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买门面房的执念

◇01◇

那天中午，身高不足140厘米的肖面包刚走出校门，就被一位推着凤凰自行车的阿姨拦住了。

阿姨和颜悦色，先是拿出一串糖葫芦要送给肖面包，后是绕道向前。

阿姨紧跟不放，又夸肖面包长得好，问她真名叫什么，肖面包默默赶路，不欲搭理。同行的同学当中，不知哪个热心大嘴巴凑上来大声回答：“阿姨，她真名叫肖可爱。”

阿姨又问肖面包爸妈叫什么名字，大嘴巴们再次将多管闲事误解为学习雷锋，他们虽然不知道肖面包爸妈的大名，但他们知道肖面包住哪儿啊：“阿姨，他们家住在旺庄！”

“旺庄！你爸是肖明，你妈叫杨丽对不对？”

阿姨根本不需要肖面包的答案，直接车把一扔，冲刺般上前抓住肖面包扬手便扇。

什么情况？刚才还在拼命帮忙拿耗子的小同学们目瞪口呆。

众目睽睽，千钧一发，真是人不可貌相，原本板上钉钉要吃亏的肖面包，突然腰一弯，先是躲过了阿姨的偷袭，接着居然将手里那瓶250毫升的一得阁墨汁朝阿姨的脸连甩好几下。

这事发生在很多年前，当年我小学六年级，肖面包是我同桌，中午放学前最后一节课是毛笔字。

不知大家有没有留意过，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不管哪个学段，明明分班前老师和多数学生互不相识，而且一般都是依分数分班，根本不参考身高，但最终每个班的讲台附近通常都会坐上一两枚身高体形比本班其他人要娇小一大截的小可爱——肖面包就属于这一类，她长得小胳膊小腿，一张小圆脸，天生的牛奶白肤色，看起来很像我们学校小卖部卖的酸奶味圆面包。加上她妈妈偶尔来接她放学，总是给她带一块面包，然后母女俩一起走，大的抖着满脑袋金黄色爆炸头，一路滔滔不绝，小的一言不发，默默啃面包——所以得此绰号。

从小到大，我身高体形至少能超过80%的同龄男生，我能荣幸地跟肖面包这种小不点成为同桌，一起幸福地坐在老师讲台附近接受知识熏陶，原因有二：一是因为顽劣，把我扔教室其他地方，分分钟能把前后左右一圈人都感染到失控。二是因为我有个堂姑是老师，她太过热心，为了避免我自动风化成朽木，她隔三岔五找我们班主任和任课老师献殷勤。

话说回来，这天中午，可怜的肖面包遭遇这样一位恐怖阿姨之后，她两只手一直抓着墨水瓶甩啊甩。可阿姨到底是成年人，很快就将墨水瓶夺到手，反过来直接敲打肖面包脑袋。

马路上骚动一片。

事发突然，等我们跳出初时懵懂，以眼神集结，准备上前援助肖面包的时候，只见一道强壮的身影一闪而过，我们的英语老师，就像从天而降的女侠，冲过去一把将肖面包解救了。

恐怖阿姨当然不肯轻易认输，顶着一脑袋墨水跟英语老师比画了起来。

话说当年，我们班英语成绩一直是年级垫底的那个，所以我们跟英语老师的感情一直处于不太明朗的状态。说好吧，她从不给我们好脸色，每天作业往死里布置。说不好吧，某次她集中了三个班的孩子在礼堂上公开课，因为她脑袋天生有点歪，而且当时刚生完二宝没多久，体质可能有点虚，讲话太多舌头有点打结……所以另两个班当堂就有学生表示抗议：“讲的什么玩意儿，我们听不懂！”

我们班尤其是那些英语经常不及格的大佬们，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当堂开怼：“我们都听懂了，你们不懂是你们笨，自己脑袋不好怎么能怪老师？”

大家先是坐着互怼，然后站起来，接着往对方的阵地移动……尽管我们班英语总是考垫底，但我们吵架厉害啊，另两个班的孩子，完全不是我们对手。我们班就连肖面包这种没什么杀伤力的小家伙都毅然决然地站起来跟大伙儿一起向敌方开炮。

为什么要特别表扬肖面包同学呢？因为这姑娘，她那张嘴巴可能是借的，怕用坏了不好归还，小学6年，哪怕后来跟我成为同桌，也几乎没跟我讲过话——连这样的人都站起来帮忙吵架了，我们的力量多么强大！

唉，关于肖面包的嘴巴，我不得不多写几句。这姑娘其实成绩一直不算差，但她就像一颗孤独的星，寂寥地镶嵌在热闹之中，不跟同学沟通也就算了，她连老师也爱答不理。有次我们数学老师布置了几道预习题，结果我们班多数人没做。老师先喊周小茉（就前面屡次写过的那位）起来回答，周小茉表示她不会，忘记预习了。数学老师一怒之下叫她站到前面去。然后老师又喊了一位男同学，同样不会，也站到前面去。

接着，低头之间，老师一眼瞧见了课桌紧依讲台的肖同学的草稿纸赫然写着完整思路呢。于是把她叫了起来。

肖姑娘明明会做，但她守口如瓶、惜字如金，老师刚说出问题，她主动走上讲台，站到周小茉和那个男生中间去了。

周小茉从小就是个高大的胖丫头，那个男生也是个粗壮的小伙子，头顶没人家肩膀高的肖面包往他俩中间一站，眨巴着小眼，跟一家三口摆pose拍团圆照似的。

言归正传，关于英语公开课吵架那事儿，要不是礼堂后面坐着好几排其他学校前来听课的老师和领导，我们班虽然嚣张了点儿，但也不至于被全校通报批评，校规一人罚抄50遍。

不过，从那之后，英语老师的笑容先从无到有，接着一天比一天和蔼，从考试到默单词，只要我们有半毫米进步，她都拼了命表扬……所以那天在校门口值班监督学生安全过马路的她看到肖可爱被人欺负，想都没想直接冲上去施援爱徒。

最终结果，恐怖阿姨越战越勇，要不是有学校其他老师以及接小孩的家长帮忙拉偏架，我们这边的一对师徒轻则毁容，重则气管断裂。

那天我也在现场，眼睁睁看着英语老师牵着肖面包，在几位男老师护送下，俩人披头散发，泪流满面，进校医务室包扎去了。

那天中午，肖面包没回家吃饭，警察则把恐怖阿姨带走了。

下午，顶着爆炸头的肖妈妈踩着高跟鞋，慌慌张张到校了解情况。

她前脚进了班主任办公室，我们班就有人后脚尾随进去作卧底……虽然平时老师们有把学生叫到办公室盯着写作业的习惯，但这天，根本没有老师这样做，这位大佬为了探听情报，主动将面孔调成菜色，抱着书本龟缩到办公室一角写作业去了。

然后，肖妈妈前脚离开学校，我们的卧底人员后脚便将前因后果传了回来……

◇02◇

事情说起来也简单，听起来不易。肖面包不到一岁的时候因为一场车祸失去爸爸。肖妈妈有点野心，认为别人家都是夫妻俩共同养一个孩子，而她是一人独挑大梁，所以她白天在纺织厂上班，晚上去舞厅陪舞或者教舞，这样，她有两份工作、两份收入，就不怕养不活肖面包了。

可是她陪舞或者教舞的对象，通常都是男人，一般女人是不太愿意花钱请另一个女人作陪的。

男人和女人，在灯影婆娑甚至完全熄灯的地方搂搂抱抱，要说一点暧昧没有，别说一般人不信，就是当事人自己也不信。

肖妈妈也知道自己赚的是什么钱，但她自认为没有办法，她娘家有兄弟姐妹，父母向来认钱不认人，谁家有钱向着谁家。开头几年，她带着肖面包艰难度日，娘家人看她穷，纷纷避之不及。

那肖面包这边的父系亲属呢？肖父是独子，他出事，上面二老就垮了，别说帮助肖面包母女，他们自身都难保。

那个恐怖阿姨的丈夫非常迷恋肖妈妈，常在夜晚守着舞厅，一掷数金，就为博美人一笑。

恐怖阿姨由此认定肖妈妈是破坏她家庭的凶手，登门几次没能与肖妈妈正面相遇，干脆鱼死网破冲到校门口来对付肖面包。

我们教导主任劝肖妈妈收手，做点正当营生，收入不够的话她可以为肖面包申请免学费。

肖妈妈不答应，说：“等赚够买一套门面房的钱，我就收手！到时候我带着肖面包做做小生意，自己不想做还能出租，收点租金够吃粗茶淡饭就可以了！”

教导主任又劝肖妈妈，以后不要总是顶着一头爆炸头出入校园，对肖面包影响不好。

肖妈妈回答说有好几个客户都说喜欢她这发型，要是改了，怕是要流失几份收入。

教导主任一怒之下就骂她：“钱钱钱，你掉钱眼里去了！”

肖妈妈跷着二郎腿冲班主任脸上吐了口烟圈，把班主任呛得咳出眼泪：“你以为我想天天晚上把自己倒腾得花枝招展送去给人搂给人摸啊，你是没受过没钱的苦啊，肖面包小时候发高烧，都说胡话了，我都没钱带她看医生。孩她爸当年骑摩托不小心撞电线杆，如果我能早点交上住院费，兴许就死不了……我丈夫活着的时候，我咋不干这个呢？我想买个门面房有什么错？我只有一个女儿，万一将来我们娘儿俩都没本事，有个门面房好歹多条活路啊！”

大佬传回的情报，固然属实，但是，总有些小孩容易拎错重点，他们削头去足，只保留一点难以下咽的渣渣：肖面包的妈妈是舞女！

舞女呀，这是个多么新鲜多么具有诱惑能量的词，仿佛从100年前穿越而来，而且那时很快从某岛传来不少关于舞女的歌，比如《舞女泪》。

肖妈妈是舞女的事曝光没多久，肖面包跳楼了。

这在当年，简直不可思议。

幸亏那年代物质条件不如现在发达，教学楼只有两层，她从二楼跳下，落在下面草地上，没有明显外伤，但浑身颤抖。

学校安排救援，不让我们围观，我被老师赶进教室时，还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她好像很冷，蜷缩成一团，面色如霜。

肖妈妈很快赶到，放声大哭，每间教室的人都能听到她悲哀的控诉：“妈妈不买门面房啦！妈妈不去跳舞啦！我的宝贝啊，我什么都不干啦，我天天守着你，你不能丢下我……只要你活过来，我不要门面房啦，老了没本事我可以出去讨饭啊！”

最终，有惊无险，肖面包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回来上课了。

从这之后，她的嘴巴就完全封禁了，不管同学还是老师，说什么她都不回应，后来进初中也这样。唯独每年春秋两季运动会，老师都会要她报名参加，她虽然有两条小短腿，但跑起来特别快，有她参加的年级长跑，冠军几乎没别人什么事，所以每学期我都能在操场上看到一群猎狗被一只兔子甩18条街的美妙情景。每当此时，我们这些老同学都会在心底为认识这样一只厉害的兔子而骄傲。

◇03◇

人在年少时，大概都喜欢眺望远方。那时我们一无所有，却有无数条路径通往未来。

后来升高中，我在本地读，肖面包去了外地，从此，她就从我们同学当中消失了，像一滴水，默默汇入大海，跟我们再不相逢。

梦想就像一条船，一夜间行过万水千山，穿过风浪，又悄无声息地停泊在最初的港湾。

许多年后，肖面包北漂做了一名演员，没红没紫，走过弯路又及时回了头。

再后来，她结束漂泊，回乡大手笔买下上下层的一套商铺。

女人跟女人，总是莫名其妙就能联系上，而且还能毫无理由地成为好朋友。

据周小茉说，肖面包的铺子卖服装，价格贵到咂舌，但生意好到爆。她这个堂堂校长进去，还没买，先被那些勇敢的剁手女人给吓到了，每个人都像服装不要钱似的左一件右一件指示服务员打包。

她还说，肖面包家的服务员也跟别的店不一样，她家服务员，其中一位，任意布料任意款式的衣服，只要你不满意，任何部位她都可以帮你修改。还有一位，英语口语非常流利，专门负责接待老外，平常衣服有点洋商标，也由她翻译给国内客户听。其他的几位，有的精通茶艺，有的精通进货门道，还有的擅长与客户沟通。

而肖面包本人，每天上午，雷打不动会买两束鲜花，两间铺子一边放一束。然后坐到店里，一边喝茶，一边看书，偶有老客户来，服务员会谄媚一句：“今天我们老板娘在，看中的可以折上折哦。”

据说肖妈妈仍在教人跳舞，不过学生都是老头老太，她风评很好，请她手把手带舞的还要提前预约。

我问周小茉：“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小茉说，肖面包自己告诉她，当年跳楼不全是因为同学都知道她妈妈当舞女的事。而是在肖妈妈当舞女的风声传出去之后，肖面包的外公肖妈妈的亲爹，亲自登门，暗示女儿，反正也给人占便宜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海卖身……

肖妈妈跑亲妈面前去哭诉，肖面包的外婆回复：“你爹都是为你好，你爱听就听，不爱听以后别跟我们联系了！”

为此，肖妈妈在家喝得酩酊大醉，哭了大半夜，说了不少丧气话。第二天，肖面包越想越伤心，稀里糊涂一跃而下，明明不想死，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摔下去的瞬间，肉身之痛，似匕首从内向外切割，她痛到灵魂颤抖。

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

◇04◇

曾经以为，长大是很遥远的事。现在再回头看，年复一年，时间溜得真快。

纵然已经见过很多世面，小茉仍旧咂舌：“当年肖妈妈娘家那帮人，现在想尽办法巴结肖面包！”

怎么巴结的？

当年，肖爸为了赶到街上给女儿买只生日蛋糕，超速撞上电线杆丧命。从此，肖面包和妈妈便达成默契，母女俩此生再不庆祝生日。

可是近几年，每到肖妈妈和肖面包生日，肖妈妈娘家那边人，都会不请自到，带着蛋糕、礼物，美其名曰要把多年亏欠的温暖还给她们！

据说面包不跟任何人置气，神态温和，望万物，容万物，眸清似水，笑颜如花……穷而弱才会玻璃心，她现在经济精神双独立，只有底气，没有戾气。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欣赏她炸毛，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停泊在她的记忆里当常驻嘉宾。小怪兽和奥特曼永远不是一个等级。

所以啊，人一旦做出点成绩来，全世界和颜悦色！周小茉说。

听周小茉讲完关于肖面包的消息，我耳边却回响起当年面包跳楼时，肖妈那一声声恸哭：“我不要门面房啦……”

没有风暴的海洋不叫海，叫泥塘。

可喜可贺，人生如负重致远，也许从不轻松，但敢于描绘蓝图并付诸行动的人，一定会越来越有能力庇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