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傲慢自大的人不大容易实行自我改造的计划。有些人很年轻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受不了自我改造的耻辱。有些人发现他们对于理性的追求只是停留在理论上,并不想去实行。只有很少数顽强的人会费力地挣扎着前进,冲出他们的虚荣的花花世界,走进苦行和丰收的沙漠。
罗拉·特雷维延就属于这第三种类型。她受到极好的照顾,就像一个被公认为具有美好天性的人那样,闲在那里备而不用。她皮肤洁净,不十分美,但很有个性。她的衣着让人看起来很舒服,带一点忧郁,但对她正合适。家里没有别人能够用力求雅致、避免浮华的意大利字体,写出更得体的悼词或更有技巧的文章了,她是全家的秀才。令人吃惊的是,在别人看来,她满肚子的学问不是由于勤学,主要是出自本能。那位商人给姑娘们聘请了足够与他家社会地位相符的女家庭教师,不用说,另外还加上一位法国女教师和一位音乐教师。外甥女虽然法语学得不错,但很谦虚,这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黄昏,她姨妈招待客人时,人们会敦促她用她美妙轻柔的手法弹奏门德尔松和费尔德的钢琴曲。
如果说她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她还不至于做得太过分,甚至忘乎所以。因此,在别人眼里她是一个聪明的人。但知道自己的毛病,并不等于能够矫正这种毛病。她被各种各样的,忧郁孤独的感觉所包围,说不定会永远摆脱不掉。如果我迷失了方向,那么谁还能得救呢?她这样想是够自高自大的。她非常想为别人赎罪。面对着这种迫切的需求,她不承认祷告是合理的、无可争辩的解决办法,又不能放弃自己的意见,至少,不能全都放弃。对着镜子,咬着她那美丽的嘴唇,她说:当然,我有一股子劲儿,如果不是傲气,就是什么别的。或者,她会补充说,这会不会就是意志呢?
一天早晨,罗拉的窗帘还没有打开,阳光还被挡在外边。她闭紧嘴,决心接受最初阶段的自辱考验来锻炼自己的意志。因为她一早就在考虑这件事,所以露丝进来打开窗帘时,这位年轻姑娘的脉搏正在猛烈地跳动着,两个腕子也都软弱无力。
姑娘看着两条粗壮的胳臂伸出去,抓着窗帘猛地一拉;接着,把屋子整理好,把水罐放在面盆里,把掉在地上的一两样东西捡起来放在原处。做完这些,露丝说:
“小姐,你昨晚没睡觉。”
“我不认为我没睡觉,”罗拉回答,“你怎么看出来的,露丝?”
“噢,我心里明白。有些事不用看,心里就会明白的。”
“你是下定决心要迷惑我啊!”姑娘笑着说,但又立刻皱起眉来,因为她觉得她的仆人要用直觉来严厉批评她了。
“我是一个简单的女人。”露丝说。
罗拉转过脸去。黄色的光线让她睁不开眼睛。
“我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露丝。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啊,姑娘,你在利用我的无知呢。”
“怎么利用?”
“我怎么能告诉你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不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我只是一个女人。”
罗拉·特雷维延很快地站了起来。她很想打开一个碗碟橱,看一看里面。她的感情自然不会被这样一个合理的动作和碗碟、杯子所扰乱的。不过,重要的事情是不会让人心里平静的。因此,她还是看着露丝,看见她的嘴唇在挣扎。在痛苦的时刻,甚至只是在一个不安的时刻,创伤也会像新伤口那样裂开的。
现在她们两个人都站在厚地毯的中心。她们几乎全都没有穿什么衣服,很可能冷得发抖。当然,就姑娘来说,她的睡衣相当薄。
“小姐,”露丝用平日惯用的方法来关心她的小主人,“早晨依然是挺冷的。”
两个女人轻轻地互相摸了一下。
“不很冷。”罗拉·特雷维延打了一个冷战,不管是心灵上,还是肉体上的任何亲近,都仍旧使她不舒服。
她走到屋子的另一边,一面梳着夜间弄乱了的头发。
“露丝,”她说,“你现在要当心一点了。不必要的时候,不要使劲儿,不要抬重东西,也不要跑着下楼。”
她的话又笨拙又难听,而且很冷淡。她觉得很难为情,但她没有学会怎样说动听的词句,到头来也没有说出什么合适的话。
“你可不要伤着啊!”这话说得挺可笑的。
露丝喘着粗气,她在整理东西。
“我不会伤着的,”她终于说,“我经历过更糟的情况,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就那样躺着任人处置。”
她不想逃避。
“我要抗拒一切别人想加给我的痛苦,也不想使别人痛苦。”姑娘说,这对她来说依然是一个意志和理论的问题。
这相当奇怪的处境,使得她仿佛是在对自己,或对一个和她无关的人说话。因为她已经开始重视别人封闭的灵魂,同时也就悄悄地敞开了自己的灵魂。
“我没有想到会受苦,”露丝·波申说,“那时我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在一个大公馆里做事。我记得,是在酒窖里工作,我的上司是一个你能遇到的最正派的女人。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地方。春天时节,花儿都开了。小姐,你真该去看看,那真是一幅完美的图画。对啦,也许我太相信别人,指望太多了。咳,一切都过去了。我爱上帝赐给我的孩子,但我不愿让他受苦。这是他们所不理解的。他们说这种事只有怪物才做得出来。他们全都认为判我终身流放是相当轻的。可是他们没有像我一样怀着我的小男孩,也没有心事重重地一夜夜地躺在床上。唔,问题就在这里。我并不想受苦,那时候不想,现在也不想——你也会这样说的。不过灾难偷偷地来了,而且穿上各种伪装。小姐,你认不出它。你将来会明白的。”
过了一会儿,在做完她该做的事之后,这个矮胖的女人走出了罗拉·特雷维延的房间。姑娘依然心烦意乱。毫无疑问,露丝的故事使她很感动。但让她感到不安的,主要是她现在所分担的危险。
因此,在这之后,当艾美姨妈在家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拿露丝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她的外甥女对此却毫不知情。
“你一向这样聪明,罗拉,”波恩纳太太抱怨说,“脑子里装满了好主意,可是你一点也不肯帮忙。我也不指望从波恩纳先生那里得到帮助,他让那个德国人弄得太狼狈了。不是出了这事儿,就是出了那事儿,我承认我都快要发疯了。”
“我们来想想办法,姨妈。”罗拉说,她脸色很苍白。
可是思想,本该是一种灵感,现在却在凝固。
艾美姨妈说,罗拉变得迟钝了。姨妈的脑子里又增加了这个新的烦恼。
后来,她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既很简单,又没差错。至少波恩纳太太认为是这样,因为治愈她自己也就可以治愈她的病人。她要举行一次晚会。它能恢复所有人的精神,镇定所有人的神经,包括像德国佬这样神经紧张的人。波恩纳太太喜欢宴会。在宴会上,一个人的心情甚至可以传给蜡烛的火焰,这使她很愉快。她喜欢一切美丽的、五彩缤纷的东西,甚至喜欢忧郁的果皮、酒糟、宴会的片段,它们使人想起一些往日的魅力。不管是作为前景还是回忆,宴会使她有点儿醉醺醺的——这是一种打比喻的说法——因为波恩纳太太不喝烈酒。除非在一个十分特殊的场合之下,她才喝一口香槟;或者在炎热的傍晚,来一杯美妙的掺白兰地的混合甜酒;或者在某一个早晨,为了陪客人,喝上一点极好的马德拉岛葡萄酒,或一点蒲公英酒。
“波恩纳先生,”她严肃地说,歪着头,生怕别人感觉不出来,“你想过没有,离沃斯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出发的日子只有一个星期了。从你的地位,还有我们,作为你的家属,只有用某种方式来庆祝一下才合乎情理。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她说。
“什么?”她丈夫说,“除了我已经做过的之外,我对那个德国人再不感兴趣了。让我们之间的关系保持平平淡淡的吧。这事真令人讨厌。如果再加以粉饰,且不说要花上一笔钱,也显得有些虚伪了。”
“我知道,”波恩纳太太说,“他是很令人失望。不过我们先不要去管沃斯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愿意看到你得到公正的评价,也看到它——我说不清楚它是什么,只能说它是祖国的一件大事——得到足够的重视。”
她不知道她能否说服她的丈夫,但她成功了,心里感到很高兴。
她的丈夫十分惊奇,他改变了态度。
波恩纳太太自信但轻轻地咳了一声,然后把那面她打算插在她的论点高峰上的旗子打了出来。
“由于几个人的慷慨大方,我们创造了一件历史功绩。”她接着说,“亲爱的,不要否认。你,只有你,才有这种灵感。”
“它是灵感还是灾难,”波恩纳更加和蔼地说,因为这事关系到他自己,“尚待分晓。”
“我想现在,”他那位有见识的太太说,“我们可以举行一个小的宴会,或者不是宴会而是一个很简单的活动。几只鸡、一块牛腿肉,还有几样可口的小菜、一两瓶美酒。至于沃斯先生的朋友嘛,我不打算全部请,因为有些人,据我了解,不过是些普通人。我只请一两个合适的,和太太、姑娘们打惯交道的朋友。贝尔有一件别人还没有见过的新衣服;罗拉,当然,穿什么都好看。”
于是波恩纳先生渐渐被她说服了,最后吻了她的前额。
波恩纳太太在星期五订好了计划。这一天正好是远征队计划乘船到纽卡斯尔的前一周。星期五下午,吉姆·波冉提斯给汉姆雷特套上马鞍,带上特雷维延小姐用漂亮的意大利字体写的请帖,到沃斯先生、塔普先生和波尔费雷曼先生的住处。他们觉得请这些人是合适的。还有一位何利尔小姐——在需要一位额外的女士时,人们就去请她。何利尔小姐是一个家境不很富裕的中年妇女,不过精神确实非常充沛。她善于倾听别人谈话,有时她会把很好的主意灌输到他们的脑子里,让他们立刻把她的建议变成自己的想法。另外,这位女士是远征队的一位赞助人——莱茵塔山德逊先生的远亲,请她参加宴会是很合适的。最后,还有汤姆·拉德克利夫。如果波恩纳太太的客人名单上没有这个中尉的名字,那是因为他和某一个人几乎不断联系。大家认为不用请,他自会来的。
这些人就是下星期三要邀请的客人。
这是一个有风的夜晚。贝尔·波恩纳来到,或者说走进她表姐的屋子,让她看她那身闪光的衣裳。这件衣裳发出纯白的光,在她身上滚动、闪烁。她的胳臂和手穿过闪光摆动着,使任何敢于来犯的阴影都变得柔和起来。她的头发也闪闪发光——颜色不纯,但很动人,仍旧浸透着阳光,充满了阳光的气味。
“噢,贝尔!”罗拉看见贝尔的时候喊了一声。
姑娘们非常热情地亲吻着,但还不至于弄乱衣服。
“可是它不合身,”贝尔说,变得悲观失望了,“我会把它撑破的,你看吧。”
“而且会把我们给毁了!”罗拉大声说。
她们一起大笑,没有道理地、声嘶力竭地、发疯地大笑着。简直把她们笑死了。
“至少何利尔小姐不会看见,”罗拉突然边笑边嚷道,嚷的声音太大了,“即使你穿上最破烂的无袖衬衫和衬裙她也看不见,她受到的教育太严格了。”
“别闹了,罗拉。”贝尔恳求道。
她在擦眼泪。
“别再闹了,罗拉。真的,你别再闹了。何利尔小姐也许看不见,不过别人是会看见的。我相信什么东西都瞒不过沃斯先生的眼睛。”
她们几乎立刻感觉到,应该想到她们自己的年龄,于是叹着气,打扮起来了。
如果罗拉不如贝尔那样引人注意,那是因为她美丽而端庄。这一点大家逐渐清楚了。贝尔使人陶醉,像任何一朵怒放的鲜花,而罗拉却需要到适合自己的气候里才肯开放。她穿了一身孔雀蓝的衣服,这种颜色在强光下并不好看,只有在幽暗的地方才像闷火那样慢慢地显示出它的美,把她的手臂和肩膀更神秘地衬托出来。她的头美如宝石,不过颜色较深一些。她具有某些与众不同的特点,它们容易被人忽略,因为人们还没有学会欣赏。
“咱们下去吧,”贝尔建议,“在妈妈下去之前,清清静静地喝点什么来鼓鼓勇气。”
于是,两个姑娘带着一身薰衣草香水和滑石粉的香味,顺着楼梯到下面去了。这是一部回转楼梯。她们的胸前别着山茶花束。她们挺直身体,唯恐一时冲动或动作过猛,会使花瓣枯黄变色。
那天晚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两盏大灯把客厅变得像一个完美的、光辉灿烂的鸡蛋,很快就把所有的客人都装在里面了。这些客人都是等待着被孵化的——通过彼此交谈来完成孵化。不过这种事情也许不会发生吧。尽管眼睑比较世故,用沉默的血管来围住眼球,人们的眼睛还是流露出期待和希望。声音的白色细线一直交叉缠结,掺进去的男人的声音使纤维更加强韧了。不过没有人说心里话。话题转变了,说话的人站在那儿对发生的事微笑着,把顺口胡编的话说出来,甚至带着几分诚意。不过,在那样早的时辰,这依然是一个相当残酷的梦。
汤姆·拉德克利夫突然出现在那个可怕的梦里,这时才使大家回到现实中来。他满面红光,巨大的财富是他充满自信的最好的依据。贝尔那件令人惊奇的衣裳扫过他的皮肤时,使他感到一阵忠诚的战栗。别的人,也有他那样的忠诚,都同意贝尔是第一美女。
即使沃斯先生,也会为怀念麦田和熟透的苹果而感到痛苦。
“我很少为我离开了德国而感到遗憾。”他对何利尔小姐说,“虽然我会突然发现,我渴望再一次到德国去过一个夏天。德国的原野不像其他国家的那样倾斜,曲曲弯弯的溪流缓慢地在坡上流淌。树木实在太绿啦,即使布满尘土也是这样。还有河流,啊,奔腾的河流呀!”
于是,杰出的何利尔小姐感到十分伤感了。
波恩纳太太给沃斯先生看一件他意料不到的东西。她想起了一本书,那是一个女家庭教师留下的。显然,这很可能是一本德国诗集。
“你看,”她说,高兴地笑着,像是在往上空撩气泡。
“啊!”沃斯喘着气,低下头。
但他显然很高兴。
他开始读这本书。罗拉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梦,不过性质不同罢了。它是一个在灯光鸡蛋里的梦,他们在里边还没有来得及孵化。
沃斯在朗读,也许是在大声说梦话:
在苍白的海滩,
我孤单地坐着,惆怅迷惘。
夕阳低低地坠落,将血红的
光辉洒在水上。
海流推动着
白色的漭漭波浪,
泛起白沫,越来越近,越来越响……[9]
他突然合上了书本。
“那上头说的什么,沃斯先生?”波恩纳太太问道,“你一定得告诉我。”她提出抗议。
“是呀,”何利尔小姐恳求道,“请给我们翻译出来吧。”
“诗歌可经不起翻译,它太私密了。”
“你太不客气了。”波恩纳太太说。她对于不了解的东西,总想弄个水落石出,简直到了有点病态的地步。
罗拉这时背过身去了。她和德国人拉过手,微笑过,不过不是那种心心相印的微笑。她不希望这样。当他为回忆所感动时,他变得多愁善感。事实上,现在他就是这个样子。她很高兴晚餐已经摆好,他们可以把注意力转移到实际的事情上面去了。
除了卡西把牛排做得太老之外,一切都很好。波恩纳先生皱起眉头。菜很丰富,露丝动作非常熟练,她戴上她那条最好的围裙,肚子还不太显。另外,还有一个年纪相当大的人,是从住在同一条街上的阿屈狄肯·恩狄科特那边借来的。阿屈狄肯的仆人是一个很庄严的人,穿着一身仆人制服,戴着一双棉手套。只有过一次,他把棉手套的大拇指伸进了汤里。此外,还有一个不露面的伊狄斯,有一次门后传来他的“呜——呵”的声音。在回家之前,他会把吃剩的布丁一扫而光的。
沃斯的胃口很好,他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罗拉不认为事情本来就该这样。她发现自己对他使用刀叉的方法很感兴趣,不由得心里很烦恼,下决心努力不去看他。
“我很想知道,小罗拉心里在想些什么。”汤姆·拉德克利夫说,他不久就要变成她的亲戚,颇有点得意。
要是被别人,至少是被那些没有用的人所憎恨,他会感到挺开心的。
不过,罗拉那个时候并不恨他。
“如果我真的信了你的话,你可能会后悔的。”她回答,“因为我并没有特别想到什么,换句话说,就是几乎一切都想到了。我想,如果一个人能够坐在一群谈话的人当中,而不必参加谈话,那该有多幸福!人们只有在不必负责任的时候,才会说出同情别人的话。遇到那种场合,我总是忍不住要收集这一类的谈话的。就像有些人喜欢收集奇形怪状的石头一样。接着,我想到那碟美丽的桲榅果子冻,就是今天傍晚我经过厨房时所看到的。接着,如果你还想听,我想到的还有何利尔小姐的石榴红胸针,我知道那是她的一个婶婶给她的。而且,我很愿意想象它像果冻一样可以吃。再就是沃斯先生朗诵的诗歌,我在某种意义上——虽然不是以字面上,是有所理解的。此刻,我看见波尔费雷曼先生盘子里的鸡腿,不由得想起死人骨头——人们相信那是一只狐狸,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有一次我和露茜·柯克斯在扁里奇墓地散步,正好看见。我不像露茜那样感到不舒服。使我害怕的倒是想到死,而不是死人的骨头。”
波恩纳太太怕外甥女说话越过习俗的界限,用嘴巴和餐巾的角来对她发出一些细微的信号。不过罗拉自己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她最后的一句话显然就是结束语了。
“老天爷,谁说这些有学问的年轻姑娘不是恶魔啊!”汤姆·拉德克利夫说,现在轮到他憎恨了。
这些想法冒犯了他的男性尊严。
“对不起,汤姆,你真是自讨苦吃。”罗拉说,“将来你可不要再这样冒险了。”
“你在一个快乐的场合竟有这样可怕的想法。我深感遗憾。坟墓里一个死人的骨头!”何利尔小姐说,“波尔费雷曼先生给我讲了令人非常愉快的、真正有趣和有益的鸟的故事。”
波尔费雷曼满脸忧郁的表情。
事实上,他和鸟儿在一起感到最快乐。在他看着何利尔小姐闪光的牙齿时,他是想到这一点的。不过他错了,他知道他毫无道理地错了。有些人不能接触蜷缩的死鸟的身体,而他,却必须学会克服一时冲动,不要在那些面慈手软的人面前退却。
这时仆人送上了甜点:一篮极脆的焦糖,大块大块的蛋白酥。当这个高大肥胖,但相当细心的女用人把榅椁果子冻摆在他们面前时,沃斯觉得它确实是一道好看的点心,石榴红的果冻上面有些淡绿色菱形白芷,白芷上面有一颗相当难看的五角星。
德国人看着那位外甥女,她整个晚上都在躲着他。不过直到那个时候,他好像也没有想到要引起她的注意。丝毫没有讥讽的意思,他向她微笑地问道:
“如果你没有理解这首诗的字义,你怎么理解这首诗呢?”
罗拉·特雷维延微微地皱起眉头。
“你自己提出了一个不肯翻译诗的借口,这个借口应该到处可用。”她回答。
这时,餐桌上的每一个人,都正忙着讨论问题,没有听见德国人和姑娘的谈话。在波林格野餐会以后,今天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关系要比罗拉所希望的亲密得多。
不过,她回报了一个微笑,说:
“你得允许我保守自己的秘密。”
他不知道她说这话是有诚意的呢,还是只是一般女孩子的说法。他看见在烛光之下,她的脸闪闪发光,不是由于一个年轻姑娘的歇斯底里,就是由于她具有她所暗示的那种敏感性。除非他知道其中的奥秘,否则姑娘这样敏感是会遭到他的轻视的。
他不时看着她,而她却低下头,知道将来一定会发生某种意想不到的事,前景是很可怕的。
在宴会的过程中,女士们离开了喝酒的先生们,人们都有点厌烦了。这时波恩纳太太跑到塔普先生跟前,笑着问能不能请他表演。显然请他赴宴只是为了此刻的需要。因为一向如此,所以他对此既不惊讶也不生气,只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果宴会的主人仔细想想,他们会感到不快的。不管怎么说,波恩纳太太正在创作雕像,她有本事把隐藏在肌肉里的大理石诱导出来,因此,她的客人都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波恩纳太太控制了局面,心里相当得意,只有音乐和人的思想使她困惑。事实上,现在她正站在客厅里,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是对那些偏离正道的事物迷惑不解。如果她能正确地指出它的错误,如果她能把永恒变成石头,那么她就会坐在她那些她最喜欢的椅子上,把身旁的一切都安置好,把脚搁在一张镶上珠子的小凳子上。
塔普先生弹了又弹。他有为自己弹琴的坏习惯,不过还得敦促何利尔小姐表演。她终于同意表演那支需要在琴键上来回优雅地交叉双手的曲子。
接着,就得让汤姆·拉德克利夫唱《爱情的魅力》。他有一副洪亮的男低音嗓子。真正的热情涨满了他的红外衣,并且使放在珍品橱架上的一些玻璃器皿和瓷器发生了振动。贝尔·波恩纳脸色有些忧郁苍白。
中尉唱道:
姑娘,看着我的脸,
坚定、严肃,不要做鬼脸!
姑娘,看着我,现在我要你,
快快回答,回答我的问题!
姑娘,坚定地看着我的脸,
小狐狸,啊,切莫做鬼脸!
此刻,贝尔既不是肌肉也不是大理石。她被一团最温柔缠绵的云雾包围了,并且和它溶成一体。如果能够保持这种云雾翻滚的恍惚状态,那将是一种永恒的幸福,可是她那务实的天性把她引了出来并且离开了这个地方。她沿着那条以一所房屋为中心的沙砾小环行道散步,那所到处显示着富裕、风雅的爱——当然还有爱——的房屋,正是她长大成人的家。现在,爱她的人沿着同一条小道来了,他散发着熟悉的马卡发油的香味,他也许以另一副样子出现,用仿佛七个婴儿的嫩皮肤来蹭她,直到贝尔羞得满脸通红,而那些期待着的人也都看见了。
一开头就很吸引人的纯黄色的灯光,在送上茶点之前,发出了跳动的玫瑰红色。落在餐桌上的花瓣向上反射出它们的光彩。巨大的,已经有些残缺的玫瑰花散发着香味,吐出了黏性的雄蕊。天气相当热。
部分是为了这个原因,罗拉·特雷维延冲过飞蛾群走到放石水缸的庭园里,那里的天竺葵已经被人踩烂了。不过,如果有什么东西比那个令人发腻的狂欢的屋子更令她厌恶,那就是这黑夜的沉闷气氛了。在她漫步的时候,灯光依然伴随着她。然而,再往前走就没有灯光了,她犹豫起来。很可能,这所一直很结实的房屋和它所有的家具,以及它们的整个历史都是自以为很了不起的;而夜晚,和野蛮人的肉体一样潮湿闷热、和星星一样遥远辽阔的夜晚,将会被自然规律所战胜。
听天由命,在虚无的黑暗中游荡的年轻姑娘,突然撞在一个结实的人体上,而立刻清醒过来。
“请原谅,特雷维延小姐。”沃斯说,“你也出来吸吸新鲜空气了。”
“我吗?”罗拉说,“不错,天气很闷热。这个季度头几个炎热的晚上是让人很不舒服的。它是这样变化无常,甚至有些危险。再过半个小时,说不定会刮起大风,刮得我们发抖。”
他们被朦朦胧胧的黑夜所包围,这已经使她烦恼了。在那边,海湾的附近,还有一片长满灯芯草的沼泽地。据说最近有一个年轻人到那边去找贻贝,得了热病,死了。
不过,沃斯对特殊的地带现在并不感兴趣。
他想知道这个姑娘不诚实到什么程度。
他一向不肯承认自己不诚实,便对别人是否诚实十分注意。
罗拉知道自己跑出来,并没有什么强有力的理由,她无法替自己辩护,说不定自己甚至是有罪的。
“我正在想象你在这个家里是怎样生活的,”沃斯说,看着那蜂巢似的窗户,其中有一些,里边有几个黑暗的人影。它们在被黄色的灯光笼罩之前,暂时隐藏在黑暗之中,“你做床单吗?”
他是真的感兴趣。现在她的生活似乎的确对他产生了一些影响——什么影响,他说不清。
“你做糕点吗?给床单缝边吗?要不,在这些屋子里读小说,早晨接待朋友,接待那些细腰身、装模作样的女士?”
“每一样我们都会做一些。”劳拉承认道,“但我们和忙碌的昆虫可不一样,沃斯先生。”
“我没有这个意思,”他笑着说,“我只是习惯这样和别人交谈。”
“那么,一个男人去想象可怜的、料理家务的女人怎样生活就这样困难吗?这有多奇怪!要么,你是一个怪人?”
“我不了解别的男人的心情,因此我不能比较准确地、诚实地回答你。”
不过他仍然要保持自己的信念。
“我相信,我能了解大多数男人,”年轻的姑娘温柔地说,“有时,我们卑微如昆虫的女人有这种好处:在窝里忙碌的时候,我们有数不尽的机会沉迷在幻想之中。”
“就拿我来说吧,你是怎么幻想的?”
他相信,她会告诉他一些荒谬的事,不由得笑了起来。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听。
“我们再走走好吗?”他邀请道。
“在这样黑的地方散步很不安全。”
“你习惯了之后,就不会觉得了。”
这是真的,阴暗的黑夜渐渐发出光来了。一方面几乎什么都还在隐藏着,另一方面又似乎可以看见东西了。
男人和姑娘在草地上走着,草丛仍然体贴地躺在他们脚下。光滑的、几乎是冰凉的树叶抚摸着他们的脸和手背。
“这些是我姨父青年时代,第一次来到澳洲时种植的山茶花。”罗拉·特雷维延说,“有十五个不同的品种,还有一些是变种的。这是最大的一株。”她一边说,一边摇晃它,仿佛它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她对它非常熟悉,现在又十分需要它,“它的花是白色的,不过你知道其中有一支开的是大理石花纹的花朵,就像账簿边缘的花纹。”
“真有趣。”他说。
海绵般的黑夜包围着他们。这是在黑暗包围中的一个含糊的回答。
“那么,你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了?”他问道。
“噢,”她说,“你瞧,我刚才说的话有多蠢!不过,它倒是相当真实的。”
“那么就请你告诉我吧。”
“谁听到真话都会不高兴的。你也不例外。”
现在,他们两个人全都知道那件事就要发生了。
因此,当她说话的时候,不可避免的预感使得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读一本笔记,只不过这本笔记是写在她的脑袋里罢了。她在脑袋里,用黑夜提供的隐形墨水写下她的备忘录。当她把它读出或说出来时,两个人都很清楚地意识到,在他们相识的那天,她就开始编写她的备忘录了。
“你是个广袤又丑陋的人,我可以想象出一片沙漠,”罗拉·特雷维延在重复这些话,“上面散布着石头,偏见的石头,还有,是的,甚至还有仇恨的石头。你如此的孤独,所以你被沙漠的远景迷惑了。在沙漠里,你会觉得挺合适,甚至会感到挺得意。你有时和别人说几句亲切的话或念几句诗,这些人很快就会意识到他们的幻想已经达到什么程度了。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当你有了人的感情时,你是相当满意的。如果这种感情在别人身上点燃火花,这也会使你感到满意,但我认为在你的经历中,最使你满意的是仇恨,或者甚至仅仅是使性格软弱的人痛苦。”
“你是不是恨我?”沃斯在黑暗中问道。
“我是被你迷住了,”罗拉·特雷维延笑道,她的回答坦率得让人并不觉得她不正派,“你是我的沙漠!”
他们的胳臂轻轻地接触过一两次。他感到她十分兴奋,或者说十分激动。
“我很高兴我不需要你的忠告。”他说。
“不需要,”她说,“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忠告!”
这个年轻姑娘有这样强烈的感情,使他感到很惊奇。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后悔可能是多余的了。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不过他不打算享受这种柔情。除此之外,他对自己也还没有失去信心。
他在黑暗中咬着自己的手指甲。
“你感到烦恼,”他说,“因为你想可怜我,但又办不到。”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一定会感到烦恼了。”她冲动地说道。
“你愿意在祷告中提到我吧?”
这时,罗拉·特雷维延在黑暗的花园里迷失了。但她心想:自己也是一个骄傲的人,而且对已经中止了的祷告仍然有些反感。
“我不祷告。”她烦恼地说。
“啊,”他立刻说,“你不是无神论者吧?”
“我不知道。”她说。
她开始从那个最大的花丛里摘下一枝山茶花,一路上撕那些炽热的花朵,现在它们已经成为一团团可怜的东西了。她一边走一边撕,仿佛它们不是花瓣而是一些死气沉沉的东西,就像吸墨纸那样。
“无神论者不信神,往往是由于一些可耻的原因。”沃斯说,“最可耻的是,他们本身缺乏崇高的思想,不能想象出有一个上帝。”
他身上闪闪烁烁地发出微光。年轻姑娘预料将要起风了,现在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已经起风了。天上的星星在颤抖。树叶互相撞击着。
“我能告诉你,”罗拉说,“原因很简单、很实在,纯属个人想法。因为这种经历通常是不让别人知道的,当然是要经过相当痛苦的思考。”
天色愈来愈黑了。
“不过,被他们遗弃的上帝是从人类卑鄙的构思中产生的。”沃斯继续说,“他很容易毁灭,因为他是按照人类自己的形象构思的。这很可怜,因为这种毁灭并不能证明毁灭者强大。无神论者在毁灭自己,你不明白吗?”
“你要我明白,我毁了自己。可是你,沃斯先生,”罗拉喊道,“我关心的是你。眼看着别人也要遭到同样的命运,这更令人难堪。”
在一阵热情的冲动下,他们的手相遇了。她抓住了他的手腕。两个人的动作都很笨拙、僵硬。他们叉开裹在朴素的衣裳里的双腿站着,为的是更好地抓住旋转的地球。
“我发现,我们两个人没有共同的地方。”沃斯回答。
他又变得冷冷的了,不过还很克制。她把他的手腕抓得很紧。
“由于骄傲,我们都可能要受到诅咒。”罗拉说。
他推开了她,不考虑一个歇斯底里的年轻姑娘的整个处境。他擦了擦嘴唇。他的嘴颤动了,那是因为愤怒,绝不是因为软弱。他深深地呼吸着。晴朗浩瀚的天空点缀着闪烁的星星,他在星光下深深地呼吸着。在他身旁的女人做出了某种温柔顺从的暗示。
真的,罗拉·特雷维延觉得她不会再进一步,不管上帝可能给她什么启示。
“为了某些知识分子的虚荣心,你决定舍弃上帝。”沃斯说,她知道现在他的脸上会露出微笑,“不过我向你保证,你要自食其果的。”
这是真的。他让她明白了这一点。
“我觉得你现在怀疑我,”他继续说,“不过我真的相信上帝,这你必须明白。虽然我是怀着骄傲的心情来礼拜上帝的。啊,谦卑,谦卑!这是我特别讨厌的东西。此外,我的上帝不存在谦卑的问题。”
“啊,”她说,“现在我明白了。”
这是很清楚的。她看见,他站在自己的光辉灿烂的沙漠里,被耀眼的光芒包围着。当然,他自己是不可能毁灭的。
这时,她开始怜悯起他来了。她在姨父家里曾经有过很长的一段时间的顾影自怜。永远慷慨的姨父的实利主义,容易使人产生自我怜悯。现在她不再顾影自怜了,爱好像又回到她身边,而且还带着谦卑的感情。她的弱点使人感到愉快。
“我很为你担心,”她说,“面对着这次旅行将要遇到的新情况,你还是这样骄傲,实在令人担心。”
“我没有给自己设定界限的习惯。”
“那么,我就要学会为你祷告。”
“啊,我这下加倍地抓住你的错了,”他笑道,“你是一个爱的使徒,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装成一个无神论者。可怜的特雷维延小姐!你的祷告会像小白纸片那样跟随着我横跨澳洲大陆。我可以看见这些撕碎的纸片在空中飞舞,因为我现在确实是知道你是祷告的了。”
“我失败过,但我会吸取教训。”
这些简单的想法被许许多多的困难所包围,很难从她那贫乏的心田流露出来。
他抚摸她,把手放在她肩上,他们知道他们又回到自己的肉体里了。
“你不觉得很冷吗?”她立刻说,浑身颤抖着。
“你在花园里迷失了,他们就要来找你了。”
“他们玩得太高兴了,顾不上我们。”
“今天晚上,我让你感到很讨厌吧。”德国人说,仿佛他刚刚想起这件事。但她并没有生气。她恢复了信仰,他的缺点甚至使她高兴。
“我们很轻率,”他说,“胡乱闯入对方的私生活。”
她微微一笑。
“我知道你笑了,”他说,“为什么笑?”他问,自己也笑了。
“使我高兴的是我们自己。”她回答。
“那么,我们不是表现得很出色吗?”
“噢,我敢说是的,笨得出色。”
那天晚上,这位身穿暗色孔雀蓝衣裳的,美丽而又怕羞的年轻姑娘,以及她那女人的热情和迷惘的灵魂在黑暗的花园里挣扎扑腾,企图挽救自己(我们且不说是屈服),却因肉体得到笨拙的满足而都给毁了。
“我早就不再设法表现自己的感情了。”她多情地叹道。
男人打了个哈欠。
他知道,他喜欢和这个年轻姑娘在一起。她疲倦极了,现在正以她受到的严格教养所允许的程度,穿着鞋子自自然然地站在那里。
“在我还小的时候,”姑娘说,仿佛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写日记。噢,我什么都写,什么都写。几乎没个够。我读它的时候觉得有多骄傲啊!后来,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我会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一页白纸,而它却远比空虚的我更富有表达力。”
男人又打了个哈欠。不过他不是厌烦,而是非常快乐。刚才发生的事情使得他也很疲倦,不过身体的疲乏却使他把这件事牢记在心。
“我在这次的探险途中,”他说,“自然要记日记,以后你会看到它,一步一步地跟着我前进的。”
现在他不再那么骄傲,变得像个孩子似的了。
“探险队的官方日记。”年轻姑娘喃喃地,但并带嘲讽地对这个疲倦的孩子说。
“不错,是官方日记。”他表示同意,庄重地重复说。
很明显,她将怀着女人对男人的成就所产生的兴趣,去读他的日记。
啊,我一定要为他祷告。她说,因为将来他会需要的。
她在黑暗中不再说话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很高兴、很满足。
接着,波恩纳太太从灯光中出现了,她对着黑暗的花园皱起脸,想把它看清楚。
她喊道:
“罗拉!罗拉,亲爱的,你在哪儿?罗——拉。”
她的外甥女觉得她有责任走到她姨妈跟前去。离开的时候,她轻轻地摸了摸沃斯的手。他拿不定主意要去还是留下,不过还是立刻就跟着她走了。
他们几乎同时走到亮处,像是在夜游。艾美姨妈这样觉得。
“好孩子,你要冻僵了。”她开始抱怨,并且皱起眉头。
但她像是没有看见沃斯。
“在这种危险的大风里……”
和那个讨厌的男人在一起。
她整了整看不见的围巾,来抵御她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苦恼。
“何利尔小姐特别想听你弹奏那支费尔德的梦幻曲,就是到快要结束的时候,非常好听的那一支。你知道,我非常喜欢它。”
他们走进玫瑰屋,姨父用他的双手做成三角形,向双眼中闪烁着决心的波尔费雷曼先生解释殖民地已经存在宗派主义者(虽不能说是罗马天主教徒)的危险势力了。奇怪的是,宗教上的事情竟会使波恩纳先生变得面红脖子粗。
罗拉·特雷维延立刻坐在钢琴后边,无精打采地演奏起费尔德的梦幻曲。
德国人跟着两位女士走进屋子,站在那儿咬嘴唇,丝毫没有注意他自己的笨拙,甚至是使人烦恼的姿势。他在倾听,或者看起来像是在倾听,仿佛音乐提出了一些超过它本身的,令人愉快而又平凡的思想。然后他走进去粗鲁地坐了下来。后来,何利尔小姐对一个朋友说,他一屁股坐在一张直立沙发上,沙发简直承受不住了。他坐着,或者说伸开手脚躺在那里,用手间歇地摸他的额头和闭上的眼睛,在罗拉离开了钢琴之后,他还有点儿恍恍惚惚的。
他这样度过了剩余的黄昏,自己也说不准在想些什么。他愿意奉献给别人点什么。奉献什么,他也说不清;只要他能够,只要他不是一开头就故意残忍地毁掉自己,他是愿意奉献的。音乐停止之后,在这间明亮的屋子里,依然闪烁着音乐的微光,闪烁着他已在向前跋涉的极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