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陈子昂
独立苍茫自咏诗——《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初唐,是封建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大唐王朝的开始,也是中国古典诗歌黄金王朝的序幕。当前台的帷幕刚刚拉开,闪亮登场的便是被美称为“初唐四杰”的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稍后便是韩愈在《荐士》一诗中盛赞的“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的陈子昂。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人,唐高宗显庆四年(659年)生。出身于庶族地主家庭的他,少年时“以豪家子驰侠使气”(卢藏用《陈氏别传》),至18岁仍不知读书。有一次去乡校听到琅琅书声大受触动,于是“慨然立志”而“谢绝门客”,发愤攻读,几年内遍览诸子百家,诗文大进,而且立志达则兼济天下,报效国家。文明元年(684年)陈子昂中进士,拜为麟台正字(秘书省典司图籍),后补右卫胄曹参军,30岁时迁为右拾遗(中书省谏官)。他从政的十余年,正值武则天执政之时。他敢于揭发暴虐贪婪的苛政,反对酷吏与淫刑,不满于对外的穷兵黩武,所以不但不得重用,反遭当权的皇亲国戚武三思之流迫害打击而锒铛入狱。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契丹攻陷营州(今辽宁朝阳),出狱不久的陈子昂出于报国热情,为建安王武攸宜的参谋随军北讨契丹。武攸宜指挥无能,唐军屡战屡败,陈子昂多次进谏且愿为前锋,武攸宜不仅不予采纳,反而将其贬为军曹。陈子昂悲愤莫名,除在《感遇》诗中抒情寄慨之外,还写了传诵千古的《登幽州台歌》。
《楚辞·九辩》说:“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荀子·劝学》有云:“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是一首“登临诗”,也就是登高望远抒写怀抱之诗。幽州台,又名燕台、蓟丘、贤士台、招贤台,即蓟北楼,故址在今北京市西南,是燕昭王时期修筑的上置千金以招揽英才贤士的黄金台。陈子昂登临此台,慨然而歌。此诗《陈伯玉集》不载,载于他的友人卢藏用所撰《陈氏别传》,后为《全唐诗》收录,题为《登幽州台歌》,遂传唱至今。
此诗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者”读zhā,与末句最后一字“下”xià押韵)的五言对仗句式领起。“古人”,指战国时代能招纳才俊的燕昭王之类的人物已不能见,此为实指;“来者”,指重视才俊的后来的人,即使有也不及见,此为虚写。“前”,是时间的过去式;“后”,是时间的未来式。它们分别与“古人”和“来者”相应,加之“不见”的重复使用,便在时间与空间所构成的辽阔苍茫的背景之前,突出了抒情主人公的孤独者与苦闷者的形象,抒发了他怀才不遇的愤懑与悲哀。怀才不遇是封建时代的士人或者说读书人的普遍遭逢与感受,陈子昂仅仅是如此抒写,也能引起“萧条异代不同时”的读者之共鸣。但是,不朽的诗篇之所以不朽,往往是因为作者能将个人的感受提升,并创造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普世价值的艺术情境,陈子昂此诗正是如此。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楚辞·远游》),“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阮籍《咏怀》其三十二)。陈子昂诗的前两句从前人的诗句脱胎而出,但更具有贤士不遇的社会意义和悲剧色彩。“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后两句拔地飞升,别开高远地臻于永恒的境界。“悠悠”,乃无穷无尽之意;“怆然”,为悲伤凄凉之貌;“天地”,为高天厚地的宇宙之形。诗人由个人而人生,由小我而世界,由当下而宇宙,由一己的得失之情而扩大提升到对生命与宇宙关系之探究,表现了强烈的生命意识与博大的宇宙意识,以及有限与无限的对比所生发的悲剧精神。古往今来的诗人与哲人,大都对生命之短暂渺小和宇宙之永恒博大感到惶恐与惊惧,对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从没有停止过探究与追问,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就是这样。他由伤时感遇而悲天悯人,由个人的朝花夕拾而宇宙的地久天长,创造的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诗的世界,让世世代代的读者凛然而思,憬然而悟“什么才是有价值的人生”。被誉为“近代欧美四大哲人”之一的英国哲学家罗素,对《登幽州台歌》颇为推崇,曾说“前此人类尚未梦见过此诗境界”。西方人读此诗尚且有如此感悟,这不是大可令我们深长思之吗?
前面已经提到,此诗深受《楚辞·远游》篇的影响,应该补充说明的是,作为一首古体诗,它在句法上运用的也是长短参差的楚辞体句式。前两句是音调急促的五字句,后两句是中有虚字的喟叹有情的六字句,读来更觉抑扬顿挫,韵味深长。杜甫《乐游园歌》说:“独立苍茫自咏诗。”这,也可以说正是提倡汉魏风骨、反对齐梁以来浮艳诗风、开启一代唐音的陈子昂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