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两天后,科主任叮嘱王如风和段一辰早交班后到自己办公室。有要事相谈。两人不知内情,有些不安。他们在交班会后匆匆敲开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请坐!请坐!”
刚推开门,老主任就指着一旁的沙发,热情地招呼两人坐下。他俩尚未坐稳,主任又接着说:“听说你俩在学校都很优秀,刚来医院,人生地不熟,以后在科室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这里也算你们的家。”
“没啥困难,谢谢主任!”两人显得腼腆,匆忙回应说。老主任说话的语气仍是一贯谦和随意,也让两人绷紧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
“你俩先坐会儿,我去为你们倒杯开水。”他边拿起桌上两个玻璃杯边说。杯子里可见少许茶叶,显然主任是早有准备的。
老主任起身出门,到走廊尽头开水间为两人准备茶水。门被他随手带上,屋内剩下段一辰和王如风。两人面面相觑却未敢吱声,相互揣摩主任约谈的目的。虽说充满疑虑,可从主任的善言善语中两人并没有觉察到不利因素。
王如风起身环顾四周。办公室房间不大,不足十平方米,有些昏暗。屋内摆设朴素简洁。中间是张灰色的矩形桌子,斑驳的油漆已经脱落,露出木质底色。两人临位放置一张单人沙发,上面覆盖着一层粗厚麻布,沙发成色不得而知。墙壁上悬挂一张大幅的参加会议后的合影,相框内的黑白照片边缘卷曲泛黄。照片中老主任虽未佩戴眼镜,但从模糊脸型中依然可以看清站在后排的他。当年他意气风发,眼神深邃锐利,全身透露出一股精气神。看得出他那时也是一位优秀医生,只是现今满头银发让他看起来苍老许多。整个房间还是20世纪80年代的陈设样式,桌子中央放置的一台崭新电脑反倒显得和这里格格不入。这应该是医院刚刚配备的。
办公室摆设显得落伍,却充满怀旧情怀。两位年轻人好奇地琢磨着每件物品,凑近身体小声嘀咕。这时老主任已倒好茶水推开了门。
“你们喝茶吧。”他递过杯子乐呵呵地说,“你们放心喝,杯子我已经清洗过了。”主任说完话,转身坐回自己的椅子。两人端起了玻璃杯。
他们这才发现玻璃杯底还清晰地印制着一串商标。原来杯子是某个超市的广告赠品。
茶叶在沸水的浸泡下慢慢舒展开,杯中散发出浓郁的茶香。只见主任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下一口茶水说:
“现在人真是浪费,什么都使用一次性的,既浪费又不环保。我还是觉得用玻璃杯子喝水好,环保不说,至少对身体健康有益。”
“是的,我们觉得也是。”两人附和道。尽管对老主任这传统理念他俩并不认同,但在领导面前大绕口舌,反驳他的观点也有失礼节。王如风迫切想知道主任此次会谈的目的,却不敢开门见山去询问,只期待他能尽快步入正题。
“你们两人来得正是时候,现在医院骨科患者多了,正是需要医生的时候。”主任一边说一边扬起嘴角,“希望你们能尽早适应这里的工作环境。”
两位年轻人毕恭毕敬,频频点头。
“现在医院正要大规模发展,科室力量也要加强,你们到来正好可以补充新鲜血液。”主任语重心长地说,“我很快就要退休了,你们理论知识都比我强,以后多学些临床经验,在实践上再上一个台阶就是一个好医生了。”
“我们会努力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主任言之有理,对他们的到来充满期许。
“我老了,明显跟不上现在的时代,连这电脑都不会用,你们看看,放这里好几个月我都没有开过机。”在两位小医生面前,他像犯错的孩子,声调瞬间低沉许多。
接下来,老主任神采奕奕地讲述了自己的人生故事。原来他出生在西北军干家庭,父亲是位老红军。在部队大院长大的他,从小就立志参军报国,后来考上了军医学院,大学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云南附近军区医院。当年边境自卫反击战打响时,他毅然决然和众多军人报名参加了前线医疗救护。战争结束后,他回到部队医院,不久便转业分配到上海这家地方医院。
当谈到战争中一位叫王拥军的战友牺牲在自己身旁时,他黯然神伤,轻揉双眼,声音变得沙哑。
“他是为我才牺牲的,那年他才19岁。”
主任眼圈红红的,慢慢叙述起当时的情形。刚才还心急的王如风和段一辰也慢慢静下了心,急切想知道这段故事的后半段。
“当时他负责警戒。我们把伤员都撤离到直升机上,他最后准备登机,一颗炮弹就在他身旁炸开了。”主任继续讲述着。
“那后来呢?”王如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任焦急地问。
“当年他比你们现在年龄还小,太可惜了。”主任头脑变得异常清醒,继续说,“当时前线救治条件太差,只能眼睁睁看他离去。我也有责任啊!”主任说完话,深深吐了口气,不再作声。
出生在和平年代,段一辰和王如风无法见到炮火连天的血腥战场,只能从影片中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两人的思绪被老主任的一席话语带到那个血雨腥风的场景,身上的毛孔在不停扩张,两人也变得哑口无声。
屋外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轮椅推过的声音。主任起身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拉开靠桌边的一半窗帘,大口叹气。
“说远了,不说了,说了你们也不会理解。”他边解释边苦笑起来。
两位刚入职的医生像在课堂上再次聆听一段荡气回肠的英雄故事。对于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两位年轻人来说,他们显然没有经历过那场越南自卫反击战。前方硝烟四起时,两人正是襁褓中的婴儿,没有更深的感触。对于往事,他们也只是在成长过程中,从他人聊天中得到一些关于那场战争的影子。当眼前这位战争亲历者再次如此真实地讲述这段历史时,他们才真正感触到战争的惨烈程度,不禁感叹出生于和平年代的人是如此幸运。两人身处陋室,听得入神,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
“你们看看,屋子里这么黑我都忘记了开灯。”
老主任随手打开墙上的荧光灯开关。自己唠叨半天,而眼前两位年轻人并不怎么搭话,他也觉到话题扯远了,赶紧找个话匣摆脱尴尬的局面。
“今天阴天,房间里没有阳光,天气好的时候就不用开灯了。”他转身说。
灯光将房间照亮,也将他面庞的肌理纹路照得异常清晰。看着眼前这位历经风霜却精神矍铄的老人,王如风觉得他更像刚离世的爷爷,在主持一场别样的家庭聚会。他淳朴和善,传颂家风,厚厚的镜片旁是深如沟壑的皱纹,又俨然一副学者风范。
“这屋子小,原来医院规划的办公室被我改成了换药室。”老主任似乎也感觉到这里空间确实狭小,显得蹩脚,急着和两位新医生解释说。
“哦,原来是这样。”王如风说。
“难怪换药室那么大。”段一辰也惊喜地说。
刚才沉浸在主任往事中的两人如梦初醒,呈现在脸上的痛苦表情也在慢慢消失。他们的神情变得自然,内心也从悲悯变得喜悦。
“废话说了半天。今天我找你们来,是因为医院宿舍床位不够,你们有一个人可能暂时需要到护工宿舍住上一段时间。等新宿舍建好,再搬到医生宿舍去。”他清清嗓门,无可奈何地说。
主任言归正传。王如风和段一辰这才明白主任约谈他俩的真正原因,原来是两人床铺之事。分开居住,意味着两位好哥们的五年“同居”生活正式结束。护工,顾名思义,是医院一群帮患者端屎倒尿、清扫垃圾的外地打工者。他俩其中一人居然要和这群人住上一阵子。
段一辰领会老主任谈话的真正用意后,用惊诧的眼神盯着王如风。刚才老主任的故事还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刻却满腹怨言溢于言表,露出一脸苦相。
看两位年轻人半天无语,主任似乎心领神会,猜出了他们的心思,连忙笑着说:
“实在不行,你们谁愿意搬到我们家住一段时间,反正家里一个房间也空着。”
“不,不,不。”两位医生几乎同时站立连声拒绝。
“我们自己会商量好这件事情。”刚刚还垂着脸的段一辰抬起头不情愿地说。
“我和段一辰会相互商量好的,一定不让主任为难。”一旁的王如风也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说出这番话,但他相信自己和段一辰一定能妥善处理此事。
老主任见事情安排妥当,像个孩子似的乐了起来。转眼间他又收回微笑,像师长般谆谆教诲起两人:
“现在年轻人就是眼高手低,吃苦能力远不如以前。”他双手抱着后脑勺埋怨着说,“时代变了,时代变了。”
在他心里,是自己思想观念变得陈旧,时代发展太快。当年他竭尽全力积蓄的知识也不能发挥太多作用。岁月变更已将他的智慧和容颜侵蚀,逐渐化作粒粒尘埃,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也只不过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而已。
“再过一年我就要退休了,也该好好休息了。”他突然间神清气爽地说出这句话,双手反复搓揉起干瘪的面庞。
在主任办公室一个多小时的谈话结束后,段一辰和王如风相继离开屋子。走廊上已是一片忙碌的身影,随处可见医生、护士,还有不断出入的患者。因服饰色彩有别,整个灰色走廊多了几分艳丽色彩。
回到医生办公室,段一辰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手中的鼠标无序乱点。对于过惯衣食无忧生活的段一辰,是极不情愿去那样的环境居住的。老主任的一番谈话无疑给他迎面泼上一勺凉水,浇灭他入职以来的满腔热忱。在王如风看来,主任也是迫不得已才决定的。他绝不会以强迫语气让段一辰去那种地方居住,这种行为不但会伤了两人感情,也有失自己男子汉风度。他的脸上也布满不满情绪,也试图想出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法。
“明天我就搬过去居住,以后早上你自己定好闹钟上班,千万不要迟到。”王如风早就看出段一辰的心思,显得满不在乎地对段一辰说。
“你真的过去啊?”
段一辰吃惊地问。可在非此即彼的选择面前,他确实也无法说出自己主动过去的话。虽没有亲自置身于那里,也能想象出那里居住条件极度简陋,一时也无法安身。好友王如风主动请缨要求住到护工宿舍,让他觉得意外,也是意料之中。段一辰内心也变得踏实了。
“反正我们老家环境和那里差不多,我会很快适应。难道让你这位段家大公子去遭罪?”
说出这话时王如风显得浓情厚谊,其实他也是勉强说出口。那里环境脏乱差不说,离开自己朝夕相处的好友,情感上确实也恋恋不舍。可在两人之间,他不得不做出这样自告奋勇的选择。
“你不后悔?”
“我俩必须有一个过去,我不去谁去?”
段一辰放下手中的鼠标,用一脸惊愕的表情看着王如风。每次自己深陷困境,王如风总是伸出援手,带领自己脱离困境。作为朋友,段一辰一直深感愧疚,王如风却显得心甘情愿。时间长了,他又开始慢慢适应。他想不出什么样的话来表达此刻的心情,起身一手揽住王如风的脖子大声说:
“以后我让我爸给咱俩各买一部手机,要是早上起不了床,你就打我电话叫我。”
“不错的主意。”
一阵爽朗的笑声后两人坐回了椅子。也许只有他俩能触及彼此内心,任何时候谁也不能割舍谁。虽说两人暂时不能在一个宿舍就寝,但多数时间也都会在这区区几百平方米的病房相处。两人细想后也无太多怨言。眼前的困苦也只是一段短暂的插曲而已。
老主任以委婉的言语讲述自己的故事,两人近距离感受着他另类的人格魅力。他们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要求。王如风坚定决心搬到护工宿舍以解燃眉之急。两人也暗自下定决心,做老主任一样正直的人,无论生活在哪里,都要努力学习医学专业知识,将来有所作为,解除更多患者的病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