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逃出
秋嫣脱掉了外面一层生麻布的重孝,只穿了一层薄白棉服,和青黛偷偷溜到后门边。
见后门有人把守,也鲜有人出入,目标太过明显,并不好出去,秋嫣便带着青黛掉头离开了此处。
二人又来到另一处角门,见这里也有人把守,出入的人还都需要查看腰牌。
青黛急道:“怎么办?”
秋嫣一把拽住青黛,果断掉头:“走正门。”
不多时,二人来到正门处,远远见此处往来的下人都穿着薄白孝服,人来人往的穿梭忙碌。
秋嫣想了想,和青黛借着人多走到正门附近。
青黛有些紧张,紧紧拉着秋嫣的手不放:“姑娘,这是正门啊!”怎么瞧着有点自投罗网的感觉。
秋嫣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后门人少,但每个人都会查腰牌。只有正门这会儿正忙着红事改白事,人多且杂,没有腰牌也许能混出去。”
青黛还是有些不确定。
秋嫣在旁边看了一会,回头瞥见旁边停了一车白布,瞬间有了想法。拉着青黛上前,一人抱下一捆白布,跟在贺家下人的队伍里往外走。
秋嫣已经混出门口,正想松一口气,谁知就见到青黛被人拦住盘问。
那守门小厮拦住青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
青黛有些慌张,一个劲儿冲秋嫣使眼色,示意秋嫣先行离开。
但秋嫣没有理会,掉头回来,还假装理直气壮冲着那人说道:“混账,老爷屋里的人你也敢问!”
守门小厮一愣,忙赔礼道:“姐姐恕罪,小的职责所在。只是老爷屋里的姐姐我们都见过,两位姐姐是……”
秋嫣镇定道:“我们是昨日才到府里的,腰牌名册一概还没上。你要不信,老爷就在院里,你同我们去问老爷便是。”
守门小厮连连道:“不敢不敢,姐姐请便吧。”
秋嫣遂拉着青黛往外走……
刚走出大门口,忽然听见院落里有人喊:“少夫人哪儿去了?”
二人一慌,秋嫣也不敢回头,急忙拉着青黛朝前飞跑……
守门小厮这才反应过来,看了二人一眼,忙跟着后面紧追不舍。
秋嫣拉着青黛逃到大街上,二人跑到一处岔路口,见贺府小厮紧追不舍,秋嫣边跑边喘着粗气,一把推开青黛:“分头走!”
青黛不肯,秋嫣却顾不上她,回头冲守门小厮喊:“喂,我在这里!”
秋嫣喊完掉头就朝另一个方向跑去,青黛虽急在心里,但也撒腿朝相反方向飞跑。
眼看就要被人追上,秋嫣瞥见路边一处黑油门宅院半掩着门,不由分说一头钻了进去。
贺府小厮追了来,四顾没看见秋嫣。
“人呢?”
“肯定还在这附近,再好好找找!”
一众小厮四下查看。
秋嫣躲在门后,敛着气息,透过门缝朝外偷看,见那些下人还在门外徘徊查找,心下焦急。
忽然感到背后有人靠近,急忙回头……
正是劈柴处头领梁翊。此时他冷着一张脸,眼神锁紧秋嫣,对她的忽然闯入心中生疑。
六年后,两人均没有认出彼此。
秋嫣再回头一看,见满院劈柴处的人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现场燕雀无声。
秋嫣只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紧张得手掌发汗。
梁翊朝她眯着眼:“你是何人?”
秋嫣见梁翊穿着一身官服,认定这是衙门的人,心下稍安,灵机一动,噗通就朝梁翊跪下。
“衙门老爷救命啊!”
梁翊盯着扑在他脚下的秋嫣,没有说话。
秋嫣又道:“我爹死了,我后娘要把我卖给人牙子。我、我有个姑妈在柚子巷秋家做下人。衙门老爷,你们惩恶扬善一心为民,行行好,带我去秋家找我姑妈吧。我这辈子必定牢记各位老爷的大恩大德!”
梁翊上下打量着秋嫣,缓缓俯身,冷笑。
“你这耳坠是上等的玉翠,贫寒之家如何得来?手指纤细,又何是做过半分粗活的样子?宋锦,把她扔出去!”
站在梁翊身后的宋锦就要动作……
秋嫣大骇,慌道:“大人,您听我说啊……”
宋锦打圆场道:“姑娘,我家爷平生最憎满口谎话的人。你还是赶紧走吧。”
秋嫣还要辩解,梁翊却不愿废话,直接拎起秋嫣把她扔出门外。
秋嫣猝不及防被他扔到地上“啊……”了一声,倒不痛,就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朝廷官员啊,对百姓这么不体恤的吗?不问缘由就对普通百姓粗暴以对。
被梁翊扔出来,秋嫣怀中的扇子也跟着掉落在地,秋嫣见了忙迅速把它拾了起来。
但梁翊扔完她已是转身,并未撞见这一幕。
秋嫣揣好扇子,见梁翊已转身不见了身影,恨恨地嘟嚷道:“见死不救,算什么衙门官!”
这时,找不到秋嫣的贺府小厮正待往回走,正好看见秋嫣……
秋嫣吓得慌忙掉头,又拼命向前飞跑……
正要被人追上,千均一发间,一辆马车急驰到她的身边。
就见青黛从马车里探出身子,冲她说道:“姑娘,太太来接你了!快上车!”
秋嫣惊喜不已,如同溺水之人见了浮木,急忙拉住青黛的手,窜上马车。
等贺府小厮追了上来,就见马车已经驶远。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快回去告诉老爷!”
马车内,秋宜看着一身儿狼狈的秋嫣,眉头紧争,一脸为难:“嫣儿就这么跑出来,只怕是不合规矩吧。”
韩氏朝他坚定地说道:“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如果不合规矩回头我去贺府请罪去。贺家现在明说了要嫣儿偿命,她不跑难道还等着贺家的人逼死她吗?
秋嫣看了二人一眼,并不插话,只心事重重地看向窗外。
马车此时正经过出嫁时经过的贞节牌坊,秋嫣撩起车帘朝牌坊望去。
上面的字晃入她的眼帘:“……节妇……贞烈……”
贺沣死了。
她也要被贺府上表换来一座贞节牌坊吗?
而此时秋府,柳姨娘正在她的房间内焦急等待秋宜的音讯,就见秋蓉气冲冲走进柳姨娘屋子。
张嘴便嚷道:“娘听说了没有?爹把姐姐从贺府带回来了!”
“啊?你姐回来了?”
柳姨娘回过神来,喜道:“看来是你爹同贺老将军议定了退婚,这样也好。”
秋蓉急得不行:“那我的前程怎么办?之前可都说好了,让贺老将军帮我谋个都察院检校,姐姐现在退婚,我这事儿不全黄了?”
柳姨娘看着他,溺爱地安抚道:“别急,娘再替你想想办法。实在不行,那就再找别的差事,好不好?”
秋蓉不依,跺着脚道:“不好!这事儿我都已经说出去了!现在又打脸,我还见人不见人?”
又央求道:“娘,我不管你使什么法子,你一定要劝爹,无论如何不能把姐姐的婚事给退了。”
柳姨娘闻言,失望地看着秋蓉:“那是你亲姐!你就那么想她守活寡啊!”
话刚落,就见丫鬟来报:“姨娘,二爷来了。”
柳姨娘急忙迎了出去,就见秋宜已是气冲冲进来了。
柳姨娘忙上前问道:“二爷,贺家那边究竟怎么回事?”
秋宜瞪了她一眼,喝斥道:“跪下!”
柳姨娘见秋宜气色不对,当着秋蓉的面跪下,正待分说:“爷——”
秋宜打断她:“掌嘴!”
秋蓉大惊:“爹,娘做了什么要挨打?”
秋宜瞪向他:“你再多说一句,也去跪着掌嘴!”
秋蓉吓得不敢吱声,急忙退出门外。
柳姨娘等秋蓉走后,朝秋宜看去,见他不改主意,神情冷肃,迟疑了下,只好自扇耳光,轻轻地,也没带多少力道。
秋宜倒没计较,气不打一处来:“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私改嫣儿的八字?我原本还想着跟贺老将军商议,这门亲事就这样算了。结果反而被人家抓住这么大一个把柄!整个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柳姨娘急忙回道:“爷,我真是一片痴心,不想因为八字不合,就耽误了嫣儿的一段好姻缘……”
秋宜急得拍案道:“你还说这是好姻缘?贺家现在执意要嫣儿陪葬,你这是活生生要把嫣儿葬送了!”
柳姨娘一脸震惊,彻底瘫软下去,再无话说。
这时有丫鬟进来禀报:“二爷,贺府派人来要二姑娘,已经去了老太太屋里。”
秋宜忙站起身:“怎么还惊动了老太太?”
那丫鬟道:“听说是贺府的人指名求见老太太。”
秋宜抚额:“完了。”说完便急忙出门。
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又扫了一眼柳姨娘,喝道:“没有我的话,不许起来!”
柳姨娘刚直起的身子又弯了下去。
秋府正堂里,老太太端坐在上位。
下首坐着大房媳妇蒋氏。
大房大爷据说常年在外修道,难得见一回人。府里的中馈早已移交于蒋氏在料理,老太太只在自己的院内礼佛,等闲不问府里的事。
此时秋宜与韩氏坐在一边,与三房秋宁、钱氏夫妇,四房秋宏、米氏夫妇对坐,泾渭分明。
秋宜此时垂着头听训。
就听秋老太太说道:“按理说,这是老二的家事,我不便管。但贺家指名道姓要我这个老太婆出来给一个说法,那我也不得不过问一番了。”
三老爷秋宁素有口吃,却爱说话。
秋宁道:“我我我……我朝自太祖皇帝以来,便有殉……殉葬的传统。当年秦……王薨逝,太祖勒令秦王妃殉葬,以以以……”
钱氏不耐烦道:“行了,你捡要紧的说!”
秋宁看向她:“你催催我……”
钱氏横了他一眼:“我这不是正在催你嘛!”
秋宁便道:“催我,我也得说完!如今理当敬宗法祖,以以以……”
钱氏接道:“以表节烈。”
秋宁合掌:“哎,对!”
随着秋宁的话说完,在场众人均松了口气。
韩氏看了秋宁一眼,道:“三弟,贺家分明是瞒报隐疾。如今人没了,便要拉上咱们家女儿,哪里这般道理。”
秋宁还要辩驳,钱氏急忙叉起一块水果塞到秋宁口中:“吃桃。”
顿了顿,又道:“二嫂,贺家口口声声称贺沣断无隐疾,就算有,我们也须得找出凭证。眼下咱们家改八字的事倒是铁证如山,想赖也赖不掉。”
秋宁嚼着桃子连连点头:“哎,对!”
四老爷秋宏却是个举止粗鲁的汉子,声音洪亮道:“贺老将军是帮着当今圣上夺取天下的有功之臣,儿子又镇守边疆,更是朝廷里的红人。二嫂这样只顾私情,却是置秋家于不顾!”
秋宏之妻米氏在旁忙拽了拽秋宏。
米氏声细如蚊道:“算了,都是一家人。”
秋宏把衣裳扯了回来:“你少拽我!”
扭头又道:“别人看得下去,我可看不下去!谁要让秋家陷入险境,我秋老四头一个饶不了她!”
秋宜拧着眉看向他:“四弟,你说清楚,你要饶不了谁?”
秋宏梗着脖子:“我说谁大家心里头明白!”
正堂里顿时吵作一团。
而回到秋府,已换上家常衣服的秋嫣,拎着食盒,去看柳姨娘。见她还跪在房内,叹了口气,搀扶着她起身。
柳姨娘一见秋嫣,眼眶便红了。
抓住秋嫣,抽抽嗒嗒道:“嫣儿,都是娘不好。我原想着贺家家大业大,你这一去,后半辈子便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谁承想贺沣突然就死了!”
秋嫣这一天原是欢欢喜喜准备作新嫁娘的,谁料想发生这样的事。
她这一天的经历,都能写成书了。
叹了一口气,道:“算了,姨娘今天就是哭死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我不怪姨娘便是了。”
柳姨娘听见这话,哭得更厉害了。
“蓉儿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在这府里也没这么难熬了。我知道你一直怪我偏心。我也是到了今日才知道,儿子未必有女儿强。”
柳姨娘的话让秋嫣不禁红了眼眶,默了默,道:“先吃点东西吧。”
柳姨娘扶着她的手:“难得你这么懂事,怎么偏偏命就这么苦……”
秋嫣宽慰道:“姨娘也不用太担心我。就算是殉葬守寡,也得要人愿意。我不愿意,贺府还能闯到家里拿人不成?”
柳姨娘忙道:“你还不知道?老太太屋里这会儿正在商议,要把你送回贺府。”
秋嫣愣住了:“我……我不信。”
柳姨娘有些着急:“千真万确,徐娘子亲口说的。”
秋嫣有些心慌:“你是说,我父亲母亲、奶奶叔叔婶娘,都眼睁睁要我去死?”
柳姨娘也有些心急:“你爹和太太自然是不愿意的,可他们也得为秋家着想。嫣儿,要我看,你也别等家里送,你需自个尽早回贺府去。待回去后,拿出手段好生哄着贺将军……”
秋嫣没想到柳姨娘话锋一转,竟要她回贺府!
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
秋嫣看着她:“若是哄不好呢?我就得陪着贺沣去死?”
柳姨娘眼神闪躲:“你不是很有手段嘛。还记得你刚进府的时候,把韩氏气得拿板子打你,可后来不还是哄得她百般疼你?停灵还要四十九日,什么公婆你拿不下?哄得他们气顺了,未必就舍得你殉葬。”
顿了顿,又道:“等贺沣出了殡,你从大房屋里过继一个儿子。贺家那样富贵,少不了有你一口饭吃。有了儿子,将来总有你出头之日……”
柳姨娘自认为语重心长的这番话是为秋嫣考虑,岂料这番话听得秋嫣更加心灰意冷。
秋嫣看向她:“姨娘,你这番话是为了蓉儿说的吧?”
柳姨娘心虚,沉默着,不敢抬头看她。
秋嫣苦笑道:“你刚刚还说儿子未必有女儿强。可在你心里,女儿永远都是可以被牺牲的。”
柳姨娘拉住秋嫣的手,急忙分辩道:“……嫣儿,娘知道你不是这么自私的人。你、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不会看着你亲弟弟不管的……娘晓得你难,可娘也难啊。女人这一辈子,不过都是为了丈夫兄弟子女活着……”
秋嫣看着她,重重道:“姨娘,那是你。我,跟你不一样。”说完甩开柳姨娘的手,转身大步离开。
暮色四合时,京城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又添了几分寒凉。
秋府正堂内灯火通明,依然未吵出个高下。窗户上人影幢幢,还能听到四老爷秋宏正高声辩论的声音。
齐聚正堂的秋府各房正决定着秋嫣的命运。
屋内老太太抚着额:“行了,叫你们来不是来吵架的!”
闻言米氏柔柔弱弱地起身:“都是一家子骨肉。二哥,我替我们家老四给您陪个不是。”
秋宜胸腔内正憋着一股浊气,正吐不出来,听米氏这话,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米氏说完,顿了顿又道:“哎,我只想起六年前,老太爷去世的时候,姨老太太也追随老太爷而去,至今还传为佳话。”
韩氏凉凉道:“姨老太太是不是心甘情愿还两说呢——”
秋老太太神色一变,目光变得凌冽起来。
秋宜见老太太神色不对,急忙朝韩氏喝斥:“住口!”
韩氏自知失言,垂首不再开口。
秋老太太看了韩氏一眼,说了一句:“还是以大局为重吧。”
蒋氏也跟着开口道:“二房若是再执意袒护秋嫣,让祖宗蒙羞,让老太太为难,便是大不孝了。”
韩氏想争辩,嘴才张了张,就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浑身湿透的秋嫣走了进来。
全部人均看向她。
秋嫣抖去一身湿冷,朝众人冷笑道:“全家荣辱都系于秋嫣一人,秋嫣受宠若惊啊。”
秋宜忙喝道:“大人议事,你怎么来了?还不快下去!”
秋嫣看向他,道:“反正被送回贺家,也是一死。将死之人,顾不得什么规矩。你们说二房不孝,可是若论不孝,两位叔叔实在更胜一筹。”
秋嫣说着走到秋宁面前。
“三叔身为国子监监生,一心只读圣贤书,却数年未曾考取功名,也不曾挣过一文钱,吃穿用度全部依靠府里供应,更别提孝敬老太太一分一毫了。请问三叔孝否?”
秋宁涨红了脸:“不不不不……”
钱氏白了他一眼:“问你孝不孝,你说什么不——”
秋宁涨红了脸,终于把话憋了出来:“不像话!”
秋嫣没有理睬他,早已转身质问秋宏。
“还有四叔你,还好意思提老太爷。你不仅游手好闲,还在老太爷服丧期间逛窑子吃花酒,被御史检举还要我爹去替你善后,请问四叔孝否?”
秋宏怒不可遏:“胡说八道!”
一旁的米氏看了他一眼:“成日里一直劝爷检点,爷就是不听,如今被个晚辈数落,祖宗的脸都丢尽了,我、我不活了!”
说完装腔作势便要去撞墙,钱氏和蒋氏见状急忙拉住米氏。
正堂上闹做一团。
秋老太太额头青筋直跳:“够了!秋嫣,你说完了吗?”
秋嫣一脸冷淡,看着她。
秋老太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转而朝大家说道:“这件事,不用再议。明天一早,把秋嫣送回贺府。”
韩氏着急想张口……
就见徐娘子突然神色慌张地走了进来:“老太太,不好了。祠堂那边出事了!”
众人心下大惊。齐齐起身,往祠堂而去。
不一会,秋家上下齐聚祠堂内。
祠堂内阴深冷寂,供桌上供奉着数排秋家列祖列宗牌位。
徐娘子此刻正扶着老太太站在上首,大伙正听一个巡夜的下人讲述事情的经过。
那下人胆战心惊道:“小的刚才经过这里,发现祠堂的门开着。我怕有人夜闯祠堂,进去一看,结果就发现姨老太太的牌位在滴血……”
徐娘子听完忙扶着老太太的手上前去查看姨老太太的牌位。
旁边的牌位都是阴刻后,用墨描黑。唯独姨老太太的牌位墨色变成了红色,并且正在一滴一滴地溢出阴刻的凹槽,仿佛血泪。
钱氏有些害怕道:“莫非……姨老太太显灵了?”
老太太皱紧眉头。
秋宁和秋宏也凑上前,看了看姨老太太的牌位。
秋宏歪着头:“我看不像是姨老太太显灵,倒像是那些江湖术士的腌臜戏法。”
秋宁听了看向秋宜:“二哥,这是你、你们二房的人搞的鬼吧?”
徐娘子也询问巡夜下人:“有没有看见可疑的踪影?”
那下人摇了摇头。
老太太朝众人看了一眼,又思忖片刻,道:“你们都去外面候着。嫣丫头,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众人面面相觑,不过都听话退了出去,祠堂内便只有秋嫣留了下来。
出门前,韩氏还回头不安地看眼秋嫣。秋嫣则笑着朝她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等众人都散了,老太太又冲徐妈妈道:“徐妈妈,你也出去。”
待堂内只有秋嫣和老太太二人时,老太太这才看着秋嫣开口道:“嫣丫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秋嫣也回看她:“姨老太太一定是知道我即将殉葬,心疼我。”
秋老太太盯着她:“姨老太太自己就是殉葬而死,她为何要心疼你?”
秋嫣便道:“只怕姨老太太当时也心有不甘,故而对秋嫣的遭遇感同身受吧。”
老太太脸色阴沉下来:“照你的意思,是有人逼她殉葬不成?”
秋嫣面无惧色道:“我听说姨老太太天生婉顺,想必她即使遭遇不公,也不会报复。我就不一样了,我要是死有不甘,一定会变成厉鬼,让逼死我的人也不得安生。”
老太太眯着眼睛看向秋嫣:“你在威胁我?”眼神打量着秋嫣。
秋嫣不甘示弱回应着秋老太太的目光。
老太太倒是佩服她的勇气。
想了想,真诚道:“你来府里已有六年。说实话,孙子孙女中,我虽谈不上多喜欢你,但至少你不像你那个姨娘一样让人看着就心烦。”
秋老太太此时语气柔和,像是一个祖母与孙女在谈心。
“我何尝不想保住你一条命?可是我身为秋家的主母,得为整个秋家考虑。有朝一日,你若是能处在跟我一样的位置,就会明白我的难处了。”
秋嫣还想据理力争,秋老太太抬手示意止住秋嫣。
众人都等在祠堂门外,未曾离去,都在猜老太太留下秋嫣是为了什么。
很快老太太便走了出来。
月光下,老太太的身姿气宇不凡。众人瞧了,有点敬畏,纷纷吞下了要说的话。
老太太看了众人一眼,方道:“我仔细想过了。嫣丫头毕竟是我们秋家的血脉,人,不能还给贺家。不能让她就这么稀里糊涂丢了性命。”
秋宜和韩氏听了此话,感激地看向秋老太太。
老太太又道:“不过眼下贺家占着理,他们断然不会同意退婚。须请人出面说情才行。”
秋宜忙走近老太太:“这……请什么人出面合适呢?”
老太太淡淡开口道:“太子。”
秋宜一愣:“我与太子素无私交,又是为家事,只怕……”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你父亲曾作过太子太保,虽只短短半年,但太子为人敦厚仁慈,重情重义,只怕还念着这份旧情,不会置之不理。”
秋府自老太爷去后,老太太就是主心骨,她说的话,大家都得听着。
很快大家便各自散去。
秋嫣也回到她出嫁前的院落。
房间内青黛正在铺床。
秋嫣一回到房间,便瘫倒在床上:“累死了……”
青黛有些无奈:“姑娘,床还没铺好呢。”
秋嫣不理,还把青黛拉到自己身边躺下:“我要给你记头功。要没有你,我就死定了。”
原来一个时辰之前,主仆二人得知府里长辈正在正堂商议秋嫣的去留。
秋嫣知道她的事情不好处理了,她父亲母亲在大义之下,计较不过其他人,于是就拖着青黛另想办法。
而青黛得了秋嫣吩咐,偷偷溜进秋府的厨房,趁着夜里四下无人,拿出装猪油的罐子,挖出一块,扔进热锅里。
等猪油化开,又从衣服里掏出一盒朱砂倒进锅里搅合。
等搅合好,又溜进祠堂,偷偷摸摸地拿下姨老太太的牌位,用小刀将描墨的一层刮掉,然后把已经凝固的红色猪油抹进凹槽里面,然后把牌位重新摆好。
弄好,才蹑手蹑脚离开。
而姨老太太那牌位,在旁边长明蜡烛的炙烤下,凹槽里面的红色猪油开始慢慢熔化,形成血泪的效果。
这会秋嫣和青黛齐躺在床上,二人回忆起方才的惊险画面还有些心慌。好在事情办成了。
秋嫣对青黛道:“回头找个机会给姨老太太的牌位重新描墨,用上好的徽墨。”
青黛点头应了,问道:“姑娘,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家里那么多牌位不用,非要用姨老太太的?老太爷的牌位难道不是更有威信吗?”
秋嫣看着头顶的幔帐,道:“因为……只有姨老太太的牌位显灵可以取信于老太太。”
青黛不解:“为什么?你又从没见过姨老太太。”
秋嫣道:“因为心虚。母亲既说姨老太太是不是心甘情愿还两说,那么能逼迫姨老太太不得不死的人,还能有谁?”
青黛惊讶地起身,欲言又止。
秋嫣安抚地看了她一眼:“老太太就算已经怀疑是有人做了手脚,但为了心安,也宁可信其有。”
青黛佩服道:“姑娘,你可真聪明!”
秋嫣也有些得意:“不是我聪明,只是读了些经史子集,明白些人心而已。”
说完又摸出随身带着的扇子,缓缓展开。
轻轻说道:“谢谢你当初要我读书识字,又救了我一回。”
而被秋嫣念叨着的纸扇主人脑子里半点没闪过那小丫头的身影。即便今日秋嫣就在他面前,梁诩都未曾认出,还亲自拎着人把人扔了出去。
劈柴处,即便是白天室内也十分昏暗,烛光像是被房间里的黑暗所吞没,只能照亮桌前人的轮廓。
一个犯人被倒吊着,两旁站着面无表情的梁翊的手下。
梁翊端坐在犯人面前,正在犯人的骂声中品茶。
穿着四品朝服的官员冲梁诩嚷道:“梁翊,你滥用私刑!等我出去,我一定在圣上面前狠狠参你一本!”
梁翊笑道:“李大人你多虑了,我既然请你进来,就没想让你活着出去。”
那李大人惊恐道:“我好歹是朝廷的四品大员,是当今圣上亲点的三甲进士,岂是你说杀就杀的!”
宋锦闲闲道:“区区四品官儿,在蓑衣巷劈柴处,就是满地跑的耗子也比你稀罕。”
梁翊:“宋锦,你可别小看李大人。李大人虽然品级低微,却敢向圣上密奏,谏言裁撤劈柴处,这份胆气,我是十分欣赏的。”
李大人:“你……你都知道?”
梁翊扬着嘴角笑了笑:“我记得你在密折里,说我是‘虐下之酷吏,媚上之鹰犬’……鹰目视高远,犬死缠到底,无论猎物藏在哪里,都能揪出来。我权当这是李大人对我的夸奖。”
李大人竟不知此等密折内容都能被他获知,心下慌乱:“梁翊,你不要得意!你执掌劈柴处这几年,四处罗织罪名,残害忠良!连卢国公都栽在你手上,朝野上下早已经对你天怒人怨,今天就算我死在你手里,还会有后来人的。”
梁翊冷笑道:“忠良?什么时候贪墨军饷三万两的人,也能算是忠良了?”
李大人闻言脸色突变。
梁翊拿过一本账册,扔到犯人面前:“还是你想说,这本账册也是我罗织的?”
李大人顿时气焰不再,软了下来。
梁翊:“说,是谁指使你写这份密折的?”
……
不一会,梁翊从审讯室走出来,穿行在劈柴处中,宋锦跟在后面。
宋锦开口道:“果然和爷猜测一样,又是兵部那些人搞的鬼。”
梁翊心中早有预料:“兵部这帮大老爷不傻,一整顿军务,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这帮人当然不甘心。”
说完指指宋锦衣服上溅的血迹:“说了多少回,让那些文官御史看见,又该说劈柴处是人间魔窟了。”
宋锦往身上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等我回头就换一身。”
说完又紧紧跟上梁翊,又说道:“那帮御史一点实事不做,整天指手画脚,盯着劈柴处挑东挑西。圣上和太子爷也不管管这帮人,成天受他们鸟气。”
梁翊听了便说道:“圣上对百官素来宽厚仁慈。太子根基不稳,更不能高调行事。”
宋锦不满:“所以脏活儿都由咱们来干。”
二人正说着,就有手下跑了过来:“大人,太子手谕。”
梁翊朝宋锦横了一眼:“你还真是一张乌鸦嘴。”
宋锦也恨不得给自己来一耳光,让你乌鸦嘴,这不脏活儿又来了。
二人回到屋里,梁翊已看完太子手谕,将其放在案几上,食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垂头思索着。
宋锦在旁问道:“太子是让爷出面去调停秋家与贺家的矛盾吗?”
梁翊点了点头。
宋锦哀叹道:“又是一件得罪人的苦差事。”
梁翊却摇了摇头:“我倒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宋锦不解:“机会?明摆着秋家是清流领袖,贺家又是跟着圣上出生入死过的老将。爷一旦出面调停,不管是退婚还是殉葬,都会彻底得罪另一家。”
梁翊横了他一眼:“你这个榆木脑袋什么时候能开窍?如今我们想要把劈柴处的势力渗透入军中,清查贪腐,少不了贺家的支持。我正愁贺家自持功高,不买我的账呢。得罪秋家,不过是被天下文人多骂几句。可是眼下,我必须得到贺家的支持。”
宋锦哦了一声,又啧啧道:“就是可惜秋家小娘子了。”
梁翊斜眼看他:“你倒是怜香惜玉。”
宋锦摸了摸鼻子,这不是就事论事嘛。人家一娇滴滴的娘子,堂都没拜完,难道不可惜?
梁翊得了太子的手谕,很快便让人给两家下了帖子,邀人来卫远候府商议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