那好,我便先收下,回头若有剩余……”
“罢罢,大人如此说,不也太小瞧咱……在下了吗?”
“好,我收下便是。吃酒吃酒!娇娇,弹支曲子助助兴!”三人高坐酒楼赏乐观天,不一时便酒酣耳热,李莲英扫眼盛宣怀,已是醉眼迷茫,揣磨着是时候了,遂道:“大人,那洋行真的那般可靠吗?”
“怎……怎的,你不信?”盛宣怀打个饱嗝,满嘴酒气道。
“在下这心里总……这点银子可是在下这几十年惨淡经营一分一厘挣来的,若……那在下活着又有甚意思?”李莲英说着眼中竟闪出泪花来,便周馥瞅着亦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李兄你便放宽心吧。”盛宣怀甩手将油光水滑地长辫丢与椅后,望着李莲英笑道:“你那银子存进去,便藏在你肚里样安稳的,甭说你那点银子,便咱水师衙门的银子也存那的。”
李莲英心里一阵窃喜,敛神故作惊讶道:“这……这不可能吧?”眼见李莲英那般神色,盛宣怀禁不住笑出了声:“这有甚不可能的,本官我做的便这差使,只所以存那里,一来为的它那利息高,二来呐,为的是保密。实话说与你,存那的银子,除李制台和本官寥寥数人晓得,任谁也无从知晓。”
“老佛爷呢?”
“也不行。”盛宣怀不无得意道。
“真的?他洋行设咱地面上,老佛爷懿旨查问难不成他也敢不遵?”
“嗯。人家洋行设租界里,老佛爷的旨意在那是不顶事的。”盛宣怀放箸点烟吸了口,良久方徐徐吐出来,笑道:“李兄这下总该放心了吧。”李莲英眉头微皱,细碎白牙紧咬下嘴唇,沉吟道:“听说水师衙门早就没银子了呀?”
“是……是。不过偌大的衙门便再缺银子,也总有支应着的,不然一大堆子事怎生运转?”
“到底有多少?”李莲英急道。
“前阵子两广送来……”盛宣怀心有惊觉,满腹狐疑望着李莲英,冷道:“你到底什么人?问这作甚?!”周馥心下亦自窃喜不已,闻听浑身激凌一颤,忙开口道:“杏荪兄这怎的了,便信不过李兄,难道连小弟也信不过吗?放心,李兄正经商贾一个,他问得这般细,还不念着他那点银子吗?”
“是是。大人若真信不过,可……”
“算了,这种军国大事不是随便议论的,若传了出去,干系可不小的。”盛宣怀摆了摆手,犹自心有不安道,“来,接着吃酒。”眼见已可交差,李莲英遂笑道:“算了,时辰不早了,改日再聚吧。周爷,您看——”
“是不早了。良宵一刻值千金,咱便不多讨扰了。杏荪兄,告辞。”
“不送了。”盛宣怀起身拱了拱手,复坐了下来,心里直塞了团破棉絮般不是滋味,越想越觉着蹊跷,越想越觉着可疑。屋外,那雪却已越发成团成块乱羽纷飞地飘落下来。此时的天津城,已较先时静寂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