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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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成敬宇的刀伤恢复后,幺爸成豁达领他去到成家的换钱铺里,带着他里里外外楼上楼下转悠,又硬让他在换钱铺里站了几天柜台。成敬宇晓得幺爸的心思,是要他协助经营换钱铺。而成敬宇的心思却不在金融业上,究竟要干啥子,他自己也还没有定论,总之是不情愿做幺爸要他做的这件事情。

自从他领水妹来幺爸家后,幺爸的脸色就不好看。不想,他又挨了把弟郑水龙那狠命的一刀,幺爸的脸色就近乎铁青。幺爸是最疼爱他最寄希望于他的,对于他几乎是百依百顺。可他发现,幺爸对水妹表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却是万般地不快。他等待着幺爸的申斥,幺爸却并没有半点指责。断指伤后,他甚至等待着幺爸的鞭笞,可是幺爸也没有。为了他那断指伤,幺爸、幺妈真是操透了心,求了好多医生,想把他那断指接上,当然,都无济于事。幺妈为此哭肿了双眼。

“宇儿,走,跟幺爸去街上转转。”成豁达领了成敬宇出换钱铺来,说。

“我,不想转街。”成敬宇不情愿,这几天他一直在换钱铺里,一直在挂念着忧伤的水妹,“幺爸,我想回家去。”

“先去转转。”成豁达态度坚决。

成敬宇只好跟了幺爸转街。街上的人好多,重庆街上的人素来就多。到了都邮街一带就是人挤人了。成敬宇发现,幺爸领他转街是假,领他去看街上的换钱铺、票号、商号是真。每到一个换钱铺、票号或是商号都要领他进去,这里看看那里问问。遇到熟人就呵呵呵笑,说上好一阵子。讲的多半是行道里的事情。成敬宇心不在这里,忧伤的水妹的脸老在他眼前闪现。而幺爸继续领他转悠。

“幺爸,我走不动了。”成敬宇噘嘴说。

成豁达乜他道:“你年纪轻轻,还不如幺爸了?”

成敬宇一脸苦相。

“好嘛,去白家坐坐就回去。”成豁达说,又领了成敬宇走。

成敬宇不想去白家,晓得幺爸是想跟白家和亲:“我不去白家。”

幺爸黑了脸,又松了面皮,说:“宇儿,人家白老板对我们不错,我们两家人得要时常走动往来,这也是为了我们成家的兴旺、发达!”

成敬宇拗不过幺爸,又顾及生意上的事情,只好跟了走。心想,反正我只和水妹好,要我和白家小姐好是绝对不可能的。

叔侄俩走着,成豁达打开了话匣子:“宇儿,你刚才都看到了听到了,这票号、换钱铺的生意好做又万般地难做!”

“那就不要做了。”成敬宇说。

“混账话,这是我成家的发家之本,能不做么?”成豁达生怒,又软了话,“宇儿,你是晓得的,幺爸开先是做票号生意,实在是太难。”

成敬宇看幺爸那满面沧桑,就同情起幺爸来。跟幺爸久了,他对票号也略知一二。票号是重庆最早的金融组织,也称汇兑庄。主要业务是以汇票为信用工具,沟通异地汇兑。由于西南地区交通极为不便,银两的运输非常困难和危险,票号的出现商人是欢迎的。

“宇儿,你不晓得,重庆的票号起源得早,有名的山西票号都是发源于重庆的。”

成豁达深有感触,“办票号那阵,你幺爸好难!你不清楚,票号的主要业务是靠官款汇兑,比如说,下拨的军饷呀,账款呀,还有上输的赋税和横向的经济往来等等。没得这些收入,票号是难以为继的。”

“你不是说官府最可恶么?”

“是可恶,可是我们还离不得官府。”

“这不是搞官商勾结么?”

“是这么回事儿。”成豁达长叹,“现今要想做成点事情,硬是惹不得官府又离不开官府,重庆的票号吧,半数都是半官方的。”

“幺爸,你认识官府里的人?”成敬宇问。

成豁达叹曰:“你幺爸这个人呢,也清高,是不愿意巴结官府的。老实说,我至今也没有跟官府的人打上交道,不过呢,幺爸也是间接依靠过官府的。”

“间接依靠过?”

“你晓得的,白家商号的白老板是你幺爸的患难之交,他本钱大、实力雄厚,认识不少官家。”

“哼,白老板,他就是靠了官府起家的。”

“他呢,其实也不容易,他不靠不行啊。他也还仗义,帮了我不少的忙。”

“幺爸,我提醒你,现今清政府风雨飘摇,你可千万不要跟官府太紧密了,否则,清政府一垮台,事情就麻烦了。如是那样的话,就会失去生存的依靠。”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成豁达的两眼放亮:“宇儿,我就晓得你有心计,是个经商的好料,幺爸没有看错你!幺爸也是顾及到了这一点,这也是我跟官府保持着距离的原因。宇儿,你的眼光比幺爸看得远呢。”

幺爸的这夸赞使成敬宇心里舒坦:“还是幺爸有远见,比白老板看得远。”

成豁达笑:“白老板的眼光可不比幺爸浅呢,狡兔三穴嘛,他早已经跟军阀里的亲戚有联络了。”

成豁达并没有领成敬宇直接去白老板家,而是去了一家古玩店。古玩店里的古董不少,书画、奇石、玉器、洮砚、牙雕、鼻烟壶、金石、紫砂壶、佛像、三足鼎、钱币,真是应有尽有。成敬宇就来了兴趣,又看又摸,爱不释手。成豁达呵呵笑,对他逐一解说。还特地领他去看古钱币。这古钱币柜台是分了区的,有高古钱币、铢两钱币、大唐盛事、明钱专区、丝路货币、铜元钱币、套子钱专柜、邻国古钱和伪币等等。看着这些古钱币,成敬宇那两眼熠熠生辉。

成豁达见侄儿高兴,点头笑,拿起一个钱币说:“宇儿,见过这种钱币没得?”

成敬宇接过钱币看,摇头。那钱币当中的方口四周,有流畅的四个楷书字,就念出声来:“‘大宝宋通’。”

“不对。”成豁达接过钱币说,“应该上下左右念:‘大宋通宝’。这是南宋理宗赵昀宝庆年间铸造的,青铜材质,折十大型。”翻过钱币来,指了方口上下的“当、上”两个字,“背穿上‘当’、下‘拾’,‘拾’字从‘入’是其特征。这钱币与同时代的嘉定通宝折十大钱,同为西川钱监所铸。存世极为罕见,据说不足九枚。”

“啊!”成敬宇惊叹,“是稀罕之物呢。”

成豁达笑,掏出新票银来。

“幺爸,你要买?”成敬宇问。

成豁达点首笑:“我来看过好几回了,还找行家来辨识过,是真货,早就想买。”

成豁达就去柜台和店老板谈价格,好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成交。跟了去的成敬宇看见幺爸递去的新票银,心里说,这么贵啊!那店老板和成豁达是熟人,边用精致的礼品盒下细地包装好这枚古钱币,边同成豁达说笑。

店老板说:“成老板,我找补你老票银如何?这老银票也算是古董呢。”

成豁达笑道:“你想打劫我呀!重庆开埠后不久,巴县的知县耿和丰就宣布了,重庆的市场交易一律以新票银为准,老票银必须经过改铸后方能上市使用。”

店老板笑说:“所以呀,这老票银不就成了古董了!”

成豁达说:“这老票银嘛,终究会成为古董的,不过,那是几十百把年以后的事情啰。”

二人都笑得响亮。成敬宇也笑。

出得古玩店来,成敬宇就问起了钱币的事情。成豁达格外高兴,他就是希望宇儿在“钱”上多下功夫,要晓得,他的起家、发财和将后来的发展,都离不开这个“钱”字。

“成都嘛,算是政治中心,当然,也是金融中心。”成豁达说,“而重庆呢,水码头城市,有外国轮船出入,自然主要是金融中心了。这金融中心就少不得钱币,你晓得的,现今使用的钱币主要是制钱和银两。”

成敬宇点头。

成豁达看侄儿,继续说:“制钱嘛,是日常生活大量流通的货币;而银两呢,则主要是用于田赋征收和商业往来。现今制钱的铸造权在成都,是四川潘司所属的‘宝川局’制造,控制着四川的金融大权。”

成敬宇说:“重庆就不可以制造?”

成豁达说:“也有在制造的。宇儿,现在是银贵钱贱,白银已经成为占优势的并且也在普遍使用的货币,这对于重庆这个通商口岸是好事情也是弊端诸多。”

“为啥子呢?”成敬宇问。

“主要嘛,是银两没有全国统一的规格。”成豁达说,“规格不一,就造成了各省,乃至各商业帮口都在各自铸造银两,结果是市银的成色不一、平砝不一。宇儿,你跑生意,应该晓得的,每次的交易都不是先谈价格,而是得先谈妥使用的银两和平砝再谈价格,之后,方能成交。”

成敬宇点头:“好复杂,好麻烦。”

成豁达说:“所以呀,现今是急需要货币统一,尤其是重庆开埠之后,更是迫在眉梢之急啊!”

两人说得兴趣,不觉来到一幢高院墙的“走马转阁楼”前。

“呵呵,到白家了!”成豁达领成敬宇进了大槽门。

这是幢四合院、三重堂的古色古香的居所。

早有下人迎了过来:“啊,成老板来了,请,请!”

重庆府商界巨头白老板的堂屋是中西式的,巨木结构的内饰、西式摆设的家具,显示出古旧、富裕、气派和现代。

手执银质水烟袋的白老板精瘦干练,声如铜磬:“哈,豁达、敬宇来了,坐!”

成豁达拱手道:“打搅白老板了。”拉成敬宇坐下。

“豁达,你客气啊,我是请还请不来呢。”白老板笑道,对下人,“看茶!”

成豁达就递过那精致包装了“大宋宝通”古钱币的礼品盒给白老板:“还望白老板笑纳。”

白老板接过礼品盒:“来就来嘛,还送啥子礼啊。”打开礼品盒,取出古币看,吃惊不小,“成兄,你看你,也太破费啰,这可是大价钱的古董啊!”

成豁达笑道:“不成敬意。”

白老板笑:“豁达呀,你是挠到了我的痒处呢,晓得我喜欢古董,那我就不客气啰。”收下了礼品。

下人恭敬地端了龙井茶来。

喝茶间,白老板不时打量成敬宇,咕嘟嘟抽水烟:“敬宇,还不愿意跟你幺爸一起干?”

成敬宇笑,没有吱声。

成豁达说:“犬侄儿啥都好,就是不喜欢金融业。”

白老板呵哈笑:“年轻人嘛,自有其所好。这金融业嘛,来钱快来钱多,风险也实在太大。”对成豁达,“豁达,现今洋商购办土货都须以现金交易,而重庆呢,没有银行可通。所以呀,那些洋商对其所携带的银洋甚为可虞呢。”

成豁达呷口茶,说:“是呀,重庆没得外国银行,连代理经营外国汇兑的机构也没得。我们啦,是看着洋钱没法子赚啊。”

白老板说:“豁达呀,你得早些考虑他途,不要在换钱铺这一棵树子上吊死。”

扳手指头说,“你应该晓得吧,重庆的‘天成亨’、‘日升昌’、‘蔚泰厚’、‘蔚盛长’、‘宝丰隆’、‘百川通’这些票号,现今呢,几乎都是放款大于存款,这啷个行,这不是在做赔本买卖么!”

成豁达点头:“票号牵扯的瓜葛多,不好做,所以我改做了换钱铺。”

白老板说:“换钱铺倒是好做些。”

成豁达笑:“都是靠白老板时常提醒,将来,我还想办成钱庄。”

白老板点头:“办钱庄嘛,会好一些。”看成敬宇,“敬宇,你说呢?”

成敬宇并不认同:“这,依我看,这票号、换钱铺和钱庄的寿命都不会长,早迟要被银行所取代。”

白老板拍腿道:“说得好,敬宇有见解!如是办了银行,那些洋商的银子就可以大把大把地赚了,官府的钱也好弄啰。”对成豁达,“成兄呀,你后福不浅啊,有恁么个精灵的有见解的好侄儿!”

成豁达呵呵笑:“白老板过奖了,他这也是纸上谈兵,他现今连金融业这个门槛都还不想进呢。”

三个人说时,白老板夫人和女儿白莉莉走进来。屋子里就有了女人气息。肤色白皙的白夫人雍容华贵,白老板的独生女儿白莉莉苗条清秀。成豁达瞟眼看白莉莉,她身穿窄腰旗袍,肩披嫩色坎肩,足登花盆式半高底鞋,腼腆地笑。心想,这女子只兼有她父母的优点呢。

珠光宝气的白夫人走过来,乜白老板,说:“看你,干筋筋个人,嗓门大得吓人。”

成豁达站起身来:“啊,白夫人和千斤来了!”

成敬宇就看了白夫人身边的白莉莉一眼。白莉莉的目光正好和他那目光相碰,白净的脸蛋已经通红通红。成敬宇和白莉莉这是第二次见面,那次,幺爸和幺妈请白老板来家吃席,白夫人和白莉莉也来了。

有下人匆匆进来,在白老板耳边禀报。

白老板腾地起身,放下水烟袋,对成豁达拱手道:“豁达老兄,实在对不起,我得要失陪了,我那亲戚来了。”

成豁达自然知晓是白老板那军阀亲戚来了,起身说:“你忙,你忙,啊,我们也告辞了。”对白老板夫妇拱手道别。

白老板遗憾地:“好嘛,我们改日再叙。”

终于可以回家了,成敬宇长吁口气,紧忙跟了幺爸往堂屋外走,觑眼看见,白莉莉那目光在扫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