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鲜花盛开的森林
那个女人在森林的鲜花丛中死去
她知道别处还有更加茂盛的森林
夏尔·克罗[1]散人
序章
我来到这块土地之后,遂产生一种隐遁的想法,我朦胧地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衰老的心态。本来,这块土地和我自己,和我的血缘,都没有任何关系。当然,这不等于说,将来这块土地和我本人,还有我的子孙,都不可能发生更深层的关联。我抱着这种想法,登上房屋后面布满苔藓的逼仄的石阶。这是一座五坪[2]左右的高台,遍生着茂盛的青草,除了观赏风景,谈不上有什么用途。我一站在这座高台之上,平时那种恬静而虚空的内心,便产生一种对于往昔的炽热的乡愁。从这里望去,眼下的海湾一目了然,它迫向抱着脚下这座城镇的山峦。早晨和晚上,各有一班从这座城镇开往某大都市的班轮,这里也能清晰地听到汽笛令人心烦的鸣响。夜晚,灯火璀璨、状如顶针的轮船,憋足气力冲向海洋。然而,那线香般的火影移动得很慢很慢,眼里瞧着,不由得为它着急起来。
直到一两年前,我曾经反反复复思量过,所谓追忆,只是个可恼的玩意儿。我出于某种偏见,一贯坚持这种想法。追忆不就是往昔生活的躯壳吗?尽管有时关系到未来的果实,但它已经仅仅属于那些失掉现在、走向衰老的人们,如此等等。狂热的青春,总是极力为那种想法寻找肯定的理由,但是过不了多久,我就很快转变到另一种想法上去了。追忆是“现在”最清纯的明证。爱,还有献身,这些现实中过于清纯的感情,只有通过追忆,才能占有,才能求得正确的意义。这好比只有扒开落叶,清泉才能映照蓝天。那些撒落在泉水上的落叶绝不能映出蓝天的光辉。
其实,我们有着众多的祖先。他们宛如美好的憧憬,停驻于我们的心中,但也有不少站在我们的对面,令人困惑地和我们保持严格的距离。
祖先时常以奇特的方式同我们邂逅。人们也许会怀疑,但这是真实的。
树叶间漏泄着明丽阳光的日子,我们曳杖走近公园的栅栏。一进门,也许是在极为闲散的时间吧,不见一个人影的空旷的场所,却使我们泛起无与伦比的怀思。平素虽然从不持杖前往,但往往在这个时候,无意中携带之物,会使我们蓦然回忆起遥远的往昔,那是在一两秒内难得触摸传家宝头盔的感触。
遥远的池畔有一张椅子(在池水的反射和枝叶间太阳光映照下,椅子上或许已经光影迷离),一个人规规矩矩、纹丝不动地坐在上面休息。他忽然转向这边,接着,不知为何,他十分快活地站起身子,脚步飞快地朝这边狂奔。他穿过斑驳的树荫一直向这里走来,我们也激起孩子般的热情,犹如观看久已欲睹的绘画,一直注视着他。尽管如此,他走到一定距离,简直就像鱼儿融入清水一般,那位亲切的人儿,早已和树荫里的光影融为一体了。——从我的独白里,人们也许会想象那是一位身穿带有家徽的和服和宽腿裤的神态萧散的老人吧?啊,这也许是真的。不过,这种情况可以说是极为稀少的。为什么呢?因为“那人”往往是身着西服的青年或少女。好,不必在乎这一点。他们好像事先有约,都是一副朴实无华、穿戴整齐的样子。他们从很远的地方向我们微笑,仿佛我们心中有一块吸引那副笑脸的磁石。那微笑带着悲切的近似憧憬的热情……
祖先真正居住在我们心中,那是多么遥远的往昔啊!今天,由于我们的心脏被各种繁杂事物所包围,祖先已经无法在我们心中居住。他们心神不宁,只是像时钟一样悲哀地环绕着我们打转。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今天的时代,严谨和美丽竟然如此背离。他们打心眼里哀叹这种天地悬隔般的别离。严谨,只不过是一块质地疏松、成分驳杂的岩石。还有,美丽,本是一匹秀美的奔马,它曾经向着晨雾溟濛的天空仰首长嘶,那是因为它一直受到驾驭和调控。只有那个时候,马才是纯洁无比的,老实听话的。然而今天,严谨撒开了缰绳,马几度颠扑,几度立起身子一路狂奔。它已经不再纯洁无垢了,污泥浊水弄脏和浸染了它的肌肤。虽说是绝无仅有,但如今依然有人希望看到纯洁的白马的幻影,祖先在寻找这样的人。慢慢地,祖先也会住在他们的心中吧?因为此处有着美好而高贵的共同生活的源头。
从此以后,在这些人心中,祖先将同真实毗邻而居。处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唯有通过辩证的手法获取的真实,才会穿上原来的衣裳吧?以往,单凭怠惰和畏葸求得的真实,也会恢复美丽的果敢吧?祖先一直等待着享受这些新的真实的孕育。祖先真诚地希望被这个世上美好的食粮所养育。这种姿态并非主动索取。他们始终不改变被动的姿态。他们一向循规蹈矩——犹如晚霞害怕夜的入侵,于畏惧和紧张之余,刹那间光耀一闪——始终如一,固守原貌,想尽可能多保持一分一秒的“完全”,丝毫不受瑕疵的侵害。——既是消极到极点的水一般紧张的美丽的一瞬,又是久远的时间。
一
在我出生的家里,深夜里时常听到火车的轰鸣。孩子受到天棚上繁乱花纹的惊扰,很难入睡,这喧骚的噪音在孩子的耳朵里,听起来宛若一种十分纤弱、未知的、亲切而华美的音乐;又如一座遥远而生疏的晚间都市传来的丝丝细语;听起来好似白兽穿过后门远去的一团秋雾;又像无声的焰火,火星飞溅,扩展到四面八方。那团薄雾对面,桔梗花如麻布坐垫的花纹一样寂寥、灰白……
孩子拼命挤进一个人独寝的梦境的缝隙,现实的声音在那里扮演着梦的角色。于是,那汽笛听起来——犹如呼啸的秋风鸣笛般越过繁花似锦的原野。冬雪初降的北国小站——火车装载着众多的盛满青苹果的箱子以及从远海运来的鲑鱼,由小站出发了。(车厢客席之间放着火炉,坐着围着围巾的姑娘,还有戴着护耳水獭皮帽子的老爷子。)——火车驶过早开的山茶花的村庄和烟气稀薄、生产萧疏的工业城镇,冷淡的列车只顾随意奔驰,对于如此可怜的景象竟不肯瞥上一眼。诸多幻象猝然浮现于孩童的心中。此外,越过黑色焦木围栏……可以看到一部分线路于雾霭中闪现着白光,巨大的机车头恰似哮喘发作,呼哧呼哧地开动了。那团雾霭散发着线香的香气……
父亲每次带儿子进城,都要按照儿子的心愿带他到线路一侧的围栏边站上一会儿。线路远方的霓虹灯犹如辉煌的落日的余晖,在黑魆魆的背景中似灿烂的星辰随意旋转。
正如大象所到之处,引得南国人一片欢呼一样,木然不觉的电车相交而过时,儿子就会在父亲的臂弯里又跳又笑,拼命地拍手……
那阵子,孩子经常梦见电车。宽阔的水泥门厅、高大的铁门和砖墙组合成的深宅大院,门前是一条灰暗的小路。梦中,这条路通行电车。电车通过无法知晓的前世都城般的大道……(充满着从铁桶中倾倒出来的光亮)……而来,这列既没有乘客也没有司机的电车,径直驶向黑暗的小路。孩子清晰地听见钢轨的碾轧声响,犹如病人磨牙一般。暗夜胀大如黑幕,车窗里透出暗红而虚晃的灯火,车身周围飞旋着色彩明艳的火花,晃动着红红绿绿的火星,宛若从铁皮玩具里溅出的一样。这种古老的市内电车,酷似玩具火车(电车无法通过小路),高鸣着响亮的汽笛从门前驶过……孩子侧耳静听,已经听不到了。夜间火车仍在远方鸣叫。不过,这趟市内电车也许正以浩荡的气势,流星似的由住宅左侧的斜坡飞驰而下,眼下一鼓作气,径直转过夜间灯火昏黄、紧闭着油纸格子门的火警瞭望台的一角了吧。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挂钟的秒针结结巴巴发出细流般的响声。不久,屋内的家什显得陌生而高贵起来。挂钟敲响了。孩子被钟声吸引,又重新进入梦乡……
一旦站在这座高大的铁门前面,想象着住宅里的生活情景,无论是谁都会感受到强烈的震动。透过布满蔓草花纹的铁门,人只能窥见区界分明、井然有序的前庭和覆盖着鬼头瓦的正门。正门所在的一栋房屋面对当门而立的人,壁垒森严,发出近乎宿命般抗争的挑战。砖墙遮蔽着住宅内部的一切,割断了外人的视线,就连花草的馨香和高朗的欢笑,也都被那潮湿的空气吸收殆尽了。
父亲平时不在堂屋里,宽敞的三栋温室近旁,有一间草庵式样的小房,父亲经常住在那里。堂屋和草房之间,有海洋般广阔的花圃、菜地以及种植着葡萄和梨树的果园。夏天,葡萄园里蜂虻如云,即使人靠近,有的蜜蜂停在宽阔的葡萄叶上,一动不动。我看到庭院那边夏云攒聚,发出耀眼的光芒,蜜蜂的羽翅和金针般尖锐的体毛金光闪闪,招人喜爱的夏云渐渐弥漫了蜜蜂那双金色的大眼睛……
堂屋里住着祖母和母亲。父母分居,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困惑。夜间,祖母受病痛的折磨早早就睡了,我也发出昏昏欲睡的呼气声。这时(其实我两眼圆睁,一直注意母亲的动静),我看到,母亲换上室外木屐,沐浴着果园明亮的月色,拖曳着颀长的身影,匆匆走进父亲的草房。就在这个时候——莫非神经在作怪——我感到满心欢畅,一直目送着浑然不觉的母亲的背影,强使自己深怀感念,心性安然,不作他想。祖母罹患神经疼,经常发生痉挛。痉挛开始时,犹如妖魔附体,无法避免。每当听到她低沉的呻吟,痉挛就像无形的水波,在病房中的烟盘、药柜、香炉等小小的家什上面弥漫开来,一刹那,整个屋子都处在极端麻木的状态之中。当痉挛如山雾般退去,房子里的香炉、小箱子和药瓶子等,又一概充满沉痛而单调的呻吟。这固然是发生在这个房间之内的事情,这种叹息和呻吟,在外人看来,无疑是难以想象的。但是,痉挛整日、有时持续几夜地发作,就会出现一种明显的预兆,这就是,“疾病”将会蔓延到整个家中。
“给我倒药吧,孩子。”祖母带着似醒未醒的语调吩咐道。这是由衰老的喉咙里发出的柔和而沙哑的音调,好似枯笔山水,甚至带着些乡愁。然而,由于她硬是保持着不自然的姿势,其后又不断地哼哼起来。祖母平素总喜欢用高脚葡萄酒杯喝药。我双膝并拢,对于如此大任多少有些紧张,终于打开了药水瓶盖子。至今我依然记得,软木塞放弃自身的作用——由束缚之中解放出来的瞬间,瓶子底部发出一种奇异、蠢笨、干涸而又不可思议的响声,细想想,无形中总觉得有某种征兆似的。一拔掉塞子,我就把装着颜色好似浓葡萄酒一般药水的瓶,倾斜着拿在手里,轻轻靠近玻璃杯一旁。我知道,玻璃杯只能容下极少的剂量,凭着这经验,我本应该是无意识地缓缓操作的。可如今想起来,觉得当时的动作实在太笨——药液好似被一样颜色的东西堵住了,怎么也流不出来。我就着阳光微微晃动着瓶子,里头什么也没有。我再次将瓶子歪倒,还是流不出来。这时,我恍然大悟。原来,歪到一定危险的角度,我的手腕的筋骨就像一把铁钳,将瓶子卡紧了。这就像门扉的铰链,开到最大限度,门就关不严了。我把这看作是迷信,感到愚不可及。不过,这时候我的心脏与此相反,突然有些抑压不住,激动得怦怦直跳起来。接着,我的手不住颤抖,几乎不能再把药瓶歪倒下来。这时候,我清楚地看到药瓶子里有一只“疾病”精灵,它极其矮小,并拢的双膝托着下巴颏儿睡着了。莫非它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身子正在药液的海洋中沐浴?
堂屋顶头有一排旧式房间,我去那里看过头盔、铠甲和黑毛腿般的长刀。回来时在通往厨房的走廊上婢女同我分开,她对我说,再往前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说罢,她就朝对面走去了。说真的,前边对我来说是最可怕的。但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像往常一样,只是用满含近似哀诉的眼神瞧着她。然而,婢女竟没有回头。这里离祖母的房间还隔着三四间屋子,走廊只有这么一条,还要拐三道弯儿。我害怕得直发抖,白天明丽的风穿过黑暗的走廊,我就像那风,飞也似的跑过去了。经过每个拐角(一个人肯定会的),我都遇到“疾病”精灵,它也是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跑得很快。个子比我高大得多,有的没有脸,有的有脸。一个有脸的——它正在天真地傻笑。看来这个“疾病”精灵,离死还不太近,它无疑是给那些离死更近的“疾病”精灵送信去的。有一天,我的右手小指稍微摸了一下那湿漉漉的、看不见的东西,当天一闲下来,我就一个劲儿洗小手指。洗得过分了,指尖又疼又胀,从未在意过的指纹出奇地干净,看得清清楚楚。这指纹使我想起害得我不能入睡的天棚上的木纹,以及“疾病”精灵经常令人想起的象形文字。
母亲是个顽固的女子,她对自己的言行从不反悔,正像蜜蜂不回头看一眼飞来的路。但是,蜜蜂绝不会弄错回巢的路。可母亲在这些方面经常出错,以致在别人眼里,显得那样蠢笨。因此,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追忆。为了使她的思绪回到过去,需要摆出一大堆理由。在母性方面,她也许不缺少什么,但她是“现世”的女子,她既没有经历过美与严谨悲壮的别离,也未曾聆听过先祖们拥塞于胸中的挽歌。
对于母亲,我觉得她只是装饰在宝物末尾的一片尚未干枯的、色彩鲜丽的人造树叶——虽然衰颓,仍旧充满徒劳的意欲,是个多少有些美国化了的典型。不管如何,都无疑是一种衰颓,但却同更加顽固而新鲜活泼的假面十分贴合。她不知道如何表露自己充满心间的真正的矜持。母亲已经舍弃贵族的眼眸,而用假借的资产阶级眼镜随意装扮起来。然而,这眼镜始终是他人之物。母亲的这种“表露”只能看成是“虚荣心”三个字。虚荣心——十多年前,日本还没有这个讨厌的词儿,我权当是美国人的语言……
再说母亲,自那以后,她从一切事物上都看到“虚荣”的幻影。这种幻影用最卑劣、可憎的残忍手法,将极为高贵的东西抹杀了。母亲不是以严峻的目光面对虚荣,而是以严峻的目光摘取虚荣。虚荣本身只具有姑息的目光,而且,它敢于优雅地面对所有高贵的严峻的目光。
“我一直干正当的事情——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任凭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不在乎。”……这句话成了母亲的口头禅,可是,真正的矜持又怎么会说出这等话来呢?这样的暴露和独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具有“正当”位置的呢?不用说,始于那个别离之日——唱起挽歌的那天。真正的矜持不是盛气凌人的。它像娇嫩的细竹,小心翼翼。没有这样的自信和确信,也许还会遭到人们的非难。但是,最高贵的东西也来自最坚强的东西,就是说,它产生于这个世界可能存在的小巧、优雅而美丽的东西。确信和自信等不纯之物,绝不会包含于其中的。
母亲战胜了父亲。
父亲(他将一生献给各种植物的品种改良和珍奇生物的培育,组织了形形色色的闲人协会)——他对母亲没有感到不满和愤恨。因为他失败了。
秋季的一天,我看到了父亲这样的身影。父亲带领几名园丁,站在灰黄和浅蓝色田地里,仰头凝视着天空。父亲的姿影虽然那般孱弱和单薄,但在丰醇的美酒似的秋阳辉耀下,望过去宛如久远的飞鸟时代[3]的佛像。那时候,一派紫色帷幕般美丽的秋空中,我一眼瞥见我们家气象恢宏的家徽。
二
我明白我的憧憬之所在。憧憬宛若一条河。河的每一部分都不是河。因为河水在流动。昨天的河不是今天的河。但河永远存在。人们可以指认它,但无法叙说。我的憧憬正是这样的存在,而且祖先也是如此。难得的是,我有着武士和公卿的祖先。不论我到哪一方的故乡去,我的列车一路上总是依傍着美丽的、时隐时现的河。河无比高雅地一直守护着我的旅行。啊,那河!我理解它。那是由祖先到我传承下来的一种默契。那憧憬或潜藏或隐蔽在某个地方,但它没有死。它就像古老篱笆上的玫瑰花,今天依然生机勃勃。在祖母和母亲那里,这条河打地下流过。在父亲那里,这条河是涓涓细流。在我这里——它不变成泱泱大川,又会怎么样呢?它明丽如彩练,它欢然似神曲!
祖母死后,从陈旧的柜子里发现了数帖熙明夫人的日记和家藏的古本《圣经》。《圣经》收在螺钿雕漆的书匣里,外面裹着锦缎。日记凡五帖,封皮背面印着银粉铺底的小松树,扉页上是一位牧师书写的两三行《圣经》中的文字。牧师出生于西班牙,在南方某殖民地长大成人。他的那些异国文字我无法判读,然而那种发音,不能不令人联想到两只古老的玻璃球相互摩擦发出的清脆的音响。
夫人自身就是我们的远祖,她是一位热心的教徒。她的丈夫也一样。她丈夫的城堡位于南国一处海湾附近,就像如今我的这座寂寥的住居。
夫人日记上的日期不太准确,从五月一下子跳到八月,八月十日之后的十六日其实是十一月十六日。自然也有未标明日期的。她丈夫体弱多病,为了照顾病人,她似乎没有过上一天安宁的日子。而且,城堡中随处飘荡着的、含蕴着昏黄、绛紫、灰暗等种种光影的空气,消磨了她的柔顺的时间。
夏季的一天,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那天,快到中午的一段时间里,她的丈夫安然入睡了,宁静的病房里,一切都陷入恍惚的状态。屏风上的寒山拾得、绘有泥金画的雕漆家具、榻榻米鲜艳的缎子镶边,还有朦胧地守在城主床铺一旁的他的“疾病”的精灵……夫人唯有这一刻,才会从愁闷而哀伤的护理中解放出来。她对随侍在一旁的侍从叮嘱一番,然后穿过阴冷的走廊。这段走廊被上面投下的光线映射得微微发亮,连接着抬头可以窥见天上明朗阳光的楼梯。夫人登上楼梯,脚下发出阴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身子靠在楼阁的栏杆上,感受到季节的姿影和温度。太阳强烈地照射着一直闲置无用的积满尘埃的廊柱和墙壁,赋予这些东西新鲜的韵味和明朗的色彩。遥远的城墙下方,城门隐约可见,从那里开始是坐落在一段缓缓斜坡上的市镇——犹如洪水季节,巨流随处狂奔,各种断垣残壁一股脑儿堆满逼仄的街道——黝黑、低矮的屋宇栉比鳞次,重重叠叠,一律以同样的角度沿斜坡倾斜着,绵延到海滨。有的房顶,烈日像照在漆器上,光芒四射。市镇郊外,连着一片黑魆魆的松林。远方,可以看到浩渺、宁静的大海。海面上空阴云密布,看不到水平线。唯有那一带变成了阴湿的沙地,雨云层层聚合,经久不散。也许是幻听吧,夫人从那里听到了好似远雷的轰鸣。她想到自己郁闷的心情一如这浓密的雨云,并随着雨云一同扩散开去。也许是夫人的这种担心,使她将视线从那些风景上转移开了吧?她离开栏杆,又走向对面的栏杆,由于城堡位于广袤的山麓地带,这边栏杆的正前方,面对着柔和的山峦。对面的山略显遥远,而右手一带丘陵般平缓的山坡,正亲密地向这里逼近。
眼下围绕着好几层白色的围墙和堞城,清晰可睹。树木蓊郁,枝叶茂密的樱树丛中,蝉声如潮。遍山绿叶明暗离合,显现出微妙的调和。山巅一带,清风掠过,掀起一阵喧嚣,林木动摇,光明闪耀。有一处山腹凹陷似棚架,那一带树木稀疏,草木的枝干光耀夺目。闪光的草丛里,时时浮现着银亮的白点,看样子那是百合花。微醺的风拂拂吹送,闪光的东西依旧闪光,仿佛凝结为天上的一瞬,兀自不动了。这时,空气清新无比,就连远方难得一见的雾气萦绕的远山,以及淡蓝色的海洋,也都变得伸手可及了。随之,于宁静之中,万物皆可触摸的豪奢的情怀,就在她的心里冉冉升起。夫人憔悴而白皙的面庞,这时无疑出现了平素所没有的明朗而愉悦的神色。抑或是她那绵软似蒲团的肥硕的右手,悄悄触摸坠在胸前的银质十字架所致吧?又或许是那动作给了她自身一种超自然的欢快之情吧?
她想起来了。那是去年春天丈夫还很健康的时候,有一天她和侍女们到凹陷的山腹采摘野菜。嫩草刚刚抽芽,草叶上凸现出细长的叶脉,无比温润、柔和。采着采着,来到凹陷之处,只见上方垂挂下来一条细流,说是瀑布,又嫌太小。凹陷的上边,可以看到美丽的鲜花,那里竟然有一股淙淙流淌的清泉不断倾泻下来。因为山路险峻,那天只好勉强折返回来了。——这段回忆十分强烈,使她再次凝望着那处凹陷。此时,凹陷变得就像佛龛一样。
这种凝视于无意识中含蕴着痛切的希望。这种清纯的转瞬即逝的希望未必是纤弱的,尽管这种希望连她本人都没有觉察。不敢肯定,这类希望绝对不会趁某种机会推动神的意志。希望随着美丽的羽翼向目的地飞翔,借此为即将发生的某种奇迹做好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凹陷的百合花丛里,有个雪白的东西闪闪发光,好像是树干,但似乎很纤弱,不住地随风飘荡。凝睇一瞧(是翅膀在起作用),似乎直奔这个方向走来。夏日的阳光依然毫无变化地普照大地。蝉声聒噪,铺天盖地。从草木嫩绿的溪谷到树林浓密的丘陵,一切都闪现着温暖的光辉。她眨着眼睛,打算仔细将那光亮的物体瞧个明白。看上去虽然模糊一团,但那似乎是个披着乌亮的长发的女子。她身穿白色的长裙,一个白色的光点稍一离开身子,就会泛出同样的银白的光点,莫非那女子手里拿着一朵百合花?不用说附近,就是在都城,也看不到这种穿着奇特而高雅的女子。夫人被女子的姿影深深吸引,全然没有注意她装束上的怪异……
她觉得有些奇怪,既像一个陌生的人,又像是相熟的人,老是觉得在哪里见过。面貌上不敢肯定,因为她一直闪闪发光。
蓦然间,她借助光亮,看到那女子胸前坠着一个更加耀眼夺目的东西,一种直感震撼了夫人。这时,夫人觉得那个女子的脸上满含微笑,一双奇异的眸子正对这边凝望。
夫人感到一阵眩惑。转瞬间,凹陷上的一切,夫人再也看不见了,深切的反悔在她心里慢慢扩散。啊,那是十字架!圣母胸前闪光的东西是十字架。夫人用手触摸一下自己胸前的十字架,她看到那一带洒满灿烂的阳光。她想象着从那里向这边瞧着的女子眼里自己的姿影,那上面重合着女子的姿影。她对自己心中的傲慢感到颤抖。她真想跪下来。然而,一种东西支撑着她,使她无法跪下。一切都像梦幻一般。眼下,她的心中既没有天堂的繁华,也没有“良心”的喜悦,她空无一切。感动包裹着她的全身。感动本身,没有欢喜,没有悲叹,它是一种生命力。夫人思忖着,人一时竟然能看到一切,这是可怕的,也是珍贵而又美丽的。尽管看到一切,但于瞬间之中却无法获取一点意义。不久,酝酿于心灵中的东西,就会将自身的意义,极为徐缓地渗入“已见之物”的表面。然而,夫人所惧怕的是,莫非那种意义,已经同真正的意义相去遥远,根本无缘吧?接着,她对自己那瞬间的凝视一味悔恨起来。“啊,我要是一开始就双目紧闭,跪下来祈祷,那该多好!那时,真正的意义就会以一副纯洁无垢的姿影,活生生映现在我眼前。”悔恨和喜悦交织在一起,每当这个时候,她的整个身子就像鼓胀的风帆,填满了喜悦、悔恨和其他各种感怀。终于,夫人跪下了。祈祷不久像鸽子一样飞向四方。祈祷只能是生命力的流露。她已经不是人体了,她的生命力,如今就是她自身。长久的祈祷之后,她感到浑身轻松,犹如刚刚睡醒的孩子。夫人惶悚地环顾四周,只见那雨云迅速布满城楼的上空。她茫然远眺,眼看着风景染上一层淡墨色,耳畔似乎传来轻微的歌唱。夫人猛一回头,一只蜂子正在那里懒洋洋飞翔。她这才发现,对面庇檐下有一个大蜂巢,以烟雾迷离的大海为背景,一些蜜蜂麇集在蜂巢周围……
这天的日记,夫人的笔墨在跳跃,有几行文字潦草得出奇。其他时期都很规整,文字也有几分冷淡。只有这一天,写得不像是她本人的事情。只有这天……书页上的那朵“小花”开放了。
看来,这奇迹她只告诉了那位牧师。牧师没有以此作为传道的手段,在这一点上,他不失为少有的品德高尚的人。
夫人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长期以来,成了我永久的课题。细想想,也许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憧憬才会成为摄取的美好手段。憧憬很早之前,就在她的心中成长。她的祖先在她心里播下了珍贵的憧憬的种子。那种子生出嫩叶,茁壮成长。为什么呢?因为夫人对于人世,对于美好的人世抱着一颗高贵的心。“圣母”显现前的那一刻,带着嫩叶的蓓蕾充满勃勃生机,眼看就要绽放。
花开意味着生命的诞生。莲花开放时,鱼儿在雾气萦绕的池子里睡觉,又圆又大的叶子上面,停歇着青色的、身体清亮的小飞虫。莲花绽开的声音,也许谁也没有听见过,但是那声音,一边支撑着摇曳不定的花朵,一边像钟声一样,越过山山水水,传向远方的故乡。人听到了,也许以为是鸡舍里群鸡振翅的响声吧?实际上,这也许是人的生命脱离母体之后,刹那间窥视蓝天的呱呱之声。人一生都相信这哭声,成长中的孩子,也只让他们获取这一个确证。这些孩子的父亲或祖父……一切听过这种声音的人,直到临终之前才会懂得生命的真正意义吧。这时候,人将再一次听到菡萏开放时飞越千山万水的响声。
夫人登上高高的楼阁,她靠的是即将开花的力量。她的这朵花准备就照那样开放。
就是说,开花的憧憬正巧碰上了那圣洁的幻影。假若没有碰上,那个女子永远都不会出现,因而永远也不会消泯。她将以不鲜明或无可鉴别的彩色,自始至终永久隐藏在夫人的心目中。正因为如此,那个女子的微笑含有一种奇异的、无法回避的东西。危机时常使人们的嘴唇浮现微笑。幻影中的女子快速向这边走来,她是为了逃脱不可避免的深渊。然而,她转瞬即逝了。——不对!也许那危机反而为熙明夫人所有了。犹如古代的高僧看到地狱的情景,夫人也许清清楚楚看到了天地的分界线。为了这种生命力很少冒犯的危险,自那之后过了半年光景,她便皈依于神的安息之中了。
三(上)
平安朝出现了衰微之势,鹤之林[4]繁茂的枝叶也时时泛白。而且,庄园里不平静的谣传也流入了庶民的耳朵。这个故事就诞生于这个时期。这本书就是献给据闻是我的远祖、一位地位很高的殿上人[5]的。其中的一卷,至今依然收藏在我家的书库中。揭开书匣的时候,我感到作者旷世的热情,这同我血统的某一特征极为类似。这么说来,这本书和我们家族共居一处、度过了长久的岁月——仅凭这一点,它早已同我的血统结下了不解之缘,不是吗?本来,这个故事的作者并非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她同我的家族始终没有任何缘分。但是,她同我上述那位远祖一直保持着秘密关系。某年夏天,男方接连几夜暗访女子绣闼。这本故事书就着笔于当时的回忆。女人热情如火,男人冷若冰霜。而爱的纽带虽历经风险亦未断绝。女子曾经入宫随侍——虽说职位不高——有了这段经历,她言谈举止总带着几分高雅。男方夜夜来会,女子苦心经营,一手将香巢拾掇得窗明几净,美丽而又温馨。她不温不火,凭着当年宫中女官的谨慎,有效地平静了男人焦躁的情绪。
话说这位女子,本来有一位幼年相好,他不久进入京城附近一座山寺,剃度修行。由于俗根未断,烦恼日炽,欲火难忍,遂不择手段,千方百计,频繁致书于女子。未几,那位殿上人情薄意淡,眼看秋令将来,凉飔侵身,女子复又寄情于那位已经落发为僧的幼年相知了。
要说女子移情旧好的动机,多少有些耍小性儿和嘲谑之意。虽说如此,对一个冷淡无情的男人突然撒起娇来,又不为她自负的性格所能容许。不过,她内心里时时怀着不安,生怕这样下去,最后被两个男人一同抛弃。这万端思绪给她带来了古典式的困惑和悲戚。
故事开始叙述了这段过程,写完下一段就结束了。这个故事由下人自昔日尼寺携出,将自身行状有意编为有形之故事,献给已经将自己忘却的那位贵人,借以表示忏悔和谢罪。此女子良苦之用心,但愿不被人硬是作为当时宫女文学热之仿效而加以嗤笑吧?
月明之夜,竟然也为如此精心的策划留下一个不合道理的显证……女子在山寺附近小丘的松树下边焦急等待,周围泉水四溢,声声可闻。粉状的飞沫形成水的焰火,喷洒在夏日的胡枝子花上。萤火虫在茂密的叶尖儿上闪光,女子满含爱怜地看得出神。她不认为那萤火虫是在“自焚”,它只是虔诚地在体内守卫着外部强加来的那盏灯笼……女子朦胧觉得那是多么柔顺而美好的一生,全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人生也与此相似……
不一会儿,远处一棵高大的松树下面,一个弓着身子的人明显地滑了一跤。那男子极力不发出声响,一边注意四周的动静,一边战战兢兢朝这里走来。女子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不屑一顾地瞧着男人的脸孔……但其后一想,觉得他一个修道僧敢于冒犯戒律和自己一同私奔,瞧着男人那狼狈的样子,也就不再苛责他了。
两人沿着河滩的沙碛一路奔波,远远地逃离了都城。河滩上草木繁茂,沙碛里长出了一簇簇水母子草和鸭跖草,湿漉漉的夜露不住流淌下来。萤火虫幽幽离开草叶,渐去渐远,不久便融进星光之中了……男人对她说,现在去投奔他的一位远房伯父,在那里略作准备,然后回纪伊老家。女子同意了。在她看来,这些都是男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但如今可以依靠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只好默不作声了。
他们溯流而上,河水哗哗地流淌。女子渐渐顺从了。同刚才相反,男人精神焕发,女子垂头丧气。
“啊,这声音多可怕呀!”
“不不,海不会那样……”男人只是随口应和。
出了伯父家门,一路直奔纪伊。这时,男女两者的关系和在京城时大不一样了。女子变得温柔体贴,全心全意指望着这个男人,仿佛她早把那些咄咄逼人的回信忘得一干二净了。
“大海?大海是什么东西啊?我出生以来,从未见过那些可怕的东西。”
“海就是海嘛,不对吗?”男人说着笑了。
——抵达男人的家乡纪伊的时候,远近景物已经染上浓丽的秋色。从回到家中那天晚上起,有两三天光景,女子被喧闹的海潮吓得心惊肉跳,她一直躺着不动,根本不敢打开格子门。
第四天早晨,女人痛下决心,为了不让丈夫看到自己因害怕而变得心神不安的样子,趁着丈夫不在,一个人独自走向海边。一出家门,她就看到海水像一条细细的缎带,闪闪发光,但汹涌的波涛,一直震动着她的脚下。她捂着脸径直向岸边奔跑,潮风打耳畔吹过,涛声在身边轰鸣。当她感到脚心踩到干燥而温暖的沙滩上时,浑身绵软,不由颤抖起来。女子终于松开捂在脸上的双手。
辽阔的海面无边无际,看起来一切景物都各得其所,浑然天成。头顶上晴空万里,彩云飘动,如画卷一般闪耀着金光。右前方一带是翠绿的长长的地岬,犹如一条优雅的臂膀将海面紧紧搂在怀里。女子第一次看到大海,她心潮激荡。正如人受到突然一击很少能立即感到疼痛一样,女子一刹那,似乎体会到一种和自己预想的恐惧似是而非的东西。她胸中刚有所感,海神早已进驻她的心间了。被杀之前虽然预料到被杀,但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女子处于这种奇妙的恍惚里,其中虽有着命定的预感,但预感毕竟不会波及现在,它只是美好而孤立的现在。绝缘的世界也有一时的清纯,那里呈现着无与类比的被动的姿态。过去是主动,今后还将是主动,然而不能没有被动。伴随沉没的清纯的放逸,可以容纳一切,而又不为一切所沾染。这不就是“圣母”一样的胸怀吗?神秘的丰蕴的怀思,被包容的恍惚,所有这一切,女子一旦身处其中,然而又旋即离去。
难以救助的重荷和畏惧压在她头上。大海在她胸中卷起狂涛巨澜。她似乎被罩在一只大缸下边,成了瓮中之人了。
一回到家里,女子瑟缩着身子,盖上被潮风弄湿的被子……
自那天起,女子的心情发生了变化。昨天还是个贫穷的僧人,今日忽然变成个威风凛凛的汉子。她对他暂时点燃的热情和信赖,又逐渐淡化和冷却下来。对一个靠不住的比丘不管是冷淡还是抱着自我优越之感,那都情有可原,可她现在的内心实在有些奇妙。男人对她也毫无办法。她借口害怕大海而长卧不起,一跟她说话,她就反应强烈,随口顶撞。若是如此心情,还是向丈夫敞开心怀诉说一番才好,可她根本谈不上什么“敞开心怀”,更看不出依靠丈夫的样子。她经常一时兴起,飘然来到海边,凝神伫立,痴痴地眺望着往来如织的渔船。最后,总是满脸苍白,心神不宁地走回家来。
渐渐的,夫妻两人在言语起居之间,开始孕育着一种莫名的危险。有时候她正要蹲下身子关紧障子门,不想再看到大海,谁知这时丈夫突然“哗啦”一声打开门,一头闯了进来。女子泪湿襟袖而不干,这样的日子渐渐增多了,可是,每当男人躬身跟她搭话,她总是柳眉倒竖,诟詈不止。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女子一个人独自偷偷地逃到了京城。是大海可怖,吓得她无法忍受,还是讨厌那个男人?但至少不是因为男人变得可怕起来。她一到京城,就落发为尼,身在尼寺,遂于青灯黄卷之余,写下了这个故事。女子于结尾之处,记下这样一段感想:
出奔的路上,只是感到男人既可怕又可信赖,现在想想,那也许是预先一心将男人当做海神的缘故。男人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我都从中看到了海神的影子。
这篇古风的女人逸事就此结束了。不过,我在这里根据阅读远祖系谱所获得的默契,想略作一些解释。我认为,所谓“预先当做男人”的大海的形象,以及初见大海时她将感情移归于大海,还有那位失去海的象征意义的男人的空寂……所有这些事项之间,总使人感到存在着一种暗示。
——就是说……
细想想,对海的恐惧不就是变相的憧憬吗?经年累月无意中深埋于地下的阴沉木,那种被掩没被压抑的憧憬,总有一天会一展风采。这好比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整天关在房子里,就会变得少言寡语,性格内向。但是这种恐惧不同于一般常见的那种粗俗与鲁莽的“恐惧”,它虽然强烈摇撼着现实的人,但绝不会加害于他。这种恐惧,说不定还会于严厉的叱咤声里,促使某种精神因素发育和成长呢。人因恐惧其心理呈现被动状态,从而获得壮美的迅速崛起的余地。恐惧是一种“力量”,它推动人们走向不可估量的、目看不见的——“神”——所希望的“更加高贵”的前方。这本来同憧憬所起的作用完全一致……
解读这个故事的人一定会饶有兴趣地发现这种征兆吧。因为,真正的恐惧与作为憧憬假象的恐惧,两者之间的差异会立即了然于眼前。
那个因为害怕大海终日偃卧不起、且又不肯向丈夫一诉衷肠的女子,当时究竟靠什么忍耐下来的呢?诚然,那女子将自己的全部信赖都奉献给她所畏惧的对象——大海,而死死缠住大海的衣袖不放吧。两种恐惧之差就在这里。
此外,大海同我家系谱有缘,还有一个例证……
三(下)
这里有一枚照片。这枚照片呈椭圆形,嵌在硬硬的厚纸里。照片周围是一圈金色的蔓草花纹,用变体文字缀着照相馆的名字。……这是祖母的一位姨母留下的表情亲切的纪念小照。
这照片犹如一片干枯的花瓣,可以窥见其内里深藏着岁月缓缓的流动,以及几个夏天里强烈的阳光。
一位年轻的夫人。一身粉红的柔美的舞蹈服,裙子里支撑着鲸骨,像个胀鼓鼓的花篮(可以微微瞥见银色舞鞋的尖端)……然而……
室内榻榻米正中央铺着一小片波斯地毯,夫人柔软的足心(透过极薄的鞋底)微显迟疑地站在上面。夫人周围摆着光琳[6]风格的六双屏风,以及绘着竹林七贤的隔扇。也许长久以来处于微弱灯光里的缘故,古色古香的家具散射的光泽,就像一个极端疲惫的人所特有的严厉的眼神……
不用说,光凭照片是弄不清这些模模糊糊的家什是如何摆设的。可祖母记得很清楚,每当她把照片捧在手里,我就听她叨咕着,这个东西放在哪里,那个东西放在哪里,说得头头是道。就连我也大体知道那里的情景。
祖母对我说,那间屋子是很少使用的祖先的佛堂……
年幼的时候,夫人只透过墙缝看过大海。她心目中的海凭着她少女时代的情感慢慢发酵。几年后,她对大海的向往强烈了,那可是她本人无可驾驭的一种“生物”啊!她出身公卿之家,直到六七岁仍无缘见到大海。虽说有一次瞥见过大海,但那时自己还是个脚步蹒跚的幼童,只朦胧记得,海的表面像从未见过的蓝宝石一般闪闪发光。
“到哪里才能见到大海呢?海离这里远吗?到大海去要乘什么东西呢?”
属勤王派的哥哥,当时因失意,年纪轻轻陷入绝望之中,心灰意冷,憔悴不堪。
“什么大海,不管走到哪里都没有。即便去找,也是找不到的……这些道理你不懂……”哥哥回答她,脸上挂着凄凉的微笑,她猜不透哥哥的真正意图……
少女时代,全家迁往东京,途中经过海边。少女怀着眷恋的心情,久久凝望着眼前的美景:夕阳像熔岩一般布满海面,海鸟发出阵阵哀鸣,展翅飞向天空。
自那时起,少女看到大海渐渐地不再感到满意了。她现在似乎朦胧地觉得,那位死去的哥哥一番神秘的话语,宛若芬芳的熏风穿过耳畔,只等潜入花草丛中之后才会散发出香气。憧憬犹如一条蛇,眼下正在蜕皮,只有在这个时候,恍似病痛缠身的憧憬,才能彻底摆脱重负,心性安然,平静似一湾清水。然而,这绝不等于说,少女已经失去眺望大海的兴趣了。
蛇更衣之后,对于大海的希望,更加转向别的方面了。虚幻而又柔美的蛇衣之后,等待着更加欢然跃动的憧憬。远海上漂浮着晴明而神奇的岛影,岛上的居民身穿色彩迷人的丽衣,硫酸雨般的阳光潇潇而降,孔雀和鹦鹉相互嬉戏……暗秘的宗教、人所不知的祭典、兴隆繁盛的王国……她胸中满怀着这样的幻影。为了去热带,必须首先经过大海。因而,她对大海的憧憬始终没有消失……
因为父亲有一段时期从事外交工作,时常有泰西之人出入家门。这些身穿白麻制服、头戴钢盔的异邦来客,他们带来的礼物是身个儿魁伟的“椰子”和南国缀有英文说明的摄影集。她总是带着好奇而亲切的眼神……时而像遥望故乡的风物……时而像注视着自己的内心……凝望着这些礼品。不用说,她的怀想不是针对来客本人,而是他的装束和礼品为她载来的“心情”……这种心情君临于那“人”和礼品之上,如佛光一般包裹着人和物,具有一种使周围的一切渐渐与之类似的兴奋剂般的作用……她的怀想就是如此。——夏天的夕阳水一般波光闪闪地倾泻下来的时候,她忘我地沉溺于热带的空想之中。(夕阳如雨,经过众多喧嚣摇曳的树叶的过滤,化作水沫般错综复杂的小圆点——看上去犹如哭泣时泪眼中一连串重叠的镜头——透过一扇窗户,穿越镶着花边儿的窗帘,向着富有北欧情趣的坐垫、安乐椅的麻布罩以及壁炉台上给人以清凉之感的小石子,一股脑儿胡乱倾泻过来,犹如闪烁不定的火焰,房内猝然发亮了,转瞬间又暗了下来……)
就这样,她的憧憬渐渐增强,她由此也使自己坚强起来。可恼的夏天让她等得很不耐烦,这是因为她对大海和热带的憧憬主要是在夏天的早晨,或者落日之前果实芳醇的时刻里才能得到实现。她沉醉于憧憬里,这确实是一种忘我的毅力。而且,不论在任何场合,忘我总是朝着排他的道路推进,换句话说,就是抹消一切存在于“他”中的“我”。抹去“我”的时候,那奇异而强大的生命,反而又在原处剧烈地喷涌出来。
由于那时候几乎没有“避暑”的习惯,夫人好几个夏天都没有看到大海,她心中甚为不满。她之所以对丈夫很不满意,是因为她一点儿没有想到,丈夫不会像她那样,心中存在着对于“夏”的憧憬……
这枚华美的照片就是夏季的一天拍摄的。那是个雷雨之宵,闪电犹如从巨石击碎的缸缝闪现,迅疾闪耀,紧接着传来一连串石破天惊般的轰鸣,震荡着夫人家中宽广的客厅。丈夫坐在一律欧风装饰的客厅中央等待着夫人。洛可可雕花大门敞开了,身着上述盛装的夫人走了进来。
“摄影师就要到了,你就在这座房子里拍摄吧。”
“这个嘛……”夫人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狡黠的光亮。她带着一副明朗欢乐的表情,这和丈夫死人一般苍白羸弱、骨瘦如柴的样子很不相称。她右手呼啦呼啦摇着粉红的香罗扇,显得悠然自得,一无所思。“那么,在哪个房间好呢?”丈夫又问。这时,侍女敲门,和肥胖的摄影师一起进来了。雷鸣似乎变小了。胖子摄影师夸赞起夫人的装束来了,他的话里实在掩饰不住对她满心的倾慕之情。丈夫说:“今天特意赶制出来的,为了避免明晚宴会弄脏衣服,打算提前拍照下来。”他说话之间,眼里不时火一般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
丈夫还想再说下去,他刚要张口,就被夫人年轻动听的嗓音打断了。夫人的声音十分柔和,涓涓流淌着浅红色的涟漪……
“这个房间不合适,那么,还是换个房间,到佛堂里去吧!”
这句话仿佛将丈夫那颗孱弱的心彻底击碎了。夫人的话里无形中包含一种不容更改的语气。丈夫站起身子,他像个梦游症病人。摄影师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那个房间,侍女立即着手收拾起来。摄影机放置在佛龛旁边,点着明亮的灯光……
丈夫微微颤抖着身子。那间屋子曾经是属于他的“领地”,自从离开那里,他就日渐衰老了。他必须回到那里去。啊,可他再也回不去了。昔日,他和那间屋子之间的“排拒”互不上下。自从出了那间屋子,屋子的“排拒”战胜了他。但那屋子一直空着,成为他唯一的安慰。这间空屋,同时也是他的支柱。——如今,那里被充填了,而且是个无与伦比的瑰丽的生命。屋子自身犹如一朵生意盎然的鲜花,整间屋子都对他都投以华丽的排拒。屋子里阳光灿烂。——然而,那却是不久屋子有力的灭亡的标记。也是丈夫本人灭亡的标记。
丈夫从那美丽的排拒的反面,看到了被华丽击败的屋子的苦闷。他用手捂住了脸。屋子奇迹般闪耀着光辉,中央浮现出戴着花冠的年轻夫人的姿影。
拍过照片的第六天,伯爵去世了。夫人当着众多的吊客,坐在灵床的枕畔,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人们离去后,夫人这才抱着遗体放声恸哭。——漫长的丧期,犹如百合也只能开出黑色花朵的丧期,缓缓地过去了。
丧期过后不久,在一位豪商的追求下,夫人同他共张花烛之宴。这位新丈夫出身微贱,在南海工作,内地又没有居所。世人开始感到惊讶,继而则饶有兴致地看着事情如何发展。夫人希冀对方心中也有自己那种憧憬的种子,这既是她最大的期望,也是她爱情的价值所在。拨亮憧憬的炭火——这就是目下夫人心中保有的较之以往更加重大的意义。因前夫的死,绝望将她提升到那一领地时,拨亮炭火的行为,已经不再是欲求,而只能是前世因缘,是使命。因而,新丈夫想一个人到东京找房子,而夫人一味规劝他再赴南国。
——轮船一旦离开海岸,紧绷绷的彩带仿佛失神般地被剪断了,五颜六色的送行的人们,犹如各种颜料混合在一起,越离越远,渐渐归于一色的寂寞之中了。刚在那里相互交流的悲欢任其到哪里寻觅,都不会再见到了。“进船室去吧。”新丈夫说。夫人眼含热泪,缓缓走进船舱。其间,不知为何,她蓦然想象着自己的背影。因为心情郁闷,妻子有点脚步踉跄,这个也被丈夫看在眼里了。
——海岛上的日月,除了自家生活之外,再没有其他可以寻求欢乐的去处了。东京的轮船一到,定购的各种物品准时送到这座居宅里。此外,还有丈夫从美国购买的东西,也源源不断送到家里来。这两种颇为时髦的巧妙的融合,都来自夫人精心的安排,以至于那些来访的美国客人,都误以为见到了“瓷器之国的女王”。……这些年月里,夫人狂热追求的憧憬未能实现,这是因为她是在远离憧憬的地方度过的。但是,虽说处于破灭和失意之中,但生活并未降下帷幕,因为夫人自己一味坚持拒绝回京城。
不过,打从来到这块地方之后,她的生命之泉干涸了。憧憬的夜莺已经没有歌唱的时机了。静谧的“日本之女”的衰萎,刻印在怠惰的“海岛之女”的形象上,了无痕迹地相互贴在一起了。……
夫人的一位老相识,作了一次漫长的南国之游,临结束时,有一天来这座居宅看望她。回国后发表了一篇游记,其中一段写道:
伯爵夫人(我至今依然沿用旧称描写夫人)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住在这里时时都能看到大海,心情很是高兴。要说一天中最快活的,莫过于瞧着那片椰林背后的夕阳落山的时刻了。”伯爵夫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看不到一点儿阴郁、憔悴的影子,我甚至又窥见往日那副华贵而美丽的形象了。
夫人身居微暗而洁白的房间里,整日斜倚在藤椅里,编织衣物,浏览书籍,给南国的珍禽喂食。有时,她也会为我斟上一杯洋酒。吃饭时,夫君也过来一起用餐。漫长的南国之旅,我只有这一回在她家吃到那么美味合口的饭菜。……
夫人不久和丈夫分手回国了。她在乡下一片广阔的地面建造了纯日本风格的房屋,夫人直到去世都住在那里。她孑然一身的女尼般生涯,一直持续了将近四十年。同过去的岁月完全不同的是,夫人的纯洁被誉为世上未亡人的一面镜子。世人对于夫人同苛酷的热带离缘——他们对夫人自愿待在那里毫不知情——皆以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向一个被欺骗的女子寄予一种微嫌不光彩的好意。但是,每当有人访问山庄,她面对来客,偶尔也谈谈过去,既不像追忆往事,也不是发牢骚,只是回忆一下年轻时对大海火一般的憧憬。……
沿着寂静的杂木林小路,登上长满滑溜溜苔藓的斜坡,就会窥见一座黑色横木大门,船板墙壁的上方遮盖着繁茂的樱树和米楮,枝叶交错,一团浓绿。老夫人总是在最里面的一座房间接待客人。蝉鸣嘒嘒,坐在那间屋子可以隐约听到阵雨般的狂啸。铺着石板的美丽的庭院,树影婆娑,簌簌低语。
“怎么样,讲讲那段大海的故事吧,我很想听一听,实在给您添麻烦了。”
“不必客气——说到哪里了呀,那是多么执着的快活的心情啊。……您觉得我身上还多少保留着那些东西吧?”
她回答着,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然而,紧接着她又突然提出:“还是到院子里走走吧,虽说没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走在前边的老夫人步履轻捷、动作稳健,人们恐怕不会不感到吃惊吧。走过竹林,穿过凉亭,站在面对后院的高台上,她默默地倒背着手,眺望着远方。
高台上榆树和槲树葱茏茂密,周围的枫树像喝了琼浆玉液一片殷红。落叶纷纷,不断掉落在脚下已经堆积的腐叶上面。
从这里望过去,古旧的街衢尽收眼底。城镇远方可以看到迷离惝恍的稀疏的松林。大海像装在光洁的杯盘里发出宁静的光亮。上面散落着两三朵绣球花一样的东西,缓缓移动,那是白帆。
老夫人神情坚毅,白发皤然,微微闪动,描摹出一个沉稳的银白的轮廓。她伫立不动,默然无语……啊,她在流泪?她在祈祷?谁也无从知道。……
猛然回头张望,风吹着高大的槲树梢头,发出飒飒的响声。忽地一阵风来,枝叶纷披,可以瞥见炫目的晴空。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焦虑心情升上心头。宾客也许有着一种与“死亡”为邻的感触吧。生命一如旋转中的陀螺的静谧,就是说时时和死的静谧为邻……
昭和十六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