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弃教从戎
朱德:我们由讲武堂毕业出来,也不过一两个星期就给分派到营盘里去。但是,营盘里就不敢要,知道不好控制,结果还是每团要了九个人。我们那时学步、骑、炮的都有,不过一方面人家怕你革命,另一方面怕你把人家的地位拿去。
被抓进县衙问罪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中国古代称之为“人生四大喜事”。
一九〇五年,川北山区有一个十九岁的青年通过府试考上了“童生”,并与他大舅的女儿刘氏结为连理,可谓“双喜临门”。
“童生”离士大夫阶层的“秀才”尚有一段距离,但这对于身处荒凉偏远的山村特别是祖祖辈辈都没出过读书人的朱家来说,已经是件相当了不起的事情了,顿时成了乡间村头的一大新闻。山川资俊杰,时势造英雄,这个喜上加喜的川娃子就是后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三军总司令的朱德元帅。
朱德原名代珍,字玉阶,一八八六年十二月一日生于四川仪陇县马鞍场李家湾。他的父亲朱世林和母亲钟氏共生有十三个儿女,因贫穷无力全部养活,只留下六男二女。朱德在兄弟姊妹中排行第四,在男孩中排行老三。因伯父朱世连和伯母刘氏膝下无嗣,他两岁时就被过继给他们做儿子。
朱德祖籍广东韶州,清乾隆末年迁居仪陇。世业为农,辛勤劳作,到头来仍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沦为贫苦的佃农。在朱德九岁那年,由于家里承受不了地主“丁阎王”加收的租子,被迫于风雪交加的年关退租。在告贷无门的情况下,这个“有规律有组织”的家庭不得不连夜分开,生父带领一家迁居陈家湾,朱德随养父和祖父、三叔、四叔迁居被当地人称作“朱家湾”的大湾。
幼小的朱德,就像琳琅山上那些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小树,虽然环境恶劣,却迎着阳光茁壮成长。他长得颇像他的母亲,性格也像他的母亲一样勤奋、勇敢、善良。
盛夏的中午,正是孩子们到河里玩耍、戏水的时候。但村外的小河竟被几个阔少霸占着,只有等他们游玩后穷孩子才能下水,谁也不敢打破这个“规矩”。
烈日把几个孩子晒得汗流浃背,朱德实在忍不住了,就对小伙伴们说:“这是啥子世道,种庄稼受气,上学也受气,难道洗澡也受他们的气!今天,我偏要改改这个不公平的规矩!”
说着,朱德……“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其他穷孩子见朱德下了水,胆子也壮了,都纷纷跳下河痛痛快快地游起水来。
过了一会儿,只听岸上有人喊:“穷小子,上来,都他妈给我上来,新河是我家的……”
朱德从水中挺起,喝道:“小肥崽,不要嘴巴不干不净,河是地上开的,水是天上落的。谁能把河水一口吞了?是好样的就下来比试比试吧!”
小肥崽仗势欺人惯了,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再加上同来的人拍马起哄,便气势汹汹地下了河,径直向朱德扑去。朱德趁势钻入水中不见了,小肥崽扑了个空,抬头抹了一把脸,四下里寻找朱德。
突然,小肥崽的长辫子被朱德揪住了,连头带身子被按进水里,接连喝了几口水,吓得他苦苦哀求:“饶命呀,饶命!”
被朱德拖到岸边的小肥崽受到了教训,哆哆嗦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再也不敢冲壳子、冒疲皮了,以后你们想游就来游吧……”
朱德在他的弟兄中是最幸运的,在乡邻亲朋中也算是幸运者。由于朱家世代贫困,目不识丁的祖祖辈辈饱受着没有文化的苦痛,于是便把六岁的朱德送到塾堂接受教育。他们和做过望子成龙之梦的天下父母一样,哪怕勒紧裤带节衣缩食也要培养出个读书人来“支撑门户”。
朱德以建德的学名先后在离家不远的药铺垭私塾、丁家私塾、席家砭私塾三个地方苦读了十二个春秋,按照清朝科举考试的规定,通过县试和府试,终于在一九〇五年夏天如愿以偿地成为一名童生。长期受“唯书”“唯上”封建思想熏陶的乡亲们沸腾起来了,纷纷前来祝贺,朱家全族人自然满堂欢欣。
为了一生不被埋没在大山褶皱里重复父辈的故事,同时也是为了圆家人的一个梦,朱德准备再接再厉,向只有一箭之遥的“秀才”这个金字塔尖攀登。就在父辈们眼看着“光耀门楣”的愿望即将实现时,突然传来了朝廷的诏令:自丙午年(一九〇六年)始,废止一切科考。
这年除夕之夜,全家人围坐在火盆旁一起守岁。待当家的老祖母举重若轻地把下一年每个人的活计安排停当,朱德一边吃着香喷喷的烤红薯,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奶奶,现在朝廷推行新政,废科举,办新学。既然考功名的路堵死了,我打算去顺庆府上新学。早点把书读出来,好找个差事做……”
“啥子新学?”养父不解地问。
“新学就是西学,由西方传入的新文化……”朱德把新学堂的考试制度、学习科目给他们讲了,还把私塾和新学作了比较,说新学学的东西比私塾管用。
但老人们仍是顾虑重重,生怕新学靠不住,而迟迟不作明确的答复。
朱德很理解老人们的心情,也没有要求他们很快就作出决定。但是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眼见着就要春暖花开,还是不见他们的回应。
朱德只好去求教他的启蒙老师席聘三,席先生也满口答应帮他的忙。旧时,老师的地位列于至尊,与天地君亲分享祀典。何况席先生又是个有见识、有正气的人,在当地很有威望。老先生亲自登门说服了朱家老人,家里不但同意朱德上新学,而且还为朱德东挪西借地筹措了学费。
一九〇六年初春,朱德进入南充县立高等小学堂就读。秋天,又考入了顺庆官立中学堂。在那里,他不仅学习地理、历史、日语和国文课,还学数学、物理、化学、法制、格致、美术、体育等课程。朱德对这些没有“子曰”“诗云”酸腐气味的新学科很感兴趣,总是孜孜不倦地汲取新知识。
顺庆府高等小学堂的学督是张澜,中学堂的监督先后由张澜、刘寿川担任。在这两所学堂里,都有一些思想激进的教师。张澜是一位爱国的、名望很高的教育家,他的话对学生很有感染力。他常对学生讲:现在要亡国灭种了,应牺牲身家性命去救国家。刘寿川十九岁中秀才,后留学日本,在日本加入了中国同盟会。
朱德和刘寿川既是同乡,又是远亲,因此两人关系十分密切。在课余时间,他常去刘寿川家里观看从日本带来的理化仪器、幻灯片,还借了《革命军》等许多进步图书阅读。于是,他第一次接触到“革命”的字眼。刘寿川不仅在思想上、学习上帮助朱德,而且还支持他不少学习费用。
朱德在顺庆府新学堂读书虽只有一年时间,但这是他人生又一个重要转折点,是他读书为“支撑门户”转变为“读书不忘救国”思想的开端。同时,他了解的社会问题更多了,知道了不少省城里的情况。他的独立意识强了,志向高了,眼界宽了,遂产生了到省城放飞人生的想法。
一九〇七年年初,尽管是一年之春,但这川北的偏僻山村还留守在冬日之中,犹如太阳升起前的寒夜,依然不能改变人们的凄惶和忧郁。
这一天,头蓄长辫、身穿长袍的朱德怀里揣着借来的四五十块银圆,包袱里装着一套新衣服和一双新布鞋,独自一人踏上了去成都的驿道。他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五天时间走了三百七十公里,终于到了省城。
成都不仅是四川的省会,也是中国西南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这里正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银圆局、机器局、兵工局等新的工业机构相继成立,手工业也比较发达,商业更为繁荣,涌进了不少洋人和洋货,还办起了洋教堂。
朱德从闭塞的山村来到繁华的省城,一切都感到陌生和新奇。他在一个小客栈住下后,便迫不及待地去游逛大街。街头巷尾到处张贴着五颜六色的广告,四川省师范学堂和武备学堂的招生简章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直到把全部内容背下来。
回到小客栈,朱德经过反复比较,觉得武备学堂学习时间只一年,吃穿都不花钱,给家里能节省不少负担。何况新军正在发展,国家也需要军队。但考虑到家里老人们有“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旧观念,最终还是放弃了武备学堂,改考四川省师范学堂附设体育学堂。
入学后,这所学堂给朱德的第一印象是教师们都没有留辫子,而是把一条假辫子缝在帽子上,可以自由取下。对这种敢于违反清廷法规的行为,朱德十分钦佩。还令朱德吃惊的是,学校里的女生大都天足,这无疑是对封建道德的反叛,让朱德感到振奋。
体育学堂虽然是一所规模不大的学校,师生总共也就二百来人,却分为两派。一边是拥护康有为、梁启超的君主立宪派,一边是追随孙中山的革命派。拥护孙中山的同盟会员在师生中展开了秘密活动,他们在悄悄地散发传单,传递信息,发展组织。
一天晚上就寝时,朱德突然发现枕头底下塞有同盟会的机关刊物《民报》。他如获至宝,立马收藏起来,悄悄地躲在无人处读了一遍又一遍,觉得革命派的主张都是自己想说的,而立宪派的实质仍然是维护腐朽没落的腐败朝廷。
读完《民报》后,朱德便焦急地盼着有人来同他接头、交谈,要是有那样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此人必定就是同盟会员了。由于同盟会在当时被清廷定为禁党,抓住了就得坐牢,甚至杀头。结果他盼了几天,也没有出现他想象的情况。
后来他也如法炮制,把《民报》藏在一位他认为可能是同盟会会员的枕头底下,并在暗中观察他的举止言行,等着他来与自己联系,同样也毫无结果。
朱德在体育学堂的这一年,是他读书以来最愉快的一年。仪陇县开明家庭子弟田玉和、张四维、李绍沆都是同期本科毕业生,他们计划回仪陇县立高等小学堂进行新课教授,刘寿川老师也已从顺庆府中学堂回到了仪陇,在县里任视学。他们都一致推荐朱德去小学堂教授体育兼庶务,朱德欣然同意。
在长距离的回家途中,当上了体育“教头”的朱德非常兴奋。他脚步轻盈,嘴里不时哼着小曲。他认为这下可好了,总算不要家里负担了,还可以补贴家用和偿还一些债务。他还天真地希望以普及体育来强健国人的体魄,改变国人被蔑为“东亚病夫”的形象。
朱德终于山一程、水一程地走到了山河依旧的朱家大湾,站在村头迎候的侄子老远就看到了他,高兴得又是呼喊又是挥手,还没等他回应,却一溜烟跑回家报信去了。朱德学有所成,并且在县城谋了差事,这对于老朱家政治上的彻底翻身,毕竟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
朱德还乡,全家都忙活起来了,就像办喜事似的,有的扫地,有的煮饭……比上次参加科举考试回家还要隆重。待他走到院坝边时,男女老幼像夹道欢迎国宾似的站成两行,并毕恭毕敬地一一低头执礼。他的养父养母也都慈祥地笑脸相迎,恨不能将一脸的皱纹挤出水来。大家都认为朱家出了个有出息的大读书人,又是从省城回来的,真是了不得。……
朱德到家后,得知家里负债累累,看到亲人们吃、穿、住还是那么差,又很辛苦,总觉得欠他们太多了,不免忧心忡忡,十分伤感。于是,他拒绝了全家人给他的一切特殊待遇,要和大家一样同吃同住同劳动。
略作安顿,朱德便去看望他的生身父母,然后再去探访一些亲朋好友,特别是恩师席聘三先生。亲友们听说朱德学成归来要在县里做事了,都来道喜,家里便杀鸡、宰鹅、做豆腐招待亲友们。
席间,孤陋寡闻的乡亲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起朱德的情况:“你在县里做啥子官哟?”
“我们这种跟泥巴打交道的人,是做不了官的,能做点事就不错了。”朱德没有正面回答。
“那,做啥子事呢?”好奇心重的亲友们刨根问底,想弄个明白,探个究竟。
“做啥子……”朱德略作沉吟,觉得还是应该如实告诉亲人们,于是实话实说,“在学堂里当体育教习,就是教体育的老师。”
“你再讲讲,你在县里做啥子?”朱德生父朱世林的脸像门上的竹帘一样耷拉着。
“当体育教习!”朱德一字一板地说。
“这个体育教习到底是搞啥子的?管多少人?挣多少钱?”朱世林脸忽然又变得像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天气,阴森可怕。
面对生父一连串的盘问,朱德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沉默了片刻,觉得还是应该耐心地向父母和亲朋好友讲清楚。于是说:“我们这些农家子弟,在当今社会里是没有什么官好做的。我觉得,回到家乡当老师,办教育还是个正道。体育教习,就是教学生练操、练跑、练武艺,强健身体,卫国卫民……”
“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朱世林打断儿子的话,愤然起身大声斥责道,“全家人挨饿受累,省吃俭用,到处借钱让你读书,指望你能混个一官半职,为朱家争口气。你不考科举,偏要学什么体育,回来当娃娃王,简直是给朱家丢脸,没出息!”
还没等朱德再作解释,朱世林便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一桌饭菜摆着,大家不欢而散。性情温柔的生母也伤心流泪,尽管她有千种遗憾万种伤感,但她心疼儿子,并未过多地“弟子规”“圣人训”,只是劝朱德不要计较父亲的火暴性子。
第二天,朱德回到养父家,生父也在那里。他又反复向二位老人解释:“世道在变化,一天一个样子。就是不废除科举,穷人家的子弟考上了秀才,又能怎么样?没钱没势的人家,是进不了官府做事的。官要花钱去买,我们花不起这种钱,也决不能去做这种贪官,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科举制度废除了,到处办起新学堂,开设新课程,很需要懂新学科的教师,国家要强盛,教育就要进行革新……”
生父听了仍不理解,但儿大父难为,也只好由着他,只要他不走歪道就阿弥陀佛了。而养父却一言不发,把手里的旱烟吸得咝咝响。
自尊、自制、自强使朱德逼迫自己斩断了心中的乱麻,无论家里人、乡亲们怎么看待自己的工作,他都要按照自己选择的道路毫不动摇地走下去。因为,他这时想到的不是什么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不是为了自己一个家,而是整个民族、整个国家。
一九〇八年年初,明晃晃的太阳投下微热的光芒,在抚摸着行走于山径上的一对人间父子。朱德带着一腔赤诚、两行热泪、三分遗憾去县立小学堂任教,一向疼爱他的养父一气送出好几里。最后分别时,养父语重心长地安慰道:“我们乡下人晓得的事不多,不晓得的事,过后会明朗的,你就安心地去吧!你要照顾好自己,把学堂的娃儿们教好,常捎信回来就是了!”
朱德很感激养父对自己的理解和支持,热泪盈眶地说:“放心吧,我会回来看你们的!您要保重身体啊……”……
朱德来到坐落于金城山下的县立高等小学堂后,决心推行新教育,为家乡做点有益的事。与刘寿川、张四维、李绍沆、田玉如几位老师和同学一道积极宣传新学堂、革除旧学科、设立新课程,要求学生学好新课,认真参加体育活动,反对把学生培养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腐儒。
由于正值变革年代,新旧势力之间的冲突十分激烈,在仪陇这样一个偏僻小城更是如此。在保守势力的反对下,他们只招收了十二名学生,并遭到反对派的讥讽:“十二学生五教员,口尽义务心要钱;未知此事如何了,但看朱张刘李田。”
保守势力还指使学生四处张贴这首打油诗,当成歌词唱,对朱德等五位教师进行中伤。他们正面临着一场严峻的挑战,尤其是朱德出身寒门,更成了众矢之的。由于朱德除了教授体育外,还兼管学堂里的庶务,保守势力对这个管钱管物的差事早就垂涎三尺。所以,对朱德更加嫉恨,总是千方百计地予以诋毁。
为了在上课时操练方便,朱德要求学生脱下长衫,穿上短裤,不料竟招来校内外那些守旧分子的强烈反对。一时之间,恶毒的诽谤,离奇的谣言,无耻的谩骂,像污水一样从各个角落冒了出来,什么“新学野蛮,有损国粹”“朱建德教的体育课下流,有失风雅,不成体统”“是假洋鬼子……”于是,围绕新学的斗争就这样展开了。
面对守旧分子的反对,朱德不为所动,继续宣传新学,继续施行新课。守旧分子串通一气,诬陷朱德,一张张状纸雪片似的飞向县衙。知县不问青红皂白,立即下令封闭学堂,把朱德等教师带进衙门。
知县摆出官老爷的架势,劈头问道:“朱建德,你可知罪?”
“皇上废科举,办新学。县府将书院改为学堂。我等响应号召,在新学教书,何罪之有?”
“大胆!”知县一看朱德不但不低头认罪,反而还顶撞他,气得拍了桌子,“唆使学生脱长衫,穿短裤,伤风败俗,难道不是事实?”……
“上体育课,穿着长袍、长裤怎么操练?”朱德反问一句。
“胆敢狡辩!你掌管庶务,有无多报少领、损公肥私的贪污行为?”
朱德听到这里,气得直咬牙。他大声答道:“庶务账目一清二楚,一切开支有据可查,按时公布。朱建德做事光明磊落,走得正,行得端,不怕任何人检查。”
在众目睽睽之下,知县被朱德反驳得张口结舌。这时,突然有人来报:“大人,不好了!衙门口聚集了很多人,他们要求释放……”
知县清楚这件事本来就理屈,现在又怕事态扩大,只好顺坡下驴,下令把朱德等新派老师当天释放回去,学堂立刻复课。
朱德胜诉,学校复课,新学在社会上的影响增大,支持新学的人也越来越多,学生也由原来的十二人增加到七十多人,朱德深得师生的敬重。
朱德在学校工作热情,作风民主,平易近人,以身作则。上课时,每项操作活动,他总是多次示范,使学生心领神会;为了节省经费,他亲手制作哑铃、木枪、棒槌、弹子等体育器械,供教学使用;对违纪学生,总是耐心教育,从不打骂、体罚、歧视学生;还和校工一起在学校种花栽树,美化校园。
那些顽固守旧分子生怕朱德的影响继续扩大,总是千方百计地予以诋毁。他们和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勾结起来,寻衅滋事,故意把大便盆、垃圾桶推倒在校门口,在街头巷尾袭击朱德及支持办新学的教师和学生。
朱德平时对人宽宏大度,但对这种无理的横逆决不忍受服软。他教学生学习武术,实行自卫。为了保护师生,惩治地痞流氓,震慑幕后操纵的顽固守旧分子,他带领训练有素的学生,手持棍棒狠狠教训了前来闹事的流氓,并抓了几个歹徒送交县衙,大煞了这伙人的嚣张气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顽固守旧分子并不甘心他们的失败,继续施展卑鄙手段,冷落、排斥、诬陷朱德。这年孔子诞辰,师生进行“祭庙”活动,按照惯例要给教师祭肉一两斤。学堂里的顽固守旧分子竟以朱德“非孔教门人”为由,一两也不给。朱德不以为然地说:“不吃那点肉,我倒畅快些。”
一天,锅炉工招呼大家打开水,有个学生不排队打水,在跳闹中跌倒,却反诬“小工打学生”,一时舆论大哗。朱德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再三劝阻学生,说明真相。可事态仍未平息,为了使工友免遭歹徒暗算,朱德让那个锅炉工连夜出走,远避他乡。而那些顽固守旧分子又开始攻击朱德“唆使小工打学生,行为不轨!”
朱德在仪陇县立高等小学堂执教仅一年时间,这是他从家门到校门,又从校门进入社会大门,独立谋生开端的一年。在这一年中,悲惨的遭遇,严酷的现实,使他深深感到“教书不是一条生路”。这时他虽然还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他已经十分透彻地明了整个旧中国只有用枪杆子才能改变。于是他毅然辞去教师职务,决定投身军界。临行前,他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志士恨无穷,只身走西东。
投笔从戎去,刷新旧国风。
智斗密探
一九〇九年春节刚过,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郁的烟花气味,朱德就背上一个小包袱和一捆草鞋,怀里揣着养母为他煮的几个鸡蛋,步履匆匆地走上了出山的大道,开始了他那从士兵到元帅的长途跋涉。
二月初,来到成都的朱德稍事休息,便和敬镕结伴前往“天高皇帝远”的彩云之南。一路上,朱德凭着这捆草鞋,经过嘉定(乐山)到了叙府(宜宾)。他们在一家小客栈住下后,就去打听往昆明的路线,寻找同路的伙伴。
他们结识了两个贩运盐巴的“足客”,从交谈中得知二人都是盐井的工人,因在南部闹工潮被官府通缉,不得已才隐名埋姓,流落此地。后来,这两个盐工与跑云南的马帮混熟了,为了有个照应,每次去云南总是跟着马帮走。
朱德说他去过盐井,敬镕说他就是南部人,于是他们越摆越近乎,越摆越亲切。“足客”主动约他们同行,说跟着他们既不会走错道,也不会出危险。还指点他们最好装扮成生意人,路上不致引人怀疑。
朱德觉得“足客”的话有道理,因为这样不仅有利于安全,而且还可以赚几个饭钱。于是他上街买了一只背篓和一些针头线脑等货物,还买了一块防雨的油布。
第二天清晨上路时,只见朱德头上缠着布巾,背上背着竹篓,手里摇着货郎鼓,俨然一个走乡串户的“小货郎”。他们跟在马帮的后面离开叙府城,沿着金沙江岸踏上了那条古老的驿道,在五连峰的原始森林里艰难地穿行着。
这条崎岖不平的茶马驿道,是古往今来中国西南边陲与越、老、缅进行文化、经济交流的通道。它盘桓于高耸入云的大凉山与乌蒙山之间,蜿蜒在金沙江畔,一边是陡峭的悬崖绝壁,一边是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驿道的两侧古树参天,常年不见日光,路上布满了青苔,又湿又滑,一不小心就会滑落山涧。
当时正是初春雨季,阴雨连绵。穿着草鞋、背着竹篓的朱德紧跟在马铃叮当、马蹄嘚嘚的马帮后面,在密林里跋山涉水,只有到了晚上住店时,才知道走了多少路,到了什么地方。头一天,他和敬镕像哑巴一样低头不语地跟着马帮赶路,从天不亮走到天黑,足足走了十多个小时。太阳落山后,马帮来到他们熟悉的一个小客栈,那两个“足客”就忙着为马帮下鞍、遛马、喂草,朱德也学着人家的样子干起来。
“老弟是第一次出远门吧?”……马帮的老板问朱德,“以前在哪儿发财?”
“一直在家种田,没有做过生意。”……朱德很客气地回答,“路上还望老板多加关照!”……
“听老弟说话,也不像是个长跑江湖的人,念过书吧?”马帮老板又问。
“读过几天书,也没读出啥子名堂。为了混口饭吃,出来做点小本生意!”朱德不紧不慢地说。
“我看你这个娃儿比较老成,又能吃苦,今天能一直跟上我们,就不简单哟!日后必有出息,好好干吧!”马帮老板觉得朱德、敬镕不是一般的年轻人,就夸了他们两句。
天黑住下,天亮赶路,每天都在重复昨天的故事。就这样,半个月过去了,同马帮的人也混熟了。朱德隐隐觉得这帮人非同一般,驮的货物也令人生疑,不都是盐巴,一些沉甸甸的箱箱包包,哪个晓得里面装的是啥子?
月亮升起来了,月轮很圆,如玉盘般洁净,辉光四溢,将会泽不大的县城罩上了一层洁白的轻纱。在这夜深人静之时,朱德对敬镕悄悄地说:“我看这个马帮不是正经商人,驮的不一定都是盐巴。”
“正要跟你说哩!”……敬镕睁大了眼睛,“我看到了那些箱子里装的全是火枪。好几次了,都不让我帮他们搬,都是他们自己人卸的。”
“啊……原来是这样!”……朱德忧心忡忡地说,“我们找个机会摆脱他们,再继续跟他们走怕是凶多吉少。”……
“好……”敬镕表示同意。
其实,马帮老板一路上也在提防着他俩,生怕他们是官府的探子。退一步讲,不是官府的探子,一直跟着他们走,时间长了也会看出点名堂来。夜长梦多,不如早点甩掉这两个尾巴。主意打定,立即行动,就在这天夜里,马帮和两个“足客”不辞而别,提前起程了。
第二天,风照样刮,云照样飘,却不见了马帮和“足客”的踪影。虽说他们又成了天涯孤旅,但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和敬镕会意地笑了笑:“他们倒抢先一步了!”
一声响雷过后,天下起了雨。他俩一商量干脆休息一天,问问路,合计一下以后的走法。虽说已进入云南地界,但在他们面前山重水复,旅程漫漫,昆明还在遥远的前方,少说还有三四百里。
朱德和敬镕鼓足勇气,日行夜宿,经过无数高山峻岭和浅溪深谷,一路曲折而来,终于到达他们的目的地,临时住在昆明城里景星街萧庆夫开办的客栈里。
这年夏天,云南陆军讲武堂开始招生,经新军中的川籍朋友介绍,朱德和敬镕参加了考试。成绩合格,他俩都很高兴。可万万没有想到,发榜时敬镕录取了,朱德却名落孙山。有人指着榜上“朱培德”的名字说是不是写榜的人粗心大意,把“建”字写成“培”字了。朱德摇摇头,一声不响地返回了住地。
按理说,朱德的成绩比敬镕要好,如果只录取一个,那也应该是朱德。看着百思不解的朱德一连数日都陷入苦闷之中,背着好友暗度陈仓的敬镕觉得过意不去,就带着歉意把他的奥秘讲了出来:“建德,这件事也怪我。我担心外籍人不好录取,就在报名的最后一刻把我的出身改写成云南一个地主家庭。”
朱德半天没有说话。这个小小的把戏对于一向办事认真、为人诚实的朱德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此时,刘寿川、张四维、田玉和、李绍沆和三叔朱世和为他拼凑的盘缠已所剩无几,“独在异乡为异客”,下一步该怎么办?“从军救国”是他念兹在兹不可后退的一条血路,即使前面有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他已从母亲身上学会了克服困难的勇气,毫无畏惧地去迎接一切挑战。
未能考进讲武堂,朱德决定降格以求。经那位川籍军友的介绍,他被补入了与讲武堂一墙之隔的云南新军第十九镇七十四协步兵标。在填写登记表时,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把籍贯改写成云南临安府蒙自县,把原名“朱建德”改为“朱德”。就这样,朱德由读书人变成了流水的兵。
走进兵营的朱德既满足又遗憾。由于他的文化程度高,又具有一副军人所需要的体魄,所以在入伍后的基本训练中经常取得优异成绩,并很快担任了队的司书。不久,又逢讲武堂招生,他被标统罗佩金推荐去报考。这一次,他终于如愿以偿地被录取了,成为一名军校的学员。
一九一〇年二月,朱德以春天般明媚的心情踏进了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大门,并作为丙班步兵科的学员开始了紧张有序的军训生活。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他非常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坐落于昆明市中心、翠湖西岸承华圃的云南陆军讲武堂,原系清朝为编练新式陆军、加强边防而建的一所军事学校,占地面积一千三百多平方米,与当时的天津讲武堂和奉天讲武堂并称三大讲武堂。这是一幢米黄色砖木结构的四合院式两层建筑,由东、西、南、北四座楼房组成,各楼对称衔接,并有回廊相通,楼端各设拱券门一道。
讲武堂课程设置完善,师资力量雄厚。学科和术科都是仿照日本士官学校模式设立的,有步、骑、炮、工等兵科,学生分甲、乙、丙班。教职员中的李根源、李烈钧、罗佩金、唐继尧、张开儒等都是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其中多数都在日本参加了同盟会。
每天清晨,当响亮的军号声迎来朝霞之时,“枕戈待旦”的学生们便跳下床铺,穿衣洗漱,整理内务,然后在教官的带领下开始一天的紧张训练,广阔的操场上空便响起嘹亮的讲武堂堂歌:
风云滚滚,感觉它黄狮一梦醒。同胞四万万,互相奋起作长城。神州大陆奇男子,携手去从军。但凭那团结力,旋转新乾坤。哪怕它欧风美雨,来势颇凶狠。练成铁臂担重任,壮哉中国民!壮哉中国民……
讲武堂堂歌虽然不甚悦耳,但却合着军人的步伐,显得非常整齐威武。每当唱起这支歌时,朱德就格外激动和自豪,感到每一句歌词都唱出了自己的心声。乃至几十年后,他还能清楚地记住这支使他振奋不已的军歌。
这年七月,滇军因军官缺乏,急待补充,从讲武堂丙班学生中挑选学习成绩较好的一百名组成特别班,朱德因成绩突出被列入其中。
进入讲武堂后,朱德深深受到浓烈反清情绪的感染。在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影响下,教官和学生的思想极为活跃,他们开始组织社团,传播西方的科学与民主思想。朱德还约同范石生、杨如轩、唐淮源、李云鹄等人以五华山为名,成立了一个以互助互励、拯救中华为宗旨的“五华社”,并立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誓言。
在第一学期即将结束时,有一位要好的同学问朱德:“玉阶兄,你听说过同盟会吗?”
“听说过!”朱德始而惊讶,继而皱眉,最后沉思说,“早在四川体育学堂读书时就听说过,还看过他们出版的《民报》呢!”
“那你愿意参加同盟会吗?”
“是孙中山先生建立的中国同盟会吧?”……朱德不假思索地说,“愿意,当然愿意。”……
“那可是一个反清组织,要是被官府知道了会杀头的。难道你就不怕?”
“有啥子好怕的!好男儿应当如此。”朱德急切地问,“怎么加入同盟会?”
“看得出你是一个要求革命的热血青年,只要你有为革命而牺牲的精神,我可以介绍你加入。”
不久,朱德歃血宣誓,加入了同盟会。随后,在朱德的介绍下,“五华社”的成员也都先后加入了同盟会。在同盟会的各种秘密活动中,他们除了热烈地谈论军事起义外,主要是阅读当时的进步刊物,用以武装头脑和交流各地的革命信息。
推翻清王朝的革命运动在全国各地迅猛发展,各种各样的宣传和鼓动革命的书刊应运而生,《民报》《天讨》《汉声》《革命军》《警世钟》等,都秘密传入了云南讲武堂,许多进步青年争相传阅,从中汲取智慧和力量。其中有许多青年就是在这些书刊的直接影响下参加了同盟会,走上了民主革命的道路。
有一天,云贵总督李经羲接到提学使叶尔凯的密报,称有不少禁书流入云南,正在青年学生中传阅,尤以陆军讲武堂为最盛。于是,他立即下令昆明知府,要他们即刻派遣密探潜入陆军讲武堂,一旦发现有传阅禁书者,立即缉拿归案,严惩不贷。
知府衙门哪敢懈怠,马上搜罗一批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和恶棍,换上军衣装模作样地混入了讲武堂。
这天,又是一个难得的星期日。讲武堂里一改平时口令声、歌唱声、操练声的喧闹,显得格外安静。同学们经过一周的苦读和操练,好不容易盼来了休息日,都相约出外游玩去了,唯有朱德舍不得这“千金春宵”,仍然留在校园里手不释卷。
“将不知古今,乃匹夫之勇”,假日里读书已成为朱德的习惯。昨晚刚好从同盟会的同志手里借到一本书,他吃完早饭就钻进教室埋头读了起来,不知不觉到了中午,正看得“三月不知肉味”,以致有人走进教室,他都丝毫没有察觉。
突然间,鹰爪一般的小手拍在朱德的肩上,同时喊道:“你是革命党,跟我走!”
朱德回头一看,原来是经常出没于讲武堂的那个外号叫“田螺精”的密探。此人腰间别着手枪,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军装,大盖帽帽檐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一张阴险的嘴脸。人生在世,难免有三灾六难,没想到这次竟被他抓了个现行,禁书就在手里,看来这一关很难闯过去了。
“你认错人了。我不姓‘葛’,我姓朱,叫朱德。”……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朱德不动声色地说。
“你不是革命党,那肯定是同盟会了!”满脸凶相的“田螺精”紧追不舍。
“长官,我不是‘佟梦惠’,我真的叫朱德,在丙班步科。你若不信,可去问罗佩金教官和李根源总办。”
“你不要跟我扯垛子!既然不是革命党,也不是同盟会,那你坐在这里干什么?”“田螺精”眨着一双肿泡眼诡秘地说。
“看书啊,我在看书!”朱德把书合起来,将书背朝上,书的正面翻扣在桌面上。
“田螺精”用两只鼠眼把朱德的一举一动看得真真切切,心想今天终于逮住了革命党,人赃俱在,就等回去报功领赏了。他在冷笑,小眼大嘴不分家:“我知道你在看书,问题是你在看啥子书?老实对你讲,我早就盯上你了。今天,你就是插翅也逃不脱!”
“田螺精”说着,伸手一把夺过那本禁书,像偷油的老鼠眨巴着双眼,把禁书翻转一看,封面上画的却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顿时脑壳嗡的一声响,难道这个姓朱的还会变戏法?
就在这时,朱德不慌不忙地说:“长官,我在看《三国演义》。刚才正看到诸葛亮巧施空城计,着迷了,不晓得有人进来,对你失礼了,请多多原谅!”
“田螺精”歪着头斜着眼把那本禁书拿在手上,用拇指压着书页点钞票似的哗啦啦地摆弄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像蚊子一样乱飞。他心不在焉地应付道:“好书!好书!”
“看来,你也看过《三国演义》!”朱德笑着说。
“看过看过,当然看过,古典名著嘛!”“田螺精”红着脸,“关云长耍大刀,诸葛亮用计谋,那是哪个也比不了的……”
其实,知府衙门派到讲武堂来的密探,都是些不识几个大字的小混混。“刘玄德”“关云长”“诸葛亮”这些名字大都是看戏时听来的,这些人哪里读过《三国演义》?
朱德已看出“田螺精”的尴尬,便趁机戏弄他一下,好逼他把书还给自己。于是说:“请你讲两段精彩的?我就不费工夫看了!”
“哦?不行不行!今天,本人公务在身。‘三国’嘛,改天再讲,改天再讲!今天还是你自己看吧!”……“田螺精”说完把书扔给朱德,头也不回就灰溜溜地离开了教室。
朱德虽然平安地闯过一劫,却再也没有心气待在教室里看书了。他找到范石生、唐淮源、杨蓁,把同密探斗智一事讲给他们听,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拍手称快。范石生说:“玉阶兄没有白读《三国演义》,学会了巧用计谋。”
“禁书外面罩个别的书皮,这在兵书上叫作‘偷梁换柱,李代桃僵’。用这个办法传阅禁书还真管用。以后,大家都照此办理。”……唐淮源说。
“玉阶兄看三国——蒙人。”……杨蓁竟把它编成了歇后语,用来打趣和嬉戏。
一九一一年,那是一个沧海桑田、大浪淘沙的时代。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培养军事人才的云南陆军讲武堂,一批军事精英又从这里脱颖而出。
七月,讲武堂礼堂彩旗招展,军歌嘹亮,主席台上方挂着“云南陆军讲武堂特别班毕业典礼”会标。一百名特别班学员肃立于礼堂中央,台上列坐着云南的显赫人物:云贵总督李经羲和他的僚属,新军十九镇的统制、协统、标统们和陆军讲武堂的主要领导。
奏乐毕,大会按事先拟定的议程逐次进行。最后,由讲武堂总办李根源点呼学员领取毕业证书。
“特别班毕业生金汉鼎!”李根源刚喊出口,金汉鼎便急忙登上主席台,接过毕业证书后退回原位。
“特别班毕业生朱德!”
“在!”朱德虎声虎气地应道,并以挺拔有力的标准军人仪态走向主席台。
在给朱德发授毕业证时,对朱德青睐有加的李根源笑着说:“朱德是我们讲武堂的优秀毕业生。你们可知道,他为了进这个讲武堂,从四川步行上千里山路,还冒充我们云南人,险些被我除名……”
“朱德与朱培德一字之差,这两个学生是讲武堂的高才生,同在丙班学习,在全班三百三十九人中,他俩品学兼优,学科和术科的成绩都很突出。”……罗佩金悄声对蔡锷说,“操练时,他俩指挥队伍,下达口令,声音洪亮,气宇轩昂,动作干净利索,博得教官和同学们的一致好评。每次会操、检阅或者为外国领事表演,李总办不是指定朱德,就是朱培德来带队演练。所以,师生们都称他们为‘模范二朱’。”
蔡锷(1882—1916),原名艮寅,字松坡,湖南宝庆人。他幼年聪明异常,曾有“神童”美誉。后入长沙时务学堂,师从梁启超。两年前东渡日本留学,与蒋百里、张孝准并称“中国士官三杰”。回国后,先后在江西、湖南、广西督办军事学堂任职。同年二月,应云贵总督的邀请,到云南新军第十九镇三十七协任协统,并兼任云南陆军讲武堂教官。
曾耳闻过朱德有关情况的蔡锷听到李根源和罗佩金的介绍,马上喜上眉梢,对朱德更加产生了好感:“看得出来,朱德同学将来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听到蔡锷在夸奖自己,朱德立刻表露出谦逊的微笑:“学生只是为了救国救民,才下决心来云南学习军事的。”
“说得好,说得好啊!”雄姿英发的蔡锷谈吐之间充盈着舒卷风云之气,“中国要谋求独立自由,必须建立起强大的军事武装。”……
毕业典礼结束时,蔡锷还特地邀请朱德有时间到他的住处去聊聊。得到蔡锷的赏识,朱德暗庆自己三生有幸。那一年,蔡锷才二十九岁,只比朱德大四岁,然而那时蔡锷已经在进行他梦想中的大事了……
自从结识了蔡锷,朱德很快就被这位面容清癯、表情冷峻、不苟言笑的年轻将领所吸引。也许是出于对蔡锷那不凡经历的兴趣,也许是出于对蔡锷那敏捷的思路和干练的能力的敬佩,他希望能有更多的机会接触蔡锷。
然而,蔡锷却很少露面。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呢?一股好奇心驱使朱德走进蔡锷居住的小院。这是靠近讲武堂主楼的一处院落,原是讲武堂第一任总办高尔登的寓所。
朱德一踏入房间,只见蔡锷正在伏案疾书。为了不打扰蔡锷工作,朱德转身便走。这时,听到脚步声的蔡锷放下笔,喊了一声:“是朱德同学吗?你过来呀!”
落座后,蔡锷问:“曾国藩、胡林翼这两个人你晓得不?”
“晓得。”朱德点了点头,憨厚地一笑。
“这些天,我受镇统钟麟同委托,正在编写一篇训练部队的讲话稿。曾国藩、胡林翼这二人虽然不是武将,但他们所讲述的兵家之事见地颇深,他们讲的治兵方法值得借鉴。”蔡锷拿起讲稿说,“我把他们著述中有关治兵的言论辑录下来,加了按语,你可以看看。”
朱德从蔡锷手中接过稿子,聚精会神地翻看起来。朱德很钦佩蔡锷对曾国藩、胡林翼有关治兵言论的精辟分析,也为蔡锷“砥砺剑刃,扬我国威”的精神所折服。
这年八月,朱德作为云南陆军讲武堂的第三期毕业生被分配到云南新军第十九镇三十七协七十四标二营左队。于是,他与三十七协的协统蔡锷往来更加密切了,常到蔡锷的官邸披露肺腑,掬诚求教,并暗下决心要在蔡锷将军的麾下带好兵,打好仗。
见习期满后,朱德被任命为左队司务长,授少尉军衔。司务长一职,为朱德接触士兵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平台。白天,他挑担上街买菜、买油、买粮,在伙房里帮助伙夫挑水、洗菜、烧饭,样样都干;晚上,他常去士兵的宿舍查看,摆龙门阵,嘘寒问暖,帮助写家信,深受士兵们欢迎。
牵首敢死队
时值金秋,飞鸟煽动着美丽的羽翅,扑打着弥漫的硝烟,撵过一片片缓缓飘移的浮云,匆匆忙忙地向远方飞去。很快,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飞越长江长城,跨过黄山黄河,传遍了神州大地——武昌举行了武装起义,敲响了清王朝的丧钟。
武昌起义的成功,鼓舞了全国各地的革命党人。他们闻风而动,纷纷举起推翻清朝统治的旗帜。云南革命党人在蔡锷、李根源等人领导下,果断决定在十月三十日(农历九月初九)举行起义以响应。
接到起义通知,朱德所在的左队担任前锋区队,但胆小无能的区队官临阵脱逃,朱德便义不容辞地接任前锋区队指挥官。他命令全队士兵剪掉辫子,举起写着“汉”字的大旗,率领部队在茫茫夜色中向昆明进发。朱德来到南门时,巡防营管带率二百多士兵投诚:“我们愿意同你们一起参加起义。”
“革命不分先后,哪个参加我们都欢迎。”朱德高兴地说,“走,我们一起攻城去!”
云贵总督衙门坐落于昆明城南门内、五华山南麓,四周高墙壁垒,两道铁门紧闭。围墙内外都筑有碉堡,有卫队营、机枪连和辎重营防卫,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城中之城。朱德带着左队还未靠近,守敌的机枪就吐出凶恶的火舌,根本无法接近,起义军几次搭梯越墙均未成功。
在此紧急情况下,朱德请求炮营火力支援。“轰,轰……”在炮火的掩护下,朱德带着左队成功翻越了衙门的高墙,打开了大门。第十九镇统制钟麟同被击毙,总参议靳云鹏化装逃走,藏匿在萧巡捕家里的云贵总督李经羲被朱德搜获。
“光复了,共和了!”重九起义成功了,昆明城内一片欢腾。
十一月一日,大中华云南军都督府成立,蔡锷被推为都督。朱德在起义中虽然作战有功,但因资历尚浅,被任命为排长职位,担负城防巡逻任务。
十一月十五日,为援助四川革命党人,军都府派遣两个梯团入川,朱德随第二梯团开进。此后半年间,他又升任为连长,授上尉军衔。
一九一二年,是改天换地的一年。元旦之日,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宣告中华民国成立;二月十二日,清朝皇帝溥仪宣布退位,从而结束了清朝两百多年的统治,也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来的封建专制制度。
然而,清王朝的终结是以革命党人作出重大妥协让步换来的。在清帝退位二十多天后,孙中山被迫解职,由袁世凯继任临时大总统。“成者为王”是官场虽然残酷却又无奈的现实,袁世凯一登上历史舞台就穿新鞋走老路,组建了大地主、大买办阶级专制的北洋军阀政府。
四月,在成都、重庆两军政府合并宣告四川统一后,援川的滇军从四川撤回云南。在昆明举行的庆功会上,朱德因身先士卒、战功显赫,擢升为少校,并荣获“援川”和“复兴”两枚勋章。
八月二十五日,由同盟会联合其他四个政团组成的国民党在北京举行成立大会,朱德随之从同盟会会员转为国民党党员。而后,在滇军训练新兵的朱德被调任讲武堂区队长兼军事教官,负责管理学生和教授射击教范、步兵操典及野外演习等科目。
朱德从留法的几个教官那里了解到一些法国革命的情况,渴望弄清法国大革命为什么能够成功,而中国的革命为什么却搞成那样。由于这个令其深惑不解的问题一时还找不到答案,他的思想开始从辛亥革命时的兴奋和喜悦渐渐地产生出新的忧虑和不安。
“人过二十五,衣服没人补。”看到年轻有为的朱德仍像孤雁一般形单影只,各路媒人便群起而动“分进合击”。有一天,萧家客栈的公子来看望朱德,并神秘兮兮地笑着说:“玉阶兄,我妹妹菊芳考进昆明师范学堂了。她今年十八岁……”
朱德想起当年投考讲武堂落第,又花光了身上的盘缠,一急之下病倒在萧家的客栈中。是萧老板伸出了援助之手,不但拿出钱来给他治病,还供给他生活所需。在萧家悉心照料下,朱德身体很快康复,由此与萧家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听说萧菊芳考进了昆明师范,朱德高兴地说:“女孩子能到师范学堂学习,那可不容易哟!我得去看一看她,向她当面表示祝贺!”
在萧家公子的安排下,朱德来到萧菊芳的住处。此时的萧菊芳已是窈窕淑女,十八佳人,不但是花儿一般的年纪,而且有着花儿一般的容貌。他见到萧菊芳先是一脸惊羡,很快又恢复到本来的端庄神态。萧菊芳对这位年轻英俊的少校本来就有好感,羞答答地同他说了一席话。虽然彼此都很拘谨,但在当时已算是相当“革命”的举动了。
见面后,朱德感到萧菊芳是一个诚实稳重的姑娘。他还发现一个秘密:萧菊芳没有缠足。这一大胆而进步的行为又使朱德对她增加了不少好感,内心深处接纳了这位新派女性,并开始鱼雁往来。
在“秋风起兮白云飞,兰有秀兮菊有芳”的金秋季节,朱德与萧菊芳在他们居住的常年被绿色包围的春城结婚了。当时,朱德的父母远在四川仪陇,他们无法向老人家通报喜事。不过需要略加说明的是,早在六年前,朱德曾经稀里糊涂地结过一次婚,那是一桩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亲上加亲的“捆绑”婚姻,并非双方自愿,更无爱情可言。
一九一三年,春去夏来秋过半,朱德又回到原来的部队,升任云南陆军第一师第三旅步二团一营营长。萧菊芳继续留在师范学堂读书,住在学堂的集体宿舍,他们只有到周末才能团聚。每逢星期日,他们总是有说有笑,如胶似漆,你欢我爱,自不待言。
一九一四年初,朱德所部奉调滇越铁路沿线及边境的临安、蒙自、开远、个旧一带布防。这年秋天,朱德得知一个名叫方位的匪徒纠集十余人藏匿在冷水沟一家店堂里,便立即带兵围剿。匪徒负隅顽抗,拒不投降,直到后来见朱德的士兵放火烧店,这才纷纷跳窗逃命。匪首毙命,匪徒溃散,民众无不拍手称快。
在迤南异常艰苦的两个寒暑里,朱德在特殊的战场以特殊的战术进行着特殊的战斗,使其指挥作战能力迅速提高,逐渐养成了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大将风度和善于化险为夷、转危为安的英雄气概。由于他在深山密林中剿匪屡建奇功,先后被提升为团副、团长,授上校军衔。
一九一五年,是中国政局最为复杂的一年。内乱不休,外患不止,东征西讨,南杀北伐,搞得民不聊生。特别是日本向中国提出“二十一条”要求后,全国掀起了护国讨袁的爱国运动,抗议、控诉、谩骂“袁贼”的声音从春天蔓延到夏天,又从夏天蔓延到冬天。
十二月十九日,在云南享有很高威望和号召力的蔡锷从北京机智地逃脱袁世凯的魔掌,辗转日本、香港、越南回到云南。他一到昆明,不仅坚定了唐继尧讨袁的决心,而且也壮大了讨袁军的声威。三天后,蔡锷、唐继尧等召集上校以上军官及外地来滇的爱国人士开会,宣誓效忠共和。
这年年底,朱德在蒙自街头遇到一位从昆明来的老朋友。那人急忙凑上前来向他行礼,顾不得寒暄便告诉他:“今晚务必请你到城外的小庙会面,我有要事相告。”
当晚,朱德甩掉帝制派的跟踪,准时来到小庙。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老朋友急忙掏出一块手帕大小的白布,朱德接过来一看,一行熟悉的字迹呈现在眼前,原来是蔡锷的亲笔手令:“按传令人的命令行事。”
“蔡将军的命令,我朱德坚决执行。哪怕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朱德激动地说。
“蔡将军已秘密回到昆明。”……来人告诉朱德,“议定于本月二十五日宣布云南独立,起兵讨袁护国,届时请你务必率部返回昆明,参加起义。”
“袁贼不除,祸害无穷!”……惊喜万分的朱德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我坚决执行命令,请你转告蔡将军,请他放心。”……
十二月二十五日拂晓,朱德遵照蔡锷的命令,在蒙自县发动讨袁起义。他率部向师部发起进攻,帝制派的军官闻风逃遁。接着,他集合队伍,讲述了全国讨袁护国的大好形势,揭露袁世凯祸国殃民想当皇帝的罪行,宣布执行蔡锷将军的命令。全体官兵纷纷响应,并振臂高呼:“拥护共和!”“打倒大卖国贼袁世凯!”
响亮的口号,雄壮的歌声,回环激荡在西南原野上。起义部队浩浩荡荡地开赴车站,立即登上小火车,向昆明进发。
一九一六年元旦,袁世凯蓄谋策划的登基大典虽然告吹了,但想当皇帝的贼心不死,还是启用了“中华帝国”的臭名,并改用“洪宪”纪元。“洪宪”,是“弘扬宪法”的意思,袁世凯所谓的弘扬宪法,不过是欺世盗名的把戏而已。
也就在这一天,在中华大地的西南边陲响起了惊天动地的一声春雷:昆明举行了护国军誓师大会,发布了讨袁檄文,历数袁世凯“叛国称帝”的十九大罪状。以蔡锷为总司令的护国军第一军,军容整齐,威武雄壮,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川南挺进。
一月二十二日,北风呼啸,飞雪漫天,朱德所属第三梯团的六支队高唱着革命歌、行军歌、杀敌歌从昆明出发了。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后一杆绣有“朱”字的黄底黑边三角旗迎风招展,好不威风,引导着这支威武的队伍开向护国讨袁的前线。
二月六日,护国军的董鸿勋支队与护国川军刘存厚部的陈礼门团合力攻克了泸州对岸的蓝田坝。袁世凯立即派曹锟的第三师、张敬尧的第七师、李长泰的第八师一部及周骏的川军第一师向泸州增援。
二月九日,北洋军偷渡长江。由于双方兵力悬殊,加之陈礼门麻痹大意,所部猝不及防,纷纷溃逃,蓝田坝、月亮岩相继失守。护国军战败,陈礼门自尽身亡,董鸿勋虽率队冲出包围,却遭到严重损失。
朱德率六支队以每日百里的速度赶到永宁后,即得到董鸿勋失利的消息。这时蔡锷发来急电令他急速前进,接替董鸿勋的第三支队长职务。朱德率部经过两天的急行军,日夜兼程,终于赶到纳溪前线。
此刻,阵地上仍在进行着激烈的战斗,第三支队的余部仍在顽强地抗击敌人。这是一支朱德从蒙自带出来的队伍,战斗作风英勇顽强,尽管损失很大,但锐气依然不减。特别是看到老团长又来亲自指挥他们战斗,更是信心倍增。
朱德调整好部队,立即宣布战场纪律。他威严地说:“要消灭北洋军,打倒袁世凯,就得不怕死,勇敢冲锋。在战斗中,士兵退,班长杀;班长退,排长杀;排长退,连长杀;连长退,营长杀;营长退,团长杀;我朱德退,全军杀!这是铁的纪律,人人都得遵守。”
随后,朱德指挥队伍向前冲锋,一鼓作气将敌军击退至三里之外,把部队布防在棉花坡正面高地上,同据守于红庙高地的北洋军形成对峙。
棉花坡距纳溪城约五公里,是坐落在金沙江与永宁河之间的一处高地,江河沿岸都是起伏的山峦,是通往纳溪的交通要道,为两军必争之地。北洋军在这里驻有重兵,倚仗着弹药充足和武器精良,昼夜不停地轰击护国军阵地。朱德率领三支队日夜坚守在阵地上,但部队伤亡很大。
护国军分三路进行反击,朱德亲自率领两个营附属一个炮兵连和一个机枪排从棉花坡向菱角塘进攻。双方交火后,北洋军凭借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和坚固的防御工事,拼命抵抗。
朱德采用迂回战术,以一个营从正面用猛烈的炮火牵制敌人,而将大部分兵力迂回到敌人的侧面。北洋军突然遭到出其不意的打击,损失惨重,随即组织兵力向朱部正面进行反扑,突破了几个缺口。朱德在友军的支援下,经过殊死搏斗才夺回失去的阵地。
护国军在激战中虽然取得了很大胜利,但双方兵力毕竟悬殊。三天鏖战,部队伤亡很大。于是,蔡锷下令暂时改取防御态势。
二月二十三日,面色苍白的蔡锷抱病来到纳溪,召集刘存厚、朱德等人开会。他在烛光下说:“就实力而言,北洋军占有较大优势,而我军的兵源、粮饷一时得不到补充,相持日久,实为不利。因此,在军事上只有速战速决才能变不利为有利。否则,纳溪一旦失利,护国军将全军崩溃。”
回到三支队后,朱德彻夜难眠。他一直在思索着用什么战术才能出奇制胜地打败北洋军,最后决定组织敢死队突袭敌军阵地。第二天,他召集各营、连的主官,宣布了他的计划,并且部署了各营、连的具体战斗任务。
二月二十七日,夜色苍茫,万籁俱寂。数百名官兵聚集在营地上,等待朱德下达命令。他们知道,他们的支队长不但善于打攻坚战、白刃战,而且也善于打夜战。
在这长长的寒夜里,朱德环视着衣衫单薄但精神抖擞的士兵们,高声说:“弟兄们,我们为了保卫共和远离家乡来到前线,同北洋军拼死作战。为共和而战,虽死犹荣。生为共和的人,死为共和的鬼。不推翻袁贼,我朱德死不瞑目。不打败北洋军,对不起我们的父母兄弟……”
官兵们被朱德慷慨激昂的动员所感染,振臂高呼:
“生为共和的人,死为共和的鬼!”
“不推翻袁贼,死不瞑目!”
“我们要血战到底……”
此时,朱德变得更加严肃了。他瞪着两只大眼睛向士兵们喊道:“现在组织敢死队,挑选敢死队员。不怕死的,愿意跟我朱德去冲锋陷阵的,站出来!”
“呼啦啦”一声,几乎是全部士兵都站在了朱德面前。
“算我一个!”
“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报名的呐喊声不断。朱德当场挑选了八十名精壮士兵组成敢死队。这时,来到前线阵地的蔡锷看到朱德也和敢死队员们一样背着装备,就怔住了。朱德快步走到蔡锷跟前,立正敬礼:“蔡将军,我决定把这条命交给共和了!”
当晚,趁着夜深人静,朱德带着敢死队员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到敌阵前的开阔地,无声无息地潜伏起来,单等护国军发起攻击时刻的到来。
第二天拂晓,随着护国军总攻信号的发出,朱德带着敢死队像一把尖刀猛然插入敌阵,同敌人展开了白刃战。北洋军面对突然袭来的护国军,还以为是神兵天将,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顾四处逃窜。敢死队员们个个如猛虎下山,在一片喊杀声中,越战越猛,跃过堑壕,冲向敌群。
后续部队上来了,一杆绣有“朱”字的队旗指向敌阵,敢死队的队员们紧紧跟着掌旗人,接连夺下北洋军的几个阵地。
这一仗,朱德赢得了“勇敢善战”“忠贞不渝”的声誉。在当地老百姓中流传着“黄(永社)拒盖、廖(月江)毛瑟,金(汉鼎)朱(德)支队惹不得”的佳话。几天前还默默无闻的朱德,现在便声名卓著,仿佛有人用巨笔把他的名字写到了天际。
然而,失败后的北洋军又重新集结兵力,向护国军阵地反扑而来,形势依然十分严峻。战斗旷日持久,仗越打越艰苦。可是朱德始终坚持在生死搏斗的第一线,表现出英勇无畏的战斗精神和顽强不屈的战斗作风。
三月三日,消息传来,护国军左路军被迫放弃叙府。第二天,蔡锷下令暂时撤出纳溪,退至大洲驿一线休整待机,浴血奋战十六个昼夜的朱德支队奉命担任后卫。
早春的浓云密雾终于散去,华南大地风和日煦,景色秀美。在此大好时节,广西将军陆荣廷宣布独立,立即出兵湖南,并准备向广东进军,对袁世凯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全国反袁称帝的护国运动发展很快,在一派护国讨袁的大好形势下,蔡锷决定对泸州再次发动进攻。
三月十五日,以顾品珍梯团为中路,何海清支队和刘存厚部为左路,朱德、金汉鼎支队和义勇军张煦、廖月江支队为右路,向纳溪推进。
在大洲驿总司令部,蔡锷召见了担负主攻任务的朱德,向他说明了作战意图:“逆军极无攻击精神,所以我军只需在正面配置少数兵力,而用主力攻其侧背,敌必然溃逃。千万要告诉各级将领,指挥官的手中一定要多留预备队,便于运用。”
三月十八日拂晓,朱德支队开始发起攻击。敌军为北洋军第七师吴新田旅的二十七、二十八两个团,不仅武器好、战斗力强,而且兵力超过朱德支队的三倍以上。这一带地形复杂,山峦起伏,路窄林密,渠沟纵横,易守难攻,前进十分困难。
经过五昼夜的激烈战斗,朱德支队连续突破了北洋军的几道防线,直插距离泸州只有十几里的南寿山附近。作战中,朱德不仅注重战术的运用,同时还得到了当地群众的支持。农民们不仅为护国军送食粮、运弹药、抬伤员,还为护国军送情报,甚至直接参加战斗。
一天,有个牧童跑来找朱德,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北洋军的大炮藏在什么地方。我带你们去!”
朱德抚摸着牧童的脑袋,赞赏道:“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好娃儿,敢冒死过来报告敌军炮兵阵地,还敢带我们去。要得,长大了也是个好样的!”
随即派出一支突击队跟着牧童迂回到敌后的炮阵地附近,隐蔽起来。当护国军进攻开始后,突击队出其不意地攻击敌炮阵地。朱德看到敌人后方滚滚浓烟腾空而起,知道奇袭成功,便命令部队发起冲锋。顿时,号声、喊声、杀声震撼山野。北洋军腹背受敌,还弄不清后院是怎么起火的。这时,又遭到三支队猛烈炮火的轰击,阵脚大乱,北洋军纷纷溃逃。
就在护国军节节取胜之际,袁世凯却处在内外交困的境地。他被迫在三月二十二日宣布取消帝制,并密令陈宦、张敬尧同蔡锷谈判停战。经多次磋商,双方定于三十一日起停战一周,后又延长为一个月,实际上两军的作战活动已经停下来了。
六月六日,众叛亲离的袁世凯于忧愤之中一命归天。消息传来,朱德极其兴奋地说:“兄弟们,好消息!袁世凯被一副‘二陈汤’送上西天,气死了!”
大家听说袁世凯死了,当然高兴,可又有些疑问:“啥子叫‘二陈汤’?”
“这‘二陈汤’本是中药里的一剂汤头方。”朱德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而这里说的‘二陈汤’是指四川的督军陈宦、陕西的督军陈树藩和湖南的督军汤芗铭。袁世凯看着他的三个亲信一个接着一个地背叛他而独立,就气绝身亡了……”
朱德的第三支队因作战有功,受到总司令部的嘉奖,获得首先进入泸州的荣誉。朱德在护国战争中英勇善战,战功卓著,被提升为云南陆军第二军十三旅二十五团团长。
然而,福祸相依,悲喜交替。正当朱德为取得的胜利而欢欣鼓舞时,突然传来妻子萧菊芳病危的消息。
早在春天,听说妻子怀孕了,身在战场的朱德便欣喜万分。无数个漫长的难眠之夜,萧菊芳眼望明月,忍受孤独,在流不尽的泪水中放飞思念。也许是想念丈夫,也许是想回婆家,萧菊芳拖着沉重的身子毅然迁到了泸州。爱人在旁,孩子在侧,尽管时间短暂,朱德还是享受到了人间最高境界的天伦之乐。
这年九月,萧菊芳生下一个男婴。因孩子右耳有一根细细的“拴马柱”,朱德给他取名为“保柱”。萧菊芳为养育保柱日夜辛劳,却不知疾病已经缠身。她染上了奇怪的类似于赤痢的热病,在保柱出生后几个月,病魔就无情地夺走了她的生命。
美丽的事物总是像流星,当你还没看够时,很快就划过天际,消失在黝黝的夜空。中年丧妻,小儿丧母,朱德柔肠寸断,心如刀绞,陷入了悲痛之中。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年十一月,年仅三十六岁的蔡锷因肺疾客死于日本福冈大学医院。不久,另一位革命领导人黄兴也死于同一种疾病。民国接连倒下两面旗帜,云南护国军面临分裂的危险。
冬天的阳光灿烂迷人,却不能改变朱德情感的沉闷和忧郁。他很悲哀,也很无奈。
躲避追兵
一九一七年,走马灯一般的政权更迭,令中国政局乱象丛生。五月二十三日,国务总理段祺瑞因“府院之争”,被大总统黎元洪罢免;七月一日,张勋拥清帝复辟,黎元洪被迫弃职;十二天后,张勋被逐,由冯国璋继任大总统。段祺瑞复任总理后,却拒绝恢复《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于是,孙中山在广州宣布“护法”,从而拉开了护法战争的序幕。
以经济富庶和地势险要著称的四川,自古就有“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之说,向为南北军阀争夺的焦点。此时,假借“护法”之名实为图谋割据西南的云南督军唐继尧发出了“思惟北征,宜先靖蜀”的通电,对四川大举用兵。驻防南溪的朱德被委任为靖国军第二军十三旅少将旅长,奉命率部进驻泸州,卷入了这场战争。
九月中旬,刘存厚等部用重兵向川南发起猛攻。滇军因师出无名得不到当地人民的支持,节节失利,很快就从富顺、隆昌、永川退至叙府、泸州一线。泸州失守后,朱德率部向纳溪撤退。
十二月初,川南战场发生有利于滇军的转机,刘存厚等部被迫从川南各地撤退,局势的变化又点燃朱德希望的火焰。他致电唐继尧反攻泸州,并提出作战方案。还建议实行精兵政策,大事整顿队伍。全军整编为四个团,朱德任第一团团长,金汉鼎任第二团团长。
十二月十三日,朱德率部从泸州河下游泰安场渡江,向泸州城外的制高点五峰顶进攻。同时,金汉鼎、周宗濂等部也分途渡江,向泸州进攻。朱德采用步炮联合作战,并亲临炮阵地指挥射击,掩护步兵夺城,第二天泸州攻克。
十二月十五日,驻防重庆的川军熊克武在川东竖起“护法”旗帜,通电就任四川靖国各军总司令,推唐继尧担任川滇黔靖国联军总司令。
一九一八年一月,川滇黔各军分路进攻成都。月底,朱德所部由嘉明折向怀德,之后与云南靖国军其他部队分路攻下自流井、叙府、内江、资中。与此同时,熊克武部第五师和黔军也攻下安岳、遂宁、乐至。刘存厚等部败退陕南,川局顿时改观。
在胜利的欢呼声中,朱德以为进军北伐的时机总算盼到了。他在自流井召开的第二军军官会议上,提出“撤回部队,还政于民,川滇和解”的主张,并和金汉鼎等致电唐继尧,要求趁川军和解之机,息战回滇。然而,心怀野心的唐继尧对朱德等人的建议置之不理。
三月,移防泸州后,朱德兼任泸州城防司令和四川下南清乡司令。从频繁的战事中暂时得到解脱的朱德,时常身着便衣到城镇乡间访贫问苦,以舒民困,安定人心。
此时,由滇军张敬尧的残兵游勇和当地的地痞流氓结合而成的股匪到处滋扰,其中以“忠、崇、宜三镇尤甚。忠信介崇、宜之间,为匪集中地”。朱德十分同情饱尝兵灾匪患的黎民百姓,表示“既处此区域,忧患安乐,当与民同”,决心“以兵卫民”,并制定“歼首要,赦协从,缴械投诚者免死,仍给枪价”的剿匪政策。
这年夏天,朱德用一个多月的时间剿灭了泸县忠信地区的土匪。接着,又率领两团人马来到宜民镇,召集乡民大会,痛陈土匪的种种罪恶行径,规劝土匪缴械投降,重新做人。他还动员民众劝说和帮助参加土匪的人自新,并当场正法两个匪首。
为了安定民心,朱德还派人在各地张贴告示,分析匪患原因,提出剿匪办法,号召大众团结一心与匪作战。经过半年的艰苦奋战,宜民的匪患基本清除,社会秩序逐渐稳定,人民开始安居乐业。在清剿宜民匪患的同时,朱德还加强了对其他地方土匪的剿灭工作。
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爆发。北京学生的爱国行动影响到泸州。作为一个立志救国救民的爱国将领,朱德非常支持学生的行动。在“五四”大潮的冲击下,马克思主义、无政府主义等思潮逐渐进入朱德的视野。由于接触到的思潮繁复驳杂,许多互不相容的思想在他头脑里兼收并蓄地混合在一起,一时又难以分辨清楚。
朱德在具有新思想的孙炳文帮助下,开始从一种新的角度去思考中国前途。他们经常埋头书斋,阅读《新潮》《新青年》《每周评论》等进步刊物,讨论共同关注的问题。这时,朱德虽然“相信资本主义制度有益于中国”,并表示“无论如何也要去外国学习,看看外国怎样维护它们的独立”。同时,俄国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也引起了他和孙炳文的注意。
孙炳文(1885—1927),字浚明,四川南溪人。一九〇八年考入京师大学堂,不久加入中国同盟会。辛亥革命失败后,为躲避袁世凯的追捕潜回老家。后经老同盟会员李贞白介绍与朱德相识,并结为知己。前一年应邀到靖国军旅部任参谋,协助朱德处理军政事务。
当从书刊中看到那些介绍苏俄新社会制度的文章时,朱德的头脑确实被擦亮了几分火光。他对孙炳文说:“中国用老的军事斗争的办法不能达到革命的目的,有必要学习俄国的新式革命理论和革命方法,来从头进行革命。”
“中国的革命一定是在某个根本性的问题上出了毛病,但毛病究竟出在哪里,一时还找不到答案。”……刚直不阿、坦荡如砥的孙炳文说,“我的太太任锐和李大钊是北洋法政学校的同学,我打算到北京去追随这个‘五四运动’的领袖!”
“那好啊!”朱德高兴地说,“我愿与君同往。”
“你现在身居要职,舍得你的头衔和荣誉?”孙炳文开了个玩笑。
“只要再不涂炭生灵,中国的老百姓都能吃饱穿暖,我情愿丢掉这顶乌纱帽,回家去种田!”朱德肃然道,“我进入云南讲武堂和参加辛亥革命,是抱着救国救民的理想,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我也没有想到会当上官。”
深沉的秋夜里,北斗星闪烁着明亮的银光。朱德与孙炳文经过彻夜长谈,最后商定在走上新的革命道路之前,先到外国去学习,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个啥样子,去研究外国的政治和军事。孙炳文先行去北京,朱德待料理完军中事务,即去北京会合。
这年年底,朱德听说被他送进第二军的两个弟弟双双阵亡,极度忧伤的父亲又病死在返乡途中,令他千般悲痛,万般揪心。而云南军阀和四川军阀之间争权夺地的斗争仍无止休,在连续不断的混战中,多少将士战死疆场,多少百姓罹难战祸。朱德曾用这样的对联抒发内心的隐痛:
问沙场战骨,几人归是奇男,英雄两字空流血;
叹中国图版,诸君各怀异志,政客多门枉用心。
一九二〇年五月,战事频仍的四川又燃起了熊熊战火,巴山蜀水之间硝烟迷漫,炮火连天,昔日护国讨袁的官军厮杀了起来。一直图谋称霸西南的“云南小皇帝”唐继尧为了控制四川,无视入川滇军将领的劝阻,排挤不听从其摆布的四川督军熊克武,以阻挠“北伐”为借口发动了“倒熊”战争。
随着战事的不断扩大,朱德愈来愈担心唐继尧出兵北伐的许诺将化为乌有。他接连向滇黔川军的将领们发出通电,呼吁三省息兵停战,永远睦谊,尽早出兵北伐,并慷慨激昂地陈述道:“誓师江干,秣马关陇,能出者是也,不出者非也;一瞬千金,时不易得,急行者是也,犹豫者非也。”
四川、云南、贵州的一些将领都纷纷通电响应,而唐继尧却置若罔闻,仍令顾品珍的第一军、赵又新的第二军继续留在四川,全力作战,以完成所谓的“靖川”任务。
风云突变,四川的形势出现了逆转。
在“驱逐客军,川人治川”的口号下,川军各部很快在四川督军熊克武的主持下联合起来,共同反对滇军。此时的滇军同当年护国讨袁入川作战的滇军有了本质上的区别,士气一落千丈。唐继尧的所作所为,不仅遭到四川老百姓和川军的反对,就像朱德这样的滇军将领也不予支持。
七月上旬,滇、川两军为了争夺四川省城,在成都东郊龙泉驿血战九天九夜,孤立无援的滇军大败。朱德所率的第三混成旅死伤过半,只剩下一个团的兵力,也被打得七零八落。在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川军冲破滇军防线打进成都。滇军撤退时陷入混乱,朱德与部队失掉了联系,只身冲出重围,向昭觉寺方向逃去。
位于成都北郊五公里的昭觉寺,建于唐贞观年间。寺内殿宇宏大壮观,有天王殿、先觉堂、圆觉殿、观音阁、藏经楼等大小殿堂数十座,寺内寺外林木葱茏,郁郁苍苍,风景秀丽,有西南“第一丛林”之美誉。
黑色的夜幕包藏着山川大地,也包藏着无穷无尽的生命活力。被夜幕包藏着的昭觉寺,墙高树密,山门紧闭,里面一片寂静。此时,远处传来的枪声已渐渐稀疏了,巡夜的和尚在窃窃私语,守门的和尚在抱棍打盹。
突然间,传来几声“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了两个守门的和尚。他们侧耳细听确定有人敲门后,扒着门缝一看是戴大盖帽的军人,当即认为来者不善。他们谁也没有应声,躲到一边继续埋头大睡。
朱德听到了守门和尚的动静,连声道:“师父,开门,请快快开门……”
守门和尚牢记主持的吩咐:“现时兵荒马乱,不论黑夜还是白天,都不得打开山门,外人一律不准入内。”任凭敲门人怎样央求都无济于事,他们就是不予搭理。
南面的狗吠声和枪声越来越清晰,看来追兵已经逼近,不能再犹豫了。朱德走下山门的台阶,沿着寺院的高墙来到一棵大树旁,双手抱着树干,噌噌噌几下就蹿上树杈,然后翻墙而过。当他落地还未站稳脚跟,就被几个挑着灯笼、提着哨棒的巡夜和尚围住了:“你是啥子人?可晓得这是佛门之地?”
“晓得晓得,我是来找你们主持的。山门叫不开,后面又有追兵,不得已才越墙进来。实在是罪过!”朱德并不反抗,束手就擒。
巡夜和尚一看是个军人,腰间还别着手枪,心想肯定是个当官的。又见他态度和蔼,和尚们都有些纳闷。
这时,早有和尚通报主持,说捉住一个越墙而入要见主持的人,看样子还是个军官。
“只身一人夜闯寺庙,想必有急事,领他进来吧!”主持皱着眉头说。
“那人身上有枪!”
“有枪何妨?尽管放心,他绝不是来刺杀我的,快快带来。”
在众和尚带领下,走过几个院落,穿过几座庙堂,朱德来到主持住的禅房。主持一见来人是位威武的将军,心中陡生疑窦。他递了个眼色,待众和尚全部退下,这才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这是佛门之地,施主深更半夜来此,有何要事?”
“我乃滇军第三混成旅旅长朱德,不幸在龙泉驿战败,逃命到此。后有川军穷追不舍,来到贵寺,久久叩门不开,这才出此下策,越墙而入,实为罪过。”……朱德抱拳致礼相求,“主持大慈大悲,能救我不死,功德无量,我知恩必报。”……
主持一听“朱德”二字,突然想起听到的“黄拒盖、廖毛瑟,金朱支队惹不得”的传说,眼睛一下子亮了。没想到原来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威武军人,正是扛着“朱”字旗血战棉花坡的骁将朱德。
“阿弥陀佛!贫僧了尘在此有礼了!能面见朱将军,真是三生有幸!朱将军护国讨袁,威震巴蜀,久仰久仰!”……接着了尘又委婉地说,“只是这佛门之地,不便收留,请将军还是另谋良策为好!”……
“古人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师德高望重,昭觉寺广布善事,早已闻名天下。今日相遇,总不会见死不救吧,何况我只是借贵寺暂避一时风险!”
“这……”了尘为难了。他望着墙上“普度众生”的匾额在沉思,“这如何是好?”
突然有和尚进来禀报:“师父,山门外有不少当兵的在敲门,说有人逃进庙里,要进来搜查。”
“山门不能开!”……了尘不假思索地说,“告诉他们此乃佛门净土,除僧人之外,并无他人。”
报信的和尚出去后,了尘对朱德说:“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事已至此,那就委屈朱将军在寺内暂避一时吧!不过,这昭觉寺是千年古刹,佛门净土,将军千万动不得刀枪,以免惹起祸端!”
“请放心,一切听从主持的安排!”
“来人!”了尘把门外的和尚叫进来,吩咐道,“朱将军到此之事,谁都不能讲出去。佛祖有眼,阿弥陀佛!”
然后,了尘领着朱德来到八仙堂,并再三叮咛:“朱将军放心,有了尘在,有昭觉寺在,将军一定平安无事!”
“法师大恩大德,朱德没齿不忘!”
了尘安顿完朱德藏身之事,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前院的天王殿时,川军已破门而入。了尘率众和尚端立于大殿前,密密匝匝足有四五层,个个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一个当官模样的小头目,满脸凶相,走路端着双肩,呈八字步,一走一晃。他手里提着两把盒子枪,大声嚷道:“听着,你们这些秃和尚,都给老子闪开!要晓得:你们会念经,它可不会念经,只会吐子弹,要是惹恼了它,这家伙可亲娘老子都不认,还管你啥子秃和尚!”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老子是川军,为四川人卖命!专抓吃人肉喝人血的云南蛮子。滇军的一个旅长领着几个南蛮子被我们追到这里不见了。”……那个小头目在了尘眼前挥舞着手枪说,“秃和尚,你们说这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只有这座破庙,他们能跑到哪儿去?闪开,给老子搜,哪个不识相,就先敲掉他的脑壳!”
“阿弥陀佛!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从不杀生。人世间的杀戮,与我佛门弟子毫不相干……”了尘以讲经布道的口吻向拥进来的川军解释着。
“搜,少听他放屁!不能放过每一间屋子。老子就不信,他是能上天,还是能入地,活见鬼了!”
闯入昭觉寺的几十名川军,一下子冲进了天王殿、先觉堂、圆觉殿、观音阁、涅槃堂,就连禅房和后面的藏经楼也不放过,但却不见那个旅长的人影。
那个小头目砸开八仙堂的大门后,听得里面“咣啷”一声,震得八仙堂都在颤动。他急忙后退一步,拉动枪栓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你在这里藏着,可让老子好找哈!”
没有回声,八仙堂又恢复了平静。
“龟儿子,给老子乖乖爬出来,就饶你一条小命。要是想耍啥子名堂,老子就敲掉你的脑壳,让你去见阎王!”小头目朝那帮当兵的喝道:“打着火把,都进去给我搜!”
说得轻巧,可谁也不敢进去。在小头目的再三威逼下,八仙堂里的灯点着了,可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一是怕真碰上追捕的那个旅长,自己在明处,对方在暗处,那还不是一枪一个去送死;二是怕得罪了菩萨,惹来三灾六难,谁家没个老小,自己受罪不说,还得连累家人。俗话说:常烧香,多磕头,积德行善。怎么能鬼迷心窍,钻到庙里来胡闹,这不是招灾惹祸嘛!
那个小头目看到当兵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进去搜查,就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声“胆小鬼”,然后一边壮着胆猫着腰跨进八仙堂,一边大声喊道:“龟儿子,莫耍花子了。你藏在那里,我早就看到了。是你自己爬出来呢,还是叫老子把你揪出来?你说哈!”
这一切,朱德都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得清清楚楚。这家伙还确实有点花花肠子,不过想用这种欺诈的伎俩达到目的,也真是太幼稚可笑了。
几分钟短暂的寂静后,小头目不耐烦了。他大吼一声:“再不出来,老子就开枪了!”……
小头目一脚踢翻了香案,抬头两眼死盯着天花板的藻井。突然大喝道:“龟儿子,你跑不了啦!”
双手扣动扳机,“啪啪”就是两枪。随着枪响,在天花板掉下来的同时,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灰尘布满八仙堂,灯也被扑灭了。等再打起火把看时,地上躺着一只血淋淋的大白猫。原来在八仙堂搞小动作、捉弄这帮川军的就是这只偷吃供果的大白猫。
八仙堂里的枪声惊动了整个昭觉寺,了尘主持也被震惊了,以为出了大事,便匆忙赶过来。当他看到这般情景,才把心放回肚子里:“阿弥陀佛!戒杀生,是我佛门之规,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当兵的凑到小头目耳边,低声说:“大哥,这寺庙是佛爷住的地方,不比平常百姓家。得罪了佛爷,怪罪下来可不是好玩的,犯不着,还是撤了吧!”
小头目定睛看看八仙堂里的众神仙,个个都不再面带笑容,而是怒目圆睁。他眨了眨眼睛,再仔细瞧时,更觉得都在瞪着自己,就差走下神坛同他拼个你死我活了。他真有点害怕了,要是神仙显灵降灾于己如何了得。
“走,去别处看看!”小头目一挥手,当兵的像一群马蜂拥向另一座佛堂。
这帮川军横冲直撞,砸锁撬门,一直折腾到天大亮,一无所获才作鸟兽散,悻悻地离开了昭觉寺。
朱德摆脱川军的追捕和搜查后,在昭觉寺这个避难所里暂时住了下来。他在暮鼓晨钟中听和尚念佛诵经,晚上纳凉时和了尘方丈谈古论今。他留给了尘的印象是:“一言一行,都表现出自然的毫不做作的谦虚的品格。”
夕阳在天边很热烈地燃烧着,整个寺院笼罩在绯红色的霞光中。朱德和了尘在树荫下对弈。朱德试探着问:“了尘法师,你这法号起得太妙了!”
“出家时,师父给起的。”了尘挪动一颗棋子。
“了尘,了尘,了却了尘缘,寓意深刻。这恐怕就是人们常说的看破红尘吧!”
“有这层意思。出家人,最要紧的是要断了与尘世的恩恩怨怨,一心修行诵经。师父的用意就在于此。”
“上学的时候读过《红楼梦》,记得开头就有一首《好了歌》,讲的也像是‘了尘’的意思。这首歌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至今还能记得!”朱德说着就背起了《好了歌》,“世上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上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朱将军真是位儒将,实在令贫僧敬佩!”了尘若有所思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问得问不得?”
“问得,问得。有啥子尽管问就是了!”
“将军智谋超群、勇敢过人,又能征善战,北洋军都能打败,为何败给川军,落到如此地步?”
“咳!”朱德长叹一声,“摆起来,话就长了。最根本的一条就是为战争的性质所决定。护国讨袁,得到了人民和官兵的拥护;这次打仗,是为唐继尧个人图川,遭到川人的反对,同样也遭到滇军官兵的反对,官兵厌战,瘟疫蔓延,又无援军和补充,岂能不败!从失败中,我看清了军阀混战的结果,所以下定决心,不再为他们卖命,已与朋友相约,打算出国去学习新的救国救民真理。”
“成也滇军,败也滇军。”了尘深有所悟地说,“听了将军这一番高论,令贫僧肃然起敬,茅塞顿开。将军是国家栋梁之材,定能为民族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朱德在昭觉寺住了月余,等外面一切平静之后,才去川南追赶队伍。
临别时,昭觉寺的和尚把朱德送到山门外。了尘主持双手合十诵道:“阿弥陀佛,祝好人一路平安,万事如意!”
“各位师父请回吧!”……朱德依依不舍地说,“我忘不了昭觉寺,有机会一定回来拜见各位,感谢救命之恩……”
滇北脱险
一九二一年,中国大地上依然战火纷飞。在川滇地区,军阀们的内讧与争斗给出生入死的军人们带来了阴郁的雨季。希望与失望,追求与彷徨,阵阵苦闷伴随着料峭的春寒向军人们袭来。千折百回,痛定思痛,他们悟出了一个道理: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二月六日,率部退回滇北昭通的朱德等将领联名致电唐继尧:“为大局计,为西南计,为吾滇计,为公自身计,实有不能不请我公暂避贤路。”
唐继尧接到电报,知道大势已去,顿时心乱如麻,脑子里仿佛钻进一群虫子,百爪抓挠,万嘴噬咬。在这“春眠不觉晓”的春夜,他在床上却辗转反侧,第二天便带上一家老小和金银细软离开昆明,不久又躲到香港。
倒唐的目的实现后,朱德即向滇军总司令顾品珍提出辞呈,准备离开云南另谋出路。但众多朋友和同事都再三挽留,他只好暂时留在昆明,为新政权的建设尽一些绵薄之力。他被任命为云南陆军宪兵司令官,不久又兼任云南省催收铁路局借款处专员及复查锡务公司账项委员长。
青翠遍地、彩云满天的昆明别有一番韵味。十年的军旅生涯,朱德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枪林弹雨中度过的,现在总算过上温馨的家庭生活了。他常常脱下军装换上布衫和新婚妻子陈玉珍骑马奔游于昙华寺、碧玉泉、黑龙潭等泉林景区;或到禹门寺内的育贤女子中学,向英文教师许岫岚学习英语,作出国留学的准备。
萧菊芳病逝以后,许多热心人都劝朱德再婚。考虑到没娘的孩子确实需要人照料,朱德就同意了。
于是,朱德的部属陈平辉给他介绍了自己二十一岁的堂妹,也是朱德挚友孙炳文的外甥女,名叫陈玉珍。这是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姑娘,也是天足,曾参加过辛亥革命。
陈玉珍有一个惊世骇俗的前提条件,即婚前必须与求婚者亲自面谈,朱德接受了这个温柔的“挑战”。马上看壮士、月下观美人,见面后彼此都产生了好感,而且志同道合,不久二人便在昆明水晶宫小梅园巷三号居所结合了。陈玉珍非常喜欢保柱,视保柱为己出。
在穷兵黩武的岁月里,朱德的三口之家仿佛是一个避风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陈玉珍是一把理家的好手,总是把他们的爱巢布置得简朴、新颖、整洁。当她知道朱德喜欢养花时,就在庭院里摆满了鲜花。闲暇时,陈玉珍弹琴,朱德吹箫或拉胡琴,夫妻俩时常徜徉在音乐的海洋里。
当地有些进步青年经常到朱德的寓所聚会,为此陈玉珍还布置了一间精致的书房,买了两个漂亮的书柜,搜集了一些宣传革命的图书,订阅了《新青年》《新潮》等杂志,还选购了《水浒传》《三国演义》《孙子兵法》等中国名著。
其间,朱德在昙华寺结识了那里的住持映空法师,并对其“无人无我,有相无相”的佛家境界表示羡慕。后来他写了一篇诗文赠映空法师,文中有对过去军旅生涯的回顾、个人心志的表露,也反映了他对现实的无奈与彷徨。映空主持对这篇诗文十分珍重,马上请人镌刻于碑立在昙华寺后朱德前妻萧菊芳墓侧。
一九二二年元旦刚过,朱德又接到新的命令,他被委任为云南省警务处处长兼省警察厅厅长。二月十六日,朱德又兼任云南省禁烟局会办。
那是一个散发着黄泥气息的寒冷春天,云南的政局又出现了动荡。孙中山命令滇军出兵讨伐北洋军阀,顾品珍将滇军集结于宜良,云南边境一带出现了真空。“死而未僵”的唐继尧以为天赐良机,遂秘密潜回云南,纠集旧部并收买了吴学显、莫卜等土匪武装,从蒙自发兵向昆明进攻。
顾品珍率部仓促应战,由于判断失误,战略上处于被动,在小河口竹园战役中被土匪武装黄诚伯部偷袭时击毙。顾部的杨希闵、范石生、蒋光亮等率其主力一部败退广西。此时,宁静的昆明城已乱作一团,人心惶惶,纷纷出逃。
三月二十七日,只知养肥马打仗、磨快刀杀人的唐继尧一回到昆明,就下令四处搜捕忠于孙中山、拥护北伐的原滇军将领。为报被驱逐出滇的一箭之仇,他对朱德、金汉鼎发出了通缉令。一时之间,战伐之声甚嚣尘上。
曾威震川南、被民间誉为“金朱惹不得”的滇军代理总司令金汉鼎从未见过这种惨败的局面,便一筹莫展地对朱德说:“这可如何是好?”
“没什么了不起,胜败乃兵家常事。”……朱德安慰道,“我们不妨先离开云南退到缅甸,再从长计议。”
太阳在人们的心慌意乱中沉落下去,在地上留下一层时有时无的轻纱。朱德和金汉鼎、刘云峰、唐淮源等带着一连人马突出西门,直奔楚雄。他们刚到安宁休息,没料到罗佩金率四十多人的卫队和二十多匹驮马也赶到了。英雄末路、落魄风尘的时候与患难之友不期而遇,他们都格外高兴。
夜已经很深,月亮被一团棉絮遮挡着,残星闭上了疲倦的眼睛。远处传来一阵阵枪声,给会合的场面增添了浓浓的兵家气氛。突然有人传来驻楚雄的滇军司令华封歌倒向唐继尧的消息,这无疑对他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去缅甸是不可能了,看来只能北上。”……朱德对金汉鼎和罗佩金说,“莫得办法,这是被逼上梁山了!”
“莫得事,我们继续往南走。”罗佩金满怀信心地劝说大家,“华封歌是我的老部下,我最了解他,他还是很重友情的。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会放大家一马,让出路来叫大家过去的。”
“华封歌是个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他的友情和良心早已在银圆的叮当声中消失了。”……朱德看人看事总是清澈透亮,“他会把最后一个老朋友出卖给唐继尧,来换取高官厚禄的。我们绝不能相信这种有奶便是娘的龟儿子,应该立即掉头北上,到四川后再顺江而下,经上海转广州,去投奔孙中山先生。”
“往北去?谈何容易!一路险山恶水,盗匪出没,凶多吉少啊!”……罗佩金坚决反对,“再说,就是能到四川那也是去送死,现在四川掌权的新军阀是同滇军不共戴天的刘湘和杨森,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人各有志,不敢强求。”……朱德见各说各的理,意见很难统一,只好非常遗憾地说,“看来,我们只好分道扬镳了。但愿我们后会有期,能在云南这块土地上再次相见!”
事实证明了朱德对局势的正确判断,罗佩金一到楚雄,即被华封歌抓捕,送给了唐继尧,后来在昆明街头斩首示众。遗憾的是,这位出身教官有文化的将军却死于一种文化,一种重节操、重仁义的传统。
且说朱德一行翻身上马,乘着月色而去。为了摆脱追兵,他们避开人口密集的城镇,专走人烟稀少的偏僻小道,穿越在滇北的崇山峻岭之中。就在此时,华封歌派出的一营骑兵正在穷追猛赶,并重金悬赏捉拿朱德、金汉鼎。于是,逃亡者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只盼尽快甩掉敌人,进入安全地带;追捕者马不停蹄,星夜追踪,一心只想捉到朱德等人好去领赏发财。
一阵滚雷之后,大雨像密集的枪弹撒落下来。冒雨赶到盐丰的朱德一行,深夜遭到普小洪土匪的袭击,土匪凭着人多势众、地形熟悉,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在朱德的指挥下,经过顽强战斗,虽然打退了敌人,但人马损失过半,一个连只剩下十来个军官和几十名士兵。
为了安全起见,朱德在每次出发之前,都派出一个小分队,由刘云峰带领边探路边侦察,以防不测。在抵达金沙江边的前一天,刘云峰在前面中了埋伏,被桃花山上的土匪绑架而去。当朱德听到枪声飞马赶到时,土匪早已逃之夭夭。
四月二十一日,朱德一行穿林海攀悬崖,沿着过去走过的茶马古道来到了金沙江上游会理县的陶家渡。只见两岸的大山如刀砍斧劈一般陡峭壁立,莽莽苍苍的林木遮天蔽日,金沙江活像一群被激怒的狮子咆哮着,在山涧里狂奔不停。
长风劲吹,涛声灌耳,两岸一片苍凉。朱德牵着他的大黑马站在江边,不见一个人影,不见一只渡船。他仰望蓝天,思绪万千,长叹一声:“难道真是苍天无眼,人间无情,我们就莫得法子渡过江去?我朱德自信现在还没有到该见阎王的时候!”
眼前的现实是需要一只救命的船,哪怕是一只小船。朱德的双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面对白浪翻滚、涛声轰鸣的金沙江呼喊道:“有船吗?过江喽!”
在山谷传来的回声中,朱德的双眼像篦子一般把滩头、江湾、江汊的犄角旮旯都瞜了一遍,仍不见船的影子。当他扫到对岸时,突然露出了惊喜之色:船,那边有一只船!但他又有些不敢相信,用手揉了揉眼睛仔细再瞧时,的的确确是一只船。
“有船了,快来看,一个人从山上下来了,正在上船!”这一奇迹的出现,使朱德极为兴奋。
“有希望了,他向我们划来!”朱德一行像即刻操练的士兵齐刷刷地一字摆开,站在江边向对岸招手欢呼,“船老板,过江喽……”
小船乘风破浪,横江而行,很快就靠岸了。艄公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两只划桨的手干瘦而有力,满脸挂着经验和老练。朱德迎上前去,同老艄公寒暄一番,希望能把他们渡过江去,必有重谢。
老艄公仗义豪爽,一听说是当年护国讨袁的滇军,站在面前同他讲话的正是血战棉花坡的朱德,更是倍感亲切。他非常激动地说:“我在对岸观察多时,觉得你们不像土匪,也不像坏人,看来定有急事要渡过江去。这不,我才冒险过来,没想到竟遇见了贵人!”
“老人家贵姓?是当地人吧?”朱德亲切地问。
“我姓曾,叫曾海若,是丽江永兴人,一直在江上摆渡谋生。前些日子听说唐继尧杀回昆明,到处悬赏捕杀护国军将领,出的价码都吓死人了,高的十几万,低的也是几万。”曾海若气愤地说,“唐继尧这个老贼,心都黑透了。他为了独霸云南,已经六亲不认了,花钱买人头的事,迟早是要遭报应的。我们再穷,也不去干那种丧尽天良的事。要是我遇到他要杀的人,一定摆过江去,让他们逃命!”
没想到在金沙江边,曾海若真的遇到了唐继尧悬赏捕捉的朱德和金汉鼎。他认为这正是天公的安排,也是对他良心的考验。他把胸脯一拍说:“请放心,有我姓曾的在,就有你们在。前面别说是金沙江,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把各位老总送过去!”
此时,乌云翻滚,眼看就要变天。在江边更不能久留,便决定先摆一趟过江,留下的人等下趟一块过江。
朱德、金汉鼎、唐淮源等带着几个贴身警卫,拉着战马,登上了小船,直驶对岸。真是吉人天相,江上风向突然变换,吹起一阵舒缓的东南风。曾海若笑着说:“各位老总,是你们的好福分借来了东风,一路顺风,平安过江了!”
只见曾海若借着风势,挥舞船桨划向江心。小船被托上浪峰,瞬间又跌向波谷,一高一低在波谷浪尖上颠簸,翻滚的巨浪劈头盖脸地向船上泼来,朱德他们个个都被浇得透湿,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过江以后,朱德拿着一个布包对曾海若说:“老人家冒死摆渡,才使我们脱离险境,本该重金酬谢,只因我们是慌忙出走,没带贵重之物。相信后会有期,你的救难之情、救命之恩来日相报。留下这一百钢洋,你买点酒暖暖身子,驱驱风寒吧!”
“你这不是打我的老脸吗?要是为了钱,我姓曾的就不摆几位老总过江了!”……曾海若坚持不收,“再说,你们出门在外,这江湖上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还是留下自己用吧!我只求朱旅长题几个字留作纪念。”
“要得要得!”朱德满口答应,找来一张红纸,像过年写春联一样不假思索地挥毫写就“侠义可嘉”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然后在落款处写上“朱德题赠”。
曾海若如获至宝,高兴地说:“这比什么都金贵,我一定好好保存……”
告别了曾海若,朱德一行在大水井伍祥贞家借宿一夜,第二天拂晓就由伍祥贞的弟弟带路赶往盐边。上路不久,突然飞来一队人马,全是彝人装束,拖枪挎刀,耀武扬威,还未等他们弄清是咋回事就被团团围住了,枪口直对着朱德等人,只要一扣扳机,准有人去见阎王。
那彝人小头目瞪着一双大眼睛,操着带有浓重口音的四川话喊道:“给老子都放下家伙,举起双手!哪个反抗,就先敲掉他的脑壳。”
“放下家伙……”其余的喽啰们也跟着嚷嚷起来。
“来将不通姓名,就要收枪,未免有点不近情理了。”……朱德强压住心头怒火,“弟兄们都是闯荡江湖的人,我先把话说在明处,如何处置,那就悉听尊便了。”
不等对方答话,朱德觉得滇军这块破烂招牌还得打起来,也许可以抵挡一阵子,于是用拇指往后一指:“这位是滇军总司令金汉鼎将军,那位是唐淮源将军,敝人是朱德……”
小头目本来就觉得同自己说话的人威严庄重、不卑不亢,绝非等闲之辈,而讲的又是地道的川音,正在纳闷,一听说是让北洋军闻风丧胆的朱德,一下子就慌了神,立即滚鞍下马,连忙施礼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各位将军到此,失礼之处还望海涵!我们是边防军的巡逻队,各位老总有何吩咐?”
朱德一听是四川边防军,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预感到一场厮杀将要避免。于是说:“我们有紧急军务途经此地,望能借贵方一条便道通过。我等绝不会在此停留打搅。”
“此事实难做主。”……小头目犹豫片刻说,“望派一代表前去同我大哥雷云飞商量,各位可在这里休息两天,等候回话。”
朱德同金汉鼎等商量之后,便派出一位副官去同雷云飞谈判。
雷云飞,号星如,四川盐边人。原来是个贫苦的农家子弟,自幼上过几年私塾。早年参加“袍哥”,从事反清活动。辛亥革命爆发,他在川南一带拉起一支农民武装,在川康滇三省交界的金沙江畔占山为王。后来,四川的新军阀把他收编为四川边防军,大小也算给了个“司令”当。
两天后,朱德一行正在焦急等待消息的时候,突然有一支马队从北面呼啸而来,等到可以看清来人面孔时,朱德一眼就认出里面有派去的副官等人,看来交涉还算顺利。待马队来到面前时,只见一个短小精干的汉子翻身下马,向朱德行了一个军礼:“雷云飞特来迎接各位将军!”
接着便拉开架势用跪江湖拜码头的对试方法打着手势,然后用“袍哥”的黑话向朱德盘问“海底”。
辛亥革命时期,哥老会接受革命党人的领导,朱德加入哥老会后,常以“袍哥”的身份去做士兵工作,哥老会里通行的这一套礼节、规矩、手势和黑话虽然多年不用,但仍谙熟于胸。他对雷云飞的盘底对答如流,应付自如。在一旁的金汉鼎、唐淮源还有雷云飞手下的大小头目,个个都目瞪口呆,惊奇赞叹。
最后,雷云飞双膝跪地,泪流满面地对朱德说:“久闻大名未曾相识,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今日相见,算我雷云飞三生有幸!”
“常言道: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弟兄们在患难中萍水相逢,既然是一家人,也就免礼了!”朱德上前扶起雷云飞。
雷云飞把朱德一行接到乌拉山双龙村的山寨,按“袍哥”的规矩和当地的习俗举行了庆典。他们杀猪宰羊,大摆宴席,三百人出来作陪,其规模之盛大,气氛之热烈,绝不亚于娶媳妇过年。
朱德以把酒论天下的豪迈与雷云飞同饮了结盟的鸡血酒,发誓“患难相顾,富贵同享,永世不忘”。朱德将刻有自己名字的一支德国造勃朗宁手枪取下,连同八支长枪赠予雷云飞,作为见面礼;雷云飞拿出三百钢洋和一些礼物回赠朱德。
雷云飞穿行席间,频频举杯向一个个名不虚传、威风八面的客人祝酒。最后,他恳求朱德留下,为他出谋划策,以图共同发展。朱德坦言自己遭到唐继尧的攻击和追捕,准备北伐的滇军已经四分五裂,土崩瓦解。一则要去南方向孙中山复命,再则他本人觉得国民革命已经无望,决心出国学习,寻求救国良方,另辟蹊径。
他们在山寨里休整了十天,等待扮作商人的衣装做好后,朱德将六十名卫队和六十多支长枪短炮和他心爱的坐骑大黑马留给雷云飞,并叮嘱:“这些人马留下于你,一兵一卒、一枪一弹都要用在正道上!”
商人打扮的朱德骑着雷云飞的“八百红”小矮马,唐淮源骑着大骡子,金汉鼎坐着凉轿,在雷云飞挑选的六名神枪手护卫下到了会理。然后,朱德折转北上,渡过白浪滔滔的大渡河,再翻越白雪皑皑的大相岭,一路艰险尽在不言中,于五月中旬回到了陈玉珍的娘家南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