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夫人（中）

行为篇

行为指受思想支配而表现在外的活动，它涵容气质、性格与品德。本篇试从静气与盛怒、仁义与苛刻的矛盾分析中，来认知夫人的德行品格。

静气与盛怒并蓄

安定不动谓之静。日常生活中，保持静气人人可以做到，倘若摊上大事了，则未必都能适应。夫人称得上每遇大事有静气的一个。平时，她既反对无精打采、缺乏朝气，又反对一惊一乍、沉不住气。即使出了大事，她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儿子醉酒后，又误饮了滴滴涕，她沉着冷静地拨电话要救护车去医院抢救。二儿子小时候游泳，膝盖被玻璃划得露着骨头，她先用清水冲洗干净，然后抱到村卫生室进行治疗。不了解的人看不出她的痛苦，熟悉的人才能感知其慈母心肠。恢复高考制度后，我考上了大学，被家乡人誉为“跳了龙门”，“被埋在黄土地里10年又被邓小平扒了出来”。同时，各种风言风语也向夫人吹来，“他上好学了不要你怎么办？”夫人泰然处之，说：“不要我，要他的孩子就行。”“他上学走了，日子怎么过？”“该咋过就咋过，没啥了不起的。”她笃信寻常之路寻常过，非常之道非常行。果然，我走后第二天就没吃的，她带着孩子回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又借些粮食，才勉强度日。

夫人的静气，最具表现力的是面对弟弟、女儿的生死存亡。2001年4月16日凌晨2点钟，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她抓起听筒，被告知四弟骑摩托车出点事，正在人民医院治疗。她沉着而又快速地穿好衣服，赶到医院方知摩托车在昆吾路上奔驰，碰上路中间一块石头，人飞出去20米，尸体已被停放在太平间。她没有眼泪，没有哭泣，丧弟之痛暂且放下，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后事。镇定的情绪，稳住了在场所有的人。人不在了，考虑最多的是怎么告诉年迈的父母，怎么缓解老人的悲伤。她提出，先让老爷子信任的人当面禀告出了点车祸正在治疗，再用电话一步步告诉伤情不断加重，使父亲免受突然一击。自己承担了到老家面陈老人的责任。五六个小时之后，夫人视老人状态，抑制住眼泪，平静地转达了电话里传来抢救无效的消息，不失时机地做了一些安抚工作。父亲理智地接受了这一噩耗，实现了感情发展的平稳过渡。然后，夫人陪着父母痛哭一场。

2006年7月22日凌晨2点钟，女儿素敏出了车祸，当场昏迷，被送进医院。前额颅骨粉碎性塌陷，只能见一大血洞。医生判断大脑已损坏，无做手术的必要了。夫人冷静而又斩钉截铁地说：“做！死马当作活马治！”手术13天后不见苏醒。出事的前6个小时，我出差到大庆开会，早晨5点赶到北京，8点坐上去东北的车。孩子们和她商量，告诉不告诉爸爸，让不让他回来。夫人平静地说：“说轻了，他不听。说重了，他身体承受不住，不要告诉了。”十多天后的晚上，我回到家里，并未感到有什么事发生。第二天起床后，她才慢慢地说：“有件事我告诉你，你要沉住气，小敏出车祸了。”我急忙问：“还有她没有她？”她说：“命保住了，但还昏迷不醒。”我们急速赶到医院，看到遍体鳞伤、死而复生的女儿，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油然升起对夫人的敬重之情。摊上这样的大事，没乱阵脚，今日的古贤啊！此事表明，夫人的静气来自于惊人的忍耐力、自控力。了解事情底细的人无不为之惊讶，精通世故、人情练达的地市级老干部任振成先生也对夫人赞不绝口：“不简单，厉害！”素敏转到北京的医院又治疗三个多月，其中也发生过惊心动魄之事，都被夫人化解了。素敏在濮阳出院后，左前额颅骨缺损处留下薄薄一层皮，皮下便是大脑，一起一伏不停地跳动，着实吓人。二次住院覆盖了一块六七十平方厘米的钛网，但伤口却不愈合。无奈转到北京治病，找到名气很大的医学权威。专家诊断后说，必须先取出钛网，重新安装，再埋藏扩张器，注水扩张，做二次手术才能保证肉皮愈合，否则钛网永远裸露。夫人既信又疑，静心思考后，提出挑战该专家的意见：钛网坚决不取，不能让孩子再受二茬罪，多找几个医院试试。最后，我们克服重重困难在协和医院住下，享受国家津贴的专家乔群为素敏亲自做了皮瓣手术，获得成功。八年的实践检验，证明夫人在紧要关头的决策不是感情用事，而是深思熟虑的。

与静气并蓄的是盛怒。夫人的性格是双重的，愈是遇到大事、难事、急事，愈能沉住气，静观其变，慎思而行，似有大将风范。即使发生论辩时，她会让你先说，待把话说完了，再后发制人，予以反驳。当遇到不合理、不正义、不公平的事情时，她会拍案而起，横眉冷对，让你“于无声处听惊雷”。1968年我高中毕业，在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生活。为谋生计，我率50个泥瓦匠下山西、闯关东干起建筑营生。1974年割资本主义尾巴，把我当成典型。工商、税务、公安部门的人对我实行专政。家里和村上的一些好心人胆战心惊，不敢面对。夫人见情勃然大怒，义正词严地质问与驳斥：“他犯了什么法？搞点副业有啥罪？凭什么抓人？”“他要真有罪，你们治他的罪，不准你们在我的堂屋当门拍桌子砸板凳！”夫人的无畏，刹住了他们的威风，也给看热闹的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时过境迁，当时错的变成了对的，难怪村上人说：“早有现在的政策，现勤就不会考学了。别人能挣钱，他也会发财的。”

仁义与苛刻共存

仁义是儒家最高的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意为仁爱和正义。其核心是以他人利益为重，不因个人祸福避趋，甘为朋友两肋插刀，不使自己失节。夫人心胸宽广，仁慈善良，重义轻利，颇有坦荡君子，脱俗丈夫之风。

她生就一副慈善心肠，凡事都能看到其疏财仗义的影子。外出旅游，进寺庙便投钱掷币；大街小巷，见到体衰老人、残疾人、孤儿乞讨，即慷慨解囊；每次回老家，不光带上本院老人的礼品、与街坊邻居会餐的酒水食物，还要准备来家串门的大人孩子的糖果烟茶。前几天回胡洼维修房子，大门口成为男女老少聚会的中心，多时达到二三十人，夫人高兴地端出糖块、糕点、水果招待大家。刚会走路的幼儿也养成了喜欢往我家跑的习惯。对少年儿童，她确实有特殊的感情和爱心。邻居黄家的大儿子生下就没奶吃，全靠一只奶羊维持生命。半岁多时，山羊死了，饿得孩子嗷嗷直哭。这时，我大女儿出生了，夫人每天挤满一茶缸奶端给黄家。婴孩饿狠狠地抱死奶缸，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这孩子长大后，对夫人敬重十分。还有本村的一个孩子没奶吃，在我儿子出生后，当奶奶的隔三岔五地抱着孙子到我家串门。夫人接过小孩就让他饱餐一顿。我祖母心疼地说：“当心别让小孩的饿嘴把奶核嗍掉了。”夫人说：“我见到挨饿的孩子就可怜。”进入20世纪70年代，家乡生活仍缺吃少穿。黄家的二儿子断了奶就吃地瓜干窝头，几个月后说啥都不吃了，白面馍是奢望，玉米面窝头朝思暮想。因缺少黄面，他饿得骨瘦如柴。为让二小吃几顿饱饭，夫人把仅有的两瓢玉米面挖去一瓢，隔着墙头对黄家说：“二婶子，你过来咱们说句话。”二婶到跟前，夫人把面从墙头豁口处塞到她怀里，扭头回到自己屋里。高家一家6口人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十来岁的男孩子因耐不住饥饿不断遭父亲殴打。一天，又听到老三啼哭不止，了解后方知家中已两顿没做饭了。夫人端了一筐子窝头送到高家，激动得夫妻双方流着眼泪说：“你家也没有，把您一家人一天的口粮都给俺了，您咋吃饭啊？”夫人说：“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爱打抱不平，是仁义内涵的重要内容。仁义为打抱不平的思想基础，打抱不平是仁义的行为表现。夫人反对的是看不起人的人，看不起的是见了所有的阔人都驯良，见了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人。关键时刻，她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20世纪70年代的一天，社员们正在家西地里栽红薯。一个饿得皮包骨的痴人漫游到人群中，有的让他刨坑，有的让他插秧，纷纷采取欺骗的手段逗着看笑话，让干啥傻子干啥。坚持了半晌，傻子饿得有些撑不住了。一中年妇女引诱说：“小傻子，你替我担水，我给你拿干粮去。”傻子信以为真，就东倒西歪地干起来。几挑子过后，一头倒在红薯地里。夫人看不下去了，对着社员大声说：“别再糊弄人家了！都饿成这样了，可怜可怜他吧！不要折腾不死人不甘心！”大家立即收了场，夫人回家拿点吃的，傻子才爬起来。

那个年代，农村文化生活贫乏，看场电影要跑到三四里外的集镇，村上的大姑娘小媳妇总爱让夫人带着去，把她当成了保护神。一次，电影正在放映中，一青年男子的腿老从后面往夫人带去的姑娘的两腿中间挤。跺一跺，又挤来。姑娘告诉了夫人。平时，这个善良得连西班牙斗牛场面的电视都不敢看的人，顿时义愤填膺、满腔怒火，对着男子的腿用脚狠狠地踢了一下，回手又一巴掌，耍流氓者灰溜溜地逃走了。

夫人身为妇道人家，举止言谈从不置于农村妇女的格次。她常说“一个人的脸面值千金”。男人们在一起喝酒，多数女人都怕自己的男人喝多了，一是给丈夫下禁酒令，二是警示他人：“俺那一口子不能喝，别让他多喝，您喝。”夫人听到这话就感到层次不高，总是反其道而行之：“大家都放开喝好，还需几瓶？我给你们拿。”其实，劝喝未必多喝。两类不同的话语反映不同的为人处世意识。农村过去干活兴管饭，都喜欢到我家帮忙。因为夫人总是把家中最好的饭菜烟酒拿出来招待大家，她说：“让人家吃了传名，自己吃了填坑。”多年来，我养成了爱组织酒场的习惯。村上人说：“现勤回家就是招呼大家喝酒的。”

与仁义并存的是苛刻。夫人对人施仁义，一副坦荡胸怀，对己要求则严厉刻薄。为强化我的道德修养，她以乐羊子妻为榜样，经常警示我清白做人，坦诚做事。1995年，我负责油田二十周年大庆的部分文化工作，其中有几十万元的纪念章、纪念币的制作经费。按规则，需通过招投标程序确定承包方。为了取得投标成功，各公司纷纷拉关系，走后门。凡到办公室者，我都讲清道理，说明操作步骤，拒绝了吃、请、送等各种形式的贿赂。一天，我正在上班，一投标商带着一大包现金（估计万元以上）找到我家，声称我知道他来。夫人声色俱厉地说：“我知道你来干啥，办公室不敢做的事，家里也不让你这样做，我们不是那样的人！”投标人看到夫人态度忒坚决，没敢久留，赶紧走了。

父亲在1980年退休，那时还可以接班。我是独子，有4个妹妹。按家乡习俗，儿子接班顺理成章。我在大学读书，就业不成问题。为了孙家子孙后代的命运前途，父亲决定让夫人接班。夫人乍喜还忧，她考虑家中姊妹多，能出去就业一个是一个，我参加工作后，有解决家属子女户口工作的可能。最后，她克制自己，毅然让给了三妹接班。此事被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传为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