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故事继续下去前,有几件事得先告诉你。首先,这故事发生的当下,我妈是三十二岁。她只比大卫·贝克汉姆大三岁,比罗比·威廉斯大一岁,比詹妮弗·安妮斯顿还小四岁。这些事情她记得可清楚了。如果你有兴趣,她还可以提供一份更长的名单。不过这份名单上没什么真正的年轻人就是了。她不会说“我比乔斯·史东大十四岁”那类的话。她只记得跟她年龄相近而且长得好看的人。
一开始就外表看来,她当一个十五岁男孩的妈也还说得过去,但从去年开始事情有了变化。首先,我长高了十公分,所以愈来愈多人以为她是我阿姨,甚至我姐。除此之外……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样好了,不如我转述一段我跟兔子的对话给你听。兔子是我玩板认识的朋友。他大我两岁,也会去滑杆城玩板,我们常常带着各自的滑板在公车站巧遇,要不就是在“碗公”遇见,有时候不方便去滑杆城,我们就会去那里玩板。“碗公”可不是真的碗。它是一个水泥池塘,本来是为了取悦附近公寓居民而建的,但如今池里已经没有半点水,因为他们担心有小孩会溺水。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觉得他们该担心的是小孩去喝池里的水,因为以前人们从酒吧之类的地方回家的路上,都会在池塘里小便。现在池塘干涸了,如果你只有半小时可以玩板,这里是个不错的场地。我们一伙共三人老是霸占着这里——我、兔子,跟垃圾。垃圾完全不会滑板,这就是为什么他被叫做垃圾,不过还好他说起话来还挺上道的。如果你想学点玩板的技巧,你该仔细看看兔子。如果你想找个人来段还不算太疯狂的对话,那找垃圾就对了。在一个完美的世界里,一个人应该具备兔子的玩板技术跟垃圾的头脑,但你也知道,这世界并不完美。
有一天傍晚,我在“碗公”里闲晃,兔子也在,然后……就像我说的,兔子不大聪明,但即便如此,他说的话还是让人难以置信。以下是我们的对话。
“哟,山姆。”他说。
对了,我有跟你说过我叫山姆吗?嗯,总之你现在知道了。
“还好吧?”
“最近过得怎样?”
“还可以。”
“那就好。嘿,山姆。我想起来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认识你妈吗?”
你现在明白我说他不聪明是什么意思了吧?我回答他,是,我认识我妈。
“她最近有跟谁约会吗?”
“我妈?”
“对啊。”
“你为什么想知道我妈最近有没有跟谁约会?”我问他。
“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好了。”兔子说。然后他开始脸红了。
我无法相信我的耳朵。兔子想要跟我妈约会!我的脑海突然浮现一个画面:我回到公寓,看见他们俩蜷缩在沙发上看DVD,我忍不住笑了。我妈选男友的眼光虽然不大好,但也没笨到这种地步。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兔子说。
“没有,没有,但是……你觉得我妈几岁?”
“几岁?我不知道。”
“你猜啊。”
他看着空地,好像可以从空地那看见她一样。
“二十三?二十四?”
这一次我没笑。兔子真是个白痴,白痴到让人笑不出来。
“嗯,”我说,“给你一点提示。我几岁?”
“你?”
他显然看不出来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对,我。”
“我不知道。”
“好吧,我十五岁。”
“好,所以呢?”
“所以,假设她生我的时候是二十岁。”我不打算说出她真正的年纪。因为那可能没有老到会让他打退堂鼓。
“对哦!”他突然懂了,“哦,天啊!她是你妈。我怎么没想到这点。我是说,我知道她是你妈,但是我从来没有,就是,算过……妈的!听着,别跟她说我问过这些问题,好吗?”
“为什么不要?她会受宠若惊的。”
“是没错啦,不过,你知道的。三十五岁。她可能有点饥渴。而且我不想要一个三十五岁的女朋友。”
我耸耸肩:“你确定就好。”
就是这么回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而且兔子还不是唯一一个。我其他朋友虽然没说什么,但从他们跟我妈说话的方式看得出来,他们觉得她还蛮正点的。好吧,我看不出来我妈正点在哪,如果这个人跟你有血缘关系,本来就看不出来,对吧?但我怎么想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有一个三十二岁的妈妈,让有些人——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人,为此迷恋不已。
还有一件事我也要说。就是关于我家族的故事,就我看来,基本上是同样的剧情不停地重复上演。某个人——可能是我妈、我爸或是我外公,他们一开始都以为自己在学校会有不错的表现,然后可能会上大学,接着赚进大把钞票。但最后他们都做了些蠢事,得花上后半辈子收拾残局。有时候孩子们的表现似乎总会超越父母。你知道的——例如谁的爸爸是煤矿工人之类的,但他儿子却是英格兰足球超级联赛的球员或是选秀节目冠军,或是发明了网络。听到这些故事总会让你觉得整个世界正不断向上提升。但是在我们家族里,总是刚踏上阶梯就摔倒了。事实上,可能连楼梯在哪都找不到。
如果你猜对我三十二岁的妈妈当年犯了什么错,并没有奖品可拿,猜对我三十三岁的爸爸犯了啥错也一样没奖品。至于我外公犯的错,是他以为自己能成为一名足球选手。他打算靠这赚进大把钞票。当年女王公园巡游者提供他一个预备队员的名额,那时女王公园巡游者还算不错。所以他辍学,跟球队签了约,在队里待了几年。他说现在的球队都会让年轻球员们继续考试,如果他们没有成功,至少还可以回学校念书。但是当年什么都没有,我外公一直到十八岁才被球队放出,而他没有一技之长,也没受过任何专业训练。我妈则是认为自己会上大学,却在十七岁生日前夕结了婚。
每个人都认为我也会做一些跟玩板有关的蠢事,而我不断告诉他们我没什么蠢事可做。托尼·霍克十四岁的时候就成为职业选手,即使他身在加州,有一段时间还是赚不到钱。我在伊斯林顿又怎么可能成为职业玩板选手?谁会付我钱呢?他们又为什么要付钱给我?所以他们不再担心玩板这件事,开始担心我的学业。我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有多重要。我自己也很重视学业。我想要成为家族中第一个还在学就拿到学位证书的人。(我妈是离开学校后才拿到了一纸证书,但那是因为她生了我才搞砸的。)我立志要打破这个家族惯例。吉勒特太太问我有没有想过要进大学主修艺术设计……这可是件大事。当时我可是立刻回家跟妈说的,只不过我现在宁愿当初什么都没说。
艾丽西亚跟我不同校。我喜欢这样。我跟同校的人约会过,有时会觉得这样有些幼稚。他们会在课堂上传纸条给你,就算你们不同班,一天也至少会在校园里撞见他们五十次。在你们去任何地方约会之前,你已经对他们感到厌烦了。艾丽西亚念的是圣玛莉与圣麦可中学,我喜欢听她谈我不认识的老师,还有永远不会碰到的学生,感觉上我们有更多话题可以聊。如果你跟一个只知道某个运动明星脸上有几颗青春痘的人在一起,很快就会感到无趣了。
艾丽西亚她妈跟我妈是在议会认识的。我妈在议会工作,而艾丽西亚的妈妈是个议员,当议员有点像是在当首相,只不过统治的不是整个国家,而是伊斯林顿或是海克尼或是任何区域的一小部分。老实说,这工作有点浪费时间。毕竟决定的不是朝着本·拉登丢炸弹那类的事,整天谈论的只是如何鼓励更多的青少年使用图书馆,我妈正是因为这个话题而认识了艾丽西亚的妈妈。
总之,那天是艾丽西亚妈妈的生日,她办了个派对,邀请我妈参加,也邀请我妈带我一起过去。根据我妈的说法是,艾丽西亚说她想要认识我。我才不信。谁会说那种鬼话?至少我不会。我现在认识了艾丽西亚,以我对她的了解更肯定她不会。我会说我想认识TH,艾丽西亚会想认识,我不知道,凯特·摩丝、凯特·温丝莱特,或是穿名牌的名女人。你不会去跟别人说,你想认识某个你妈在议会认识的人的儿子。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认为可能是艾丽西亚的妈妈试着帮她找些朋友。或者应该说,帮艾丽西亚找一些她认可的朋友,甚至是男朋友。嗯,这么一来可就大错特错了,对吧?
仔细回想,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去。事实上,这么说也不对。我会去是因为那时我跟我妈说我不想去,不想认识任何她喜欢的女孩。我妈对我说:“相信我,你会想要认识她。”
她说这句话口气之严肃,让我吓了一跳。我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她。”
“你觉得她是我喜欢的女生?”
“就我看来,她是所有男生都会喜欢的女孩。”
“你的意思是说,她是万人迷?”
“山姆!”
“对不起,可是听起来就是那样。”
“我说的完完全全不是那样。我非常注意用词。我说所有男孩都会喜欢,可没说她喜欢所有男孩。你明白其中的分别吗?”
妈总是认为我有性别歧视,所以我试着小心翼翼地说话——不只跟她,而是跟所有人。如果你在某些女孩面前发表一些不带性别歧视色彩的谈话,她会更喜欢你。例如当你的同学在说女生有多蠢,这时你就得说“不是所有女生都很蠢”,如此一来会显得你很棒。当然,那时一定要有女生在场,否则说这些也是白搭。
不过妈是对的。她没说艾丽西亚是万人迷,只说艾丽西亚很招人喜欢,这两者是不同的,对吧?我很讨厌说错话被她抓到的感觉。总之,这引起了我的兴趣。妈竟然会说某个人是美女……感觉多少有些官方认定的味道。我想,我的确想知道一个被官方认可为美女的女孩长得如何。这并不表示我想要跟她说话,但我的确想去瞧瞧。
我对交女朋友没啥兴趣,这件事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我过去从来没有和一个人交往超过七个星期,而且七个星期里有三个星期其实不能算数,因为那三个星期我们根本没见面。那时我想甩了她,她也想甩了我,所以互相避不见面。如此一来,名义上还是在一起。除了这一段之外,其他大都也是两三个礼拜就吹了。我知道如果真的想谈恋爱,我得更认真才行,但我觉得跟兔子一起玩板,比跟一个其实不是很熟的人坐在麦当劳里开心多了。
我妈为了这个派对慎重打扮,她看起来还可以。她穿黑色洋装,上了淡妆,你可以看得出来她是精心打扮过的。
“你觉得怎样?”她说。
“嗯,还可以。”
“你的还可以是说还不错,还是勉强及格?”
“比及格还好一点,但也不算真的很好。”
她看得出来我是在开玩笑,所以作势打了我的耳朵。
“这样穿得体吗?”
我懂妈的意思,但是我对她做了鬼脸,好像她刚说的是日语,妈叹了口气。
“这是一个五十岁生日宴会,”她说,“你觉得我这样打扮合适吗?会不会不适合那样的场合?”
“五十岁?”
“对。”
“她五十岁了?”
“对。”
“搞什么鬼呀!那她女儿几岁了?三十好几?我怎会想跟一个三十岁的女生来往。”
“她十六岁。我跟你说过了。如果你三十四岁才生小孩,等孩子十六岁的时候,你就五十了。这很正常。我本来也应该这么做才对。”
“所以她生下那女孩时比你现在还老。”
“你说艾丽西亚?没错。而且就像我说的,这不奇怪。很正常。”
“我很高兴你不是五十岁。”
“为什么?对你来说有什么差别?”
她说得对,真的。对我来说真的没啥太大差别。
“你五十岁时我已经三十三岁了。”
“所以呢?”
“到时候我就可以喝个烂醉,而且你不能管我。”
“这是我听过要在十六岁生小孩最好的理由。事实上,这是我听过唯一一个要在十六岁生小孩的理由。”
我不喜欢她说这种话,会让我觉得整件事都是我的错。好像是我说服她我想要提早十八年报到。当一个不请自来的小孩就是得面对这种问题,面对现实吧,我就是这种小孩。你得不断提醒自己,那是他们的主意,不是你的。
他们住在海布里新公园附近,那里的房子都很大又有点旧。我从没进去过。妈因为工作还有读书协会的关系,认识一些住在那种地方的人,但我不认识。我们家离这大概只有半英里远,但在我认识艾丽西亚以前,我没有什么理由来这里,他们家的一切都跟我们家很不一样。他们家很大,而我们家住公寓;他们家很旧,我们家是新的;她家有些凌乱还有点灰尘,而我们家既整齐又干净;他们家书堆得到处都是。倒不是说我家都没有书,我妈大概有一百本,我大概有三十本。可是他们家大概每个人都有一万本,至少看起来是有那么多。他们家走廊上有一个书柜,楼上还有更多,而且书柜顶部也塞满了书。我们家的书都是新的,他们家的书都是旧的。我比较喜欢我们家,但还是希望家里不止两间卧房。每当我想象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脑海中的画面会是:一栋好多房间的房子。我不知道要这么多房间干吗,因为我打算一个人住。就像有一次我在MTV台看到的滑板选手,他有一栋非常大的房子,有一个游泳池、一张台球桌,还有一座小型的滑板公园,里面有防护墙和U形坡道。他没有跟女友同居,也不跟父母住,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我也想要那样的生活。我不知道如何达成这个目标,但那不重要,至少我有个目标。
妈跟安德烈亚,也就是艾丽西亚的妈妈打招呼,然后安德烈亚要我去艾丽西亚坐的地方打声招呼。艾丽西亚看来并不想理人。虽然这是个派对,但她却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当她妈妈跟我走向她的时候,她的反应像是,她生命中最无聊的晚上即将变得更糟糕。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但是当父母在我身上大玩配对游戏时,我总是立刻认定那个配给我的人一定是全英国最大的混蛋。不管她长得是不是像布兰妮以前那么漂亮,或是她也觉得《霍克——职业:滑板选手》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书。只要那是我妈的主意,我一定不感兴趣。交朋友的重点就是你自己选。不能选自己的亲戚,例如你伯父伯母堂兄弟姊妹之类的,已经够糟了。如果连朋友都不能自己选,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任何人说上一句话。我宁愿住在无人岛,只要这个岛是用水泥做的,而且我有带着滑板就行了。例如一个荒废的安全岛,哈哈。
总之,我可以不跟别人说话,但是她以为她是谁,坐在那里噘着嘴,头还别过一边?她可能从没听过托尼·霍克,或是绿日乐队,或是任何酷的事情,她凭什么这么做?
我想过要表现得比她更生气。她坐在沙发上,整个人陷下去,还把腿伸直,头别过去不看我,看着对面放满食物的餐桌。我用同样的方式陷入沙发里,把脚伸直,看着我这边的书架。我们的动作是如此精心编排,看起来一定很像那种快乐儿童餐玩具里的塑胶假人。
她很清楚我在取笑她,却没有因此更生气,她大可这么做的,但她反而笑了。当她笑的时候,我感觉身体某部分好像彻底翻转了。突然间,我急切地想让这女孩喜欢上我。你大概也猜到了,我妈是对的。她的确美得像是经过官方认证。如果她想要的话,伊斯林顿议会应该发一张证书证明她的美,而且根本不需要动用她妈妈的关系。她那时候有、现在也还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她的眼睛偶尔会让我喉咙到胸口间感到疼痛。而她的秀发像稻草般金黄,虽然很乱,看起来却很酷。此外,她很高,但不像很多高个儿女孩瘦巴巴的没胸部;还有,她没我高;肌肤就像水蜜桃一样……我真的很不擅长描述别人的长相。我只能说,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很气我妈没有抓着我的脖子然后对着我大吼。好吧,她是给了我一点提示,但是她应该给我更多提示的。她应该要对我说,例如:“如果你不来,你这辈子的每一分钟都会后悔,你这白痴!”
“你不应该往我这看的。”我对艾丽西亚说。
“谁说我是在笑你?”
“你要不是在笑我刚刚的行为,就是你脑袋有问题。因为这里没其他事情值得笑。”
严格来说,这也不是事实。她有可能是笑在一旁跳舞的她爸。此外,这里有很多人的裤子跟上衣也挺好笑的。
“也许我是在笑某件记得的事。”她说。
“例如?”
“我不知道。生活里常有一堆好笑的事会发生,不是吗?”
“所以你突然间想起所有发生过的好笑的事,才笑了出来?”
这样的对话我们持续了好一会儿,彼此胡闹着。我开始感到放松。我成功让她开口跟我说话了,我只要让一个女孩愿意开口,那么她注定要被我毁灭了,她无处可逃。但是接着,她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
“你以为有所进展了?”
“你怎么知道?”我很震惊。因为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她笑了:“你一开始跟我说话的时候,身上没有一条肌肉是放松的。现在你整个人都……”她摊开手脚,像是模仿某人坐在家里的沙发看电视的模样。“嗯,你搞错了。”她说,“没有那么快,而且可能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好吧。”我说,“谢谢。”我觉得自己只有三岁。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我是说,你知道的,你得继续努力。”
“也许我不想再努力下去了。”
“我知道你在说谎。”
我再度转头看着她,想看看她有多认真,我看得出来她半开玩笑,所以愿意原谅她。她看起来比我大,我想是因为她常忙着应付那些两秒内就爱上她的男孩。
“如果可以选择,你会希望自己现在在哪?”她问我。
我不确定该说什么。可是我知道答案。答案就是我不想去其他地方。但如果这么跟她说,我就死定了。
“我不知道,可能是去玩板吧。”
“你会玩板?”
“对,不是冲浪板,是滑板。”我知道我说过我不会再解释,但有时候别无选择,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一样酷。
“我知道什么是玩板,谢谢。”
她拿下太多分了。很快我就会需要一台计算机来算总分。不过我不想跟她谈玩板,除非我知道她对玩板的看法。
“你呢?你会希望现在人在哪里?”
她迟疑了一会儿,好像即将说出什么令人尴尬的答案。
“事实上,我只想待在这张沙发上。”
这是第二次,她仿佛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只是这一次更棒。她说出了我想说的答案,而且是以她自己的名义说出口。她的分数即将破几十亿了。
“就在这里。只不过不要有其他人待在这间房里。”
“哦。”我开始脸红,而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看着我,然后笑了。
“一个人都没有,”她说,“包括你在内。”
她的分数顿时被我倒扣了几十亿分。没错,她的确可以看穿我的心思。但是,她把超能力用在邪恶的一面,而不是用在好事上。
“抱歉,这么说听来有点无礼,但我很讨厌我父母开派对。那会让我只想要一个人静静地看电视。我很无趣吧?”
“不,你绝对不无趣。”
有些人会认为她的确很无趣。她大可回答她想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可是却选择待在家里,这么一来可以看选秀节目,而且没有人会烦她。但是这些人不会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说这些话是为了激怒我。她知道我误以为她会说些浪漫的话。她知道我希望她说:“我想待在这里,除了你,没有其他的人。”但是她省略了最后一句话好践踏我。我觉得这招虽然残酷,但真的很聪明。
“所以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这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说如果你父母没开派对,你就可以一个人待在房里。”
“哦,对啊,我想是吧。我有个哥哥。他十九岁,在念大学。”
“他念什么?”
“音乐。”
“你喜欢什么音乐?”
“哦,挺流畅的。”
有一瞬间我以为她是说她喜欢旋律流畅的音乐,但随后意识到她是在取笑我试图制造对话的机会。她开始让我有点抓狂了。我们要不就继续聊,要不就不聊。如果我们打算继续聊,问她喜欢什么音乐还算过得去。也许并不是多了不起、多有创意的问题,但是她的态度让这个问题听起来像是我要求她把衣服脱了一样。
我站起身。
“你要去哪?”
“我想我是在浪费你的时间,很抱歉。”
“你还可以。坐下来。”
“你想要的话,可以假装这里没有其他人。你可以一个人坐在这里沉思。”
“那你要做什么?你要跟谁聊天?”
“我妈。”
“啊,真贴心。”
我生气地打断她的话。
“听着!你很美。但问题是,你以为自己长得美,就可以把其他人当成垃圾。很抱歉,我可没那么饥渴。”
然后我把她一个人留在那。这是我生命中最棒的时刻之一:我说的每句话都恰到好处,而且都是认真的,我很高兴我说出口了。不只是为了做效果,我是真的很讨厌她,大概讨厌了二十秒吧。二十秒过后,我冷静下来,又开始想,要怎样才可以继续跟她说话。我希望我们的对话能有其他后续发展。例如,在我们约会几个礼拜之后,会发展成一个吻,然后是婚姻。但是我讨厌她给我的感觉。我太紧张、太渴望了,注定会搞砸,而且我很可悲。如果我们还会交谈,一定得是她愿意才行。
我妈在跟一个男的说话,她看到我出现并不是太兴奋。我猜她应该还没跟对方聊到我,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我知道她爱我,但三不五时碰到这种情形,她都会碰巧忘了提起她还有个十五岁的儿子。
“这是我儿子,山姆。”我妈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宁愿说我是她弟,甚至是她爸。“山姆,这是奥利。”
“奥利!”我说,然后我笑了。他看起来很沮丧,妈则是看起来很恼火,所以我试着解释。
“奥利!”我又说了一次,以为他们会懂,但他们还是一头雾水。
“你知道的。”我跟我妈说。
“我不知道。”她说。
“就跟那个滑板技巧一样。”因为有一个滑板技巧就叫做奥利。
“真的那么好笑?真的吗?”
“对啊。”我说。但我其实没那么确定。我跟艾丽西亚说完话以后,整个人已经陷入一团混乱,现在状况不是很好。
“他叫做奥利弗。”妈说。“没说错吧?”妈看着他,他点点头。“你听过奥利弗这名字吗?”
“听过,但是……”
“所以简称奥利。”
“对,我知道,但是……”
“如果他叫马克呢?”
“不好笑。”
“不好笑吗?你知道的……马克!会不会让你联想到某人裤子上的污渍!哈哈哈!”妈说。
千万别跟你妈一起参加派对。
“裤子上的污渍呀!”她又说了一次。
接着艾丽西亚朝我们这边走来,我看着我妈,仿佛对她说:“快!再说一次‘裤子上的污渍’这个笑话,不过不适合在奥利面前说。”我想她应该看懂了我的眼神。
“你没有要离开吧?”艾丽西亚说。
“我不知道。”
她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回那张沙发。
“坐下。你离开是对的。我不知道刚才为什么会那样。”
“你知道的。”
“那你说说看是为什么?”
“因为大家把你宠坏了。”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说。我不是很确定她办不办得到。虽然我们都听过“风水轮流转”这句话,知道做人应该留点余地。但我怀疑风水真的会轮流转吗?她会不会永远都那么愤怒自大?
“好吧,”她说,“我喜欢嘻哈音乐,但没有非常喜欢。我还喜欢野兽男孩乐队,还有坎耶·维斯特。我听一点嘻哈,也听一些节奏蓝调。还有贾斯汀。你认识‘REM乐队’吗?我爸很喜欢他们,所以我也跟着喜欢。我还会弹钢琴,所以有时会听古典音乐。就这样。看来回答这个问题也不会要我的命嘛!”
我笑了。就是从此刻开始,她不再把我当成敌人。突然间我变成了她的朋友,我只不过选择走开,没想到就改变了这一切。
当朋友当然比当敌人好多了。毕竟还有一个派对得熬过去,有个朋友意味着有人可以一起聊天。我可不打算在那边听我妈为了奥利的烂笑话笑得花枝乱颤,所以我只能跟艾丽西亚一起度过。就眼前状况看来,我很高兴我们是朋友。但长期来说,我就不那么肯定了。我不是说艾丽西亚不会是个好朋友。她会是个很棒的朋友。她很有趣,而且我没认识几个像她这样的人。但是照这种情形看来,我知道我不想跟她仅止于朋友,你应该懂我的意思;而我担心她开始对我友善,表示我没有再进一步的机会了。我知道这样想不对。妈总是告诉我,任何关系都必须先从朋友开始。但就我的观察,我刚抵达这个派对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似乎透露着我有可能成为她的男朋友,这就是为什么她如此尖锐跟难搞。所以我搞不清楚的是,她现在又为了什么理由把这些尖锐的刺拿掉?因为有些女孩喜欢来这一套。你知道,如果女孩子喜欢跟你斗嘴,有时就代表你有机会了。如果这个世界没有被搞砸,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在正常的世界里,女孩子对你友善,应该会是好兆头,可惜在现实世界里,她对你友善通常不是什么好事。
结果艾丽西亚对我友善,原来是个好预兆,所以这个世界其实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不堪。我几乎当下就知道那是个好预兆,因为她开始谈论我们可以一起做些什么。她说想去滑杆城看我玩板,然后问我想不想去看电影。
这时我心里既兴奋又紧张。虽然在我听来,她已经决定开始跟我约会,可是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对吧?还有,她怎么可能没有男朋友?照我看来,艾丽西亚有资格跟所有她喜欢的人约会。事实上,很可能真的是这样。
所以她提出看电影的邀约时,我试着,你知道的,试着打诨过去,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再看看。”我说。
“什么意思?”
“嗯,你知道的。有时晚上我得做功课。而且周末通常花很多时间玩板。”
“随便你。”
“总之,要我找其他人一起来吗?”
她看着我,好像我是疯了或蠢过头。
“什么意思?”
“我可不想跟你和你男朋友一起去看电影。”我说。你看得出来我的计划有多高明吗?我想借机找出事情的真相。
“如果我有男朋友就不会邀你了吧?如果我有男朋友,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可能我也不会在这。”
“我以为你有男朋友。”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不知道。那你为什么没有男朋友?”
“我们分手了。”
“哦。什么时候?”
“星期二。我心碎了。你应该看得出来。”
“你们交往多久了?”
“两个月。他想跟我上床,但我还没准备好。”
“嗯。”
我盯着我的鞋子看。五分钟前她连喜欢什么音乐都不想让我知道,现在却跟我谈她的私生活。
“也许他会改变主意,”我说,“我是说,关于上床的事。”
“也许改变主意的会是我。”她说。
“嗯。”
她刚才的意思是说,关于还没准备好上床这件事,她有可能改变主意吗?换句话说,她是说她有可能跟我上床?还是说她有可能改变主意跟前男友上床?如果这样,那我算什么?她有可能跟我出去,但随时会离开我去跟他上床?这些事情似乎很重要,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嘿,”她说,“想上楼去我房间吗?看看电视?还是听听音乐?”
她站起来推着我上楼。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已经改变主意准备跟我上床了?那是我们上楼的目的吗?我要失去我的童贞了?我觉得我好像在看一部看不懂的电影。
过去有好几次我差一点跟别人上床,但我临阵退缩了。如果你有一个三十一岁的妈妈,那么十五岁就跟别人上床可是件大事。那时跟我交往的女孩,珍妮,一直跟我说一切会很美好,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真的,而且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那种想怀孕的女孩(我永远都不会了解她们是为了什么)。我们学校有几个年轻的妈妈,把小婴儿当成是iPod还是新款手机,某种想炫耀的小玩意儿。一个婴儿跟一台iPod可是有很大的不同。最大的不同是,没有人会想抢婴儿。深夜坐公车时,不需要把婴儿藏在口袋里。如果你仔细想想,这应该说明了什么,因为人们只会抢有价值的东西,也就是说婴儿没什么价值可言。总之我不肯跟珍妮上床,结果她把这件事告诉她几个朋友,因此有好一阵子,我在走廊或其他地方,都会有人对着我鬼吼。然后珍妮的下一个男朋友……事实上,我不想跟你说他说了些什么。总之是一些很蠢也很恶心的话,而且把我说得很坏,你只需要知道这么多就够了。在那之后,我把玩板这件事看得更认真了。这表示我可以花更多时间跟自己相处。
我们上楼来到艾丽西亚的房间,我幻想艾丽西亚会关上门,然后看着我,接着开始脱衣服。老实跟你说,我不确定我会有什么感觉。我是说,我当然会很高兴,但是另一方面,她可能期望我知道该怎么做,但我不知道。此外,我妈就在楼下,谁知道她会不会随时上来找我?而且艾丽西亚的父母也在楼下。如果她想上床,我觉得一定跟她甩掉那个男孩有很大的关系,而不是真的是因为我。
但我多心了。我们进了她的房间,关上门,然后她想起有一部《四十岁的老处男》[1]电影,她只看了一半,所以我们一起看完。我坐在她房里那张老旧的扶手椅上,她则坐在我两腿之间的地板上。过了一会儿,她的背靠着我的膝盖。我是后来才记起来的。那种感觉像是被按摩一样舒服。电影结束后,我们下楼,我妈刚好在找我,接着我们就回家了。
但是我们走出大门后,艾丽西亚赤脚追了上来,递给我一张黑白明信片,上面是一对情侣正在亲吻。我盯着那张照片,我的表情看起来一定透露出我有点摸不着头绪,接着艾丽西亚转着她的眼睛然后说:“看背面。”背面是她的手机号码。
“方便明天约时间看电影。”她说。
“哦,”我说,“对哦!”
她离开后,我妈用力挑了挑眉,然后说:“所以你们要去看电影。”
“对啊,”我说,“看来是这样没错。”
然后我妈笑了,她说:“我没说错吧?我没说错吧?”
然后我说:“你没说错。”
TH十六岁的时候失去童贞。那时他在弗吉尼亚海滩,一个叫做崔许摩尔的地方,参加爬坡王的比赛。书里说,他的第一次只维持了滑完半趟坡道比赛的时间。坡道比赛滑完一趟只需要四十五秒。所以他维持了二十二点五秒。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数字。
隔天是星期天,我跟兔子一起去滑杆城。或者应该说,我是在公车站遇到兔子,所以我们就结伴同行。兔子可以做出我做不到的招数——他已经成功做出坡道回转跳跃很久了,而且就快要做出坡道空中旋转跳跃了,那是一个在坡道顶端上做出五百四十度旋转的动作。
我试着跟我妈讨论各种玩板招数时,她总会被数字搞混。“五百四十度?”我试着跟她描述坡道空中旋转跳跃这个动作时,她这么回应我,“你怎么知道自己转了五百四十度?”好像我们是花时间一度一度慢慢算。但是五百四十度只不过是三百六十度加上一百八十度,换句话说,也就是转一圈半。我解释给她听之后,她似乎有些失望。我想她以为玩板会让我变成某种数学天才,然后在脑子里算出其他小孩得用电脑才算得出的算术。顺便告诉你,TH可是转了九百度。如果我告诉你,基本上这种动作是不可能达成的,你就会开始明白为什么该有个国家以他为名。
坡道空中旋转跳跃真的很困难,我甚至连试一下都没想过,如果要练习这个动作,最后的下场应该就是不停地亲吻水泥地。练习时,每隔几分钟就会摔一次,但那就是兔子的优点。因为他太迟钝了,不介意得亲地板多少次。他为了玩板大概已经掉了三百颗牙齿吧。我很讶异经营滑杆城的人没有把他的牙齿放在墙上,好防止夜间有人闯入,就像有些人会在墙上放碎玻璃一样。
那天我过得并不好。我分心了,无法不去想晚上的电影之约。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但我可不想带着流血发肿的双唇赴约。过去的经验告诉我,星期天比其他日子更容易摔到双唇发肿。
总之,兔子注意到我只是随便做了一些豚跳,他走了过来。
“怎么了?没胆跳啊?”
“有一点。”
“会糟到哪去呢?我都这么想。为了玩板我大概进了急诊室十五次。最痛苦是去医院的路上,因为非常痛。你躺在那里只能不停地呻吟,血流得到处都是。你会纳闷,这一切值得吗?接着他们会给你一些药好减轻疼痛。当然如果你已经不省人事,自然就连药都不用吃了。”
“听起来还不赖。”
“这只是我个人的哲学。你知道的。就算再痛也不会要了你的命。除非情况真的很严重。”
“也对。谢了。我会好好思考。”
“真的吗?”他看来有些惊讶。我猜没什么人对兔子说过,会仔细思考他说的话。我会这么说只不过是因为我根本没认真听。
我不打算跟他说些什么,跟兔子聊天有任何意义吗?但我意识到要我不跟任何人提起艾丽西亚,简直跟杀了我一样难过,如果我不跟他说,就只能回家跟妈或是TH说。有时跟谁说并不重要,只要能说出来就行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花了半辈子跟一个真人大小的海报说话。至少兔子是个活生生的人。
“我认识了一个女孩。”
“在哪认识的?”
“这很重要吗?”我可以预见这段对话将令人感到很受挫。
“我想试着想象那个场景。”兔子说。
“在我妈朋友的派对里。”
“所以她很老吗?”
“没有,跟我差不多年纪。”
“她在派对里做啥?”
“她住在那里,”我说,“她……”
“她住在一个派对里?”兔子说,“怎么办到的?”
我错了。跟一张海报解释这些事情容易多了。
“她不是住在派对里。她住在办派对的那栋房子里。她是我妈朋友的女儿。”
兔子重复了一遍我说的话,好像那是有史以来最复杂的一句话。
“等等……你妈的……朋友的……女儿。好,我懂了。”
“很好。我们今晚要出去。去看电影。我担心我的脸会被砸烂。”
“她为什么会想砸烂你的脸?”
“不,不。我的意思不是担心她砸烂我的脸。我是担心在这把我的脸砸烂。万一摔得很严重,你懂吗?这样我看起来会很糟。”
“懂了。”兔子说,“她很正吗?”
“正到爆。”我说。我确定那是事实,但其实已记不起来她长什么样子。我花了太多时间想她,以至于记不起来她确切的长相。
“啊,嗯。”兔子说。
“什么意思?”
“面对现实吧,你没那么帅,不是吗?”
“对,我不够帅。我知道。多谢你帮我增加自信。”我说。
“不过仔细想想,我认为你若真的把脸摔烂了可能比较好。”兔子说。
“怎么说?”
“嗯,你看,如果你去约会,脸上有,你知道的,眼睛黑青,甚至鼻子断了,你就可以跟她说你看起来很糟是因为玩板。但是如果你现在这样赴约……你要用什么借口?什么都没有。”
我受够了。我试着跟兔子说话,但行不通。不只行不通,还会让人很不爽。要跟艾丽西亚去看电影,我是真的很紧张。事实上,记忆中除了第一天上小学之外,我不曾如此紧张。而这个白痴竟然告诉我,我唯一有机会成功的方式,就是让我的脸流血又发肿,如此一来,她就看不到我本来的长相。
“你知道吗,兔子?你说得对。我不想搞砸这次约会。所以我决定整个下午都来练习抛板着地跟坡道回转跳跃。”
“干得好啊!”
然后我就在他面前拿起我的滑板,直接出大门走到街上。我想找TH谈谈。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我还没跟艾丽西亚约。上了公车之后,我跑到上层,一个人坐在右前方。然后从口袋拿出艾丽西亚给我的明信片,拨了她的号码。
当我说“哈喽”的时候,她没认出我的声音,我一度觉得很不舒服。该不会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我知道这个派对确实存在。但也许她没有我记忆里那么热切,也许她邀我去看电影只是因为……
“哦,嗨。”她说。我可以听得出来她在微笑。“我还在担心你不会打电话来呢。”我的不舒服这时全消失了。
听着:我知道你对细节没兴趣。你不会想知道我们约了几点见面之类的琐事。但我要说的是,那天真的很特别,我记得那天的每分每秒。我记得那天的天气,我记得公车的味道,我记得一边跟她讲手机的时候,我的手一边抓着鼻子上的小伤疤。我记得回家时对TH说了什么,我记得我穿了什么衣服出门,还有她穿了什么,还有我见到她时,一切是那么自在。也许有人会因为我跟她之后的发展,认为这不过是通俗肮脏、典型的青少年罗曼史。但绝对不是,我们之间完全不是那样。
我们没进去看电影。我们在电影院外面聊天,接着到隔壁的星巴克买星冰乐喝,然后我们就一直坐在那里。每隔一阵子我们之中就有一个会说:“如果要看电影的话,最好该走了。”但我们没人真的起身。最后是艾丽西亚提议回她家的。当时机成熟,也是她说要上床的。这完全超出我的预期。
在我们共度那晚之前,其实我有点怕她。她人美,她爸妈看起来都有点高傲,我担心她只因为我是她妈妈的派对里唯一跟她年纪相仿的人,才决定跟我约会。但既然派对结束了,她可以跟任何她喜欢的人聊天,就不见得非得跟我约会不可。
其实她并不可怕,真的。她没有那种高傲的气息,也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优等生。这样说好像不大好,她其实并不笨。但因为她妈是议员,她爸在大学教书,你会以为她在校成绩应该还不错。那天她花了半个晚上在谈挂掉的科目、闯过的祸,还有被禁足的次数。派对当晚,她正是被禁足了,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那。此外,一如我之前猜的,她从没跟她妈妈说过想见我,全都是屁话。
她不想上大学。
“你想上大学?”她说。
“对啊,当然。”
“为什么是‘当然’?”
“我不知道。”
我其实知道。只是我不想谈我家族的历史。如果她发现我们家族没有一个人——我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没有人,曾经上过大学,那她可能一秒都不想跟我继续相处下去。
“那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我问她。
“我不想跟你说。”
“为什么?”
“你会认为我很自大。”
“为什么我会认为你很自大?”
“自大有很多种。不一定是跟考试那些事情有关。”
我被搞糊涂了。既然跟考试或是运动无关,我想不到有什么事情会让我觉得她很自大。突然间我甚至不确定“自大”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自大是指自以为很优秀,对吧?可是我一直以为,自大通常指的是自以为聪明。就像不会有人因为TH能够完成很多困难的玩板技巧,就说他自大。
“我发誓我不会认为你自大。”
“我想当模特儿。”
嗯,这下我懂她的意思了。她是在炫耀没错。但我该说什么?我可以跟你说,这种情况很诡异。千万别跟想当模特儿的女生出去,但话说回来,跟一个有模特儿长相,但是没有模特儿般平胸的女生约会,不正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吗?当然,如果你正在跟一个想当模特儿的女生交往,可能不会想听我说这些。(不过绝对要避免跟想当模特儿的丑女约会。不是因为她们丑,而是她们疯了。)
我当时不大了解模特儿这个行业,现在所知更少。我看得出来艾丽西亚非常美,但是她没有瘦到像竹竿一样,而且脸上有一些斑,所以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成为下一个凯特·摩丝。我认为也许没办法。我也不确定她跟我说这些,是因为这真的是她的抱负,还是只是想听我对她说我有多迷恋她。
“那一点都不自大,”我说,“只要你有心的话,你很容易就可以成为模特儿。”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竭尽所能地讨好她。我不知道有谁会相信我说的话,但那并不重要。
那晚是我们第一次上床。
“你有东西吗?”艾丽西亚说,当我们显然需要某样东西的时候,她这么说。
“没有,当然没有。”
“什么叫‘当然没有’?”
“因为……我以为我们会去看电影。”
“你都没随身携带?以防万一?”
我摇摇头。我知道学校有些男生会这么做,但大部分只是炫耀,让自己看起来更酷。有一个叫罗比·布雷迪的小子,同样一个杜蕾斯安全套的盒子,大概拿给我看过十五次了吧。我心想,嗯,这谁都可以买得到。买安全套不算什么。但我什么都没说。我总以为如果我需要用到,事前应该会知道,我向来如此。从来不会想说,今晚我要上某个不认识的人,所以最好带个安全套在身上。我一直期待这件事是计划过的。我以为我们会预先讨论,当一切要发生时,我们都准备好了,然后过程会很放松,很特别。我向来不喜欢学校里那些人说起他们自己的经验的那种语调。他们总是沾沾自喜,但他们的经验跟你在书上读过的,或是在A片里看过的都不大一样,他们口中的过程总是很快,而且有时发生在户外,甚至旁边还有人。与其那样,我宁愿不做。
“哦,你是个好男孩,”艾丽西亚说,“我前男友随身携带安全套。”
你懂了吧?这就是我说的。他总是随身携带,但是从没机会使用,因为艾丽西亚不喜欢她前男友给她压力。有时候安全套真的真的可以避孕,如果你总是随身携带,那么根本不会有人想跟你上床。至少我是跟一个想跟我上床的人在一起。不过这样会比较好吗?艾丽西亚的前男友,因为总是随身携带安全套,所以没能跟她上床;而我却因为没带安全套,而不能跟艾丽西亚上床。但至少她愿意跟我上床。整体来说,我还是很高兴我能做我自己。
“我去偷一个。”艾丽西亚说。
“去哪偷?”
“我爸妈的房间。”
她站起身,开始走向门。她穿了一件背心跟灯笼裤,如果有人看到她,不需要是天才也猜得出来她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会害我被杀死。”
“拜托,别这么多愁善感。”她说,但是没有解释为什么担心被杀是一种多愁善感的表现。对我来说,这只是常识。
我一个人在她房间里待了两分钟,这两分钟我躺在床上,想着我们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但其实过程短到没什么好想的。我们进了屋子,跟她父母打招呼,上楼,差不多就这么简单。我们什么都没谈过,只是做了想做的事情。但我很确定,艾丽西亚之所以想做,是因为她前男友,其实跟我没啥关系。我当然知道,她会愿意跟我做,一定是不讨厌我。但是她在派对里跟我说她可能会改变主意的时候,我看得出来她想要报复。有点像是存心要开他玩笑。前男友一直求她,她却拒绝,于是他不爽,所以甩了艾丽西亚,因此艾丽西亚决定只要下一个男友还算体面,就要跟他上床。我跟自己打赌,如果我们真的上床了,这将不会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她会想办法让前男友知道她不是处女了。这就是重点。
突然间我不想做了。我知道,我真的知道。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漂亮女孩,刚带我进她房间,这摆明了我们上来是另有目的。但是当我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感觉就不对了。感觉好像房里有三个人,我、她,还有他。这是我的第一次,我不想要有太多人。我希望等到他离开后,再确定艾丽西亚是不是仍然对我有兴趣。
艾丽西亚回来了,手上拿了一个小小银色正方形的包装。
“好啦!”她说,她举起手在空中挥舞。
“你确定它,你知道的,可以用吗?没有过期什么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我是说,我知道会这么说是在找借口。但是大可用其他借口,却偏偏用了不是那么好的一个。
“为什么会不能用?”她说。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那是我爸妈的安全套吗?”
我猜我应该是那个意思吧。
“你认为他们从不做爱?所以这个安全套可能摆了很多年了?”
我什么都没说,但我一定是这么想的,这真的很怪,真的。相信我,我知道父母还会有性行为。但我不知道还在一起的父母上床会是什么情形?我一直认为还在一起的父母,跟离婚的父母比起来,性生活应该比较少。我对于这整个安全套的话题显得很困惑。有人买了安全套,我却认为他们没有性行为,不应该是这样的,对吧?一定有人是真的为了要用安全套才买的。
她看着包装纸。
“2009年5月21日。”上面这样写。
(如果你是在很多年以后才读到,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都发生在2009年5月21日之前。我们还有好几年的时间可以用这个安全套。)
她把安全套往我身上扔。
“来吧。我们可没这么多时间。”
“为什么没有时间?”我说。
“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我爸妈知道你在楼上,他们很快就会来敲门了。如果我房里有个男生,时间又很晚了,他们通常都会这么做。”
接着她跪在床边亲我的脸颊,此刻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怪。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随意想到什么就说出来。我想拖延时间,这样她爸妈就会来敲门,我就可以回家了。
“你不想做?”她说。
“不,我当然想。”我说,接着又说,“对,其实没那么想。”
她笑了:“所以你是为了什么而感到困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做。”我说,“你跟我说还没准备好跟前男友上床。”
“我当时是没准备好。”
“那现在怎么会准备好呢?你甚至不认识我。”
“我喜欢你。”
“意思是说你并没有那么喜欢他啰?”
“对,没那么喜欢。我是说,我一开始是喜欢他没错。但是后来感觉变淡了。”
我不想再问她任何问题了。因为她说的每句话都不合理。好像我们应该在她不喜欢我之前赶快上床,好像隔天她就不会再喜欢我似的,所以我们当晚就得把事情完成。如果换个方式想,其实人不都是这样吗?我是说,你会跟一个人上床,是因为你不讨厌他,一旦开始讨厌对方的时候,一切就停止了。
“如果你什么都不想做,为什么不直接走人算了?”她说。
“好,我走。”
接着我站起身,然后她哭了,我不知所措。
“我希望没说过我想当模特儿那些话。我现在觉得好蠢。”
“哦,这跟那没关系,”我说,“如果真要说的话,我想是我配不上你。”
“配不上我?”她说,“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妈十六岁就生了我。每当有人知道我家的历史,他们永远只会注意到这件事。但我没跟她说,我只是坐在床上抱着她,她停止哭泣的时候亲了我,这就是为什么虽然我决定不要,但最后还是上了床。如果我有打破TH二十二点五秒的纪录的话,应该也顶多多个半秒吧。
我回家之后,跟TH说了这件事。我总得跟某个人说,但是这种事真的很难开口,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把所有想说的话对着海报一吐为快。我想TH也挺高兴的。就我对他的了解,我想他也会喜欢艾丽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