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只花了几个月,我就成功忘掉了你的模样。然后,我逐渐忘掉了你的声音,你的味道,你走路的姿势,你皮肤的触感。我再记不清你的身高,你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长发抑或短发,爱哭还是爱笑。我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将记忆中你曾居住的房间刷成雪白。这本该是一切的终结,但终点始终没有到来,我才惊觉无论怎样擦拭,墙壁上始终印着你轮廓模糊的剪影。
我被困在没有你的小镇。
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起,我开始尝试用各种方式逃离。
那一次,我开车闯过五个红绿灯,冲上省道,可在越过某条无法察觉的分界线后,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掉转了车头,正朝小镇加速驶去。我的脚踩在油门上,车速没有丝毫变化,刚刚打开的左转向灯嗒嗒闪烁。我的嘴里还残留着几秒钟前吸入的香烟味道。改变的只有挡风玻璃中出现的景物,刚被甩在身后的小镇出现在前方。
我狠狠踩下刹车,停在道路中央,几辆车子紧急变道,从左右冲过,带着咒骂声逐渐驶远。我用力旋转方向盘,碾过绿化带掉头,将油门踩到底,车子咆哮着向镇外冲去。我睁大眼睛盯着远方,将视线聚焦在天际线模糊的楼宇上,那些高楼愈来愈近,逐渐显出高大而毫无生机的轮廓。那是小镇空洞的高楼,我试图逃离的地方。仿佛这条道路只是纺锤形世界的连接线而已,两个一模一样的小镇,总有一个在前方。
我一次次掉头,绝望地冲击着小镇的边界,直到失控撞上路边的行道树。
安全气囊如铁锤般击中脸部,眼镜片几乎割伤我的眼睛,我摸索着解开安全带,滚出车外。几个路人围了过来,远远站着,纷纷掏出手机。“从深圳回来开这么快,嫌命长。”有人说。另一个人替我叫了警察和救护车,然后从地上捡起散落的钞票塞进自己的衣兜。
“你们是真人吗?”我抹去脸上的血,问他们,“我是在什么虚拟现实里面,对不对?我走不出去,而且我一点儿都不疼。完全不会疼。杜医生,你能听到吗?我已经完成任务了,治疗该结束了!我已经忘掉她了,所以不需要再进行保守治疗了……杜医生!杜医生!”
这时,疼痛袭来,我拽着路人的衣角,晕了过去。
在医院休养了一个半月,同事来慰问时脸上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因为医生对他们说,我的精神状态又开始不正常了。其实在几次尝试后,我就明白了游戏的规则,受困于这座小镇的只有我自己,没人会相信我的故事,正如我无法相信身边的每个人一样。
出院后我继续尝试。我独自沿着河向南走,穿过一片破旧的民居楼,在河水开始乌黑发臭的时候触到了边界。太阳不知何时换了方向。背后的风景出现在眼前,我发觉自己根本无法注意到如此突然的变换,当我的意识集中在某一件事物上的时候,其余的一切都会被瞬间偷换。
我乘坐长途大巴去往福建方向。自然而然,那辆车变成由福建驶回小镇的长途巴士。车上乘客在汽车站各自散去,仿佛几分钟前登上汽车的并非他们本人。我试着同司机攀谈,他很奇怪地瞧着我,说车子是由厦门开来的,上一站停靠在汕尾车站。这条线他跑了七八年,没听说有什么出站就返回的怪事。我递了根“芙蓉王”给他,于是他拿出营运登记表给我看,上面清楚地写着到达沿线每一个车站的时间,毫无作假的痕迹。也就是说,不久之前从小镇出发的同一辆大巴车根本不曾存在过,我所处的空间被改写了——也许只是我的记忆遭到了篡改。
小镇的边界到底在哪儿似乎并不确定,即使以同一种交通工具去往同一个地方,折返的位置也各不相同。最远的一次,我搭乘运西瓜的卡车到达高速路入口,那儿已超出了小镇的行政版图。我清楚地记得那是第三百五十六次尝试。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已经摆脱了小镇魔咒,不禁激动地抓紧卡车司机的手臂,叫道:“师傅,加速,上高速!我给你多加五十块钱!”
“上高速不是回深圳了吗?好不容易才从国道跑过来。”司机诧异地望了我一眼,没有驶上高速匝道。绿色指示牌被抛在身后,前方隐隐约约露出小镇的轮廓,车子已在不知不觉间掉转了方向,这辆车毫无疑问是从深圳方向驶来的。而我,是一位从深圳搭车前往小镇的古怪乘客。
八百次尝试,两年多的时光,穿城的河水汩汩流淌。每到五月,雨季来临,城东的民宅在雨中苔藓般增生,城西的高楼依旧静默,任雨水在外墙留下道道污痕。深圳人来了又走,新开盘小区的锣鼓在潮湿的早晨敲响。我依然在这里,未曾离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