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战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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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那个女人是谁?”科尔奎豪恩太太问。科尔奎豪恩太太是一位刚来撒尔沙帕里拉[1]定居的有钱的女人。

“啊,”萨格登太太说,随之一笑,“是黑尔小姐呀!”

“这个人看来有些古怪。”科尔奎豪恩太太贸然说了一句。

“哦,”萨格登太太说,“我可不能否认她与众不同啊!”

不过那位女邮政局长不愿再说什么了。她开始在一块干海绵上戳动着手指。平时即使她最爱说话的时候,当她侃侃而谈天气时,她仍然讲究实际。

科尔奎豪恩太太不难看出:那位黑尔小姐身材矮小,脸上长着雀斑,她穿的那双长筒袜可能已经从腿上褪下去了。说真的,女邮政局长的谨小慎微,使科尔奎豪恩太太感到有些不快了,不过,那都是暂时的,因为战争[2]结束了,局势还没稳定下来呢。

黑尔小姐从邮局出来,向前走去。她的周围到处是潮湿的荨麻气味,头上是一轮淡淡的白日。那乳白的晨光、那娇柔的黎明,预示着太平盛世即将到来。然而,在道路和戈德博尔德一家居住的棚屋之间的那些烧焦了的黑莓灌木丛,仍满布锈色,曲曲卷卷,无精打采地等待着——这暗示:敌人可能尚未撤离。黑尔小姐从那里走过时,有几串毛刺粘到她的裙边,而且扯住不放,越扯越紧,直到她的后身全都支棱起来,弄得她又像个女人,又像把伞。

“你要挨扎了。”戈德博尔德太太警告说。当时,她是走到路边来寻找什么东西的:不是找孩子,就是找羊,再不就是找当天的报纸。

“噢,我要挨扎了,”黑尔小姐答应着,“不过扎着又能咋的?”

那的确没有什么关系。

戈德博尔德太太是个大块头。她两眼笑眯眯地瞅着地,带着些怀疑但又高兴的样子。

“我看见一只袋熊[3]!这一带怎么能有袋熊呢?!我不信!”戈德博尔德太太反驳说。

黑尔小姐咯咯地笑了起来。

“它长得是个啥样?”戈德博尔德太太问,也笑出了声。

她仍然往草丛里看着。

“我会告诉你的。”黑尔小姐大声说,一边在笑,可是还不停地往前走去。

世界上有很多事还不可能得到解释,这点她俩谁都不在乎。她们也不在乎对方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因为她俩都知道:她们都固执己见,自以为是,一时改不了脾气。这种特殊的交往关系过去在某个地方已经得到充分的印证。

黑尔小姐继续往前走着,她的裙子已经解放了出来。她用手背敲了敲篱笆的柱子,听听她父亲的那个血滴石戒指发出的声响。她想那么一敲,就可止住扯闲篇儿了,要不,话说起来没完没了。这时,她听到了弥补过失的敲击声,听到有只鸟儿突然打破沉寂、倏地飞走时翅膀的扑打声。她哼起了歌儿,或者说,发出了声音。沿着那条从撒尔沙帕里拉通往赞那杜[4]的道路或小径(年纪大些的人还延用这个名称),在早春的清晨,土地是暗黑而又泥泞的。在整个这幅梦幻似的风景画里,似乎每件微小的东西——黑尔小姐却绝对不在其内——都在尽心尽力成全风景的完美。总体上,已经完美得无以复加了。

可是,她不想也尽一份力吗?

黑尔小姐静静地站在路中央。刚才她在邮局里也是那么站着的,不过那时,她带着人们预想的平素的表情。

“这是一种偶然的机缘,萨格登太太。”她说。

有些人根本无法理解黑尔小姐讲话的方式,可是女邮政局长却习以为常了。

“喔。”萨格登太太说,一面整理着报纸,和一个小胶水瓶,瓶里的胶水差不多快用光了。

然后,她等了一会儿。

“是啊。”黑尔小姐说。

她没能找到那支讨厌的钢笔,也没能找到那些粗糙得像她的皮肤一样的电报纸。

“我联系上一个人。一个寡妇。在墨尔本。是在广告上看到的,”她说,这时她找到了电报纸,“我想为赞那杜我的家聘用个女管家。”

“好哇,我真高兴。”萨格登太太说。态度很认真。

“你不会说出去吧?”黑尔小姐问。

她十分厌恶那支糟糕的笔。

“啊,不会的!”萨格登太太很坚决,“如果一个公务员靠不住,还成什么公务员了?!”

黑尔小姐考虑了一下,然后用邮局的笔在纸上做了标记。

“我将把全部情况告诉你,”她做了决定,“可现在得写好电报,拍到墨尔本去。”

萨格登太太知道如何等待。

黑尔小姐开始写了。

她把自己描述成一位贵妇——能干而又文雅。

“啊,但愿如此!”萨格登太太大声说道,想到可能出现相反的情况,她的脸红了,“来了,就住在一起!”

黑尔小姐在那难看的枯燥的电报纸上费劲地写着。

“我不怕,”她说,“什么也不怕。或者说,别人怕的事我都不怕。”

“当然喽,还有其他一些可怕的事情呢。”萨格登太太赞同地说。萨格登太太作为一名公务人员,一定也饱经沧桑了。

女邮政局长在等待着。黑尔小姐戴着一顶旧帽子,是柳条而不是麦秸编的——编得相当粗糙——她不分冬夏全都戴着它,那使她有时看起来好像一株向日葵,有时候,恰像一个快要散架的破篮子。从柜台旁她们站的位置上,萨格登太太俯视可见帽顶中央偏右的地方那个肚脐似的凹陷。黑尔小姐是那么矮,看起来就剩帽子啦,再就是从帽子底下伸出来的一只手,正在和笔打着交道。那支笔看来正在反抗。萨格登太太站在那儿心里纳闷:这顶帽子是从什么地方买来的?这样的帽子谁也没有看见过。

“这都是因为我的表兄尤斯塔斯·克雷夫,”黑尔小姐开口了,她好不容易才签完了字,“好多年以前,他来过这儿。你不会记着的。过去人们常常喜欢派自己的儿子来澳大利亚看望亲属。这在当时是很让人吃惊的。来澳大利亚真是好!当然,经历了两次战争情况不同啦,还有那一包包食物。可是我的表兄尤斯塔斯竟来了——通过妈在班乔唐斯的亲戚,范妮姨的关系。啊,好极了!单身宿舍里住满了人。他们差不多每天晚上都点着枝形大吊灯,还举行舞会,伴着悉尼的乐曲。我妈说我应多和客人们交往——那时,我还是个年轻的姑娘,我的头发刚刚扎了起来——可是我又怎么能搞交往呢?当时,我要把所有来赞那杜的人好好观察一番。有个姑娘——我得告诉你——叫海伦·安蒂尔,穿着一件上面绣着许多小镜子的衣裳。我无意中听见妈妈说也许她本不该邀请安蒂尔小姐来。‘别的姑娘也不该请,’父亲当时答道,‘小伙子们也别来。’父亲只好开个玩笑。‘我们还是安心吃布丁吧,’他说,‘还有果酱面包。’我父亲喜欢吃果酱面包就烧鸡,有个厨师总给他做特殊风味的食物呢。”

“噢?”

“带葱花儿的!”黑尔小姐高声说。

萨格登太太挪了挪脚。她生命中的大量时间是花在等待上的。

“让我想想——我的那位尤斯塔斯表兄,来了又走了,他有些使我母亲失望,虽然几年之后,他有了进步。啊呀,是啊,他给过我一点补贴,他有条件,那时他住在泽西岛上。我母亲在世的时候,他就开始给了。真是运气。因为,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父亲的生意出现问题了。”

黑尔小姐的声音变弱了。她拿起另一支同样粗硬的邮局的笔。不过,她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知道什么!”萨格登太太说。

“啊,是啊,”黑尔小姐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你知道呢。有好多年,我一直在接受着这样的补贴。直到泽西岛突然被占领才停止了。情况大致这样。”

黑尔小姐真的一下子把邮局剩下的墨水全都溅了出来,可是萨格登太太好像并不介意。

“让德国人占了?”

“还会有谁?”黑尔小姐不无轻蔑地说,“到处一片黑暗。有好多年我没收到亲属的来信,直到一个星期五的早晨,确切地说,七个星期以前,我才收到一封短信,信中说尤斯塔斯表兄还是平平安安的。虽然他的健康状况一般,条件也不如以前了,但他还想继续给我点帮助,他认为那是他的责任。”

阴云消散了,萨格登太太也相应地高兴起来。

“这么说你可以雇用这个女人喽。”

“她差不多同意了。”

“她叫乔利,乔利太太,”她补充说,窗外的满天朝霞触动了她的情感,“我真希望她能在赞那杜生活得愉快。悉尼不是墨尔本,这里又是郊区,有这样多野草。”

“想愉快谁都会愉快。”女邮政局长提出了看法,不顾她琢磨出的格言是否符合当时的情形。

柜台上在两个女人中间有几只死苍蝇,她们发觉自己都在观察那几具尸体。

“怎么样啦?”萨格登太太问,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个叫海伦·安蒂尔穿漂亮衣裳的姑娘后来怎么样啦?”

“哦,她走啦,”黑尔小姐说,“大家都走啦。”

她开始摆动起她的右腿。她那由于讲话而变得湿润而脆弱的脸又恢复了干瘪、憔悴的常态。通常她讲话的时候,嘴唇绷直,差不多像中了风似的。

“她走啦,结了婚,和谁结的婚可没听说,有了房子,生了孩子,后来她丈夫死了,她又把他埋了。一次,我见她隔着窗户注视着外面什么东西。”

萨格登太太转过视线,好像她也看到了那东西似的。

这时,传来了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有人走了过来——原来,那人是新来撒尔沙帕里拉的科尔奎豪恩太太——她一来,黑尔小姐像是房子一下关了窗板,马上封住了口。

“谢谢。”她对萨格登太太说了声便走了,她本应早点遇见萨格登太太的。

于是,黑尔小姐来到从撒尔沙帕里拉直通赞那杜那条被当地议会开始称之为路,有时甚至称作林荫路的小径上。她走着走着,顿生疑窦,她停下脚步,呆若木鸡地站到那里。可是,对前景的疑虑怎能抵制她周围环境的冲击浪潮,她很快又继续赶路了。她在下坡路上疾步行走着,惊扰着沙石,此时,伴随她的躯体虽极度激动,但她的灵魂深处却欣快、平静。那种关系的反常总带有一种神秘的色彩,她走着又停下了,进行思考。由于种种原因,她几乎从不向人泄露她那隐秘的真情。她静静地站着,专心地思索着,或者说任凭她的直觉发挥作用。尽管此时别无他人在场,但她对最终必定重现的情景确怀着憎恨,她怒气冲冲地击打着树叶,折断了一根毛茸茸的枝条。若是别人,驱车行驶在一条灌木丛生的道路上,总要一边开着车,一边向外看,但是他们那眨动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不过是浮光掠影,几乎不能触动他们的情思。那座座翠绿的塔峰没有人攀登过,那林立的巨石岩没有人掘凿过。否则,入侵者也许会到此停车,下来找水了。她也曾见到过他们:满身的鸡皮疙瘩,怒气冲冲地下到冰冷、污秽、隐蔽的水窟里。而她,黑尔小姐,那位生性好奇,喜欢探究的女人,当她看到获得完全彻底的解放而不用施那样的洗礼时,必将欣喜若狂。

此刻,一种愤怒的表情从她面部掠过。

可是,她还像做梦一样茫然地往前走去。

那里的土地、一木一石,在实际权益上,都是属于她的。没有谁对那一切了解得像她那样全面深刻。她懒懒散散地走在自己特殊的领地上,走走停停,停了多次。天空开朗起来,眼前呈现出鲜蓝的颜色。那些相当低矮的野生灌木虽然看上去不起眼,但却撩人情思,现在它们温顺地飘动着,带出一种懒洋洋的愁思。后来,她走到最低的地方,道路拐了弯,迂回盘旋又升了起来。起初那坡面不陡,然后逐渐高升,直到出现了较险峭的台地,台地上散乱地铺着一些蕨类植物和苔藓,以及一些像地毯一样的柔软的腐烂植物。那里的树木长得似乎挺拔些、高大些。倘若她在那里仰视过久,那些闪光的树冠一定会弄得她头晕目眩。

那位主人在走向她的合法的产地,从来不走大路进大门——那些大门为了显得庄重总是用链子拴着,用锁头锁着的——她和戈德博尔德家的孩子们总是抄近路,她有时也走眼下那条更近的路,那条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在那条路上,她不得不费劲地向前挪动脚步,实际上是走巷道。可是那条近路是在松软的沃土上踏出来的,上面还有一块块像鹅毛一样柔软的腐叶堆,可爱极了,她能跪在上面,让双膝陷进一会儿,一股真菌和小树的芳香便会扑鼻而来。

于是,黑尔小姐费劲地往前挪动着,因为她喜欢并自愿那样做。她被划破了一点皮,不过,一旦人们踏上生存之路,那也是可以预料的。她被一棵已达成熟期的灌木枝抽打了一下,那枝上的幼芽几乎达到能食用的阶段。她又让那棵撒尔沙帕里拉小葡萄枝抽了一下,她本可以喝干用那枝上的葡萄酿成的红酒。她又蹭过一棵棵蕨类植物。

她那穿着实用的土色长袜的双腿曾一度跪了下来,那倒不是她泄了气,或生了病——她已经到了熟人和邻居们常常关心是否突然发病的年龄——而是为了表示崇拜。于是,很自然地跪下了,因为强烈的信仰有时会自然产生出笨拙的动作来。

这样,她在盾牌一样的帽子的掩护下,跪着小憩了片刻,把她那斑驳的、短粗的手指全都插进柔软的泥土里。在那个通向赞那杜的巷道里,她跪了会儿,如果有谁在场,必然发现她比他们想象的将更加古怪丑陋,更为不惬人意。除了她那远方的表兄尤斯塔斯,和已经决心忘记她的厄克特·史密斯家的少数几个人以外,她家族里的其他人如果留在她跟前,见到他们的那个在其他方面无可非议的家系里竟有如此滑稽的表演,他们将转过脸去,不胜卒睹了。

黑尔一家过去总在责备厄克特·史密斯一家,反过来,厄克特·史密斯一家也同样坚决地责备黑尔一家。不过现在,两家相互争辩的人不多了。若不是由于诺伯特·黑尔本人的缘故,人们可就期望这么一个清白无瑕的中产阶级家系能规范化了。因为众所周知:

诺伯特是那位温亚德酒商老黑尔先生的独生子。厄克特·史密斯一家自然最了解那一点,因为他忘记了史密斯姓氏对厄克特姓氏[5]的支持,因而总想提醒他们的那个嫁给诺伯特的埃莉诺注意那个事实。

埃莉诺属于史密斯家族在芒布莱贾格的分支的人。人们还会记得,那个分支里的达德利先生是上个世纪代表女王来到新南威尔士[6]的,那是一个以头戴丝帽和善于骑马而闻名遐迩的典范人物。多少年以后,当别人早把他忘记了,他的后裔还在继续谈论着他。如果说他的女儿埃莉诺没有有些旁系亲属那么引人注意,那也许是因为她性格谨慎、不很健康,当然,还有她那非正统的婚姻的缘故。在她们四个姐妹中,只有她一个活了下来。死的那三个全都是可爱、庄重的姑娘,她们还没结婚,就都埋葬在达德利先生建在芒布莱贾格的那座哥特式小教堂外面的橡树底下了。达德利先生建那教堂的目的并非为了宣扬灵魂,而且为了延续唯物主义的传统。

达德利先生的教堂是那么坚固,那么古朴,又那么具有英国特色,好像它在宣布它的坐落地芒布莱贾格永远不能毁灭似的。后来,埃莉诺做出了那桩与温亚德酒商老黑尔的儿子诺伯特结婚的可怕的事。那些和厄克特·史密斯家族很不熟悉的显要人物对那一举动大为吃惊,对那一家族人表示同情。然而,埃莉诺还是带着她的嫁妆走了,引起许多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的讥笑。

不是大家不尊重老黑尔先生。没有人怀疑他有一份可观的财产。也不是在当今社会中,人们认为和有身份的人家联姻是高不可攀的,然而,除非某些达官贵人的到来才能引起他们的奢望。通盘考虑,一位姑娘嫁给黑尔家一个小伙子,不见得是件坏事儿,但假如注重实际的人不能很快地、平静地接受埃莉诺·厄克特·史密斯的选择,那么,错误就出在她丈夫身上。他是祸根。

诺伯特·黑尔从不向折中让步。他做的或计划做的都是别人没有想到的。一次,在赞那杜,他骑着一匹灰色的大马登上了大理石的台阶,一直走到梯台上。据说,那匹马惊了,这时,他把一颗金光闪闪的宝珠放到正在奔跑着的马背上。尽管他的计划并不总能实现,但诺伯特头脑中不断在做着计划:他要在宝塔顶上修建一个书房,或建筑一个畜舍,来饲养勃艮第蜗牛[7],或者要种植欧楂,或把诗歌——自己写的诗——印在他那特织的彩色丝绸上。那位酒商的儿子接受的是一种间歇式的、折中主义的教育,那是由于他本人喜怒无常的特殊气质决定的。有一段时间,他在想写一篇关于卡图卢斯[8]的论文,直到后来他发现自己对那位诗人丧失了耐心才算作罢。实际上,诺伯特本人确也写了不少东西:讽刺的短诗啦,玄学的片段文章啦。写完之后,他总要将他所写的东西大声读给他能抓到的人听。片段文章对他来说似乎比完整之作更具特色。他从意大利买来一块块大理石。他为了修浴室买来镶嵌砖,砖上画有许多女神、葡萄树和一只又黑又大的恶山羊。为了安装那些砖,他特地从意大利请来两位艺术家。他们答应来,但要经常供应他们葡萄酒喝。两位意大利人终于来施展技艺并喝葡萄酒了。其中的一位——但未确定是哪一位,搞到一位爱尔兰姑娘,并终于生出了孩子。当然,诺伯特和埃莉诺长期住在国外,因为当时有产阶级都倾向于从国外返回故乡,以证明他们并不比别人差。所以黑尔一家需要出去,小心谨慎的埃莉诺也阻止不了,谣言稀稀落落传回来了:什么诺伯特在途经佩鲁贾[9]的时候卷进了一场决斗啦,什么他在伦敦喝醉了酒,在大庭广众面前跌倒啦,等等,全都说得活灵活现。不过诺伯特的最壮观之举就是在悉尼郊外撒尔沙帕里拉建造了一座华而不实的大建筑,那引起了人们的啧啧称赞,或咬牙切齿,或引起他们善意却无可奈何的一笑。他称呼他的宅第为他的“赞那杜”,他给带着面罩慢步走来的女客人们背诵适当的诗句。那天下午,他对新垫好的素烧黄砖石的地基进行了检查。

任何精致的东西不可能在匆忙之中创造出来,赞那杜也不例外。建创它颇花费了时间,用尽了心血,弄得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可是最后它还是建起来了:金光闪闪的建筑以进口的紫灰石板做屋顶,下面有一两条铁饰的花边,在建筑物的背后,有接连着赞那杜的畜舍和单身宿舍。像那样,诺伯特,那位温亚德酒商老黑尔先生的儿子,仅依自己的眼光看来,终于为自己树碑立传了。他喜欢在房子里一层层爬上去,爬到那个镶着暗淡的紫石英玻璃的小巧玲珑的圆屋顶下面,在那儿独自逗留一个小时,吃上一只冰凉的烧鸡,浏览一下晦涩诗歌的开头几行,或仅仅伸头俯视一下自己的资产。要不,他也许放眼外望——目光越过他已让人种上花草树木的静谧、婉顺的宅园,甚至越过那阴森的、参差不齐的野生灌木丛,为了目力可以暂时轻松一下。但当空中的停滞迫使他辨认出那个阴森的、参差不齐的灌木丛的自然的讥诮时,他那轻松一下目力的目的也许不能达到。

那曾被砍伐的灌木丛很快又与诺伯特·黑尔的人工宅园连到一起。因此,多年以后,通向赞那杜的巷道——他女儿跪着的地方已是枝条茂密了,恰像当地的所有野生物一样,斑驳陆离,她不禁细心观察起周围的环境以搜寻每一件有趣的东西。周围的一切几乎都充满了活力,都在变化着,成长着,都具有个性,就像她那繁复的思绪,与浓郁的树叶相互交融,上下飘动;或者像歧侧的枝条直挺挺地呆伏着,或者沾染上压扁了的蚂蚁的令人作呕的恶臭。她那双手几乎总是肮脏的,总被擦伤,因为她固定需要投入一些重要的操作:或扶起一株窒息的草木让它重新发芽,或帮助一只初生的雏鸟爬出蛋壳,撕开胎胞。这时,她的双手沾满了奄奄一息的蚂蚁,她在痛心地观察着。一只蚂蚁从戒指上爬过,她手上戴的是他父亲的那只血滴石戒指,她戴着它不是因为那是她父亲的一件纪念品,而是因为戒指上的图案正式肯定了她对赞那杜的所有权。

好久以前,她有一两次曾想玩玩她父亲手上的戒指。

“这不是玩儿的呀,”父亲警告说,“你必须学会尊重财产。”

她开始注意了。

她母亲也戴戒指,她偏爱紫石英的,她喜欢幽暗的颜色。她的衣物,也许除了她收藏的穿在身上非常轻松的,但也许从未着身的羊毛衫外,没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小姑娘是可以触摸她母亲的衣服和她戴的戒指的,甚至摸弄着玩。埃莉诺·黑尔举止娴雅,除了谈论的话题粗俗不堪入耳,她是不大顶撞人的,她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贤妻良母。

“我觉得,诺伯特,考虑到我的健康状况和你的兴趣,我们恐怕不能给孩子足够的爱了。”

“啊,亲爱的!”父亲回答时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想把这话题永远抛开。

“我并不是想让你痛苦。”他妻子抱怨了一句,然后她披上了灰色的羊毛披肩,拿起镇痛时用的热水瓶,准备退回自己的房间。

“要是你能让她不打翻咖啡杯子就好了,”他要求道,“尤其是别打翻在客人们的膝盖上。让她不要折大丽花,我读书的时候让她别在梯台上来回跳动。我思考问题的时候,需要十分安静。”

“很有道理,”她赞同地说,“孩子应当学着尊重别人的要求。”

别人提出的道理,特别是他妻子的,最使他气恼。

于是这孩子,尽管她天生笨手笨脚,竟学着行动像树叶一样轻,说话时避免一些脆弱的字眼。譬如“爱情”这个词,它像玻璃一样容易破碎,却又比玻璃宝贵得多。噢,最后她可能行路特别小心,挪着古板的小步向前移动。她甚至学会了爱,不过是以她那不可思议的方式来爱,她爱那曲曲弯弯的走廊,爱那宽敞、凉爽、淡绿色的房间,爱那金黄色的石墙,和那穿过灌木丛的巷道。

这时,黑尔小姐爬了起来,戴着她那柳条大帽子,尽量在巷道里继续艰难地、踉踉跄跄地走起来。她哆哆嗦嗦,气喘吁吁,带着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朝她眼前出现的那座可爱的宏伟的家宅奔去。

她摆脱了细枝的包围,面前还剩下约二百码的宽阔、优雅的绿荫地:

一株几乎枯朽的石榴树,一二棵初次开花的细长的沙果树,几棵阴郁但却解人忧烦的松树。地面继续上升,她不断地往上爬着,呼吸越来越艰难,小腿划破了。但身内外的一切都在向上升腾。

黑尔小姐第一次是那样回家的,以后也总是那样。她从草坪起始的树林那边走了出来。当然喽,那里的青草好像乏人照料,但赞那杜的出现使她凝聚了目光——这不一定只是爱赏的目光。黑尔小姐站在那儿定睛观看它的外观,见到那美色,她几乎瘫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