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辩证法
第一节 有无
有无,是老子着力探讨的一个重大哲学问题。老子对于有与无的探索,直接指向了世界本原、宇宙缘起。
(一)本体论意义上的“有”“无”
世界的本原是什么?在万物生发之前,世界是什么样子?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四十章)
老子认为,世界原本是“无”,从“无”到“有”,应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如何理解老子笔下的“无”与“道”之间的关系?《老子》第二十五章中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既然“道”是“有物”,那当然就是“有”,而不是“无”。《老子》第四章中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在这里,老子用了一个看似模糊的说法——“似或存”。“似或存”,可以理解为“貌似是存在的”,或者“看上去好像是存在的”,“道”还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它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是隐微的“无状之状,无物之象”。
《老子》第二十一章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虽然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但是“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中有信”,所以,“道”即“有”。
相对于“有”,“无”是一个更为原始的概念,因为“无”的出现,远早于“有”。《庄子·齐物论》中说:“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意思是说,宇宙万物的产生有一个开始。在此之前,是尚未开始的时期。此前,还有一个尚未开始前的时期。宇宙万物的产生经历了“有”的状态,在“有”之前,是“无”的状态。在“无”之前,是尚未有“无”的时期。在此尚未有“无”的时期之前,还有一个漫长的时期。
道家注重探索宇宙人生的奥秘和哲理,解读万物缘起。《淮南子·俶真训》中也说,宇宙的生成有一个开始,在这个开始之前有个还没有开始的时期,在这个还没有开始的时期之前还经历过一个时期;有“有”,“有”之前有一个“无”的时期,在“无”之前有个还没有出现“无”的时期,在这个还没有出现“无”的时期之前还有一个时期。所谓的“有一个开始”,是指万物蓄势而尚未散发,处在萌芽状态,还没有明确的形状与界限,迷迷蒙蒙地蠕动,即将生成但尚未形成物类。在这个开始之前有个还没有开始的时期,是指天上的阳气开始下降,地上的阴气开始上升,阴阳交融,互相优游不迫地在宇宙间追逐流通,蒙受着恩德,包含着和气,互相杂糅聚合在一起,即将与万物相接但还没形成征兆。在这个还没有开始的时期之前还经历过一个时期,上天含着阳气但还没降落,大地怀着阴气但还没上扬,虚无寂寞,萧条幽深,没有任何模糊的形象,气形成后在幽深昏暗中流通。有“有”,是说万物参差错落,根茎枝叶青葱繁茂,鲜花明艳,昆虫飞舞蠕动,用脚走路的、用嘴呼吸的可以摸索把握而且可以计算数量。有“无”的时期,看上去没有形状,听起来没有声音,摸上去什么也感触不到,远望没有边际,广阔无垠,浩浩瀚瀚,无法测度而通往无形的境界。在“无”之前有个尚未出现“无”的时期,它包裹天地,陶冶万物,幽暗深邃。最幽深广大的东西,也不能从外面将它包围;把毫芒剖析开来,也不能容纳在它之内。它没有四壁的界限,却产生出“有”与“无”的根。在这个还没有出现“无”的时期之前还有一个时期,天与地尚未分开,阴阳尚未分离,四季尚未分明,万物尚未形成,一切都静止不动,寂寞澄澈,没有显现任何形状。《庄子·天地》篇探讨“泰初有无”的阶段,就有与《淮南子·俶真训》类似的理论。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老子》第四十章)“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老子》第一章)万物的开端是“无”;万物是从“有”中产生的;“有”是从“无”产生的。以上是从万物缘起的角度探讨“有”与“无”。
(二)“有”“无”的现实切换
“有”和“无”的概念,在《老子》和《庄子》中,经常离开哲学本体论而转为现实主义范畴。这样,“有”成了现实可感的概念,常常指各种具体的存在,如器物用品等;“无”则指器物用品的中空部位。以一个水杯为例:水杯本身是存在,就是“有”,水杯中间空虚用来盛水的部位,就是“无”。老子以车为例:车子的中间是空的,这样人们才能享用车子作为工具所提供的用途。值得注意的是,车子中空的特质,称为“无”。用黏土制作陶器,陶器的中间是空的,这样人们才能享用陶器作为工具所提供的用途。开凿门窗,盖房子,房子的中间是空的,这样人们才能享用房子作为工具所提供的用途。这是《老子》第十一章中的观点。老子的理论其实很简单。如果车子当中不留任何空间,怎能乘坐,怎能装载货物?陶器在古代大多是作为容器的,如果当中不留任何空间,那还有什么用处?同样的道理,房子当中不留任何空间,怎么住人?人不正是住在房子的“无”中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只是,世人都习惯了这一切,从不留心留意,老子不过是替世人指明这个简单的道理而已。所以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第十一章)。
上面举的例子,包括车子、房子,都是中空的物体。那么,对于那些并非中空的存在物,如何解读“有”与“无”的关系?是不是“有”“无”之辩对于这类存在就没有意义了?其实不然。比如一台电视机,是存在,是“有”,与它相对的“无”,就是电视机外围的空间。有了外围空间,才有电视机;离开外围空间,电视机也不能存在。“有”与“无”互相依存,不能单独存在。
还须留意的是,这里再次转换了“有”和“无”的概念,从现实的角度转换到了实体存在和与之相对应的外部空间。实体存在是“有”,外部空间是“无”。我们在读《老子》和《庄子》的时候,应该留意这些细节,如此就不会混淆“有”和“无”的含义。这样一来,老子和庄子的哲学中的重要问题也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第二节 对立
辩证法是老子哲学的一个重要方面。老子的辩证法,代表中国古代哲学思辨的一个巅峰。历来有人质疑中国的儒家之学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哲学,但是从来没人能否认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之学是真正意义上的哲学,这无疑要归功于老庄哲学的高度思辨性。老子的辩证法是一个灯塔式的认知巅峰,为中国哲学的发展,照亮了前行之路。
(一)至真、至善、至美一去不复返
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老子》第二章)老子十分钟情于原始的淳朴与宁静,老子认为从道化生万物的进程来看,人类社会经过了一个由简入繁的过程。与之相应,人心也经历了一个由纯粹朴素到复杂曲折的过程。最初人们过着简单朴素的日子,那样的日子在老子看来是无限美好的。美就美在善、恶、美、丑的概念尚未形成。那是一个统一和谐的时代,在人们的意识里,根本不存在善、恶、美、丑这样的概念,也不存在对立。那是一个不用制定标准、无须划分界限的时代。既然没有美,也就无所谓丑;既然没有善,也就无所谓恶。这样的时代,最纯最美,最符合老子所谓的“一”与“朴”的状态。只是随着人类社会的演变与发展,人心越来越复杂。让人心不再单纯的,是欲望与利益。有了欲望,有了私利,就有了虚伪,有了丑恶。有了虚伪与丑恶,就出现了与之相对的真善美。所以,真善美作为意识、作为概念的出现,在老子看来,本身就是人类可悲的退步。从道的角度来讲,人类社会不是进步了,而是倒退了。
(二)对立统一与发展变化
老子辩证法的要旨,首先是对立。除了上文提到的美与丑、善与恶这些基本的对立,还有有与无、难与易、长与短、高与下、前与后等,每一对互为条件,相辅相成。所以,老子说:“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老子》第二章)其次是对立面之间的相互转化。老子说:“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老子》第二十二章)意思是说,委曲的反而能保全,弯曲的反而能伸直;低洼的反而能充盈,陈旧的反而能更新;欠缺的反而能获得,贪多反而会迷惑。《老子》一书中还有很多类似的观点,譬如“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老子》第四十二章)。
老子的辩证法中,最常为人们所称引的,当属他的“祸福相倚”的理论。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老子》第五十八章)“塞翁失马”的故事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个道理。古时候边境有个老人,家里的马无缘无故跑到胡人那里去了。老人丢了马,邻居们都来安慰他,老人却说:“这怎么就不能变成一件好事呢?”过了几个月,那匹马带着胡地的良马回来了,邻居们都前来祝贺。老人却说:“这怎么就不能变成一件坏事呢?”老人家中有很多好马,他的儿子喜欢骑马,结果从马上掉下来摔断了腿。人们都来安慰,老人又说:“这怎么就不能变成一件好事呢?”过了一年,胡人大举入侵,青壮年男子都应征入伍拿起弓箭去作战。边境一带的青壮年男子,绝大部分都在战场上牺牲了,唯独老人的儿子因为腿瘸的缘故免于征战,性命得以保全。这个故事无人不知,可惜,常人有几个能参透其中的深刻含义?
老子的辩证法告诉我们,事物总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以晋文公为例:春秋时期,晋献公的儿子重耳为躲避迫害,流亡国外。重耳先到了曹国,曹君对他十分无礼。曹国大臣釐负羁当时在曹君身边侍奉,曹君的做法让釐负羁很不高兴。回到家后,妻子见他满脸不悦,就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说:“国君有福,未必能惠及我;国君有祸,定会牵连我。今天君主召见晋国公子,对他十分无礼,我在旁边亲眼看到了这一切,因此而不高兴。”妻子说:“我看重耳必将成为万乘之主,他手下随从也将是万乘大国的贤相。如今重耳身处逆境,流亡经过曹国,国君对他无礼。假如有一天他执掌大权,一定会诛伐无礼之辈,那么曹国肯定首当其冲。你为何不趁此机会现在就交好于他呢?”釐负羁听了,觉得是个好主意,便在壶里放上美玉和食物,令人连夜送给重耳。重耳把食物留下,却把美玉还给了釐负羁。
重耳路过郑国的时候,也受到了郑文公的冷遇。叔瞻对郑文公说:“我看晋国公子并非等闲之辈,而君王对他无礼,假如他有朝一日返回晋国执掌大权,一定会出兵攻打郑国,不如把他杀了免除后患。”郑文公没有听从叔瞻的建议。重耳在外流亡了十九年,回到晋国,当上国君后果然带兵攻打郑国。郑国求和,晋文公下令悬赏捉拿叔瞻,叔瞻自杀谢罪。而晋军攻下曹国后,釐负羁住的地方,却被命令不许侵扰。
釐负羁非但没有像别人一样落井下石,欺负处于困境中的重耳,还给予其力所能及的帮助,而他对别人的施与和帮助,到头来又帮助了自己。可是,世人有几个具备釐负羁这样敏锐的眼光和警醒的头脑?这个故事再次提醒我们,一定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庄子》一书中也多次讲到对立统一与发展变化,并借“大公调”之口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四季循环,周而复始,世事不断发展变化,祸福变幻莫测,乖逆的却可能变为适宜的。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驰逐,取向正确却可能出现偏差。阴阳交感,相互侵浸,相互扶持。四时更替,春夏生长,秋冬肃杀。爱憎退进,会突然而起;雌雄结为配偶,能生育子孙。安危互相更替,祸福互相转化,缓急互相交错,聚散互相依存。物极必反,循环往复。(《庄子·则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