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自然死亡:我的法医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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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为了真相,我亲手解剖了同事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牛法医说:“赵法医在现场写了一个‘口’字,我一直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牛法医:“肯定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当撬开老赵的嘴时,我们惊呆了。

法医是一个特殊的职业,我们时常出入死亡现场,见惯了生离死别,深刻理解生命的无常。看到解剖台上冰冷的、泛着惨白色光泽的尸体时,我偶尔会联想:假如有一天我躺在解剖台上,会是怎样一种场景。

法医最不愿在工作时见到熟人,道理大家都懂的。可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我居然亲手解剖了我的同事。

5月11日,周一早上,我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来到了单位,在办公室里忙着扫地、拖地、擦桌子。

一番打扫之后,我站在办公室门口等候屋里拖过的地面慢慢干燥。

“小刘,正忙着呢?”走廊里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技术科科长王江虎。

王科长走过来说:“今早接到报案,东海路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给老赵打电话一直没接,估计是昨晚喝多了。你和王猛去看看吧,交通事故一般都简单,瞧瞧没什么事就回来。”

湖西区交警队没有法医,交通事故导致的死亡和伤害案件都是由湖西分局技术科负责检验。当时负责交警这块业务的法医正是王科长说的老赵。

警情就是命令,我走进器材室拿上尸检箱,走出了办公楼。

一出办公楼就听到有人喊我:“小刘,这边!”然后听到油门轰鸣声响起,一辆捷达警车停在了我的面前。

痕检技术员王猛一边摇下窗户,一边对我说:“快上车,咱们快去快回,看完这个交通事故我还要去市局送个检材。”

东海路的南段位于湖西区的边缘,属于城乡接合部,此刻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比较少。我们很快就看到路边有一辆闪烁着警灯的警车。

停下车,交警事故科的小谭走过来:“可算是盼到你们了!我今天凌晨4点多接到报警后就赶过来了,给赵法医打电话,他一直没接,我就给王科长打了电话。”

我点了点头:“赵法医最近家里有些事情,估计忙得没接听到电话吧。”

五十多岁的老赵已经在法医岗位上干了30多年,再过几年就退休了。上周,老赵说他女儿要结婚了,有许多活儿需要去忙着张罗,单位要是有什么事让我们先顶着。

小谭笑了笑:“你来了也一样,就是习惯了叫赵法医而已。”我问小谭:“尸体还在现场吗?”

“你们法医没来,这尸体谁敢动啊?救护车倒是来过,但医生简单看了下就走了,说那人已经死得很透,根本没有抢救的必要。”

顺着小谭的手指看去,不远处的路边趴着一个人,看起来是一名男性,个子挺高,体形偏胖。我穿上隔离服,戴好手套和口罩,来到死者身旁。

死者上身穿一件褐色外套,里面是一件蓝色衬衣,下身穿黑色裤子,脚上穿着黑袜子,但是没穿鞋。

看到死者的蓝衬衣和黑裤子时,我心想:现在不光警察穿蓝衬衣和黑裤子啊,这样搭配的人还挺多的嘛。

死者裤子后口袋上的金属纽扣引起了我的注意,靠近了仔细看,纽扣上居然有“police”字样,这不就是一条警服裤子嘛,死者该不会是一名警察吧?

我想到赵法医平时下班后也喜欢这样穿,他还经常说,发了那么多警服,都不用自己买衣服了。

这起交通事故真应该让老赵来看,假如他看到这个衣着和身材都和自己很像的人,一定会觉得很有趣。

死者的裤子和外套上都有轮胎花纹,这种碾轧痕迹在交通事故中很常见。

我蹲下身子,一只手按在死者的肩部,另一只手按在死者的胯部,轻轻用力,把死者翻转过来。

死者的头部由于惯性作用甩了过来,口鼻部的血液也跟着甩了过来,瞬间我的胸前被染红了。

死者的面部全是鲜血,有些已经干涸,在脸上形成一片片的血痕,有些血液没有凝固,顺着脸颊往下滴。

通过刚才对尸体的翻转,我意识到,死者的颈椎很可能断了,因为丝毫感受不到尸僵的存在。

一般来说,人在死后1到3小时就会形成尸僵。当颈部形成尸僵后,活动身体时头部会跟随身体转动,身体停止转动后头部也应该立刻停止转动。

我从后备厢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冲洗死者的面部,慢慢地,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当时就惊呆了,王猛和小谭也惊呆了。这死者居然是——老赵!

这场景对我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我第一次在尸检时碰上了熟人,而且他还是一名法医!

检验交通事故的法医,自己却成了一具尸体,躺在道路上被检验。

我顿时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

“抓紧向领导汇报!”王猛向小谭喊道,“封锁现场,扩大警戒线!”

同事们赶到时,我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王科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千万要挺住啊,咱们得抓紧时间查明死因,抓住肇事者,给老赵的家人一个交代!”

我忽然想起,老赵的女儿快要结婚了,在这节骨眼上老赵却出了事,转眼间喜事变丧事。

很快,牛法医和姜法医也赶来了。湖西区一共有四名法医,我是最年轻的,他们三位法医对我来说亦师亦友,我们就像一家人。现在忽然失去了一位家人,即使是我们这些看惯了生死的法医,一时也难以接受。

冯大队长在老赵的尸体边转了两圈,眉头紧锁:“老赵大晚上来这里干什么?莫非是昨天晚上喝多了?”

牛法医摇了摇头:“我们还是先检验一下再说吧。”

尸表检验并不复杂,我先摸了摸老赵的头部,没有发现明显的骨折迹象。

按了按老赵的胸部,我发现肋骨断了很多根,整个胸腔都有些变形了,应该属于车辆碾轧导致。

老赵的骨盆变形很严重,推测骨盆骨折的可能性很大,符合碰撞或碾轧形成的特征。

根据我对老赵的了解,他平时都随身携带手机和钱包,但我掏遍了老赵衣服上所有的口袋,除了一串钥匙之外,没有发现其他东西。

我一边检验一边向牛法医汇报检验情况。牛法医点了点头:“初步看来,应该是一起交通事故。”

冯大队沉思了几秒钟,有条不紊地开始安排工作。

一、地段偏郊区,没有监控。需要尽快找到肇事车辆和肇事司机,这项工作由王科长负责,抓紧和交警队对接一下。

二、尽快弄清楚手机和钱包的下落,这项工作由二中队李队长负责。

三、联系老赵的家属,做好老赵家属的解释和安抚工作,并商量老赵尸体的处理事宜。具体由牛法医负责,姜法医和刘法医配合。

同事们陆续离开,只留下小谭和我们一起等候老赵的家人。

我再次来到老赵身旁,准备给他再清洗一下脸上的血迹,顺便整理一下衣服,让家属来到时看着心里舒服一些。

我往地上瞥了一眼,忽然发现在老赵开始趴着的位置,有一处血迹好像有点与众不同。

我赶紧招呼牛法医和姜法医过来,他俩很快也发现了此处血迹的异常。

地上的血迹像是一个“口”字,这个形状一般不会天然形成,肯定是人手写的。

我马上抓起老赵的右手,在他的右手食指上发现了一些血迹和擦伤痕迹,很明显,地面上这个“口”字就是老赵写的!

我十分确信老赵一定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但这个“口”字究竟代表什么呢?我陷入了迷茫和不解中。

牛法医翻到通信录中老赵的号码拨了过去,居然打通了。

“喂!”牛法医对着话筒说,“你好……你好,请说话!”然而对方并没有说话,而是挂断了电话。

老牛再次拨打过去,老赵的手机却已经关机。“小刘,你抓紧联系李队长,告诉他老赵的手机刚才接通了,但是现在已经关机。”

我刚给李队长打完电话,就看到老赵的家属赶了过来。

老赵的爱人下车后径直向老赵尸体的位置跑来,脚步踉跄着一下子扑到了老赵身上。她一边哭喊一边拍打老赵的身体:“老赵啊,老赵,你怎么这么狠心,抛下我们娘俩就走了……”

她哭红了双眼,鼻涕和眼泪一起顺着口角流淌,鬓角的白发随着身体不住颤抖。老赵的女儿双手捂在胸前,脸色苍白,慢慢靠近老赵。她一下子跪在了老赵的身前,张大了嘴,但是却没有哭出来,这是一种极度压抑的状态,悲伤已经抑制了哭泣。

等她们情绪渐渐稳定,牛法医上前把老赵的爱人扶起来:“弟妹,请节哀。”

老赵的爱人抬起头看着牛法医:“牛大哥,这事其实怪我。昨晚老赵打电话说在外面吃饭,可能会晚些回家。正好闺女和女婿都在家里住着,我就对他说,要是晚了就直接回单位睡,别回家吵着孩子们。以前老赵晚上喝酒要是喝到比较晚,都会自己主动去单位睡的,谁想到这次却……”

按照赵法医爱人所说的情况,老赵还真有可能喝多了酒,走在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

可转念一想,从市区到这里距离太远,就算老赵喝多了之后迷失方向往郊区走,能够顺利走到这里的可能性并不大。

老赵的手机和钱包都不见了,而且地面上老赵写的那个“口”字也是十分奇怪,我隐约感觉到这起交通事故存在许多疑点。

我们目送运尸车缓缓离去,牛法医特意叮嘱解剖室工作人员,回去后先把老赵的尸体冷藏起来,不要急着换衣服。

大家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分局,秘书科通知我们到刑警大队会议室参加全体会议。

冯大队简要说了下老赵的情况,对下一步工作做了安排,成立了“5·11案件”专案组,对赵法医死亡案件进行全面调查。

专案组包括调查组和取证组,调查组由侦查二中队组成,主要负责案件调查及相关人员走访工作;取证组由技术科组成,主要负责物证发现和提取工作。

下午,我来到法医门诊,接待了几位做伤检的当事人,快下班时接到了王猛的电话,他说那个拿着老赵手机的人已经抓到了。

匆匆忙忙赶回局里,我在审讯室看到王猛和李队长正在对一名留着板寸头的青年男子进行讯问。

“姓名?”

“吴大志。”

“年龄?”

“23。”

“住址?”

“湖西区城南街道小吴家村。”

“昨天晚上干什么了?”

“没……没干什么啊。”

“今晚有大把时间,你可以慢慢想。”

“我吃过晚饭,坐公交车去了城南小学对面的天龙网吧,凌晨3点左右,我骑电动车回了家。”

“哦,你是坐公交车去的,然后骑电动车回来的?”

“不,不,我说错了,我是骑车去骑车回的。”

“咱们待会儿去你家看看那辆电动车吧。”

“唉,算了,我交代!我就知道最近老发横财也不是什么好事,心里一直慌慌的。”

王猛和李队长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吴大志说:“从网吧出来就很晚了,那个点儿也没公交车了,只能打车回去,可我又心疼钱。正好看到网吧门口有一辆电动车上插着钥匙……”

“然后呢?”王猛盯着吴大志问道,“你回家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或者出现什么意外?”

吴大志说道:“没有!我安全地回到了家里。”说完“安全”这两个字后,吴大志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队长一拍桌子,大喝一声:“吴大志,你给我严肃点!不要心存侥幸,把事情都交代清楚!”

吴大志吓了一跳:“警察同志,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不就是捡了一部手机和一个钱包吗?”

李队长和王猛对视了一眼,对吴大志说:“那你说说手机和钱包的事吧!”

吴大志说:“手机和钱包真是我捡的,可不是偷的、抢的。我骑车快到我们村的时候,看到路边的麦地里停着一辆车。我们村周围一到晚上经常有搞对象的人把车停在路边,当时我寻思着悄悄凑上去看个‘小电影’。可凑近一看,车上居然没人,我就钻进车里捡了一部手机和一个钱包,赶紧回家了。”

吴大志说到“捡”这个字时语气是刻意加重的,很明显他是在强调他手中那一部手机和一个钱包是捡来的。

“你只捡了手机和钱包?没发现什么人吗?”李队长盯着吴大志,“你最好实话实说!”

“警察同志,我说的千真万确,我可是一名守法的好公民啊!”

“哼,你这也叫守法?顺手牵羊的本事倒是不小啊!”李队长扬起了眉毛,“这样吧,你带我们去瞧瞧那辆车,看你有没有骗我们。”

我和王猛跟随李队长一起,跟着吴大志来到了一处麦田里。

“就是这辆车,也不知道是谁把车开到这里来的,害我进了公安局!”吴大志不停地抱怨。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借着现场勘查灯明亮的灯光,我看到一辆白色无牌长安之星面包车斜着停在麦田里,从路边到麦田的路径上,有两行小麦被压倒了。

王猛开始拍摄方位照片,他忽然抬起头来,伸手指向东南方向:“你们看,这个地方距离发现赵法医的那条公路只有几百米!”

顺着王猛的手指看去,可以看到一条宽阔的公路。公路上有明亮的路灯和川流不息的车辆,那正是东海路!

王猛在后排座椅下方发现了一双黑色警用皮鞋。我在驾驶位座椅的靠枕上发现了一些血痕,在车内地板上找到了几根头发,并且在地板上发现了几处擦拭状的血痕,分别进行了提取。

回到局里时已是夜里10点多,吴大志被带到审讯室继续接受审问。

我看到王科长办公室的灯亮着,就敲了敲门,推门走了进去,惊奇地发现牛法医和姜法医也在。

牛法医看到我进来,指着旁边一张椅子说:“小刘,你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商量老赵的案子。”

我把刚才的发现向王科长和牛法医做了汇报。牛法医点了点头:“小刘的发现很有价值。刚才我去了老赵家,想做一下老赵家属的工作,试图征得她的同意,让我们对老赵的尸体进行解剖。结果出乎意料地顺利,咱的法医家属确实明事理啊。”

王科长点了点头:“这个案子不单是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可能还有抛尸的情节。虽然老赵是我们的同事,我们对他都很尊敬,但越是这样,我们越要严格按照程序办案,必须对老赵的尸体进行解剖!”

空气好像在一瞬间凝固了,大家都没有说话。虽然从办案程序以及侦查破案角度讲,解剖是必经的流程,但在情感上却让人很难接受。

我们解剖过成百上千具尸体,心中只想着让尸体说话,替死者申冤。然而让我们用手术刀对准自己的同事,尤其还是一名老法医,心里还是有一道坎的。

沉默片刻,牛法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事不宜迟,现在就去解剖室!”

穿过阴暗的走廊,一步步走下楼梯,我们来到了负一层这间安静得让人有些窒息的解剖室。

看着躺在解剖台上的老赵,我百感交集。他既是我的同事,又是我的前辈,也是我的老师。

牛法医戴上手套,走过来握了握老赵的手。他俯下身子,把头靠到老赵的耳边:“老赵啊,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一会儿就和我们说吧。”借着灯光,我看到牛法医眼里闪着泪花。

解剖室里的气氛有些压抑,牛法医缓缓地说:“小姜、小刘,待会儿你俩具体操作。我和老赵毕竟搭档了三十多年,让我去解剖他,我实在有些受不了。”

我和姜法医默默穿上隔离服,戴上手套,站在老赵身前鞠了一躬。我注视着老赵的尸体,鲜活的生命就像被硬生生从躯体剥离出去,只剩下一个躯壳。

鼻子酸酸的,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奇妙的思绪,我感觉躺在解剖台上的老赵仿佛在鼓励我们去解剖他,去倾听他的诉说。

手术刀划开老赵颈部至腹部的皮肤,我看到老赵的左侧第2到第7肋骨骨折,右侧第3到第8肋骨骨折。

沿锁骨中线位置切开肋骨,胸腔里充满了鲜血,双肺存在多处破裂口,应该是肋骨骨折后的断端刺破了肺脏。

打开心包腔,看到心包腔里充满了血液,清理血液后发现右心室位置有一个破裂口。

肺脏破裂、心脏破裂,这足以导致老赵迅速死亡。除此之外,老赵肝脏、脾脏均破裂,看来老赵遭受的致命性损伤还真不少。盆腔检验时,竟发现骨盆粉碎性骨折,这需要巨大的暴力才能形成,一般多见于交通事故或高坠案件。

解剖完胸腹腔和盆腔后,把老赵的颈部垫高,用手术刀沿老赵的耳后把头皮切开,老赵枕部头皮下有一个血肿,但颅骨从外观看起来完好无损。

取出开颅锯,插上电源,我握着开颅锯沿老赵的颅骨转了一圈,取下颅骨的上半部分,将大脑暴露出来。

对老赵的硬脑膜、大脑、小脑以及颅底进行检验,都没有发现明显的损伤。

我们一边解剖一边向牛法医汇报情况,牛法医的脸色一直很平静。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对牛法医说:“赵法医在现场的地面上写了一个‘口’字,我一直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

牛法医摸了摸下巴:“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写这个‘口’字,肯定是想告诉我们什么……哎!对了,打开老赵的嘴看看!”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一直在揣测老赵写这个“口”字的意图,有时候考虑太多反而会忽略了最本质的东西,这毕竟是个“口”字,首先当然要从老赵的口里做文章。

老赵的嘴闭得很紧,上下牙齿紧紧咬合,当撬开老赵的嘴时,我们惊呆了,老赵的舌头竟顶出了一块肉!

那是一块苍白色椭圆形带皮的肉,边缘呈锯齿状,皮肤比较光滑,没有皱褶,弹性较好,皮下组织大约有1厘米厚,符合肩背部或四肢近端位置的皮肤特征。

老赵身上的皮肤并没有缺失,那块肉很明显是来自别人。能让老赵咬下一块肉至死也不肯吐出来的,只能是导致老赵死亡的真凶!

老赵既然能咬伤对方,说明老赵当时还具备一定的行为能力,可是老赵后来为什么死了呢?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这起交通事故看来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简单。这肯定不是简单的肇事逃逸,也不是一般的肇事后抛尸。

一个恐怖的案件实质在我脑海浮现——故意杀人!当然,在缺乏足够证据的前提下,一切只是猜测。

凌晨2点多回到办公室,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整个人放松下来,关于老赵的各种思绪伴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积攒和发酵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

5月12日上午8点半,各位同人在刑警大队会议室召开了“5·11专案”调度会议。

李队长介绍了案件的最新调查情况:面包车的车主是一名叫郑志刚的个体户,已经通过电话取得了联系。据郑志刚反映,他的面包车车况很差,经常出故障,他在5月10日上午把车送到路畅汽修厂去进行大修了。

牛法医介绍了尸检情况:老赵的死亡原因是钝性暴力致心脏等多处脏器破裂,死亡时间在夜里12点左右。

牛法医特别提到了老赵写的那个“口”字以及老赵口中的那块肉,说那块肉很可能就是案子的突破口。

会后,专案组兵分两路,姜法医和二中队的同事一起去找郑志刚,我和王猛则跟随李队长去了路畅汽修厂。

路畅汽修厂离分局不远,十来分钟就到了。一进院子,我们就看到院子里停满了车,修车师傅正在忙碌着。

来到办公室,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接待了我们。我接过他的名片,看到上面写着“路畅汽修,路俊川经理”。

李队长出示了证件并说明了来意,那个叫路俊川的经理打了个电话,很快一个身穿工作服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小马,你查查咱这里有没有一辆白色面包车,是一个叫郑志刚的人送过来修理的。”陆俊川说道。

“不用查,有!”那名被路俊川称为“小马”的青年很干脆地回答。

“那台车是我和宋春光一起负责修理的。这几天活儿太多,那辆面包车也不用急着修,我就把它开到仓库里了。”

李队长问道:“那辆车现在还在仓库吗?”

小马点了点头:“肯定在啊,那种不急着修的破车一般都放在仓库。”

当小马带我们来到位于汽修厂东南角的仓库时,他一下愣住了:“不会吧,那么破的车也有人偷?根本值不了几个钱呀!”

小马从地上捡起两个车牌:“看,车牌还在这里呢,车却不见了。”路俊川问小马:“对了,宋春光去哪儿了?把他叫过来问问情况。”

“刚才还在的,可能是出去买烟了。”

“这小子真是的,不知道厂里最近很忙吗?还总是往外跑,回头我得好好教育教育他!”

李队长问路经理:“你们厂里有监控吗?”

路俊川点了点头:“有的,监控设备在值班室,我带你们过去吧。”

我们选择从5月10日18时开始观看监控录像,大约在20时,监控画面中出现了一个人,从汽修厂大门口进来,径直走进了仓库。隐约可以看到穿着白色的衣服,但是面部模糊不清。

“这是宋春光!”小马和路俊川异口同声地说道。

“你们确定吗?”我和王猛疑惑地问道。

路俊川指着画面中的那个人说:“你看,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宋春光有一条腿不好,和监控里这个人走路的姿势一模一样。”

监控画面显示,一辆面包车从仓库开了出来,径直开到了汽修厂门口,在门口停留几秒钟后,驶出了汽修厂。

路俊川问值班室的那位老师傅:“李师傅,前天晚上你看到宋春光开车出去了吗?”

“看到了啊,前天晚上宋春光从外面走进来,说晚上有点急事要开车出去一趟。我觉着他是咱厂的员工,就没阻拦。”

“宋春光这个人平时表现怎么样?”李队长问道。

“人挺老实的,但是脾气有些倔,遇到什么事总爱钻牛角尖,时间长了,大家都不愿意和他多说话。”路俊川说道,“不过,他还是很能干的。”

小马接过话茬:“宋春光的腿以前挺好的,三年前出过一次交通事故,一条腿瘸了。”

“他来了!”小马突然指向窗外。一个身穿工作服的人正一瘸一拐地从外面走过来。

我们迅速迎上前去,看到我们后,宋春光迟疑了片刻,低着头继续往里走。

路俊川喊道:“宋春光,这几位是公安局的,找你了解点情况。”

宋春光停住了脚步,为了防止宋春光逃跑,我跨步来到了他的身后。

我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宋春光发出“哎哟”一声大叫。

将他的衣服掀开,把肩膀上的纱布取下,一个椭圆形的伤口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心想:没错,就是他!

“宋春光,跟我们走一趟吧!”出乎我们意料,宋春光十分平静,没有丝毫的挣扎和反抗。

回到局里,我立刻去了档案室,终于在一大堆鉴定案卷中找到了三年前宋春光的鉴定书。鉴定书中这样描述:

“在湖西区东海路南段,宋春光驾驶摩托车沿东海路自北向南顺行至小吴家村路口时,和驾驶摩托车左拐的林小峰发生碰撞,二人均受伤……”

“宋春光左胫骨粉碎性骨折,其伤情评定为轻伤。”

在好奇心驱使下,我又找到了林小峰的鉴定书,鉴定书中这样写道:

“林小峰腰椎损伤致性功能障碍,其伤情评定为重伤。”

这两份鉴定书上都有赵法医的签字。

可见,在这起交通事故中,宋春光责任较小且受伤较轻,对方林小峰责任较大且受伤也较重。

刚把案卷放回档案柜,我就接到了市局徐法医的电话。他告诉我DNA结果出来了,现场血迹、面包车地板上的血迹和头发均为赵法医所留;驾驶座靠枕位置的血迹和老赵口中的那块肉,属于同一名男性,这名男性不是老赵。

来到审讯室,我看见坐在审讯椅上的宋春光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宋春光,你不想说点什么?”李队长严肃地说道。

宋春光抬头看了看李队长,继续低下头,一言不发。李队长眼中露出一丝无奈。

我对宋春光说:“你不想谈谈你的腿是怎么伤的吗?”问完之后,我静静地看着宋春光,宋春光的嘴唇有了一丝颤动。

沉默和寂静持续了两三分钟,宋春光忽然打破了沉默,长叹了一口气:“这个事儿在我肚子里憋了很长时间了,当然得说说,要不你们还寻思着我理亏呢,今天我进来了就没想着再出去!”

“大前年那个交通事故,我顺着路正常走,那家伙一拐弯给我顶上了,你说这事是我占理吧?”

我倒了一杯水端到他面前:“别急,喝点水慢慢说。”

宋春光双手被铐在椅子上,他低下头把嘴凑过去喝了两口水。

“我一下子摔出了十好几米远,当时就爬不起来了,摩托车也摔烂了。那家伙一开始什么事也没有,后来也躺在地上不起来了,他这不是装吗?我去找赵法医做鉴定,赵法医说我这伤就是个轻伤。我打听到对方那家伙鉴定成了重伤,我琢磨着这个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又去找赵法医。我把装着钱的信封放在他桌上,求他给我改改鉴定结果。没想到他把信封扔在地上,还要撵我走。当时可真把我逼急了,就差要给他下跪了……”说到这里,宋春光情绪有些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了。

“我知道他肯定是嫌给钱太少,可我实在没钱啊,我自己的腿都没舍得花钱做手术呢。”

“后来想到对方也不算个男人了,这事我也就认了,可我听说那个家伙去年刚生了个孩子,那他的鉴定不是糊弄人吗?你们说我赔的钱冤不冤?”

“对方是重伤你就要赔钱吗?伤情鉴定和赔偿可没有直接关系啊!”我疑惑地问道。

“他好像还评了个伤残,但不管怎么说,这事都怪赵法医偏袒!”

我忽然明白了,宋春光一定是误会了赵法医。我们公安机关的法医只负责伤情鉴定,并不负责伤残评定,他一定是把伤残评定的锅也安在了赵法医头上。

另外,受伤后是否积极治疗会对康复有很大影响,宋春光只是胫骨骨折,假如积极治疗,肯定不会导致跛足;而对方肯定是后来积极持续治疗,所以才会有了好转。

我摇了摇头,对宋春光说:“继续往下说!”

“我累死累活地挣钱,大部分都赔给了姓林的那个家伙。我老婆开始整天叨叨,孩子也不理我了,我觉着生活没什么奔头了。前天晚上,有个朋友请我吃饭,我喝了点酒,去撒尿时旁边有个人在哼着小曲,听声音有点耳熟。我抬头一看,哟,这不是赵法医吗?看起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也没认出我来。我看着他就来气,我混成这样,都是他害的,我得办办他出口气!”

“我回到汽修厂,去仓库把那辆破面包车的车牌卸下来,开上车就去了酒店,在门口等着他出来。”

“赵法医从酒店出来后,我一直开车跟在他后边,跟了一段看着路边没有路灯,就一踩油门冲了过去。”

“我本来只想揍他一顿,可又觉着自己腿脚不灵便,万一打了他以后跑不掉就麻烦了。再说我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就干脆把他撞倒了。”

“他躺在地上不动弹,我把他拖到车上,寻思去找个山沟把他扔了,让他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可车刚开出城区他就醒了,估计是认出我了,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想吓唬他一下,就说我要弄死他。”

“他想去开车门,但是没有打开,估计是被车撞伤了,没什么力气了吧。”

“忽然,我右肩膀一阵火辣辣地疼,回头一看,是赵法医咬了我一口!”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浑身都像火烧一样,停下车就把他从车上拽下来,狠狠打了几拳,然后骂了他一顿。骂完还不解气,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车轧了过去!”

“我本想把车开回来的,可车里油不多了,也不敢去加油站,干脆就把车开到路边的麦地里,打了辆出租车回家了。”

宋春光的供述基本上完整地再现了案件过程。听完后我感到一阵凉意从脚底涌起,仇恨和无知足以让一个人失去理智,不惜毁灭他人和自己。

宋春光和赵法医的恩怨,起源于三年前的一起交通事故,最终又以一场看似交通事故的杀害而终结。在这个轮回里,谁也不是赢家。

赵法医虽然用自己的方式帮我们找到了真凶,但是他再也无法和我们一起共同工作、并肩战斗了。

时隔多年,我经常回忆起老赵的音容笑貌,但有几个问题却一直困扰着我。

我至今没弄明白老赵是何时写的那个“口”字,是在被车辆碾轧之前,还是在被车辆碾轧之后。

他写下“口”字的真正意图又是什么?或许是想提示我们,他口中有线索;或许他是准备写个“跛”字,借以提示凶手的特征,只是写完“口”字就没有机会或者没有办法再写下去。当然,他也可能想写点别的什么,这个谜底,永远无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