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前世今生
飞机落地的一瞬间，唐奔奔稳住了自己一路涣散的心神。
在加拿大偶尔的恍惚时光里，她也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回来，但那一天一定是年华老去，落叶归根，尘归尘、土归土的垂垂暮年。
“小姐，需要帮忙吗？”空乘走了过来，唐奔奔这个时候才发现整个机舱只剩下自己一位乘客。
她笑着摇摇头。
由于这个笑容太过苦涩，以至于空乘都无法相信她真的没事。到底还是站了起来，瘦削的脊背隐藏在略显宽松的衣服里。
此时穆迎北在接机处等她，以短暂的拥抱结束了她们阔别的漫漫三年时光。
此行她独自一人，跟乔恩夫人请了两周的假期，并以乔恩夫人的名义给未来集团发了邀请函，其实是想争取一次庭前私下和解的机会。
乔恩夫人一直不明白，当然现在更不愿意去明白，已经掌握公司实权的唐奔奔为何总是隐姓埋名，扛着自己的大旗行事。她只当这个在中国长大的女孩承了东方人低调谦虚的做事作风，依旧虚头巴脑地表达着对自己的尊敬。
墨宇皓本来是要出席此次调解的，毕竟能让万物皆空的邵辉俯首称臣的人绝非凡人。想来三年前的收购，他和乔恩夫人也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如今对方已经进阶成了何方神圣，他很想会她一会。但江暮晨提出这件事双方都会带律师团队来解决，庭上见面少不了，何必浪费时间。如果他现在真的想去看看，自己倒是可以代替他去，墨宇皓也就没有再坚持。
和乔恩夫人的见面地点，江暮晨把它定在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在自己的主战场里，她更有底气去接待这位想要血洗当年低价收购之耻的女强人。
唐奔奔比她约定的时间更早一点到了，合着她走进来的瞬间，微风把江暮晨办公室的窗户吹开了。窗外飘来一阵鸟语花香，和预想的谈判氛围着实不搭。
迎面而来的人可真是一位清艳绝伦的美人，合着一头栗色的长卷发，站在那里就是一道风景。江暮晨承认自己看呆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就是传说中的乔恩夫人。
在大大的惊讶之后，她很快联想起威尔赫姆巴赫的私生子向来多情放纵，说不定她就是以他情人的身份来接受这家酒店的，倒也不觉意外。
在江暮晨看来，乔恩夫人提出的撤诉请求以及系列的经济补偿方案无异于宣布死亡后的抢救，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只是让她意外的是，比起想象中的针锋相对，眼前这位乔恩夫人在交换意见之后更多选择了沉默。她的沉默中有一种被置之死地后的强韧，可能连提出的人自己都感到无力回天，所以她粉饰太平的样子给人一种萧瑟的伤感。江暮晨知道这并不是她的错觉。
之后，墨宇皓再向江暮晨问起这位乔恩夫人，她也只是表示真的跟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而已。
唐奔奔在当天没有看到那个人出现，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其实他来与不来，不会有任何区别。这位晋宇的旧主人，未来的现当家，既然做了决定，就不可能因为她一次私下的争取而改变主意，而他也早在他们的“丑闻”发酵之后，就和她撇清了关系，划清了界限。此次争取不过是她的螳臂当车，亲眼目送自己的妄想灰飞烟灭罢了。
再之后，她去见了邵辉。
在唐奔奔离开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邵辉都停驻在她那一寸目光中。那双曾经最纯净热情的眸子里所折射出的警惕与憎恨，让他在很多年后依旧一遍遍地去重温，就像用身体最柔软脆弱的部分去舔抵荆棘，感受着滴血的疼痛。
他愿意用一辈子送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她的理想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就像小时候，他远远地送她回家，再赶几个小时的路回自己的家。他不需回应，也无须回报，他可以在自己的世界中和只属于他的唐奔奔厮守终老。
小时候，医生就说过他患有阿斯柏格综合征，是高功能的自闭症，在某个领域有着超越常人的智商，可以成为天才，可同时又有人际交往障碍，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交流生活。其实他觉得自己并没有交流障碍，只是真的不想理他们罢了，他的世界从来都只有唐奔奔，除了她，他谁也懒得去看见。她是他心头广袤黑暗中的一束光，黑白生命中唯一一抹绚烂的粉红，哪怕到了这一刻也隽永芬芳、矢志不渝。
在唐奔奔此行离开前的最后一天，穆迎北邀请她回之前的住处看看。她犹豫了一会儿，没有拒绝。
站在门槛上的唐奔奔，看着三年前的自己，就像处在阳界的人去看阴界的人，带着天人永隔的平静，缓缓地扫视着影像。
在这个慢镜头里，甄安娜梳着羊角儿小辫，笑容正酣地跑过，投出的球落在地上，又被追在她身后的穆迎北捡起，接着她们开始争抢。然后小黑敲门来找她，他的嘴角上粘着浸满汗珠的茸毛，热濡濡的，那是十二岁男孩最鲜活的青春……
“你不进去坐坐吗？”穆迎北的声音终结了她的回想。
唐奔奔摇摇头：“我想看看她。”
穆迎北很快理解了她是谁。
她变成了一张小小的照片被贴在深灰色的墓碑上。唐奔奔蹲了下来，放下了一束雏菊。小小的一束花在绵绵细雨中被润泽，生机无限。
她发现自己已经没那么恨甄安娜了，她的残忍变成了养料，滋养着她，让她在浮尸遍野的沼泽里死而复生，开出了明艳的花。
“你什么时候回去？”穆迎北问她。
“明天。”
“这么快？见过邵辉了吗？”一阵雨飘来，穆迎北的话被吹得打了一个弯儿。
“见过了。”
“相信他吗？”又一阵凉风抚过，吹远了她的问题，也吹落了几片雏菊花瓣。
“也许吧。”她答非所问地望着掉落的花瓣，没想到这么快就不新鲜了。
“还会回来吗？”话音被细雨彻底打落到了地上。
“会的，还要开庭。”唐奔奔扬起脸，清朗的秀发在风中猎猎作响。
三个月后。
当唐奔奔坐在邵辉身边的旁听席上时，墨宇皓是用眼睛一点点地把她吞下去的。他从走进法庭的那一刻起，身体就陷入了僵硬的虚浮，整个人开始神思飘忽。这张寂美安静的脸孔竟然从他的梦境里走到了现实中，他迈出的脚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中，几秒后才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身后的江暮晨感受到了他明显的异样，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又机械地迈出一步。落座后的他用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唇色很快褪去，可淡淡的血腥、强烈的痛感告诉他，一切是真的。
她没有死？那这些年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他联系？她怎么就变成了乔恩夫人？那死去的人又是谁？怎么没有家人找来？一系列的谜团在他脑海中盘桓着，折磨着他的心境，让他在欣喜和震惊中左右摇摆。他来不及去想明白了，她还活着，就在自己的面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江暮晨看着眼前的墨宇皓，他从未给过她这样热烈的目光，他看她的样子，犹如久旱的人终逢了甘霖，沙漠中垂死的人发现了绿洲，完全是一副浸在海市蜃楼中的沉醉模样。
她本能地想把他从这不可思议的注视中拉回来，在他耳边轻语：“这位就是乔恩夫人。”在她宣告了对方的立场后，她却发现他的眼神更幽深了，竟然像升起了潮湿的雾气。
墨宇皓两片薄薄的嘴唇被他紧紧地抿住，同时他也扣住了自己的双腿。他分明听见了一次比一次更急躁的心跳声，他害怕下一秒就大声喊出她的名字，控制不住自己朝她奔去。
法官低沉的声音响起，接着是翻开案卷的窸窣声和江暮晨的发言。这些声音流入他的耳中后，通通变成了漫长的凝滞和久久的空白。他一个音节都没有听进去。
“轰隆”一声，他站了起来，力道大得连凳子都要被他掀翻了。这个表现却已经是他最大限度的克制。现场的每一个人都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他，当然除了唐奔奔。
法官不悦地皱眉，警告的声音响起：“原告有什么想说的？”
“我要求撤诉，我们对被告有所误解。”
众座哗然，江暮晨惊讶地张了张嘴巴。
唐奔奔在这个时候终于把脸抬了起来。错开重重人影，她的目光终于到达了他的脸上。这一眼，穿越了三年的悲欢离合。
他深邃的眼眶此刻微微发红，暖暖的笑容却被挂在了嘴边，这样矛盾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少有的深情。深情吗？真是讽刺。
“原告代理人请发言。”法官对于墨宇皓的临时转变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身为法官数十载，什么莫名其妙的开庭现场没有见过，他依旧操着毫无起伏的男低音在走法庭程序。
“我们……我们还需要重新补充证据，所以请……”
“我要求撤诉，之前是误会。”墨宇皓看向江暮晨，决绝的眼光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子。她再多说一句，恐怕她的舌头就要被斩落了。
江暮晨在这一刻明白，他的立场终于被唤回了，是跟自己对立的立场。虽然他们此刻肩并肩地站在一起。
女律师花容失色，用余光涩涩地瞥了一眼对面的“乔恩夫人”，咬了咬牙关，哑声道：“我们撤销诉讼请求。”
法官平静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原告是否出于自愿？”
“自愿。”
“原告是否收到胁迫？”
“没有。”
一锤定音：“同意原告的撤诉请求，散庭。”
坐在被告席上的邵辉此刻站了起来，连失望都没有，只是百无聊赖之后的枉然。
墨宇皓越过人群走到了唐奔奔面前，他双手撑在窄桌前看着她的一脸讶异，沉声道：“你跟我来一下。”
唐奔奔犹豫了一会儿，理智上她应该重谢他，但情感上，她又不想停留。几秒钟的空白后，她终于在他的逼视下站了起来。以前的每一次，每当他站在自己面前时，她都自觉矮他一头，现在身高依旧没有变化，但是她已经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她绕开窄桌，从了自己的内心，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她的手被抓住了。
唐奔奔微微怔了一怔，停了下来，惊讶自己并没有想象中愤怒，有的只是无尽的疲惫感：“放开。”
墨宇皓看到了她眼中的嫌弃，又看到了这嫌弃在对视中慢慢淡去。那个只属于墨宇皓的表情，表达的意思很明显：他不会听她的。
唐奔奔显然是领会到了他的意思。
“凭什么？”她问得无比平静，就像在问一个员工为什么不用A 计划而启动了 B 计划，B 计划好在哪里一样。下一秒，她的手已经被松开了。终究是不一样了。
“你也不希望我再起诉邵辉吧，我可以重新起诉。”他把手插进了西裤口袋，口气也平淡到像进行谈判。
“真是卑鄙。”
还好，还会骂自己。
墨宇皓推开了一扇庭室门，在唐奔奔走进去后，又关上了。他的动作如此自然，好像他们之间就应该这样，以至于这一系列动作进行时，没有任何人觉得这样是非常不妥的，直到门被关上，大家才去想，他们俩怎么就单独在一起了？怎么就把大家隔绝开了？
年轻女律师在此刻如梦初醒，那个曾经在他的电脑视频里匆匆一瞥的轮廓，也在这一刻清晰具体了起来。原来自己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心里，如果有，也是因为那个人没有回来。
“你没死？”这是离开众人视线后他问她的第一句话。
唐奔奔背对着他，半晌之后说：“你没眼睛吗？没看见我没死？”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转到她面前。
唐奔奔又背对过去：“你说你并不认识我。”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愤怒，更没有哀伤，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已。
“那个时候……我……”他说了一半却没法说下去。那个时候他已经没有选择了，何况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释怀地笑了笑，帮他补充完了下半句：“其实，你也没错。员工分为有用的好人、有用的坏人、没用的好人、没用的坏人，公司前景利益面前，任何人都可以像蜘蛛网一样被抹去，何况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死人。”她终于把他曾经说过的话还给他了。
“你真的这么想我？”他看着她的背影，褐色的长发如瀑布一泻千里，一如这三年的她一样，让他难以看懂。他终于感受到了狂喜之后的悻悻然。
唐奔奔捋了一下头发，这是他曾经熟悉的一个小动作，修长的手指抚过脸颊，叠成一个漂亮的兰花指后把头发掖在耳后。
她的耳垂露了出来，那个贝壳形的“爱神记忆”灼亮了他的眼睛。他在一瞬间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地后退了两步，温言道：“你还戴着这个？”
她冷冷地回望一眼，世界上不会有比这寸目光更陌生的眼神了。
墨宇皓望着她凉凉的目光喃喃自语：“你和邵辉之间……你怎么就变成乔恩夫人了呢？”
她显然没有回答他问题的意思。墨宇皓环抱双手坐了下来，过去一幕幕有关她的画面在脑海中回放，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回忆的浪头中时隐时现……
奔奔，唐奔奔……医院的走廊，那个焦急的身影渐渐和真实的人像重叠在了一起。
须臾一瞬，电光火石间的念头劈进他的脑海，一切都被炸开了。
他顿悟了这个秘密。
是他？原来是他，他怎么从来没把她和他联想在一起？
小黑，邵辉，那个帮他黑掉费氏官微的人，那个在医院打电话给唐奔奔的人。
难怪，他第一次听到邵辉的声音就有熟悉感。
他茫茫然地愣住了，一瞬间仿佛度过了春夏秋冬。他眯了一下眼睛：面前的唐奔奔已经进阶成了乔恩夫人，她不再是三年前对于成功没有太大野心的小姑娘，而她的小黑邵辉就潜伏在自己的公司里。如果，如果这一切是他们有备而来，唯一的意外就是那本笔记本……久经商海的墨宇皓还是打了一个寒战。
唐奔奔感受到他阴恻恻的气场和那种无法让人琢磨的阴郁，哪怕现在她是背对着他。
她转过身后，看见了那副属于墨宇皓的蚀骨冰凉，那一双眼睛永远上演着隆冬的萧瑟。果然这才是他。
褐色的长发随着她的脚步起伏抖动起来，刺眼的光影倒映在他的瞳孔里。他知道她要走了。即便这是一场精心的算计，他也已经配合她了。
他伸出手把她拉进了怀里，这突如其来的力量让在她跌坐在他的腿上。她迅速转过头来，扬起的手掌朝着他脸孔的方向划出了优美的弧度，他却是闭上眼睛的，就等着这一巴掌。
修长的手指终于还是停在了半空中，接着泄气般地急转直下，跌落下来。在他的配合下，她推开了他。
高跟鞋的声音响彻法院长长的回廊内。
良久之后，门被推开了，墨宇皓平静地走了出来，他越过众人的目光，走向金文善，平静道：“我需要召开记者招待会。”
金文善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又明朗坚决地摇摇头。很明显这个摇头是对那个点头的强烈否定。作为墨宇皓的秘书，他当然比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墨宇皓想澄清些什么。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撤诉更简单的事情了，但也没有比撤诉之后压力更大、更困难的事了。如果墨宇皓还能堵住金文善、江暮晨之辈的悠悠之口，那么肖瀚文这样老臣的责难就没这么容易躲过去了。
如何保全未来集团在国内科技酒店无法撼动的地位，又不去伤害唐奔奔的 Angel，这对墨宇皓来说无疑是在钢丝绳上跳舞。
冷静下来的墨宇皓在脑海中把整个事件进行了复盘，甚至包括刚才开庭时唐奔奔脸部的表情细节。现在去考虑二人是否合谋显然偏离了问题重点，但是有一点他很确定，那就是邵辉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掣肘唐奔奔的公司。如果未来能拖住 Angel 实现共赢，把这局做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倒是当前最好的方式。
他很快召开了会议，表达构想，部署战略。“可以成立旗下子公司。”
“谁实际控股？如果联合设立新公司，49%的股权已经是未来能让渡的极限。”
“而这一定会偏离唐邵的初衷。”七十二小时，灯火一直通明……
三天后，唐奔奔应邀出现在了墨宇皓的办公室里，她的目的是速战速决、早早清算，她才不要欠他这么大的人情，所以在心里给出的价格比当时给江暮晨的还要巨大。
推门进来的时候，墨宇皓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唐奔奔的眼神淡淡一洒，整个办公室连人带景就落入她的眼底，连带他坐在沙发里喝咖啡的姿态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看着唐奔奔来了，墨宇皓起身往沙发边上挪了挪，即便那宽敞的沙发根本不需要他这样挪。很显然，他希望她能坐在他身边，但是唐奔奔也显然屏蔽了这个身体信号，径直地坐在了他侧面的沙发上。
落座后的唐奔奔浅浅一笑，既不凌厉，也绝不怯弱，这样从容不迫的笑容，三年前的唐奔奔是不会有的。
墨宇皓立刻会意了，她只想以乔恩夫人的身份来公事公办，便以她愿意听到的公式化口吻说话了。
很好，就是这副风度翩翩又冷漠无情的样子，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
他长篇大论了一番，她避重就轻地听完，修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庞上投下纤长阴影。这不是她想要的方式，她来这里无非就想尽可能地与他了断，而不是和他没完没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共谱未来。
想了一会儿，她领情地笑了笑，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你可不可以再跟我谈谈细节？”
在墨宇皓的陈述中，唐奔奔觉得如果她能同意的话，其实他的设想也挑不出太大的问题，这个相对完美的预案一直流畅到他发出一个晦涩的停顿。
墨宇皓之所以忽然停了下来，是因为他有点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提资金的事儿。如果是真的乔恩夫人坐在对面倒也好说，可如果是真的乔恩夫人，他又怎么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斟酌了一会，他试探道：“Angel 支付履约金给未来，同时我会支付等额的预付款给你，当然顺序也可以颠倒，我先给你预付款，你再给我履约金。”这明显不合规矩。他就差点没说，唐奔奔我打款给你，你再打款到我们公司账户，肖瀚文也不会查我的私人账户，我也好交代啊，不然我真的被他们说死啦。
他向前微倾的身姿是在不动声色地求饶，这种身体语言，唐奔奔在她的下属中已经多次领略。
如果她还只是三年前的唐奔奔，是体味不出这份求饶的，但是她毕竟实至名归地做了三年“乔恩夫人”，关乎公司生死的决策都握在她手里，墨宇皓此刻的为难她心领神会。虽然撤诉是他一个人的决定，可未来不是他一个人的未来，就像晋宇不是他一个人的晋宇，当然Angel 也不是她一个人的Angel。
如果当年她和墨宇皓的身份互换，做选择的人是她，她难道就不会为了保全公司而牺牲掉“死去”的墨宇皓？不对公司负责，不对员工、股东负责，只对一个死去的情人负责，这样的老板有人肯愿意跟着卖命？想到这里，一份若有若无的红晕就爬上了她的脸颊。她怎么就把自己比喻成了情人呢？
这份莫名的羞赧给了墨宇皓熟悉的错觉，他忽然觉得坐在对面的人又不是什么乔恩夫人了，就只是唐奔奔而已。
“你准备给我打款多少？”她抬起头来，掐断了他的念想，开门见山。
墨宇皓松了一口气。他感激她的理解，薄薄好看的嘴唇就报出了一个数字。唐奔奔点点头：“就按照你说的数字，我打款给你，算作我个人赠予给你，
你可以再把它入股到你们公司。”
墨宇皓蓦然沉寂了一会儿，她果然不想和他合作，想用钱来弥补他。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眼风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一定要这样吗？
唐奔奔看懂了他的脸色，重重地“嗯”了一声，对应上了他心里的疑问。被拒绝之后的墨宇皓会怎样呢？真的再起诉她？再放低身段求她？这都不可能，墨宇皓从来只能是一种人，打落牙齿后血吞的人。被拒绝后，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覆盖在他的身上，他并不想在她面前掩饰这份失落，就让这份失落在沉默中发酵。
墨宇皓式的沉默，唐奔奔是熟悉的，她以前觉得他的沉默如宝剑出鞘，削铁如泥。时至今日，这份凌厉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三年光景，他们之间就调了个位。
墨宇皓自嘲地淡淡一笑，起身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出于强烈的挫败感，他甚至都没有去看她，只是在机械地做着倒咖啡的动作，再机械地把咖啡递到她的手里。
江暮晨在这个时候敲门进来，准确地说，她的敲门声和她的脚步声几乎同时响起。唐奔奔转过身看了她一眼，这一转身打翻了他递出的滚热咖啡，开水倒灌在她的手上。
她的瞳仁因为疼痛而剧烈放大，随后惊叫声响起。那声惊叫不是由她喊出来的，事实上她一声不吭，当然也不是墨宇皓发出的，而是江暮晨。
墨宇皓没有朝叫声的地方看，只是迅速打开了咖啡机边上存放冰块的储存盒，小心翼翼地把冰块放在她的手上。他捧着她的手，仿佛捧着一件艺术品。
他垂下眼睛，思绪就落在了虚无之地。他曾经也这样捧起过她的脚，一切只道是曾经。他不知道，唐奔奔比他更早一步到达了往昔之境，那时候岁月静好，微风不醉，只道是无邪。
往昔岁月让墨宇皓的失落感又不动声色地加重了一层，他厌恶这种软弱，却被深深地箍在过去里不愿走出来。她是先喜欢上他的，却也是在这段不明朗的关系中先挣脱出来的，反而徒留他一人在那儿。
江暮晨看着他们，眼前的两个人面色平静、八风不动，一副无喜无怒的样子，就像端坐着的两尊佛像，各有各的从容骄傲。这份永世宁静中还隐隐透着一份惹不起的感觉，这绝对不是恋人之间的感觉。
可就是这感觉怎么都对不上的两个人，只要相互在场就可以为对方支起牢不可破的屏障，把除了彼此之外的所有人都隔绝在外，只要他们不走出去，那么别人也就永远无法走进来。
江暮晨就是那个无法逾越屏障的人。
离开之后的唐奔奔，带着尘埃落定的轻快心绪，在当天晚上飞回加拿大。乔恩夫人对唐奔奔这次的表现很满意，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不会含糊掉唐奔奔让未来集团撤诉的战功，同样也不会忘记是唐奔奔力荐了始作俑者邵辉的这一败笔。这份平衡之后的满意直到她收到了未来集团的合作意向书后开始倾斜。
在她看来，一场联盟般的合作发布会就可以一洗雪耻，彻底恢复 Angel 的名誉，更何况能和中国科技酒店的翘楚合作，对于将Angel 打进中国市场是不可多得的契机，这样一举多得的事情当然不应该被拒绝。
乔恩夫人立刻回复了未来集团，表示出想要一起合作的愿望，并邀请他们派代表来加拿大商谈观光，如果他们觉得路途遥远，她也会立刻派代表过去谈，同时也十分隐晦地表达了她可以说服唐奔奔，给彼此留更大的合作空间的想法。
收到邀约后，墨宇皓想亲自过去，可江暮晨恰逢其时地告诉他，晋宇的火灾案有了突破性的证据，找到了关键证人，她更希望墨宇皓留下来配合调查而不是去加拿大出差。
让江暮晨意外的是，金文善也很不乐意墨宇皓亲自去加拿大谈判，似乎在暗中阻止墨宇皓出行。于是这才有了让金文善带队的“谈判代表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