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腾飞
王道还是霸道?
秦献公去世后,秦孝公继位,当时他年仅二十岁。尽管父亲给他留下了一笔颇为丰厚的政治遗产,但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在这位年轻君主看来,秦国的改革远远不够,面临的问题太多。最使他难堪的是,秦国在国际舞台上毫无存在感,不被重视,地位低下。他渴望能像先祖秦穆公那样,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重振秦国的声威。
前文一再提到,自秦穆公后,秦国在国际政治上几乎毫无发言权。春秋以来,诸侯会盟成为主导国际政治的一种主要模式。长期以来,诸侯会盟由两个国家主导,其一是晋国,其二是楚国。晋国与楚国都是秦的邻国,但是他们主持的诸侯会盟,都把秦国排斥在外。史书上是这样说的:“秦僻处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盟,夷狄视之。”也就是说,华夏诸国根本不把秦国当作同类,而视之为夷狄。秦国人一肚子的委屈,要知道中原诸侯之所以能高枕无忧,很大程度上要感谢秦国。秦国不仅不是夷狄,而且是攘夷先锋,如果不是秦国以一往无前的精神打败西戎,中原或许早被戎狄蹂躏得惨不忍睹了。尽管秦国文明落后于其他诸侯国,但其捍卫华夏文明的功绩却是不可抹杀的。
尽管秦献公在统治后期取得石门之战的胜利并展开局部反攻,然而比起魏、赵、韩、楚、齐、燕等六个大国,秦国仍然谈不上有什么优势。更重要的是,沦陷的河西还牢牢控制在魏国手中,在收复失地之前,有什么资格说强大呢?虽然魏、韩、赵三国矛盾很深,在对秦的态度上,却是出奇的一致,甚至可以摒弃前嫌,共同对付秦国。因此,在秦孝公看来,秦国的危机还没有过去。
为了进一步提升秦国的实力,秦孝公做了以下几件事:布恩惠、振孤寡、招战士、明功赏。前二者是收拾民心,后二者是强化军队的战斗力。除此之外,秦孝公想不到别的办法。让秦孝公失落的是,秦国一帮旧官僚多是尸位素餐,身居高位却对国家贡献甚微,思想守旧,毫无建树,占着茅坑不拉屎。
要改变秦国,依靠这些老官僚是不行的,必须另辟蹊径。此前秦献公废除殉葬制,为东方人才的引入铺平了道路。秦孝公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贴出《求贤令》,以裂土为赏,以求天下贤才。
《求贤令》全文如下:
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用现在的话说,这就是一则招聘广告。秦孝公先是简单回顾秦国的历史,对秦穆公的丰功伟绩充满向往:“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这是何等令人心驰神往的辉煌事业啊。然后笔锋一转,写到四代乱政,导致河西沦陷、诸侯卑秦,这又是何等令人痛心。最有吸引力的是最后一句:“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这个大奖太诱惑人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快,四面八方的人才涌向秦国。在入秦的人流中,有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怀里揣着一卷李悝的《法经》,他就是名垂青史的商鞅。
商鞅,又称为卫鞅或公孙鞅,是卫国国君的后裔,后来在秦国被封为商君,故而历史上习惯称他为商鞅。早年的商鞅博览群书,尤好刑名之学,特别景仰魏国著名改革家李悝。李悝在魏文侯时候主持变法,是战国时代变法的先驱。李悝的思想对商鞅产生了重大影响,他的变法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其一,废除“世卿世禄”的制度;其二,实行“尽地力”“平籴法”的经济政策;其三,制定一套严密的法律。这些变法思想,后来被商鞅全盘接受。
由于卫国是个小国,政局动荡不安,商鞅无法在本国实现宏伟抱负,遂前往魏国,希冀能大展拳脚。然而,此时的魏国正陷入三晋战争的泥潭,还要面对秦国的骚扰,战争机器无时无刻不在高速运转,魏惠王根本没空考虑深化政治经济改革。商鞅的才学没有用武之地,只是在相府谋了个差事。
魏国宰相公叔痤非常赏识商鞅的学识,认为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可惜的是,公叔痤还没来得及提拔重用商鞅便去世了。临死前,公叔痤向前来探病的魏惠王推荐商鞅,希望国君能委以重任,把国家交由他治理。这番话,在魏惠王听来,只是宰相因病重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罢了。商鞅是谁?魏惠王根本就没听过这个人!公叔痤又说,若不用商鞅,就把他杀了,他若去了别国,定是魏国的大患。对此,魏惠王一笑置之。
魏惠王把公叔痤的话当作疯言疯语,既不想重用商鞅,也没想杀之。对于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何必大动干戈呢?
公叔痤一死,商鞅被闲置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商鞅一腔愁绪。就在这时,传来秦孝公贴出《求贤令》广求天下英才的消息。看到“尊官”“分土”的字眼时,商鞅怦然心动,决心离开魏国,只身入秦。
到了秦国后,商鞅三见秦孝公。
起初商鞅是比较谨慎的,他还并不了解秦孝公内心的真实想法与变革的决心。初见秦孝公,商鞅本着“政治正确”的原则,大谈特谈“三皇五帝”的帝道。三皇五帝是远古时代的圣人,三皇一般是指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五帝是指黄帝、颛顼、高辛、唐尧、虞舜五位帝王。这些都是华夏文明所崇拜的上古帝王,一向被认为是上古明君的典范。然而,秦孝公听得无精打采,好几次差点睡着了。
商鞅摸清秦孝公的底牌后,第二次见面时不说“帝道”,转而大谈王道。所谓王道,就是夏王禹、商王汤、周文王、周武王等贤王政治理论。禹、汤、文、武是夏王朝、商王朝、周王朝的奠基者或开创者,都强调“仁义无敌”,他们的政治思想,一直成为后世推崇的范本。但是,秦孝公听后,仍然打不起兴致。这些贤君生活的年代,距离现在几百上千年,代入感不强,不接地气。
我们从秦孝公的《求贤令》看得出,这位年轻的秦国君主其实并没有一统天下的雄心,也不现实。他的雄心壮志,仅仅是“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让秦国强大起来,摆脱“诸侯卑秦”的尴尬处境。商鞅前两次见秦孝公,说的都是治理天下的道理,秦孝公的眼光并没那么广阔,他只在意秦国,并不在意天下。这就好比你对一个部门经理滔滔不绝讲怎么当好董事长,他自然提不起兴趣。
接下来的第三次见面,商鞅胸有成竹,既不谈帝道,也不说王道,只说霸道。霸道就是春秋五霸的事业,就是搞地区霸权。霸道与帝道、王道的不同之处,在于基础不扎实,崇尚武力,比的是谁的拳头硬,为了霸权甚至可以践踏道德。商鞅向秦孝公指出,要让国家迅速强大起来,方法是有的,但是在道德建设上,就没法与商周相比了。对此,秦孝公一点也不在意,对他来说,人生太短,倘若不能在有生之年建立功业,就死不瞑目了。这次会面,商鞅所谈的霸道大合秦孝公的胃口,他听得津津有味,非常认同商鞅的见解。
如何实现强国之梦呢?
商鞅给出的答案是:变法!
他认为,秦国一直以来所沿用的制度法令,很多都不适宜当下了。要改变国家,首先要变法。
李悝在魏国实行的改革,给商鞅提供了变法的蓝本。对于李悝的《法经》一书,商鞅早就烂熟于胸,他吸收李悝思想的精华,加以拓展,形成了自己独到的一套理论。商鞅把这套理论灌输给秦孝公,孝公听得入迷。变法不是对旧有制度的修修补补,而是推倒重来,摧毁传统。要知道华夏文明的一个鲜明特点是祖先崇拜,厚古而薄今,把上古圣人及尧舜禹汤文武塑造成为完美无瑕的圣人,热情讴歌古代的政治。现在商鞅要摧毁传统,推倒重来,岂非要与天下为敌?
秦孝公虽是有为君主,也不免被商鞅过于大胆的想法吓住了。秦国的政治向来以保守而著称,推倒旧的制度,就意味着遭到国内反对势力的顽强阻击,甚至可能酿成政变。在此之前,李悝在魏国实施过变法,吴起在楚国也推行过变法,前者成功了,而后者失败了。李悝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魏国乃新兴国家,背负的传统包袱少;而吴起之所以失败,就是楚国作为历史悠久的诸侯国,守旧势力太强大了。在楚悼王死后,顽固派就发动政变,杀害了吴起,变法最终也被废黜。
秦国之守旧,恐怕比起楚国更甚。变法会不会因为巨大的阻力而夭折呢?自己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呢?史书这样写道:“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秦孝公担心遭天下人的非议,不支持自己甚至反对。当一个人要单枪匹马与一国人为敌时,压力可想而知。
商鞅看出秦孝公的矛盾心理,便说:“疑行无名,疑事无功。”就是说,优柔寡断者不会成名,迟疑不定者难以成功。他极力说服秦孝公:真正高人的做法,必定会遭到俗人的非议;有独立见解的智者,必定遭到众人的厌恶。聪明的人在事情发生之前便能看到结果,愚蠢的人即便事情发生了也懵然不知。要做成一件事,不可与民众商量如何开始做,只需要在事成之后,让他们享用现成的果实即可。高尚的人总是不合于习俗,成功人士总是不屑与别人商量。因此,只要可以强国,不必效法旧的规章制度;只要有利于民众,不必遵循旧的礼制。
这一番话,让秦孝公醍醐灌顶,终于下定决心,推行变法。
反对的浪潮如期而至。变法之议一出,守旧派哗然,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辩论开始了。正方辩手商鞅,反方辩手是甘龙与杜挚,两人都是老官僚。
甘龙首先发难,他扛出“圣人”来压商鞅,认为自古以来,圣人教化人民不改变习俗,智者治理国家不变更法令。顺着民俗来教化,不费力却易成功;沿袭旧法来治国,官吏习惯,百姓安心。
商鞅敏锐地抓住了甘龙逻辑上的漏洞,如果圣人的教化千古不变,那么如何解释夏、商、周三代的制度都有所不同呢?夏有夏礼,商有商礼,周有周礼,这难道不是有一个更新改变的过程吗?春秋五霸的法度也各不相同,并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准绳。商鞅批评甘龙的看法只不过是俗人的见解罢了,被习惯所左右,拘泥于见闻,不能突破常规。最后他总结说:智者创建法令制度,愚者只是受其制约;贤者更改礼制,平庸者受其束缚。
这段辩驳非常有力度,逻辑性很强,很轻松就把甘龙驳得哑口无言。
反方第二辩手杜挚出场,他的主张是:没有百倍的利益,就不要变更法度;没有十倍的功效,就不要变更工具。效法古制,可以不出差错;遵循旧礼,可以避免偏差。
看得出,杜挚的发言很空洞,没有干货,纯属喊口号。商鞅反驳说:治理国家绝不仅有一种方法,也不在于效法古制。商汤、周武王不受古法的拘束,创立新的制度而成就王者之业;夏桀、商纣不变更古制,最终走向亡国。因此,不能因为反对古制就认为是错的,也不能因为循规蹈矩就认为是对的。
商鞅的反驳是非常精彩的。那些口口声声要维护古制的人,却不明白没有一成不变的古制,制度总在变化。且不说远的,就说秦献公废除殉葬制,又何尝不是一种变革呢?维护旧势力的保守分子,要么思想简单,因习惯而产生惰性,不愿意改变现状;要么是担心变法会损及自己的利益。
这次朝堂之上的大辩论是一次思想上的大交锋。商鞅不仅驳倒了反对派,也让秦孝公对变法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秦孝公的初衷,只是为了“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而已,商鞅将变法的目标提升到一个更高的高度,他对制度的变革不仅完全改变了秦国的面貌,对之后两千年的中国政治亦有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