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跟艾丽西亚之间的相处没什么问题。只是没有一开始那么好了。我没有办法解释原因,我无法完整解释。有一天早上醒来就发现感觉变了。我不喜欢这种改变,因为过去的感觉很不错,而现在这种感觉不见了,我觉得人生很乏味,但感觉消失就是消失了,我没有能力把它找回来。我甚至试图佯装感觉还在,但这么做只让情况更糟。
这感觉到底去了哪里?我觉得就像有一个盘子放在我们面前,本来上面摆满了食物,但我们一下就全部吃光了,什么都不剩。也许其他情侣能持续下去的关键就在于:他们不贪心。他们知道眼前的食物得吃上很长一阵子,所以像小鸟一样慢慢地啄食。但我希望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两个人快乐在一起的时候,会有人继续送上第二、第三盘食物。那晚,就是我无法跟她见面的隔天晚上,感觉像是我们这辈子会永远厮守在一起,甚至永远都嫌不够久。然而两三个星期后,我们却开始厌倦对方。至少我开始感到厌倦。除了在她房间里看电视跟做爱,其他什么都没做,每次上完床,也没什么话好说。我们穿上衣服,再把电视打开,然后我亲艾丽西亚跟她说晚安,隔天晚上同样的流程再重新上演。
我想妈比我更早注意到这件事。我又开始玩板了,而且试着让玩板看来是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仔细想想,本来就应该这样。如果我们没分手,那么无论如何都会发展出一套相处模式。最后我还是会继续玩板,还有玩X-box的滑板游戏之类的。跟艾丽西亚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让我感觉像在度假。当假期结束,我们还是男女朋友,也该有各自的生活。只不过没想到假期结束,我们也跟着结束了。这是一段假日恋曲,哈哈。
总之,有天下午我玩板后回到家,妈说:“在你去找艾丽西亚之前,有时间吃点东西吗?”我说:“有啊。”然后我又说:“其实我今晚没有要去找她。”妈说:“哦。你昨晚也没去找她,不是吗?”我说:“没有吗?我不记得了。”这么说其实挺可悲的。但为了种种的原因,我不想让妈知道我跟艾丽西亚之间已经起了变化。因为这会让她开心,我不想让她称心如意。
“你们的感情还甜蜜吧?”她说。
“哦,对啊。很甜蜜。我是说,没那么甜蜜了,我们有功课要做还有其他事情要忙。但还是挺甜蜜的。”
“所以,挺甜蜜的,那么就是说,”她说,“没有……你知道的,感情变淡。”
“没有,没有变淡。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变淡。”
“所以你本来打算同样的话说两次?”
“什么意思?”
“你本来要说:‘没有,没有变淡。没有,没有变淡。’”
“我想是吧。真的很蠢。”
有时候真不知道我妈怎么受得了我。我是说,在她眼里看来想必再明白不过,她却得坐在那里听我睁眼说瞎话。就算我跟她说实话,事情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是等到后来,我需要她的帮忙,我记得我简直跟木偶一样听话得不得了。
就在这段对话之后的隔天晚上,我去找了艾丽西亚,如果我连续三天没去找她,妈就会知道事情真的不对劲了。在那之后,我又连续两晚没去找她,紧接着是周末,星期六早上,她传短信约我吃午餐。她哥哥回来了,他们要家庭聚餐,艾丽西亚说我是他们家的一分子。
在我开始跟艾丽西亚约会以前,从没有碰见过像她爸妈这样的人,一开始我觉得他们酷毙了——我甚至希望我爸妈也能像他们一样。艾丽西亚她爸大概五十几岁,他听嘻哈音乐。我不认为他真的非常喜欢嘻哈,但是他认为至少该尝试听听看,也不介意歌词里的粗话跟暴力。他有一头白发,艾丽西亚的妈妈帮他剪成类似平头的短发——我想应该是标准二号发型,此外他还戴了钮扣状的耳饰。他在大学教文学,而艾丽西亚的妈妈在担任议员的闲暇之余教戏剧,好像是教别人该如何教戏剧之类的。她必须去很多学校跟老师们对谈。我想罗伯特跟安德烈亚,人还不错,一开始他们真的很友善,只是认为我很笨。他们没多说什么,也试着不把我当成笨蛋来看。但我看得出来他们是这么想的。我不介意他们怎么看我,但我得说我比艾丽西亚聪明。我不是炫耀或自大;我知道我真的比她聪明。我们去看电影时,她常看不懂电影在演什么,而且抓不到《辛普森的一家》的笑点。还有我得教她数学,她爸妈则负责教她英文。他们认为她会上大学,然后有一番成就,那些模特儿的梦想,只不过是处于叛逆期的关系罢了。在他们眼里艾丽西亚是个天才,而我则是跟她约会的笨蛋善良小子。他们表现得一副好像我是瑞安·布里格斯或是某个货真价实的人渣,但是并不打算正式表态反对我跟她交往,因为这么一来就太不上道了。
因为我是他们家的一分子,所以被邀请参加家庭聚餐。我一个人乖乖坐着,她爸爸一开口就问我念完中学打算干吗。
“又不是只有念书一条路可走,罗伯特。”艾丽西亚的妈赶紧说。
你看出来了吗?她试着要保护我,但是保护我的原因,竟然是关于我到底有没有任何将来可言这样的问题。我是说,每个人在中学毕业之后一定都有事情要做,对吧?就算选择待在家看一辈子的电视,也算是一种将来。但他们对我的态度是——别提将来,因为我根本没有将来可言。然后我们都要假装没有将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艾丽西亚她妈干脆应该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将来的,罗伯特。”
“我知道不是非得念书不可,我只是问他将来想做什么。”罗伯特说。
“山姆想进大学主修艺术设计。”艾丽西亚说。
“哦,”她爸说,“很好,很棒。”
“你对艺术很在行?”她妈说。
“还可以。我只是担心要写论文之类的。”
“你英文不大行吗?”
“写不大行。说好像也是。其他方面倒还可以。”
这本来是一个玩笑的。
“这只是自信问题,”她妈说,“因为你比其他人少了很多优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有我自己的房间,有在工作而且喜欢读书的妈妈,甚至我没做功课还会帮我……老实说,我不知道我需要什么优势。甚至我爸不在身边,我也觉得算是个优势,因为他对教育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是说,他不会真的不让我上学,但是……好吧,也许他可能真的会这么做。他跟妈之间始终有矛盾。妈很渴望念大学,而爸是个水管工,但收入一直都不赖,于是他们之间就一直存有这种情结,妈觉得爸是出于自卑,所以才一直对她说念书是在浪费时间,好掩饰自己的自卑。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艾丽西亚的爸妈这种人眼里,如果你不读书,就是坏人;但在我爸这样的人眼里,如果你读书,你才是坏人。这听起来很疯狂,对吧?是好是坏跟读不读书根本没关系。这一切应该取决于有没有强暴人,或是毒品上瘾,或是去抢劫。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想太多。
“妈,我想山姆只是开玩笑,”艾丽西亚说,“他很会说话。”我不觉得她这么说对事情有什么帮助。他们听过我说话,自己可以判断我的口才如何。毕竟这不是在讨论某件他们没看过的事,好比说我的玩板技巧。如果我会说话这件事需要别人说他们才知道,那我显然有麻烦了。
“他很棒,这我知道。”她妈说,“但有时候你不能……如果你没有……”
艾丽西亚开始笑了:“继续说啊,妈,我看你要怎么把这句话圆回来,才不会惹恼山姆。”
“哦,他知道我的意思。”她说。我的确懂,但并不表示我喜欢。
但我挺喜欢她哥的,她哥叫做里奇。我没想过我会喜欢他,因为他拉小提琴。任何会拉小提琴的,通常都是书呆子中的书呆子。但他看起来不像书呆子。他戴眼镜,可是看起来挺酷的,而且他喜欢笑。我的意思应该是说,他也挺喜欢我的。或者应该说他喜欢过我,因为我现在就不那么肯定了。知道对方喜欢自己,肯定会让你的感受有些不同,对吧?他不是那种很可悲的人,他喜欢我不是因为他没有朋友,而是我还挺不赖的。我想由于他会拉小提琴、上音乐学校,以及其他各种原因,他认识的人没有几个不是来自书呆子王国的。
用餐结束后,艾丽西亚跟里奇还有我去了艾丽西亚的房间,她放了一张CD,我坐在床上,里奇则坐在地板上。
“欢迎加入我们家。”里奇说。
“别这样说,”艾丽西亚说,“你会把他吓跑的。”
“他们人还不坏。”我说,但其实他们很坏。老实说,惹毛我的可不只有艾丽西亚的父母。那天下午我离开他们家的时候,我怀疑我还会不会再来。
离开艾丽西亚家之后,我去碗公玩了一下板。我认为发明玩板的人是个天才。在伦敦做什么运动都不适合。虽然都市有一些小绿地可以玩足球、高尔夫,或其他运动,但是水泥正逐渐吞蚀这些绿地。在城市也可以玩这些运动,但说真的,如果你住在其他地方,例如乡下或是郊区,或是某个类似澳洲的国家,会更适合。我们会玩板是因为住在城市。我们需要很多水泥地、楼梯跟斜坡、长椅,还有人行道,愈多愈好。当这个世界完全被铺满了水泥,我们就是仅存的运动员了,世界到处都会竖立起托尼·霍克的雕像,奥运会会变成上百万项不同的滑板比赛,然后人们可能真的开始认真观赏。至少我会。我去附近公寓后门的轮椅坡道上玩了一下板,没做什么太炫的技巧,只做了几个基本的滑板翻转跳跃动作。然后我想到艾丽西亚还有她的家人,开始练习要怎么跟她说我们不该那么常见面,甚至永远不要再见面。
这真的很怪。如果你在那个派对告诉我,我将会跟艾丽西亚约会、上床,之后会开始厌倦她……嗯,我会无法理解。对我来说完全不合理。在你发生第一次性经验前,没办法想象有谁会愿意跟你上床,更无法想象你会抛弃愿意跟你上床的人。怎会有人这么做?一个漂亮的女生想跟你上床,你却感到无聊?怎么可能?
我只能说,信不信由你,性爱就像其他好东西,一旦拥有了,就不再为它感到困扰了。它就在那,很棒,什么都好,但不代表你愿意为它放弃生命中其他事物。如果有固定性行为,就意味着要听艾丽西亚她爸自以为是的言论、放弃玩板,还有永远不跟朋友见面,那么我就不确定有多想要这件事了。我想要一个愿意跟我上床的女朋友,但也想要一个人生。我以前不知道——现在也还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能达成这个目标。我爸妈没有。艾丽西亚是我第一个认真交往的女朋友,而我们也没达成。看来我似乎太急着上床,以至于付出太多了。好吧,当下我会愿意跟艾丽西亚说,如果你跟我上床,我会放弃玩板、朋友、学校作业,还有我妈(说来好笑,但我其实有点想她)。哦,如果你爸妈想把我当成某种没希望的毒虫看待,我也不介意。只要……把你衣服脱掉。但我后来开始了解,这代价太高了。
当我回到家,妈跟她在披萨店认识的家伙正坐在餐桌旁。我立刻就认出他,但想不透他为什么会在这,也不懂我走进来时他为何要放开妈的手。
“山姆,还记得马克吗?”
“哦,记得。”我说。
“他来这里……”妈想不到任何他来这的理由,所以她放弃了,“喝杯茶。”
“好。”我说。我想我的口气听起来一定像是在问:然后呢?因为妈又继续讲下去。
“我们以前是同事,”妈说,“上次在披萨店巧遇后,马克打电话到办公室找我。”
这就对了,我心想。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了,真的。
“你去哪了,山姆?”马克说,语气很友善。而我的反应是,哦,又来了。他想扮演马克叔叔的角色。
“只是出去玩板。”
“玩板?这附近有海吗?”妈跟我相视而笑,因为她知道我最痛恨别人把玩板跟其他运动搞混。(“你为什么不直接说你是滑板选手?或你玩滑板?”她总是这么说,“这样说对你有什么差别?会因为不够酷而被警察抓走吗?”我总是告诉她,“玩滑板”听起来不对劲,所以妈认为我活该。)
“有什么好笑的?”马克说,好像只要有人愿意跟他解释就会是个很棒的笑话。
“玩板玩的不是冲浪板,是滑板。”
“滑板?”
“对。”
“哦。”他看来有点失望。毕竟这不是一个多棒的笑话。
“你的孩子有滑板吗?”
“没有,还没有。他才八岁。”
“八岁够大了。”
“也许你可以教他。”马克说。我发出了类似“呃”的声音,意思是说“才怪呢”,只不过没那么粗鲁。
“那他今天去哪了?”我说。
“你说汤姆?他跟他妈妈在一起。汤姆没跟我住,但大部分的日子我都会看到他。”
“我们想去买点东西吃,”妈说,“外带咖喱之类的。有兴趣吗?”
“好啊。”
“今晚不跟艾丽西亚出去吗?”
“咦,”马克说,“谁是艾丽西亚?”
我想这一声“咦”可能有两种意思,但我认为听来不大妙。好像是他试着要跟我做朋友,但他甚至还不认识我。
“艾丽西亚是他女朋友。”妈说。
“认真的吗?”马克问。
“不算认真。”我说。同时间妈则说:“非常认真。”我们彼此又互看了一眼,这一次,马克笑了,但我们没笑。
“你不是说你们还很甜蜜?”妈说。
“哦,对啊。”我说,“还是很甜蜜。只是不像以前那么认真了。”我不喜欢说谎,所以接着说,“我想我们要分手了。”
“哦,”妈说,“对不起。”
“是啊,”我说,“嗯。”还能说什么?我觉得有点蠢,妈遇见马克那次,就是她叫我要慢下来的那晚。
“是谁的主意?”妈说。
“没有人,真的。”
“你们谈过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你们要分手了?”
“感觉得到。”
“如果你不爱她要分手,应该告诉她。”妈说。
她说得没错,但是我没跟艾丽西亚说。我只是从此不再找她,手机关机,短信不回。我想最终她会懂我的意思。
有一天晚上,艾丽西亚传来一封悲伤的短信。内容只说……事实上,我不想跟你说短信写了什么。这样一来你会替她感到难过,我不希望这样。我之前说我们彼此感到无聊……嗯,其实是错的。是我对艾丽西亚感到无聊,但她没对我感到无聊,至少目前还没有,我看得出来。又或者该说,艾丽西亚不这么认为。最后几次见面她看起来不是很开心。总之,我试着跟TH聊这件事。
“你认为我很坏吗?”我对他说。
“我是个白痴,我竟然想要更多的自由。”TH说,“详见《我想花更多时间跟路上认识的女孩相处》。”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在说他女友桑迪搬来跟他同居,然后又搬走了。他书里有写,这就是为什么他说“详见”还有括号内的那些字。他在说我是白痴吗?想要更多自由是很蠢的事?我想不出答案。也许他什么都没说。也许我只是看他的书看太多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