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潮汹涌(“提升系列”第二部 雨果奖获奖作品 科幻世界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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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浮力

你所有的善行

都不过是

过眼云烟……

——弗朗西斯·鲍蒙特和约翰·弗莱彻[1]

1.俊雄

在过去几千年中,海豚一直在编造有关人类的笑话。人类在他们眼中是种滑稽古怪的生物。尽管人类修改了他们的基因、教会他们使用机器,也没有改变他们的这种看法。

真是一群自作聪明的家伙。

俊雄两眼紧盯着潜水舱里的仪表,假装正在察看深度计。表盘上的指针一直停在水下十米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需要调整。但看到基皮鲁一路游来,他还是紧盯着表盘不放。那家伙肯定是来找事的。

“小小手,给大家唱首歌吧!”体形圆润的灰色海洋生物横着身子从俊雄右边滚过,然后绕回来凑到他眼前,“来一首,歌里要有大海,有星星,还要有回家的飞船!”

基皮鲁的声音在海豚那结构复杂的颅腔里回响着,听上去好像是低鸣的巴松管。他还可以发出好多种别的声音,比如双簧管或是高音萨克斯。

“怎么了,小小手?你的歌呢?”

基皮鲁知道其他船员一定听到了他说的话。那些海豚悄无声息地游着,但俊雄知道他们也在听着。他不禁庆幸考察队的队长希卡茜还在很远的地方巡视着。要是她在这儿就更糟糕了,她会命令基皮鲁离俊雄远点儿,就像俊雄是个小孩子一样。这比基皮鲁说的任何话都要伤人。

基皮鲁懒洋洋地打了个滚,肚皮朝上游到男孩的座椅旁边,摇了摇尾鳍,毫不费力地停在潜水舱旁边。基斯拉普星上晶莹透明的海水似乎把一切都扭曲了。虽然海底的山脉看上去仿佛笼罩在峡谷深处缭绕的烟雾之中,但山顶如珊瑚岩般的金属堆仍在隐隐闪光。黄色的卷蔓从海面上垂下,摇摇晃晃地漂动着。

基皮鲁那灰色的皮肤带着磷火般的光泽,又窄又长的V形口腔中露出尖利的牙齿和残忍讥讽的笑意。他的牙齿看上去更大了……不知是水的折射,还是俊雄自己的想象。

这海豚为什么如此刻薄?

“你不想给我们唱歌吗,小小手?唱一曲吧,要是我们能在这颗所谓的行星上找到个太空港,就可以拿你的歌声换些饮料给大家喝了!唱支歌,让做梦的人梦到陆地的歌!”

俊雄头顶的空气循环器一直在低声响着,但现在,由于尴尬,他的耳朵里充满了嗡嗡的声音。他很清楚,基皮鲁随时都可能用新起的外号取代之前的“小小手”——“大梦想家”。

刚开始和海豚船员一起组成探险队时,俊雄曾经无意间哼了首歌(这当然是个错误),引得其他海豚纷纷咂舌嗤笑。若是再被他们安上“大梦想家”这么个名头,他可真受不了了——只有最伟大的海豚音乐家或是座头鲸才会被如此称呼。

“我现在不想唱歌,基皮鲁。你还是找别人的麻烦去吧。”俊雄努力控制着自己,没有让声音发颤——这让他有了一点点胜利的感觉。

让俊雄欣慰的是,基皮鲁只是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叫声。那是句三音海豚语,声调极高,语速极快,甚至有些像原始海豚语。在人类面前使用这种语言,本身就是一种侮辱。海豚随即一躬身,如离弦之箭一般向海面游去。

四面八方都是明亮湛蓝的海水。闪光的基斯拉普鱼类在潜水舱旁边巡游而过,它们背上多棱的鳞片闪烁着,仿佛是结霜的叶子随风飘过。四周的海底遍布着各种颜色的金属堆。初升的阳光穿透了纯净无波的海水,照亮了这个陌生而致命的世界中各种稀奇古怪的生物。

俊雄并没有心情欣赏基斯拉普水中的美景。他恨这个星球,恨这艘把他们带到这里的残缺不全的飞船,恨这些同样遭受着灾难的海豚。他开始在脑中幻想,刚才应该用什么样的话去回击基皮鲁的挑衅,才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你要真这么有本事,基皮鲁,干吗不用你的歌声把这石头变成钒?”或者,“让海豚听人类的歌根本就是浪费,我看不出有任何用处,基皮鲁。”

俊雄在想象中这么说了一通,心情好了不少。但他明白,在真实世界里自己永远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首先,在银河系四分之一的港口中都可以当作法定货币使用的是海豚的歌声,而不是人类的。至于鲸鱼,海豚那体格庞大的表亲,它们那悲凉的曲调则最有价值。在至少一打的星球上,基皮鲁的表亲只要从肺里稍稍吐出口气,就可以想喝什么就喝什么了。

另外,在“奔驰号”上强调人类的等级特权更是可怕的错误。哈尼斯·苏西是船上仅有的六名人类乘员之一,航行开始的时候,飞船刚刚离开冥王星轨道,他就警告过俊雄。

“你要是好奇的话不妨试试看,”机械师告诉他,“他们不知会笑成什么样,如果我在旁边的话,我也会和他们一起笑的。多半还少不了有海豚拿话来刺你。海豚最讨厌什么?最讨厌的就是明明没做什么值得尊敬的事,却摆出一副庇护种族的架势来的人类。”

“但《条约》上说……”俊雄当时还想反驳。

“《条约》你个头啊!那些条条框框只有格莱蒂克人跟人类、黑猩猩和海豚在场的时候才用的。如果‘奔驰号’被索罗人的巡逻队截住了,或者在什么地方要找皮兰的大数据库管理员查消息,就要假装是梅茨博士、奥莱先生甚至你我这样的人类在指挥飞船……因为那些自命不凡的家伙不会在像海豚这种年轻种族身上浪费一丁点时间。不过在其他的时候,我们都要听克莱代奇船长的吩咐。”

“见鬼,现在这日子已经够难过了。我们得想办法讨好索罗人,还要假装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因为这帮外星人对我们已经是最好的了,至少他们承认人类是比果蝇高等的生物。你能想象如果我们真的要接管这艘船的话会发生什么吗?能想象人类把海豚变成像奴隶一样唯命是从的扈从种族吗?你觉得你会喜欢吗?”

当时俊雄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像银河中其他种族对待扈从种族那样对待海豚?光想想就让他觉得心烦。他最好的朋友阿齐就是只新海豚。

但总有像现在这种情况发生。身为在一艘成年海豚驾驶的宇宙飞船上唯一的幼年人类,俊雄真希望将来能得到补偿。

我们的飞船现在哪儿也去不了,俊雄提醒自己。对基皮鲁的愤恨被更迫切而沉重的担忧冲淡了。他们也许永远也离不开基斯拉普的海洋世界,永远也看不到故乡了。

※停下你的脚步——驾潜艇的男孩※

※探索的鱼群——都到此处集合※

※希卡茜将至——我们等待她到来※

俊雄朝上看去。年长的海豚冶金学家布鲁基达正从左上方游来。俊雄用三音海豚语答道:

※希卡茜要来了——我的潜艇已经停下※

他松开了潜艇的油门。

在声呐屏幕上,俊雄可以看到来自侧面和前方远处的回声。派去侦察的船员开始返回了。他朝上看去,西斯特正和基皮鲁在水面上嬉戏。

布鲁基达开始改用通用语。虽然声调刺耳又结结巴巴,总比俊雄的三音海豚语要好。不管怎么说,海豚已经经历了几代的基因工程改造,至少让他们向人类的方向靠近了些。

“你没有找到我们需要的材料吗,俊雄?一点儿也没有?”布鲁基达问道。

俊雄看了一眼分子筛,“没有,长官。到目前还没有任何迹象。考虑到这颗星球地壳里的金属含量,海水简直纯净得难以置信。几乎没有任何重金属盐分。”

“长波检测也没发现任何东西吗?”

“虽然噪音非常强烈,但我检查过的所有波段都没有发现共振反应。我根本无法确定能否找到饱含磁单极子的镍粒子,更不要说我们要找的其他材料了。就像在干草垛里找一根针一样。”

真是矛盾。这颗星球的金属含量极为丰富,这也正是克莱代奇船长决定在这个星球避难的原因。但这水真是太纯了……纯得可以让海豚不带任何装置在里面游泳。不过,有些海豚还是会抱怨说这海水让它们浑身发痒;在水里游过的海豚回到船上时,都要经过螯合处理[2]。

矛盾的解释就摆在他们眼前:在海中的植物和鱼群身上。

基斯拉普上生物的骨骼并非由钙构成,而是其他金属。这些活体过滤器吸收了所有金属,使得海水变得异常纯净。最终的结果是海洋中到处都闪烁着金属和金属氧化物的明亮光泽。活生生的鱼类身上长着闪闪发亮的背鳍,水下植物泛着银光——相比之下,带着叶绿素的树叶反倒显得俗不可耐了。

举目所见,到处都是巨大的金属岛屿,这些多孔的岛屿由类似珊瑚的生物历经数代形成,金属和有机物共同组成的外骨骼积成了体积宏大的平顶山丘,有些甚至高出水面数米。

珊瑚岛顶上生长着钻孔树,它们的根部可以穿透金属,从水面以下吸取有机物和硅酸盐。这些树木扎根在珊瑚岛最上方那层非金属的沉积物上,在其下的金属堆上蚀出一个个小洞。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共生组合。“奔驰号”上的舰载数据库并没有相关的资料。

俊雄的仪器找到了纯锡构成的海藻丛、一堆含铬的鱼卵、铜化合物组成的珊瑚堆……然而还没有找到便于采集的钒,也没有他们所需要的那种镍化合物。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奇迹,让一船海豚船员在七个人类、一只黑猩猩的帮助下,能够及时修好飞船,离开这个见鬼的星域,摆脱身后的追兵。

按最好情况估算,几周之后就能够离开。否则的话,就可能被十几个外星种族中的任何一个抓住,对方讲不讲道理就不好说了。最糟糕的结果是引发星际战争,其规模恐怕是百万年间都难得一见的。

想到这些,俊雄感到自己如此渺小、无助,又年幼无知。

俊雄听到声呐发出微弱而尖锐的声音,那是侦察员在返航。在扫描器的显示屏上,彩色的音程曲线显示着来自远处的每一道声波。

两个灰色的影子出现在东边,很快游到了上方的海豚群中。他们在水中跳来跳去,玩闹似的互相撕咬着。

最后,其中的一只拱起身子,直朝俊雄冲了过来。“希卡茜来了,她要你浮到水面上去。”基皮鲁喋喋不休地说着,语速极快,“小心,别在路上走丢了啊!”

俊雄朝他做了个鬼脸。基皮鲁这种蔑视实在是太过分了。就算是说通用语,海豚的声音听上去好像也是在不停地咂舌头一样。

潜艇搅起一团细小的气泡,向上升起。浮出水面后,海水沿着艇身落下,留下一道道长长的水迹。俊雄锁上推进器,翻过身子摘下面罩。

突然到来的寂静实在是种解脱。潜艇的轰鸣,声呐发出的滴滴声,还有海豚们的吵闹都消失了。微风带来新鲜的空气,吹过他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原本让他耳朵发热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风中带来异星的味道——古老岛屿上的次级生物散发出刺鼻的气体,钻孔树在新陈代谢高峰期也会散发出浓郁如油脂般的味道。

而所有盖过这一切的是淡淡的金属气息。

这些金属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在飞船上时他们是这么说的,尤其是全身包着防水服的俊雄更没有危险。理论上说螯合处理可以清除在巡逻途中所吸收的所有重金属元素……但它们到底会造成多大危险,没人能打包票。

如果我们要在这里待上几个月甚至几年会怎样?

要是这样的话,“奔驰号”上的医疗设施也无能为力了,金属会缓慢地在他们体内积累。到那时候,他们就要祈祷有约弗尔人、泰纳尼人或是索罗人的飞船到这儿来,带他们去面对审问或者更糟糕的命运,不然就得在这颗美丽的星球上慢慢死去。

被这种想法困住可不是什么好事。布鲁基达游到潜艇旁边时,俊雄感到一丝欣慰。

“希卡茜要我来水面上干什么?”他向这位年长的海豚问道,“我觉得我还是躲在水下比较好,万一我们头顶有颗间谍卫星,恐怕就能看到我了。”

布鲁基达叹了口气,“我想她觉得你需要休息一下了。再说,在这种金属含量的星球上,谁能看到一艘潜艇这么小的机械呢?”

俊雄耸了耸肩膀,“好吧,希卡茜想得真是周到。我是需要休息休息了。”

布鲁基达在水中直起了身子,摇了摇尾鳍保持住平衡。“我听到希卡茜了,”他宣布,“她来了。”

两只海豚从北边高速游来,一只是浅灰色的,另一只肤色比较深,还带着斑点。俊雄在耳机里听到了队长的声音:

※尾鳍燃烧着火焰的——希卡茜在呼唤你※

※背鳍听令——胸腹马上行动※

※嘲笑我的话——但要遵守我的命令;※

※到潜水舱集合——听我号令!※

希卡茜和萨塔塔绕着侦察队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集结完毕的队伍前面。

人类把许多能力赋予了新海豚,其中包括全套的面部表情,但对海豚的基因改造工程只进行了五百年,其效果自然无法和人类数百万年的进化成果相比。大多数情况下,海豚仍然用声音和动作来表达感情。不过,至少海豚已经不再像人类之前以为的那样,永远咧着嘴、自得其乐地笑着(虽然有时候这确实是事实)。俊雄猜测希卡茜现在的表情在海豚中一定是用来表示失望的。

“菲皮特不见了。”希卡茜说。

“我听到他喊了一声,就在南边,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是去找萨茜亚的,她也消失在同一个方向上。绘制地图和寻找金属的工作先停下,去找他们两个。带上武器。”

考察队伍里一阵窃窃私语声。这项行动意味着他们要再次穿上那身沉重的装备离开飞船,许多海豚刚刚享受到脱下装备一身轻松的乐趣。不过,就算是基皮鲁也明白事态有多么紧急。

俊雄赶忙把工作服丢进水里。这些服装设计时完全依照海豚的体形,海豚本应该可以非常自然地滑进去的,但总有一两只海豚需要人帮忙固定一下左眼上方的神经信号放大器。

由于之前经过长期的练习,这活儿对俊雄已经是下意识的动作了,很快就完成了工作。他很为萨茜亚担心,她是只很温和的海豚,对俊雄一直很友好,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希卡茜,”队长从旁边游过时,他说道,“要我向母舰报告吗?”

灰色的女性宽吻海豚浮上来对俊雄说:“不行,爬梯子的人。我们要遵守命令。侦察卫星也许已经在轨道上了。把你的快艇设成自动返航,如果在东南方我们全军覆没,就让它自己回来。”

“但之前没有人看到过任何大型生物……”

“只是一种可能。如果我们遇到最可怕的情况,我希望母舰能接到汇报……如果我们全部被卷进‘救援病’的话。”

提到救援病俊雄不禁浑身发凉。他当然听说过这东西的存在,但绝不会有人希望自己亲眼目睹。

侦察队排成散兵阵形向东南方进发。海豚们每浮到临近水面的地方就转身下潜,在俊雄身边游着。海底像有无数条巨蛇爬过的痕迹,形状怪异的岩洞如人脸上的雀斑四处散布,看起来充满了不祥的预兆。在峡谷中俊雄可以清楚地看到百余米以下的海底,那里生长着茂密的深蓝色卷曲植物。

长长的山脊上有零星的金属堆,好像一座座城堡,包裹着闪亮而绵实的盔甲。许多这样的金属堆外面都覆盖着厚厚的、常春藤般的植物,基斯拉普的鱼类们就在这里筑巢繁衍。有个金属堆在深坑的边缘摇摇欲坠,那个坑正是在金属堆上生长的植物挖出来的,等到钻孔树完成使命,这座城堡也就要被整个吞噬了。

快艇引擎发出的声音令人昏昏欲睡。俊雄的工作只是留意一下面板上的数据,这对他来说太容易了,根本没法让他的脑子忙起来。虽然自己并不情愿,但他还是开始思索,开始回忆。

他们邀请俊雄参加这次星际航行的时候,他还以为只是一场平平常常的探险而已。那时他已经立下了跃迁者的誓言,他们知道他已经随时准备把过去抛在脑后。与此同时,船队又需要一个人类乘员,在这艘新海豚飞船上处理一些需要人类的手和眼睛才能完成的工作。

“奔驰号”是艘有着独特设计的小型考察船。星际空间中,长着鱼鳍、呼吸着氧气的种族驾驶的飞船并不多见,仅有的几艘也都采用了人工重力系统以方便操作,而且也都有相当数量的其他种族乘员担任驾驶员或是操作员。

作为第一艘全部由海豚驾驶的飞船,自然要有些不同之处。飞船在设计上遵循了地球人两个世纪以来一贯的原则:“尽可能简单。避免使用任何人类无法理解的格莱蒂克技术。”

人类与格莱蒂克文明开始接触已历时二百五十年,至今仍然在苦苦追赶外星人的文明进程。早在哺乳动物出现在地球上之前,格莱蒂克文明中的各种族生物就已经在使用有数千万年历史的大数据库了,格莱蒂克文明如冰川一般缓慢积累起来的知识,哪怕只是看到大略的提纲,对当时还在靠早期航天器蹒跚学步的原始人类来说,就简直像神迹一样了。现在,地球也有了自己的分数据库,人类期望能够借助它来获取格莱蒂克文明在漫长的历史中积累下来的知识。但一开始大数据库更多带来的是混乱和阻碍,真正起到作用只是最近几年的事。

拿“奔驰号”来说,它的构造相当复杂,既有靠离心力维持的水池,也有无重力的工作室。起飞前格莱蒂克人对它进行过检查,在他们看来“奔驰号”的原始落后简直难以理解,不过对地球上的新海豚们来说,它却代表着无上的荣耀。

结束了实验性的巡航之后,“奔驰号”停靠在了人类和新海豚杂居的殖民星球:卡拉非亚,从卡拉非亚小小的学院中选拔了最优秀的毕业生加入了船员队伍。这本应是俊雄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到老地球旅行。

“老地球”仍然是百分之九十人类成员的故乡,在其他来自地球的智慧种族中这个比例更大。格莱蒂克的旅游者至今仍然喜欢扎堆到地球参观,想要一睹这个可怕的婴儿级文明的真面目,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地球人可没少惹下麻烦。其中有不少人已经开盘设赌,看人类这个文明在没有庇护种族的保护下能够生存多久。

当然了,每个种族都有它的庇护种族。如果没有其他种族的干预,任何种族都不可能独立发展出可以进行星际航行的科技。人类对黑猩猩和海豚不也是这样做的吗?自从神话中的始祖种族以来,每一个能够用语言交流、能够驾驶飞船跨越宇宙的种族都是被其他种族提升而来。没有任何种族能够从始祖种族那个时代幸存至今,但他们所建立的文明,以及无所不包的大数据库,却一直流传了下来。

至于始祖种族自己的命运,只能从传说中追考了,有关其下落甚至还有许多彼此严重对立的宗教信仰。

和这三百年间的其他人类一样,俊雄也在猜想人类的庇护种族(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格莱蒂克人中有许多狂信者伏击了“奔驰号”,现在又像猎犬追逐狐狸一般咬在她身后,其中会不会就有哪个是人类的庇护种族?

考虑到“奔驰号”所发现的东西,顺着这思路想下去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奔驰号”这次是受地球议会遣派,加入了一支松散的考察队,其目的是验证大数据库中的信息。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前,他们只是发现了一些小小的问题:这里有一颗恒星标错了位置,那个种族的分类有误等等。这任务简直像要为海滩上的每一粒沙子列一个清单出来。任何种族生物的寿命延长上千倍,也不足以浏览一遍完整的清单。不过,随机地采集一些样本还是可以做到的。

最后,“奔驰号”进入了一个小小的引力潮区域,距银河平面五万秒差距的距离。在那儿,他们发现了那支舰队。

俊雄叹了口气,感叹命运的不公。“奔驰号”上不过一百五十只海豚、七名人类,还有一只黑猩猩——他们怎能预料到自己会发现什么呢?

为什么我们非要找到它呢?

五万艘飞船,每艘都有月球大小。这就是我们的发现。这样的发现让海豚们都不禁颤抖。这是整个银河文明所发现的规模最大的失落的舰队,显然年代非常久远。克莱代奇船长用心灵传感器和地球联系,希望得到进一步的指令。

真见鬼!为什么要呼叫地球?难道不能等到我们回家之后再报告吗?结果弄得整个银河系的监听员都知道了,我们在一片荒凉的星域发现了一片被古代舰船塞满了的马尾藻海[3]。

地球议会用密电进行了答复。

“就地隐蔽。等待命令。不要回复。”

克莱代奇执行了命令,但为时已晚,半个银河系中的庇护种族都已经派出战舰来搜寻“奔驰号”了。

俊雄眨了眨眼睛。

有什么东西。共振测量终于有回声了?没错,磁性矿石检测器上显示,南边有微弱的回声反应。他赶忙集中精力盯着接收器,老是这样自怜自艾真让人受不了。

没错,这里的磁性矿石含量相当丰富。应该告诉希卡茜吗?当然了,搜索失踪的海豚船员是最高任务,但是……

一片阴影覆盖了他。探索队绕过一座金属堆的边缘。这块铜色的大家伙上面长满了厚厚的藤蔓,垂下几根绿色的枝条。

“别离得太近了,小小手。”基皮鲁在俊雄的左边吹了声口哨。离金属堆最近的只有基皮鲁和俊雄的快艇,其他海豚都远远地绕开了。

“对这种植物我们一无所知。”基皮鲁继续说道,“而且这里离菲皮特失踪的地方不远了。你最好待在我们的保护范围之内。”他懒洋洋地侧身一翻,摆了摆尾巴从俊雄身边游开了。海豚工作服上的机械臂整齐地折叠着,反射着金属堆铜色的光泽。

“所以收集样本就更重要了,不是吗?”俊雄带着怒气答道,“我们到这儿来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不等基皮鲁有时间回应,他就操纵小艇向金属堆的阴影驶去。

俊雄驶进了一片幽暗的区域,午后的阳光被小岛完全挡住了。快艇拐了个弯,穿过一堆浓密的纤维状水草,一群银背的鱼类从它周围四散游去。

基皮鲁在他身后惊恐地尖叫了一声,用原始海豚语咒骂着,看上去这下他真的着急了。俊雄微微一笑。

快艇发出稳定的嗡嗡声。金属堆在右边延展开来,就像一座小山。俊雄拉下操纵杆,抓住了最近的一株绿色海藻。亲手抓住样本植物时,俊雄心里涌上一阵自豪之情。海豚可干不了这个!他得意地弯了弯手指头,然后转过身把样本放进采集袋里。

俊雄抬头看去,那团绿色非但没有退远,反而显得比刚才更近了。基皮鲁聒噪的声音也更响了。

大惊小怪!俊雄想着。就算我有那么一下子没控制住快艇又怎么样?你编首打油诗的工夫,就足够我回到你那见鬼的“保护范围”里了。

他把快艇斜向左边,同时抬起船头。转眼之间他就明白过来,这是个战术上的失误:船速一下降,后面那团绿色植物就伸出几条藤蔓,抓住了快艇。

基斯拉普上一定有什么他们还没见过的大型海洋生物,正朝俊雄伸来的这种藤蔓显然是用来捕捉大型生物的。

“噢见鬼,我都干了些什么!”俊雄把油门加到最大,拉动手柄,希望获得足够的动力冲出去。

动力加上了……但速度却没有增加。小艇发出呻吟般的声音,把那根又长又粗的藤蔓拉得笔直,但却没能前进分毫。引擎熄火了。俊雄感觉到一根滑滑的东西爬上了他的腿,接下来又是一根。藤蔓渐渐收紧,开始往回拉。

俊雄喘着粗气,好不容易才转身躺倒,把手伸向大腿旁边鞘中的小刀。长着节疤一般吸盘的藤蔓弯曲着,不管碰上什么都会马上吸住。一根藤蔓爬上俊雄暴露在外的左手手背,男孩感到一阵灼烧般的疼痛,不禁叫出了声。

海豚互相喊着什么,不远处传来他们高速游动的声音。俊雄已经没有时间去祈祷不会再有其他人被抓住了,他先要把手头的战斗解决掉。

他拔出了刀子,刀刃上的闪光让俊雄看到了希望。一刀切下,两根细藤应声而断,这让他活下去的希望更大了些。接下来的一根要粗很多,花了几秒时间才切断,但马上又有两根藤蔓延伸过来补上了位置。

金属堆侧面裂开了一道缝,里面有大团的丝状物在扭动。再往深处十几米的地方,可以看到光滑的灰色皮肤,周围那一簇簇叶子看上去不怎么动弹,却已将萨茜亚团团围住。

俊雄感到口中呼出的蒸汽已经把面罩充满了,眼睛胀得似乎要爆出来,不停地突突跳动,目光紧紧地盯在萨茜亚那一动不动的身体上。她活着的时候是那么温柔,但死亡却毫不留情,如潮水般将她卷去。

俊雄大喊了一声,继续投入战斗。他想呼叫希卡茜,告诉队长萨茜亚遭到了什么样的命运,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对基斯拉普这些藤蔓生物愤怒的咒骂。在仇恨的驱使下,他不停地挥刀砍着,断枝残叶随着水波四散,但却于事无补,藤蔓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不停地卷着他向裂口移动。

希卡茜喊道:

※爬梯子的人——尖眼睛的诗人※

※发送你的方位,去寻找搜寻者※

※让声呐的叫声——穿透树叶的屏障。※

除了搏斗时带动的水流声和他自己沉重的呼吸声之外,俊雄还能听到海豚小队战斗的声音。他们操着急促的颤音用三音海豚语交流,不再为人类的听觉考虑而放低速度,只是偶尔发出简短的命令。除此之外就是海豚们工作服所发出的哀鸣。

“这儿!我在这儿!”俊雄挥刀砍着那些朝呼吸管卷来的藤蔓,险些自己把呼吸管切开。他舔了舔嘴唇,竭力用三音海豚语喊道:

※都朝后退——避开乌贼的尖嘴※

※吸得很紧——看上去不美※

※大祸已到——萨茜亚垂危!※

虽然不管是格式还是韵律都非常差劲,不过在海豚听起来,这样的三音海豚语比通用语更容易理解。海豚从受到启蒙到现在刚刚经历了四十代,虽然行为举止已经带有智慧之光,但在紧急时刻,他们还是更习惯用自己那呼啸般的韵文来思考。

通过声音俊雄只能分辨出战斗的位置越来越近了。但藤蔓似乎也感到了危险,开始更快地把他向洞口拖去。突然,一根带吸盘的卷须抓住了他的右臂。还没来得及把刀换到左手,一个灼热的吸盘就爬到了他的手上。他高喊了一声,把那条藤蔓扯开,但小刀也随之落到了黑暗中。

其他的卷须还在他身边落下,就在这时,俊雄突然发觉有人正在和他说话,而且是用通用语!

“……天上有好多飞船!副船长塔卡塔-吉姆问希卡茜为什么没有发送单脉冲确认信号……”

是阿齐的声音,他正在从飞船里呼叫!俊雄没办法回答朋友的呼叫,小艇上广播的开关离他太远了,自己偏偏又脱不开身。

“不要回答这条消息。”阿齐继续说着,俊雄觉得实在好笑,不禁呻吟了一声,同时从面罩上撬掉了一条藤蔓,差点没把自己一只手赔上,“只需发送单脉冲回应,然后尽快返航,全体返航。我们认为基斯拉普星球附近正在进行太空战。应该是那些疯狂的外星人跟着我们来到了这里,正为该由谁把我们抓走而大打出手,就像之前在摩尔格伦时一样。”

“敌人已经很近了。保持无线电静默。尽快回来。阿齐通话完毕。”

俊雄感到一根藤蔓抓住了他的通气管道。这次抓得很紧。

“好吧,阿齐,我的老朋友。”他一边扯着那根卷须,一边嘟囔着,“只要宇宙大人一开恩放我走,我马上就回家。”

通气管道被卷住了,他什么也做不了。雾气充满了他的面罩。俊雄感到自己要晕过去了,他似乎看到营救队朝他冲来,但不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象。他并不指望基皮鲁会带着海豚来救他,也没想到海豚居然会像他看到的那样,不顾身边那灼热的吸盘,如此凶猛地朝自己冲来。

最后他决定把一切当作一场梦。激光束太亮了,声呐的音调也太清晰了。那队海豚朝他冲来,三角旗似的尾鳍破开水波,宛如一队骑兵奔驰而来。而在过去的五个世纪里,说通用语的人类已经给“骑兵”赋予了另一种意思:救兵。救兵来了。

2.格莱蒂克人

太空舰队中心的一艘飞船上,某种反抗自然规律的大戏正在上演。

巨大的巡洋舰从空间的裂隙中驶出,随即笔直地朝着那颗在星图上未被标注的红色恒星飞去。战舰依次从发着光的裂口中拥出,同时出现的还有从它们出发处衍射而来的星光,那星光来自数百秒差距之外的宇宙空间。

舰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有违宇宙定律。依靠空间通道进行从此处至彼处的移动是一种非正常的方式,需要有极强的意志来击败自然规律,方能将这样的通道化为现实。

埃匹西亚奇对现实存在的事物有着强烈的反感,是它为自己的坦度族主人开辟出了这条裂缝。它的自我拥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它排斥现实存在的精神力维持着裂缝中空间通道的存在。

最后一艘舰船通过裂缝之后,埃匹西亚奇的注意力被引开了,虫洞随之发生了强烈的坍缩。转瞬之间,就只能借助专用仪器验证它曾经存在过了。对物理定律的粗暴践踏至此告一段落。

在埃匹西亚奇的帮助下,坦度的舰队比其他种族提前一步到达目标恒星,其他那些舰队的所有者会对坦度人捕获地球飞船的权力提出质疑。坦度人向埃匹西亚奇的快感中枢发出了一个神经脉冲以示奖励,它低低地叫了一声,感激地摇动着硕大多毛的脑袋。

事实再次证明,对坦度人来说,这种隐蔽而危险的传送形式所冒的风险是值得的。能够比对手早一步到达战场再好不过了,获得的额外时间可以给他们带来战术上的极大优势。

埃匹西亚奇所需要的只是反抗本身。现在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于是便被送回虚拟密室中,那里可以模拟出无穷无尽的现实来供它摧毁,直到主人再次需要利用它愤怒的力量。它那蓬松而不定形的身体从意念网中间翻滚而出,然后在几名警卫的护送下离开了。

他们全部走开之后,接受者进来了,用它那纤细的长腿爬上了意念网。

它用了很长时间检视现实,将其拥入怀中。接受者的意念可以飘到很远的地方,探测触摸这个新的空间区域,这种行为带来的快感让它发出了一阵低声的呻吟。

“竟然会疏忽到这种地步!”接受者愉快地宣布,“我此前就听说过,我们的猎物是下等智能生物,但没想到他们竟然明知道有危险还会露出马脚!他们就在第二颗行星上,只是在慢慢地收缩心灵护盾隐匿自己的确切位置。他们的主人到底是谁,能把海豚教成这样,摆在这里让人抓?”

“他们的主人是人类,人类本身就是一种进化不完全的种族。”坦度人的首领答道。

首领的发声器官长在螳螂一样的腿部关节处,听起来像有节奏的噼啪声。

“地球人已经被错误的信念所感染了,被抛弃的命运更是让他们蒙羞。等我们把他们统统吃掉,最近三个世纪以来的喧嚣也就可以终结。我们可以享受猎手的愉悦,你们也可以亲眼看到新的空间和事物,享受到同样的快感。”

“同样的快感。”接受者表示赞同。

“现在去干活吧,打听些具体的情报来。”首领命令道,“不久我们就要和异教徒开战了,我必须去给扈从种族讲明白他们的任务。”

首领一离开,接受者就回到了意念网上,将自己的知觉完全放开,感受现实中这个新的角落。一切顺利。它将所见到的一切都转化成了报告,主人据此调整着飞船的部署。而它的意念中最大的部分则用来欣赏和接受……那颗小小的红色恒星,还有它那几颗小小的行星的景象。想到这里马上就会变成战场,这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很快它就感觉到有其他战舰部队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进入了这个星系,相比早一步进驻的坦度舰队,它们所处的战略位置都要略逊一筹。

接受者可以感受到舰队中扈从武士的战争渴望,以及较为冷静的长者们心中的算计。它轻抚着一道道光滑的心灵壁障,虽然无法突破,但仍不禁在猜想其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相比之下它更喜欢那些思维开放的武士,他们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思维四下投射,听任窃听者们截获他们发出的挑衅。

庞大的舰队开始彼此轰击、四处闪起耀眼的爆炸光芒,战斗开始,接受者关于毁灭的狂野想象随之一扫而空。

这一切让接受者欣喜若狂。当宇宙中有如此伟大的景观上演时,谁不会有这种感觉呢?

3.塔卡塔-吉姆

在“奔驰号”球形控制室的左舷高处,一名穿着工作服的心灵控制员抽搐着。她的尾鳍在水中拍出一串浪花,用三音海豚语叫道:

※漆黑如墨,八爪狰狞,头如章鱼,已发现了我们!※

※全体船员,准备战斗!※

操作员的报告证明了中微子检测仪几分钟前的发现。那是用模糊的诗体传来的一连串坏消息。

※它们嗥叫着,渴望着※

※渴望着胜利,渴望着掠夺……※

从另一个站点传来了带着海豚口音的通用语。

“报告副船长塔卡塔-吉姆,我们检测到了大量的引力信号。通过引力波扰动可以确定,这颗星球附近正有大量战斗飞船集结。”

“奔驰号”上的执行官员静静地听着报告,任由自己被指挥中心里环形的波浪推得左右摇摆。他吸了一口舰桥上特有的液体,一股气泡从他的排气孔中喷出。

“知道了。”最后他说道。由于潜在水下,他的声音听起来只是一阵沉闷的嗡嗡声,辅音都听不清楚,“最近的敌人在什么位置?”

“五个天文单位,先生。就算是地狱来的魔鬼,至少在一个小时内也到不了这里。”

“嗯。那么,非常好。保持黄色警戒状态,继续观察,阿基克麦。”

对新海豚来说,副船长的个头有些太大了。他身材魁梧,在别的海豚光滑纤细的身体部位,他却长着肌肉,皮肤的灰色很不均匀,锯齿般的牙齿表明他是一只尖吻海豚。大部分船员都属于宽吻海豚属的,他和几只尖吻海豚显然颇为与众不同。

塔卡塔-吉姆身边的人类对刚刚收到的坏消息显得有些无动于衷。这消息只是证实了他早已有之的猜想。

“这样的话,我们最好告诉船长。”伊格纳西奥·梅茨说。面罩把他的声音传到冒着气泡的水里,气泡从这个身材高大的人类男子灰白稀少的头发旁边不断浮起。

“我警告过克莱代奇,想和格莱蒂克人作对,肯定会发生这种事情。现在逃跑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希望他能理智地做出决定。”

塔卡塔-吉姆的进食嘴斜斜地一开一合,表示同意。

“是的,梅茨博士。现在就算是克莱代奇也不得不承认你是正确的。我们现在已经被逼到绝路了,除了听从你的方案,船长别无选择。”

梅茨满意地点了点头,“希卡茜的小队怎么样了?有人通知他们了吗?”

“我已经命令勘探队返航了。就算只派出一只小艇也太冒险了。如果那些外星鬼子已经来到了这星球的轨道上,一定有什么办法发现它的。”

“是地外生物。”梅茨带着职业化的口吻更正道,“鬼子这个词实在太不礼貌了。”

塔卡塔-吉姆仍然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船长不在的时候,他全权负责指挥这艘船和全部船员,但人类还是把他当成一个刚刚断奶的小学生,这的确让人恼火。不过,塔卡塔-吉姆小心翼翼地不让梅茨知道他有多么生气。“是的,梅茨博士。”他说道。

梅茨继续说道:“希卡茜的队伍根本就不该离开这艘船。我警告过汤姆·奥莱[4],告诉过他会发生什么。那个叫俊雄的年轻人也和他们在一起……还有所有那些海豚船员,都已经好久不和我们联络了。有可能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塔卡塔-吉姆觉得自己能猜出梅茨在想些什么。这个人类一定觉得“奔驰号”的船员在他所看不到的地方遇难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因为他没法通过行为学和基因研究对那些海豚船员的行为进行判断了。“如果克莱代奇听您的就好了,先生。”他重复道,“您的建议一直是很宝贵的。”

说这话时塔卡塔-吉姆心里有点不安,不过如果这人真的看穿了他那满怀敬意的表情,觉察到他话里的讽刺,绝不会毫无反应的。

“说得好,塔卡塔-吉姆。观察得很敏锐。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会找一条空闲的通信线路,帮你叫醒克莱代奇。我会尽量温和地告诉他,我们的追兵已经跟到基斯拉普来了。”

塔卡塔-吉姆用上半身做了个尊敬的姿势,表示同意,“那真是太感谢了,梅茨博士,谢谢您帮我的忙。”

梅茨在上尉体侧那粗糙的皮肤上拍了拍,似乎是在让他放心。塔卡塔-吉姆忍受着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表现得非常冷静,眼看着这个人类转身游走。

“奔驰号”是艘圆柱形的飞船,船首微微凸出成球状,其间充满液体,那便是舰桥了。从指挥中心的主窗口朝外望去,可以在一片朦胧的阴影中看到海洋山脊的形态、海底沉积的残骸以及漂流而过的海洋生物。

船体上星星点点的亮光标志着网状的船员工作站。大多数舱室都静静地躺在阴影中,只有舰桥上的精英船员还在迅速而冷静地执行着任务。除了富氧水循环时发出的嗖嗖声和气泡声,只有断断续续的声呐脉冲信号,以及操作员之间用简明扼要的专业术语进行交谈的声音。

不得不承认,克莱代奇还是有两下子的。塔卡塔-吉姆心想。他把这些在舰桥上工作的船员打造成了一台运转良好的机器。

当然了,海豚的行为并不像人类那样有一贯性。对新海豚来说,除非你亲眼看到过他在压力之下工作的情况,否则永远没法预测他会在什么时候变得自由散漫起来。现在看来,舰桥上这些船员的工作状态空前地好,但这就足够了吗?

只要他们忽略了一个小小的放射性信号,或者泄漏一点点心灵感应的电波,那帮外星人就会扑过来抓住他们,比扑食斑海豹的逆戟鲸还快。

外面那支勘探队伍里的海豚比船上这些同事要安全得多了,塔卡塔-吉姆愤愤地想道。梅茨还在担心他们,真够傻的。他们也许正在哪儿逍遥自在呢!

塔卡塔-吉姆试着回忆在海洋中自由游动是什么样子的,不带工作服,呼吸着自然的空气。他想回忆起潜入深水的感觉,在属于尖吻海豚的深水区域,这些长着大嘴巴又自命不凡的宽吻海豚就像人鱼一样难得一见。

“阿齐。”他朝ELE雷达的操作员喊道,那是一只年轻的海豚,来自卡拉非亚的海军军校,“你收到希卡茜的确认信号了吗?她有没有收到呼叫?”

这只殖民地来的海豚也是宽吻属,肤色略显黄色。阿齐犹豫了一阵。在富氧水里呼吸说话肯定让他感到不习惯,他的水下通用语也带着些非常古怪的口音。

“我……我很抱歉,副船长,没有回复。我在所有频道都查过了,没有任何单脉冲回复。什么都没有。”

塔卡塔-吉姆烦躁地摇了摇头。也许是希卡茜觉得哪怕用单脉冲信号通信也太冒险了。不过如果收到回复,他或许还要做些不情愿的决定。

“嗯……长官?”阿齐低着头,尾鳍恭恭敬敬地下垂着。

“什么事?”

“呃,我们是不是应该把消息再重复一遍?也许发送通信时有什么情况让他们分了心,并没收到?”

和所有来自卡拉非亚的海豚一样,阿齐一向为自己熟练的通用语而自豪。这次这么简单的句子都说得吞吞吐吐,可见他已经着急到了什么地步。

不过在副船长来看这却是好事。如果有什么通用语里的词能完美地翻译成三音海豚语,那就是“自命不凡”了。塔卡塔-吉姆对这个自命不凡的军校见习生丝毫没有好感。

“不,通信员,我们要遵守命令。如果船长向你下指令要你再发一遍信号的话,尽管照做好了。不过现在,你要守好你的岗位。”

“我……我知道了,长官。”年轻的海豚转身向通信站游去,在那儿他可以在空气舱里呼吸,不需要像鱼一样吞水获得氧气。在空气舱里,他就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了,不过主要任务还是等待他最好的朋友,那个人类船员从茫茫的外星海洋发来回信。

塔卡塔-吉姆真希望船长赶快过来。控制室里让他感觉封闭压抑,死气沉沉。每次当值呼吸这种嗞嗞作响的充气富氧水,下了班之后都会疲惫不堪。富氧水中提供的氧气从来都让人觉得不够。由于违背了本能,身上附加的腮肺系统阵阵发痒,更不用提还要服用特殊药品,通过消化系统摄取额外的氧气,那种药吃了让他觉得胃部灼热不堪。

他又看到了伊格纳西奥·梅茨。那位白头发的科学家正抓着柱子,把脑袋伸进通信空气室中呼叫克莱代奇。这事办完之后,他也许会想去放松一下。这个人类喜欢在海豚工作的地方附近转来转去,观察着什么……这让他感觉自己正在受到检查。

“我需要一个人类盟友。”塔卡塔-吉姆提醒自己。“奔驰号”一直是由海豚指挥的,但如果船上的军官能够得到庇护种族成员的信任,船员也就更容易听他号令。克莱代奇有汤姆·奥莱作后盾,希卡茜背后是吉莉安·巴斯金,布鲁基达的人类伙伴则是工程师苏茜。

塔卡塔-吉姆的人类伙伴是梅茨。幸运的是,那人属于比较容易操纵的类型。

数字显示器上,太空中战斗的报告来得更快了。这颗行星上空的紧张局势似乎已经演变成了真正的战火,至少已经有五支大型舰队卷进了冲突。

塔卡塔-吉姆心头突然涌上一阵冲动,似乎想转过身去咬什么东西一口,用尾鳍狠狠地抽什么东西,不过还是努力克制住了。他只是想找什么东西打上一架!至少那是实实在在的对手,而不像现在这样,待在活棺材里等死!

在经历了几周的逃亡后,“奔驰号”终于又被堵进了陷阱。这次克莱代奇和奥莱又能想出什么新花样来,让他们逃出生天?

如果他们拿不出什么主意怎么办?或者会有更坏的情况,他们那章鱼一样的脑子会不会搞出什么愚蠢的计划来,害得大家统统死掉?那样的话他又该怎么办?

塔卡塔-吉姆脑子里不停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期待船长早些过来,以减轻他的苦恼。

4.克莱代奇

克莱代奇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好好睡上一觉了,总是有些事情要打断他的睡眠。

克莱代奇喜欢在零重力环境中休息,把自己悬停在湿润的空气中。但由于飞船处于隐蔽状态,反重力床是禁止使用的,因此对海豚来说,在水里睡觉成了唯一方式。

过去一个星期他一直试着在休息时用富氧水呼吸,结果做了无数噩梦,许多次都梦见自己窒息,搞得他精疲力竭。

船上的医生玛卡尼建议他用最古老的方式睡觉:浮在一池子水上面。

克莱代奇决定尝试一下玛卡尼的建议。他先确定了舱室上有足够大的空气层,然后仔细检查了三遍,确认氧气过剩的警报器可以正常工作。最后他甩掉了身上的工作服,关了灯,浮到水面上,将富氧水从自己的腮肺中排了出去。

这的确让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过,最早他只是躺在离房顶的空气层很近的地方,脑子还在高速运转着,皮肤上还带着工作服残留下来的痒痒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他也知道。在宇航时代到来之前,在人类那原始的、神经质的社会中,赤身裸体的人一定也会有这种感觉吧。

可怜的智人!人类的历史表明,在大接触时代之前的几千年中,他们经历了多么可怕的童年,不知道格莱蒂克文明圈的存在,被其完全排除在外。

那时候,克莱代奇想,海豚们还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漂流在鲸梦的一角。当人类最终在某种意义上步入成年,开始提升地球上其他种族的智力以加入他们的行列时,与人类相处较好的海豚种群很容易地便从一种可敬的生活状态转换成了另外一种。

我们海豚也有自己的问题,他提醒着自己。他很想去挠神经放大器所留下的插口,但没穿工作服是够不着那地方的。

他浮在水面上等待入睡,四周一片漆黑。碎浪打在眼睛上方光滑的皮肤上,这也算是一种休息了吧。真正的空气呼吸起来比富氧水是舒服得太多了。

但心头那若有若无的焦虑还是没法摆脱:万一沉下去的话……其实在富氧水中真的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损害,更何况数以百万计的海豚终生都是以这种方式睡眠,但……

作为宇航员,他总有抬头仰望的习惯,这也让他感到不安。船舱中防水的天花板离他的背脊只有几寸远。就算闭上眼睛,声呐也会告诉他顶棚有多么近、多么封闭。就算是在睡觉,他也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用回声定位,就像黑猩猩打盹儿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给自己挠痒一样。

克莱代奇用鼻子喷了口气。是他自己要求这样睡觉的,要是因为这个闹了失眠,才是大笑话。他下决心狠狠喷了喷鼻子,开始数声呐的响声,先是发出一波次中音的韵律,然后渐渐加入睡梦之歌中的低音元素,组成一段赋格曲。

回声从额头处传开,在小舱室里形成了衍射。一个个音符彼此堆积起来,叠成模糊的哀号和低沉的嗥叫。这些音符构成了一组音波结构,在海豚的哲学中意味着他者的样本。他知道,只要找到正确的组合,墙壁就会自行消失。

他有意避开了尽忠职守的自我,迎来了“鲸梦”中他最喜欢的部分。

※旋涡中——

变幻的图案

※低声的呼唤——

心中柔软的记忆

※低吟着歌唱——

歌唱那黎明的风景

※还有月亮啊——

海潮的爱人

※歌唱旋涡中——

变幻的图案

※低声的呼唤——

心中柔软的回忆……※

办公桌,贮藏柜,还有墙壁,全都覆上了一层并不存在的声波阴影。他的歌声开始恢复原本的模样,那是真实且实在的诗篇。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水中漂流而过,那是一群群摇着尾巴的梦境生物。回声在他周围开辟出一块空间,这片水域仿佛将永远存续下去一样。

※梦之海啊——

永不止息

※低声呼唤

那柔软的回忆……※

很快,他就觉察到有人来到身边。这人的身影逐渐在来回反射的声波中凝聚成型。

他作为工程师的意识散去,而那个女性形体在他身边成型……那是女神的影子。接着,努卡佩浮现在他身边……仿佛是涟漪凝聚成的鬼魂,又像是被细微的声音支撑起来的形状。她那光滑而黝黑的身躯退回到黑暗中,防水的舱壁并没有对她造成任何阻碍,甚至舱壁本身仿佛都不复存在了。

眼中的景象消失了。克莱代奇身边的水又暗了下来,而努卡佩也不再是一个影子,不再被动地聆听他的歌声。她那如针一般的牙齿闪着光,开始回应他的歌声:

※在这片封闭——

的海水中

※在这层无尽——

的梦境里

※我们那拱背——

而古老的兄弟

※唱起鱼群——

严肃的歌声

※你可在这里寻找到我——

流浪的兄弟

※哪怕是这首——

人类的旋律

※在那里,人类——

和其他行走的种族

※将欢乐——

交还给群星……※

无上的喜乐涌上克莱代奇的心头,心跳也平稳了下来。他在温柔的梦之女神身侧安睡着。女神带着调侃的语气斥责着他,责怪他成为一名工程师,责怪他居然用这样死板僵硬的三音海豚语在梦中和她相会,而不是祖先所使用的混沌的原始海豚语。

女神把他引入了起源之海,在那里他可以使用三音海豚语了。他可以隐隐感受到鲸梦的汹涌澎湃,以及居住在此间的上古神灵的愤怒。这片海洋中的一切,远非工程师的意念所能接受的。

有时候,三音海豚语听起来太过刻板了。押韵的规则,意象的限制,几乎像人类一样精确……也像人类一样狭隘。

从小到大,他一直在被灌输着这些复杂的术语。他自己的大脑中有一部分是被基因工程修改过的,有着类似人类的回路,但这种混沌的声音图像仍然不时地插进他的脑海,用上古的旋律启示着他,诱惑着他。

努卡佩发出同情的滴答声。她微微一笑……

不!她才不会做这种陆地上的猿猴才做的事情!在鲸类中,只有新海豚才会用他们的嘴来“微笑”。

努卡佩做出了另一种表情。带着女神特有的温柔,她轻抚着克莱代奇的身体,对他说道:

※现在请宁静聆听※

※这便是一切的真相※

※工程师们啊※

※即使远离了海洋※

※仍然可以听到这声音※

数周以来的压力终于得以释放,克莱代奇沉沉睡去。他呼吸出的水汽在防水的舱顶凝成闪动的水滴,又被附近的通风管道中送进来的微风吹得不住颤动,如一阵细雨般落入水中。

当伊格纳西奥·梅茨的影像出现在他右边的显示器上时,克莱代奇花了好长时间才注意到。

“船长……”影像说道,“我在舰桥上向您呼叫。恐怕格莱蒂克人发现我们的时间要比我们预料的早了……”

那微弱的声音在试图将他唤醒,回去处理飞船上的事务,甚至战争,克莱代奇根本不愿去理它。他恋恋不舍地徜徉在随波漂荡的丛林中,聆听着漫漫长夜的声音。最后还是努卡佩亲自将他从梦境中推了出来。她的身影在克莱代奇身边渐渐变淡,同时提醒着他:

#责任,责任即是荣誉;

荣誉,克莱代奇——莫忘警觉

#分担,分担即是荣誉#

只有独自和努卡佩相处时,克莱代奇才可以随意地使用原始海豚语,不用担心受到惩罚。他无法忽略梦之女神的影响,就像无法抛弃自己的意识一样。他终于集中精力用一只眼睛盯住了全息电话,屏幕上的人类仍然等待着他的回应;同时他也听进去了这人所说的话。

“谢谢你,梅茨博士。”克莱代奇叹道,“告诉塔卡塔-吉姆我马上就过去。顺便通知一下汤姆·奥莱,我希望在舰桥上和他碰头。克莱代奇通话完毕。”

他花了一点时间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到房间逐渐在周围浮现。接着他扭身潜进水中,重新穿上了工作服。

5.汤姆·奥莱

这间舱室被整个上下颠倒了过来,地板上固定着一张床,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正用一只手握着床腿,倾斜的地板就在他头顶上。他的左脚搭在壁柜中抽出来的一只抽屉底上,看上去很不牢靠。

警报灯突然闪起黄光的时候,汤姆·奥莱扭转身体,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了手枪的皮套。看清吵闹声的来源时,手枪已经抽出了一半。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把武器重新放回皮套中。到底有什么紧急情况?他想都不用想就可以举出至少十种,而他却在这里,单手吊着悬在飞船里最让人难堪的地方!

“我要启动互联,汤姆·奥莱。”

声音似乎是从他右耳的上方传来的。汤姆换了只手抓住床脚,转过身来。一个抽象的三维图形在他面前的屏幕上旋转着,好像一簇卷入尘暴中的彩色粉尘。

“我认为你会希望知道引发警报的原因。描述正确?”

“妈的,正确得要死了!”汤姆骂道,“我们被攻击了吗?”

“不。”彩色的图形变化着,“这艘飞船还没有受到攻击。但副船长塔卡塔-吉姆已经宣布进入警戒状态。至少有五支舰队已经开进了基斯拉普星域,据报告,舰队在这颗行星附近展开了战斗。”

汤姆叹了口气,“也就是说,尽快修好飞船逃离这里的计划已经完蛋了。”他从不曾指望那些追逐着他们的猎手会再给他们机会逃跑。在摩尔格伦时他们遭遇了伏击,“奔驰号”在一片混战中逃脱了,但同时也遭受了损害,在航迹上留下了许多明显的痕迹。

汤姆一直在引擎室帮助船员修复“奔驰号”的静力场发动机。需要人类用眼睛和双手完成的工作刚刚结束,现在他可以偷空到干燥轮中待上一阵,尼斯电脑就藏在这里。

所谓干燥轮,是飞船上的一圈工作室和舱房,飞船在飞行过程中,这圈房间将自由旋转,为人类船员提供虚拟的重力。现在飞船停下不动了。在行星的重力场中,有一半过道和舱室变成头上脚下的状态,工作起来太不方便,于是被弃用了。

这地方很隐秘,很适合汤姆,不过,乱七八糟的环境实在令他厌烦。

“除非我亲自把你打开,否则无法让人知道你的存在。需要核对我的指纹和声纹之后,你才能开始工作,其他时候你要假装成一台普通的通信机。”汤姆说。

旋转的图案变成了一台立方体,机器的声音也稳定了下来:“在特定的情况下,我会根据自主判断行动。如果犯了错误,我将受到最高为三级的纪律处罚。级别更高的惩罚将被视为非正当待遇,不予执行。”

汤姆努力挤出一副讽刺的笑容。如果他任这台机器胡闹的话,它可以让他整天都不得清闲,到头来除了在名义上对它拥有控制权之外一无所获。把尼斯借给他的那位泰姆布立米特工明确表示,这台机器的强大功能正是建立在它的灵活性和创造性上的,结果就变成了这样一个烦人的家伙。

“我会仔细衡量你的错误等级的。”他告诉尼斯,“行了,你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是怎么一种情况?”

“问题太模糊了。我可以替你接通飞船上的作战电脑,不过这样的话会冒一定风险。”

“不,现在最好别这么做。”如果尼斯在警戒期间侵入作战电脑的话,克莱代奇在舰桥上的下属可能会注意到。汤姆觉得克莱代奇可能知道尼斯在这艘船上,船长可能也知道吉莉安有她自己的秘密项目。不过,海豚指挥官对此保持着沉默,并不干涉两人的工作。

“好吧。帮我接通吉莉安。”

全息图像上闪过一片蓝色光斑,“她正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电话已经接通了。”

发光粉尘突然消失了,变成了一个三十来岁金发女子的面孔。她看上去有点迷惑,不过很快就被灿烂的笑容点亮了。她大笑起来。

“啊哈,我明白了,你去看你那个机器朋友了。告诉我,汤姆,一台满嘴带刺的外星机器有哪点比我强的?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像现在这样啊,这姿势你还没和我试过呢!”

“这笑话不错。”她轻松的态度减轻了汤姆对警报的担心。之前他还以为马上就要和外星人交手了。再有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奔驰号”也许能在被捕获或者摧毁之前给敌人点颜色看看,而现在,它能用来还击的力量不比一只嗑了药的兔子强多少。

“我想格莱蒂克人还没有打算着陆。”

吉莉安摇了摇头,“确实没有。不过我和玛卡尼会在医务室值勤,以防万一。舰桥上的船员说至少有三支舰队已经跃迁到了这颗星球附近。他们一碰面就混战起来,和在摩尔格伦时一样。我们只能希望他们彼此拼个两败俱伤了。”

“恐怕希望不大。”

“好吧,你是咱们这儿的战术专家。不过,他们要决出胜负应该还需要几周时间,那之后才会下来抓我们。他们之间会有一些交易,还有临时的同盟。我们还有时间想出些办法来。”

汤姆真希望自己也有她这份乐观精神。作为船上的战术专家,“想出些办法”自然是他的工作了。

“嗯,如果情况不那么紧急的话……”

“我觉得并不算紧急。你还可以和你那个小室友,也是我的电子情敌再待上一会儿。不过我也会找回来的,我会和赫比亲近亲近。”

汤姆无奈地摇摇头,不去理会她的笑话。赫比是一具干尸,是他们从失落的舰队中得到的唯一实际意义上的战利品。吉莉安检测出这具外星人尸体已经有二十亿年的历史了。而当他们在飞船上的微型大数据库里查询这具尸体到底属于哪个种族时,数据库每次都像瘫痪了一样。

“好吧,告诉克莱代奇我马上就下去,行吗?”

“当然了,汤姆。已经有人去叫醒他了。我会告诉他,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正在某处闲逛。”吉莉安朝他挤了挤眼睛,关掉了通话。

汤姆看着她的图像消失,不止一次地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能博得这样一个女人的青睐?

“汤姆·奥莱,出于好奇,我对你们最后一次交流中的某些言外之意很感兴趣。我推断巴斯金博士所表达的某种程度上的冒犯事实上是暧昧的挑逗,是否正确?制造我的泰姆布立米人是通过心灵感应交谈的,但他们也曾经沉迷于这种交流方式。这是寻求配偶过程中的一个步骤吗,或者是出于验证友情的目的?”

“我猜两种都有吧。泰姆布立米人也会这样……”汤姆摇了摇头,“别管这个了!我的胳膊已经累了,而且马上要赶到下面去。你有其他什么要报告的事情吗?”

“没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会影响你的生存及任务的完成。”

“也就是说,你还没法骗过飞船上的迷你大数据库,找到任何关于赫比或者失落的舰队的消息。”

全息图像变成了尖锐的几何图形,“这就是麻烦所在了,不是吗?巴斯金博士上次和我对话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十三个小时之前。”

“你给了她更直接的答案吗?”

“把我装上这艘船的最初目的,就是找出绕过登录程序、接入大数据库迷你终端的办法。如果我有什么进展,肯定会先告诉你的。”机器那空洞干涩的声音简直可以用来榨水果干了,“很久以来,泰姆布立米人一直怀疑大数据库学会并不像他们自称的那样中立,他们出售的分支数据库在编程时故意留下了缺陷,让那些容易惹麻烦的种族处于不利的境地。”

“泰姆布立米人开始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们的祖先还穿着兽皮呢,汤姆·奥莱。我们这次航行的目的就是收集一些新的数据碎片,也许能够跨越一点小小的障碍,至于其他的,原本就没人抱有更多的希望。”

汤姆可以理解,这台长命百岁的机器有着充分的耐心,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焦虑。他更希望“奔驰号”和飞船上的乘员们所遭遇的危机最终物有所值。“我们这次航行中已经遇到太多的惊喜了,应该不止有点让你塞牙缝的东西了吧?”他问道。

“地球人爱惹麻烦,也会从麻烦当中学习,我的主人对此早有预料,他们支持这次航行的最初动机也正是如此——虽然没有任何人能料到我们的飞船会遭遇这一系列非同寻常的灾难。你们的天分还是被低估了。”

汤姆感到无言以对。他的胳膊开始感到酸痛,“好吧,我得回去了。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我会通过船上的通信器和你联络。”

“当然。”

汤姆松开了手,蹲身落在关闭的矩形舱门旁边。舱门安在一道斜度很大的墙上。

“巴斯金博士刚刚给我发来消息,塔卡塔-吉姆已经命令搜索队返回飞船。”尼斯突然说,“她说你应该想知道这件事。”

汤姆骂了一句。梅茨肯定已经插手其中了。如果不让船员去寻找他们需要的原材料,还怎么修理飞船?基斯拉普上的海洋环境中含有大量未精炼的金属,可供海豚们开采,这正是克莱代奇选择在此着陆的最重要理由。如果连希卡茜的搜索小队都要召回飞船,那一定是有了什么危险情况……或者是有人惊慌失措了。

汤姆转身离开,临走前停了一下,抬头说:“尼斯,我们必须搞明白,格莱蒂克人认为我们发现了什么。”

闪烁的光斑不再发出噪音,“我已经在船上大数据库终端中公开的档案里进行了全盘搜索,所有可能揭示出失落的舰队的记录都已经探察过了,汤姆·奥莱。唯一的发现是我们在那些巨大的船体外壳上看到的图案和一些原始的符号崇拜有着模糊的关联,除此之外,我找不到任何证据支持这一假设:那些飞船与传说中的始祖种族有所关联。”

“但你也找不到任何相反的证据,不是吗?”

“正确。这个传说中的种族将五个银河系中所有呼吸氧气的生物聚成一体,失落的人也许与它有所关联,但也许并没有。”

“也就是说,我们也许只是找到了一大堆在太空中漂流的残骸,没有任何重大历史意义。”

“正确。而从另一个角度讲,你的这次航行也许会带来这个时代最大的考古和宗教发现。这种可能性虽然微小,但也恰恰能够解释这个星系中正在酝酿的这场战争。飞船上的微型大数据库拒绝提供详细信息,也许恰恰表明了格莱蒂克文明对如此古老的事件有多么重视。在那些疯狂的信徒眼中,只要失落的舰队信息仍然为这艘飞船所独有,‘奔驰号’就有着无上的价值。”

奥莱真希望尼斯能找到什么证据,表明他们的发现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害处,这样的话就可以让那些外星人不要再来纠缠了。不过,如果失落的舰队真的如此重要,“奔驰号”就必须努力将这消息传回地球,让那些更聪明的头脑想办法处理这一事件。

“你继续动脑筋就好,”他对尼斯说,“我会想办法去对付那些跟在我们后面的格莱蒂克人。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当然能。”尼斯又一次打断了他,“外面的走廊是空的。如果有人在外面的话,你觉得我会不让你知道吗?”

汤姆摇了摇头。这台机器总是时不时地想法捉弄他,这一定是写进它程序里的任务。这正是泰姆布立米人爱玩的花样。地球人最坚定的盟友同时也是最聪明的玩笑大师。要应付这场灾难,还有十多项紧急工作要处理,不过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他一定要往这台机器里塞上一把活动扳手,然后再告诉泰姆布立米的朋友们,发生了“非常不幸的事故”。

门板滑开了,汤姆抓住门边的凸起翻身而出,跃进昏暗的走廊,踏在下面的天花板上,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略呈弧形的走廊中,红色的警告灯正断断续续地闪烁着。

就是这样了,他想。迅速离开这个星球的希望粉碎了,不过我已经想出了其他备选的方案。

其中一些方案他已经和船长讨论过,不过还是有那么一两个留在脑子里没说。

是时候采取其中的某几项方案了,他想,然后再在实施过程中寻找机会,进行下一步计划。无论如何,只能希望有什么出乎意料的转机,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希望。

6.格莱蒂克人

战争的第一阶段是毫无规律的混战。卷入战火的势力有二十来支,它们之间彼此发动了一些试探性的侦察和攻击,想寻找对方的破绽。已经有几艘飞船被扭曲撕碎,化为残骸飘进环绕行星的轨道,在太空中闪烁着昭示厄运的亮光。离子武器的轨迹汇聚成一团团发着微光的云朵,沿着战线散布。偶尔会有金属残片落入其中,随即在一阵闪光中被切成碎块。

一位长着坚硬外皮的女王正在她的旗舰上,通过显示屏审视着战场。她躺在一张宽大而柔软的垫子上,一边沉思,一边轻抚着腹部棕色的鳞片。

在环绕着宝座的显示器上,她看到了许多危险的迹象。显示器上有个面板标出了许多繁杂交错的曲线,指向那些可能有异常情况出现的区域。其他的仪表则标记着那些在精神武器攻击中幸存下的行尸走肉的位置,表示仍然有可能形成威胁。

一丛丛闪动着的光点标出的是其他舰队的位置,随着第一阶段战争临近尾声,它们在重新集结,不过在舰队交错的地方,战火仍然在熊熊燃烧着。

克拉特倚在一张弗雷托皮制成的垫子上。她抬了抬身子,尽量避免压到自己的第三节腹部。战争带来的荷尔蒙总是能让她体内的变化来得更快。在古时候,这种情况会带来种种不便,让她的女性祖先们只能安坐在巢穴中,把那些愚蠢的男性派去打仗。

不过,那段日子已经结束了。

一只瘦小的鸟形生物来到她身边。克拉特从它端上的果盘中抓起一枚石楠果,咬了一口,让果汁滚过舌头,细细品味它的味道,几滴果汁沿着嘴边的触须流下。小弗斯基人放下果盘,开始低声唱起一首小曲,歌颂战争带来的欢愉。

当然了,鸟形的弗斯基人已经被提升成完全的智慧生物。《提升法典》规定禁止庇护种族在提升扈从的过程中有所保留。一旦一个种族学会了语言,掌握了驾驶太空飞船的能力,多少总会滋生出一些野心。然而这种生物在家养奴仆和娱乐用具的岗位上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能力,让格莱蒂克人不得不给它们设定了特别的位置。若是教会它们适应其他环境,恐怕就会影响这些能力的发挥了。

克拉特身边的一面小屏幕突然变暗了。索罗人阵形后侧的一艘毁灭者战舰被击毁了。克拉特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一变化。至少到目前为止,为了同盟关系所付出的代价还不算太高。

指挥室沿半径方向划分成了几个扇形区域,克拉特处于当中的位置,如果有任何单位出现了问题,她都可以从自己的座椅上看个清楚。她的手下正匆忙地奔走着,每个人都是索罗扈从种族中的成员,每个人都会在第一时间按照她的意愿完成自己所专长的工作。

根据航行、战斗和侦察部门的报告,纷乱的战争节奏终于平静了下来。但在参谋部门对战争进展的分析中,她看出某些舰队正在变得更为活跃,甚至有逊位派和超越派的军队结成了同盟。

帕哈族的一名副职官员从侦察部门探出头来。克拉特眯着眼睛,看着它冲进食品间,抓起一杯正冒着热气的阿莫克拉饮料,然后又跑回自己的位置上。

与弗斯基族相比,帕哈族被赋予了更丰富的多样性,以保证它们能够成为仪仗武士。但这也让他们变得更难以控制,不过要培养出强大的战士,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克拉特决定不去管这种小节。她专心听着小弗斯基人的歌声,歌中描绘着即将到来的胜利,描绘着她将擒住地球生物的荣耀据为己有,并最终从地球人身上榨取到他们的秘密。

喇叭发出尖叫声。弗斯基人被吓了一跳,跳到半空中,然后匆忙逃进它的小窝里。突然之间,指挥中心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帕哈人。

“坦度人突袭了!”指挥官喊道,“十二区二号,他们是从你们中间冲出来的!采取规避动作!快!”

旗舰也猛地震了一下,拐了一个大弯,避开了四下飞散的导弹。克拉特的屏幕上显示出一波脉冲,标志着一处危险的蓝色亮点。胆大包天的坦度巡洋舰突然出现在了她手下舰队的中心,正在朝索罗的飞船倾泻火力!

见鬼,他们那该死的概率引擎!克拉特知道,坦度的飞船是所有种族中行动速度最快的,只有他们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克拉特的交配爪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她手下的索罗飞船正急着规避导弹,却没有人开始还击!

“傻瓜!”克拉特朝她的通信官发出嘶嘶声,“六号,十号,停住不要动,集中火力揍那帮杂种!”

她的命令还没传到下属的船长耳中,索罗飞船也没来得及开火,可怕的坦度飞船就开始自行解体了!前一瞬间,这艘船还在那里耀武扬威,轰炸着人数占优却仓皇无措的对手;只过了一瞬间,这台细长的战争机器就笼上了一层闪耀的光晕,火花四溅,并迅速黯淡下去。它的护盾消失了,然后这艘巡洋舰就像一座砖头砌成的高塔一样坍塌了。

随着一阵强烈的闪光,坦度飞船消失了,只留下一片形状难看的烟雾。就算隔着飞船上的护盾,克拉特也能感受到坦度飞船上传来的那一阵可怕的心灵感应冲击波。

随着心灵感应的噪音逐渐远去,克拉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幸运。其他种族对坦度人这一套避之唯恐不及也是有原因的。如果那艘船再多坚持上一会儿……

事实上坦度飞船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克拉特也注意到了,所有的手下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不过还是有些人动作太慢了,必须加以惩罚……

她朝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帕哈人招了招手,那是舰队的首席指挥官。帕哈族战士向前迈了一步,试图维持一种骄傲的状态,但他低垂的睫毛却表明他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克拉特压着嗓子,发出一阵低鸣。

她开始讲话,声音随着情绪逐渐高昂起来。就在这时,索罗司令官感到体内有一股力量四下冲撞着,她不禁呻吟起来,身子也开始扭动。趁她在弗雷托皮垫上喘息的工夫,帕哈族军官早已逃开了。最后她大喊一声,终于松了一口气。过了不久,她朝前弯下身子,取出了刚刚产下的一枚蛋。

她把蛋捡了起来,暂时把惩戒下属和战争局面抛到了脑后。信息素的味道引发了她的本能。她的种族是在两百万年前被胆小怕事的乎尔族提升的,而这种本能的历史比那还要久远。她舔掉了蛋上的胎液,露出那皮质表面上的一道细细的通气缝。

克拉特又在蛋上舔了几下,心里满是欢喜。亘古不变的母性驱使着她,她不由自主地把蛋抱住,缓缓地摇动起来。

7.俊雄

俊雄梦到了一艘小船,这再正常不过了。从九岁开始,他所有的梦都和小船有关。最早是坐着钢化塑料做成的小舟,在卡拉非亚的峡湾和群岛间航行,那之后就是宇宙飞船了。俊雄在梦里见过各种各样的飞船,其中还有格莱蒂克那些强大的守护种族的飞船。他当时希望有一天能够亲眼见到。

这次的梦中,他和阿齐一起驾着一艘机动帆船离开了家乡,那个人类和海豚混居的小小的殖民定居点。卡拉非亚学院的胸章在阿尔法星的照耀下闪烁着。阳光普照,天气温暖。

但很快天色就暗了下来,四周都变成了海水的颜色。海中涌起波涛,随即变黑,然后海洋消失了,变成了真空,突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星星。

他开始担心没了空气怎么办。他和阿齐都没带宇航服。在真空里呼吸还真难啊!

俊雄正打算回家,突然看到身后有人追来。是格莱蒂克人,长着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脑袋,有的长着细长而蜷曲的手臂,有的则长着细小的爪子,还有更难看的东西——所有人都在慢慢朝他逼过来。他们那光滑的船头和星星一样闪着微光。

“你们要干什么?”他一边拼命划桨,一边喊道。(出发的时候船上不是有发动机的吗?)

“你的主人是谁?”他们用一千种不同的语言说道,“是你旁边的人吗?”

“阿齐是只海豚!海豚是我们的扈从种族,我们提升了他们,我们给了他们自由!”

“这么说海豚是自由了。”格莱蒂克人一边朝他走来一边回应道,“但是谁提升了你们?谁给了你们自由?”

“我不知道!”他喊着,“也许是我们自己提升了自己!”他更加卖力地划着桨,而格莱蒂克人却大笑起来。他在坚硬的真空中努力地呼吸着,“放我走!让我回家!”

突然,舰队出现在他的前方。那些飞船比月亮更庞大,甚至比星星更宏伟。它们黯然无光,默然无语,但就连格莱蒂克人在它们面前也感到畏惧。

这时,古老的飞船舱体打开了。俊雄突然意识到,阿齐不在了,小船不在了,外星人也不在了。

他想要大喊,但却挤不出一丝空气来。

一阵尖厉的呼啸声将他带回现实,刹那间他感受到疼痛,以及失去方向感的迷茫。他猛地坐了起来,快艇痛苦地颤抖了一下。虽然眼睛还是看不大清楚,但他能感觉到一阵微风吹在脸上,基斯拉普特有的味道冲进了他的鼻孔。

“差不多了,爬梯子的人。你把我们都吓坏了。”

俊雄扭了扭身子,看到希卡茜就浮在身边,用一只眼睛看着他。

“你还好吧,尖眼睛小家伙?”

“嗯……我觉得还好。”

“那你最好赶快修好呼吸管。为了让你喘上气来,我们把它剪断了。”

刀锋割过时俊雄也感到了。他发现自己两手都缠着绷带,绑得很利索。

“还有谁受伤了?”他一边在腿上的口袋里找修理工具,一边问。

“有几个受了轻度烧伤。不过既然你没事了,我们也就爽利地打了一仗。谢谢你告诉我们萨茜亚的事。要不是你被抓了过去,我们怎么也不会想到去那种地方找的。”

“我们正想法把她弄出来。”

俊雄知道,他应该感谢希卡茜用如此轻松的方式处理他们的麻烦。追究起来的话,他擅自离开了队伍,险些丢掉性命,应该被狠狠批评一顿才对。但手足无措的他甚至没法向海豚上尉表示感谢,径直问道:“还没找到菲皮特吗?”

“还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基斯拉普的自转速度缓慢,以地球的标准来看,太阳刚刚经过四点左右的位置。东边的地平线上可以看到低垂的积云,海水中开始有浪涛涌动,这在此前是从来未曾见过的。

“一会儿可能会有场小型的风暴。”希卡茜说,“在不同的星球上,生物的直觉也许不大可靠,但我想没什么需要害怕的……”

俊雄抬起头来,发现南边似乎有什么东西……他眯着眼睛仔细看去……

又出现了,一道闪光,然后又是一道。两个亮点在天空闪过,然后是一连串的亮光,在海洋中反射的太阳光下很难看得清楚。

“那东西出现多久了?”他指了指南边的天空。

“你说什么东西,俊雄?”

“那边有闪光。是闪电吗?”

希卡茜睁大了眼睛,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她摇着尾巴从水中升起,转动着身子,先是用一只眼睛看着南边,然后两只眼睛都望了过去。

“没有侦测到任何东西,尖眼睛。告诉我你看到什么了。”

“各种颜色的闪光。爆炸。好多好多……”俊雄把输气管放了下来,一直盯着那边的天空,使劲回忆着那是什么。

“希卡茜,”他慢慢地说,“在和水草战斗的时候,我可能听到了阿齐正在呼叫我。你们的机器上收到任何信号了吗?”

“没有,俊雄。不过你要努力回忆一下。我们不擅长在战斗过程中进行抽象思维。拜托,一定要想起来他说了些什么。”

俊雄抚着自己的额头。他实在不想回想和水草的那场战斗,至少现在不想。战斗的场景和刚才的噩梦在脑海中混杂在一起,汇成一团杂乱无章的色块和噪音,一片混乱。

“我想……我想他应该是要我们保持无线电静默,回到飞船去……好像说外层空间有战斗正在进行。”

希卡茜发出一阵急促的呻吟,一个后转身潜了下去。她很快就摆着尾巴游了回来。

※关上舱门——锁起来

※扭过头——别朝上走!※

又是含义模糊的三音海豚语。原始海豚语中一定有什么细微的语素变化,当然俊雄是无法领会的。但听到她这样的声音,俊雄感到一阵战栗沿着脊柱传遍全身。在所有海豚中,希卡茜是最不常说出原始海豚语的。俊雄一边绑着呼吸带,一边琢磨他没有及时把消息报告给希卡茜,会不会让所有人都搭上性命。

他猛地闭合面罩,转过身去扳下小艇上的浮力阀,同时检查头盔边上的指示器。他迅速查对了下潜之前需要检测的仪表数据,这速度只有第四代卡拉非亚的移民才能做到。

小艇迅速掉转艇头开始下潜,大海在他右边升了起来。七只海豚破水而出,带出大团的水花,呼出肺中的空气。

“我们把萨茜娅绑在你的船尾了,俊雄。你的腿还能动吗?”基皮鲁鼓励说,“我们可没时间浪费在编小曲上了!”

俊雄做了个鬼脸。为什么基皮鲁刚才要那么拼命地去救一个他根本看不起的人?

他还记得基皮鲁是如何在水草中杀出一条路来的,记得他眼中的绝望,还有他找到自己时的神采。但现在,那只海豚又变回平常一样,冷血无情又傲慢无礼。

一道亮光闪过,东边的天空仿佛都燃烧了起来。海豚们整齐划一地长啸一声,齐齐翻身潜入水中——只有基皮鲁例外,他待在俊雄身边,眼看火光从东边的云团后面射出,布满午后的天空。

小艇最终也潜入了水里,但在入水前最后一刻,俊雄和基皮鲁看到了太空中巨兽之间的缠斗。

一艘巨大的尖头太空船笔直地朝他们砸了下来。太空船划破大气层,周遭的空气急剧升温,扯出一条紫色的烟状尾迹,在突破音障时产生的冲击波的作用下束成细细的一条。冲击波甚至让飞船的防御护盾变了形,发出零星的闪光,引力场和粒子束在船体表面涌出,意味着飞船已经进入了极为危险的过载状态。

在它后面跟着两艘爪形战斗机,相距不过四个舰身的长度。两艘呈三叶草形的战斗机发射了高速反物质武器,光束一闪而过,击中目标,引发了大规模的爆炸。

声波袭来时,俊雄刚潜到离海面五米深的水下。巨大的冲击把小艇掀翻了,声波带起的海浪在四周呼啸着,仿佛大厦将倾。海水形成了巨大的旋涡,到处都是气泡和海洋生物的尸体。

俊雄拼命控制着小艇,同时感谢上天,让他在恶战之前潜到了水下。在摩尔格伦的战斗中他也看到过飞船被击毁的景象,但离这么近目睹还是第一次。

噪音略为平息,变成了久久不散的呼号,俊雄也终于控制住了小艇。

萨茜亚那可怜的尸体还绑在小艇的尾部。其他的海豚或是被吓到了,或是出于谨慎,都不愿再浮上水面,他们开始轮流进入潜艇底部那不大的空气舱换气。俊雄的任务是保持小艇的稳定。在波涛汹涌的海水中这本来并不容易,但他干起这活来根本不费力。

他们现在正处在一座巨大的、灰色的金属圆丘西侧,离海岸的斜坡不远。水生植物疏疏落落地沿圆丘生长着,看上去并不像那些差点把他们勒死的水草,但没有人能保证这些植物到底生性如何。

俊雄越来越不喜欢待在这地方了。他多么希望自己留在家里,在那儿,生活中的危险是如此单纯,也容易处理很多——海水中大团的海藻,岛上的海龟,诸如此类,至少没有外星人掺和在里面。

“你还好吗?”希卡茜一边朝他游过来,一边问道。她的声音里透着镇定和冷静。

“我没事。”他低声说着,“我应该一醒过来就告诉你阿齐的事,你怎么批评我我都会接受的。”

“别傻了。现在我们已经在撤退了。布鲁基达累坏了,我把他绑在了空气室下面。你和侦察兵一起行动,我们跟在你后面。现在出发吧!”

“是,长官。”俊雄打起精神,按下了油门。推进器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小艇的速度逐渐加快。游泳技术好的海豚保持着和他相同的速度向前进发,金属圆丘逐渐消失在右侧的视野中。

用了大概五分钟时间,所有海豚都开始行动了。他们刚刚离开,海啸就席卷了那座圆丘。

涌来的并不是滔天的巨浪,只是一颗石头坠入大海所产生的一串涟漪中的第一波。不过那颗“石头”偏偏是一艘长达五百米的飞船,以超过音速的速度,在五十千米外的地方落入海洋。

海浪将小艇卷起推向一旁,俊雄几乎被摔出驾驶舱。海中碎裂的石块、被浪涛扯碎的植物、或死或活的鱼类在他身边旋转着,就像龙卷风中的泥沙,逐渐汇成云状。呼啸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

俊雄拼命控制着小艇,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战胜这股异常强大的力量的。他慢慢将小艇的船头抬起来,避开浪涛的波峰,然后他抓住时机发动小艇,喷出一股泡沫,打着转儿向下冲去,终于将小艇驶出了旋涡,朝着他希望的方向——东方冲去。

一道灰色的身影如长矛般从他左边掠过。电光石火之间,他认出了那是基皮鲁,正拼命努力在旋涡中控制着自己。海豚用三音海豚语叫喊了一阵,根本听不清在说些什么,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可能是由于本能的反应,可能是在声呐屏幕上看到了什么(虽然现在屏幕上的图案已经变成了一堆纷乱的雪花,但还可以隐约分辨出片刻之前地形图上的痕迹),俊雄全力操纵着小艇朝左转了个大弯。应急推进器发出一阵咆哮,然后引擎尖叫起来。这一拐之下,小艇堪堪与巨大的金属圆丘擦身而过。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右侧巨浪撞在圆丘上之后激回的水下逆流。旋涡冲过小岛海岸的斜坡,海水激荡不已。

俊雄想大声呼喊,但刚才的搏命经历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咬紧牙关,一秒一秒地数着,等待这最可怕的一刻过去。

小艇在一团泡沫中驶过圆丘北边陡峭的海岸。虽然身在水下,但他还是朝右下方十几米的地方看去,可以看到小岛上生长的低矮的沙滩植物。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座海水冲刷成的高山中央。

他居然避过去了!大海打开了一道缺口,在他脚下形成了一道海水的峡谷,峡谷阴暗无光,深不见底。俊雄操控着小艇猛地向前冲去,把舱底的水槽全部排空了。小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行驶着,船尾在行进中甚至开始摇晃。俊雄驶过坠落的砾石形成的云雾,被卷进一阵黑暗与寒冷之中,但对他来说,这寒冷却给了他庇护。

俊雄驾着小艇向下潜去,他身下海沟中的海水逐渐平缓。他可以感觉到海面上呼啸而过的巨浪。水中的植物都在不停地摇摆着,显然这不是它们平日的状态。水中的杂物如雨点般缓缓落下,不过至少现在他不会被海水卷住摔死了。俊雄拉平船头,避开落下的物体,向海沟中央前进。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紧张的肌肉和过量的肾上腺素所带来的痛苦反应。他赞美着血液中那小小的人造共生菌,它们正在血液中清扫着过量的氮气,如果没有它们,这种深度带来的急剧变化早就让他晕过去了。

俊雄把引擎的功率调整到四分之一,引擎发出一阵解脱般的叹息。令人惊讶的是,在经历了如此的折腾之后,面板上的指示灯居然还几乎全是绿色的。

一个亮着的信号灯引起了俊雄的注意,这表明有一个空气舱还在运作。俊雄这时才注意到船舱里有微弱的歌声,一个透着耐心与尊敬的噪音唱着:

※海洋啊就像是,就像是——

梦境那无尽的叹息——

※无边无际的海外之海——

以及那大海中的梦境——※

俊雄伸出手去,在水下通信器上敲了敲。

“布鲁基达!你还好吗?你的空气够用吗?”

他听到了一声叹息,带着疲惫的颤抖。

“嗨,长——长指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你飞得就像一只真正的宽吻海豚一样。”

“我们刚刚看到的那艘飞船坠毁了!肯定很快就会有余震传过来!我们最好在这里待上一会儿。我会打开声呐,其他人可以沿着信号来找到我们。等余震过去,我们就浮上去补充空气。”他扳动了开关,一阵低沉的滴答声沿着周围的海水传播开去。布鲁基达呻吟了一声。

“他们不会来的,俊雄。你没听到吗?他们已经不回答你的呼叫了。”

俊雄皱了皱眉头,“他们一定会回答的!希卡茜肯定知道发生了余震,他们也许已经在找我们了!我是不是应该往回走……”他掉转快艇,打开了排水阀。布鲁基达的话让他不禁担心起来。

“不要走,俊雄!你也一起去送死的话,不会有任何用处的。在这儿等余震的波浪过去!你必须活着回去,向克莱代奇汇报!”

“你在说些什么?”

“你听吧,尖眼睛!仔细听!”

俊雄摇了摇头,一边咒骂着,一边松开油门,引擎停止了转动。他把水下的扬声器音量调到更高。

“听到了吗?”布鲁基达问道。

俊雄抬起头仔细听着。大海中各种声调都混杂在一起。远去的余震传来的呼啸声由于多普勒效应[5]正在变得低沉。成群结队的鱼类发出惊慌的噪音。岩石滑落的声音和浪涛拍打在岛屿上的声音不断从四周传来。

这时他听到了。耳边这种不断重复的尖声长叫是原始海豚语。现代海豚在思维健全的时候是绝对不会使用这种语言的——这本身就是不好的消息。

这些喊声中有一个最为清晰。他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这是最基本的紧急呼叫。人类科学家最早听懂的就是这种海豚信号。

但其他的那些噪音……至少有三个声音混在那个喊声中。那是很陌生的声音,充满了痛苦——这声音不对!

“这就是救援病。”布鲁基达呻吟道,“希卡茜搁浅了,受了伤。本来可以靠她控制局面的,但现在她失去了意识,现在连她自己都是问题了!”

“希卡茜……”

“和克莱代奇一样,她是智慧学[6]的行家……我是说研究逻辑方面规律的学问。她本应该强迫其他人无视被冲上海滩的同伴的呼叫,可以让他们在一段时间内游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们没感觉到余震吗?”

“余震并不重要,尖眼睛!”布鲁基达喊道,“没有人帮忙的话,他们自己也会搁浅在海岸上的!你是卡拉非亚人,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我就是听到那呼叫声冲过来的,差点也把命赔上!”

俊雄呻吟了一声。他当然知道救援病意味着什么,在恐惧与惊慌中,新海豚的文明姿态将一扫而光,他们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去救自己的同伴,完全不顾及个人的危险。在卡拉非亚,每隔几年这种悲剧都要重演,哪怕是最为开化的海豚种族也难以逃过这厄运。阿齐曾经告诉过他,在这种时候似乎连大海都在呼唤着求助。有些人类也声称自己出现了救援病症,尤其是那些在“拜梦教”的仪式上接受过海豚的RNA的人。

很久以前,宽吻海豚是受救援病影响最小的鲸类生物,但在人类对他们进行基因工程改造的过程中,似乎却打破了某种平衡。人类把其他族群的基因嫁接到宽吻海豚的模板中时,似乎也把他们的某种良好特性剔除了。三个世代以来,人类基因科学家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但到目前为止,海豚们还生活在刀锋之上,永远摆脱不了陷入非理性状态的危险。

俊雄咬了咬嘴唇,“他们都穿着工作服的。”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希望如此。不过既然他们都开始用海豚语了,恐怕没法正确使用工作服了吧?”

俊雄握着拳头捶在小艇上,却发现手早就因为寒冷没了知觉,“我要到海面上去。”他说。

“不!你不能这样!你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

俊雄咬紧了牙。总是这样把我当孩子照顾,要不就是来取笑我。海豚们一直把我当成孩子看,我已经受够了!

他把油门开到四分之一大小,拉起船头,“我要把你放开了,布鲁基达。会游泳吧?”

“是的,但是……”

俊雄看了看他的声呐,西边有一条模糊的亮线正在形成。

“你还会游泳吗?”他问道。

“是的,我没问题。不过不要在救援病的范围里把我放开!你也不能过去,余震太危险了!”

“我已经看到一波余震正在朝这边过来。每波余震中间都会有几分钟间隔,而且余震的强度会越来越弱的。我已经摸清楚了,这波余震过去,我们就升到水面上去。然后你回到飞船上去!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找人来帮忙。”

“该这样做的是你,俊雄!”

“别管这个!你会按我说的干吗?不然我就要把你绑起来了!”

经过了一段几乎难以觉察的停顿,布鲁基达的声调变了,“我会严格按照你说的做,俊雄。我会带人来帮忙的。”

俊雄检查了一下绑着他的绳子,然后翻了个身,用一只手抓住小艇边缘的横杠。布鲁基达通过空气舱透明的外壳看着他,厚厚的气泡膜紧紧围在海豚的脑袋旁边。俊雄扯松了绑着布鲁基达的绳子,“你看,你得带上个呼吸器。”

布鲁基达叹了口气,眼看俊雄打开了空气室的舱门。一条细细的管子垂了下来,一头接在布鲁基达的呼吸孔上,十尺长的管子绕在他的身上。呼吸器总是让海豚感到不舒服,还会阻碍他们说话。但只要戴着呼吸器,布鲁基达就不必浮上水面换气了。在呼吸器的帮助下,他这个冶金专家就可以不去理会水中的呼喊声——虽然它会一直提醒自己,在这样一个技术化的文明中,自己的种族处在什么样的地位。

布鲁基达身上绑的绳子只剩下最后一道了。第一波余震刚刚从他们头顶经过,俊雄就翻了个身,游回驾驶舱。小艇猛地向上浮去,不过这次他们都有了心理准备。小艇还在水下足够深的地方,头顶的海浪以惊人的速度横扫而过。

“好吧,就这样了。”俊雄把油门一推到底,排出了所有的压舱水。

金属小岛很快就在左边出现了。海豚们的叫喊声已经明显地盖过了声呐的回波,绝望的呼喊声又让救援病变得更加严重。

俊雄操纵小艇,绕到小岛的北边。他希望能给布鲁基达多争取一点时间。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灰色的、泛着光泽的身影擦着头顶从俊雄身边掠过。他立刻认出了那只海豚,也看出了他正在向哪里行进。

他割断了最后一条绳索,“出发吧,布鲁基达!你要是敢回到这岛附近,我就剥掉你的工作服,把你的尾巴切成两半!”

布鲁基达钻入水中,逐渐远去。俊雄看都没看他,急速将小艇转了个弯。他启动了小艇的紧急推进器,想去追上基皮鲁。那只海豚是“奔驰号”的船员里游泳速度最快的,而现在他正直直地向西边的海岸游去,还用纯正的原始海豚语呼喊着。

“见鬼,基皮鲁!给我停下!”

小艇在水面以下飞快地行驶。天色近晚,空中的云彩都染上了红光,但俊雄可以清楚地看到基皮鲁从一个浪头跃到另一个浪头,完全不理睬俊雄的喊声。离小岛越来越近了,基皮鲁的同伴们都躺在海滩上,个个神志不清。

俊雄感到如此无助。下一波余震可能再过三分钟就要来了。就算余震没有让海豚搁浅,基皮鲁也会自己努力冲上海滩的。基皮鲁来自亚拉斯特,那是一颗颇为落后的殖民星球。不知他有没有像克莱代奇和希卡茜那样学会用精神工具保证自己的意识清醒。

“快停下!如果掌握好时间,我们就可以一起努力,避开余震!能等我一下吗?”他大声喊着,但毫无用处。海豚已经游出太远了。毫无成果的追逐让俊雄感到更加绝望。他一生都在和海豚一起工作,为什么对他们的了解还是这么少?他之前还觉得地球议会是因为他和海豚合作的经验才选他参加这次行动的,真是笑话!

海豚一直喜欢开俊雄的玩笑。他们对人类的孩子就是这样,一边取笑,一边又拼命地保护他们。但在签下名字登上“奔驰号”的时候,俊雄希望他们将自己当作成年人、当作军官来对待。海豚逞一点口舌之利他是可以接受的,他家乡的海豚和人类之间也是这种关系,但两者之间还存在着一种不言而喻的尊重。然而在“奔驰号”上,情况却完全不同。

基皮鲁是海豚里态度最差的,他总是毫无忌惮地大肆挖苦俊雄,从来不曾放过他。

那么我干吗还要救他呢?

他一直记得基皮鲁在把他从水草的围困中救出来的时候表现出的勇敢。当时海豚并没有受到救援病的影响,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

所以说,他还是在把我当孩子看。俊雄意识到了这点,不禁愤愤难平。也难怪他现在不听我的。

不过这也让他想出了办法。俊雄咬了咬嘴唇,不管怎么说总要试一下。为了救下基皮鲁的命,他就得放下脸面。这可不是容易下决定的事情,他的自尊将受到严重的打击。

俊雄狠狠地咒骂了一句,按下油门,让小艇向下潜进水中。他把水下扩音器的音量开到最大,然后用三音海豚语喊道:

※孩子要淹死了——孩子有危险!※

※孩子要淹死了——孩子有麻烦!※

※人类的孩子——快来救救他!※

※人类的孩子——快来帮帮他!※

他一遍遍地重复呼唤着,不顾心中的羞耻,用干涩的嘴唇吹着口哨。卡拉非亚的每个孩子都在幼儿园里学过这段旋律,但如果哪个九岁以上的孩子无故地吹出这段调子,就会被强制送到其他的岛上去,以免受到其他人的嘲笑。任何一名成年人都不会采用这样没有面子的呼救方式。

基皮鲁什么都没听到!

他的耳朵开始发疼了,然而还坚持呼叫着。

自然,并非所有卡拉非亚的孩子都可以和海豚相处得很好。只有四分之一左右的人口在沿海地区工作,但那些地方的成年人都学会了和海豚打交道的最好方法。俊雄之前一直以为他也是其中之一。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等回到“奔驰号”上,他肯定要躲进自己的舱室里……至少要躲上几天,或者几周时间,直到基斯拉普太空中战斗的胜利者着陆,把他们一网打尽。

声呐的雷达上,可以看到又一条闪亮的光带正从西边移过来。俊雄操纵着小艇又往下潜了一段。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他仍然在继续呼叫着,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在哪儿——在哪儿——孩子在哪儿?在哪儿?#

原始海豚语!就在附近!俊雄马上把羞愧的心情抛到了脑后。他抓过之前绑在布鲁基达身上的绳子,继续呼叫着。

一道灰白色的阴影从他身边闪过。俊雄双膝并拢,双手紧握着绳子。他知道基皮鲁一定会在下面打个转儿,从另一边冲出来。那道灰色的影子刚一出现,俊雄就从小艇上跃了出去。

海豚那子弹般的身体急剧地扭动着,惊慌失措地试图避开绳圈,尾巴径直向俊雄的胸口扫去。俊雄吃了这一记,不禁叫出声来,但声音中的欢喜却多过痛苦。找对时机了!

基皮鲁又一次扭过身来的时候,俊雄朝后一跃,让海豚从自己的身体和绳子中间穿了过去,然后用双脚紧紧夹住海豚那光滑的尾巴,用尽全身力气,把绳子像绞索一般紧紧地系在海豚身上。

“抓住你了!”他喊道。

这时余震袭来了。

旋涡席卷过来,拖拉着他的身体。海水中无数的碎片砸在他身上,旋涡中的吸引力和那只疯狂的、全身紧绷的海豚合力把他抛来掷去。

这一次俊雄不再害怕波浪了。他体内充满了强烈的斗志。肾上腺素灼烧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仿佛是流动的钢水。他救了基皮鲁,还是用类似体罚的方式,也算为过去几周的羞辱报了仇,这让他感到一阵欣慰。

海豚痛苦地挣扎着。余震的震波过去之后,基皮鲁发出了最为本能的叫喊,想要呼吸到空气。他拼命地向着海面游去。

俊雄和他一起冲出了海面,堪堪躲过基皮鲁那呼吸孔中喷出的泡沫。海豚不断地在海面上跳跃翻腾,转着身子想把背上这不受欢迎的乘客甩下去。

每次他们潜进水中,俊雄都拼命试着朝基皮鲁大喊。

“你是个智能生物,”他喘着气喊,“见鬼,基皮鲁……你是……你是飞船驾驶员!”

他知道自己应该用三音海豚语来哄他,但以他的水平就算试了也没有用,生死关头也只好孤注一掷了。

“你这个豆荚脑袋……xx一样的东西!”他顶着海水的冲击喊道,“你这条自视过高的鱼!你要把我弄死了,该死……就是因为你们这些海豚管不住嘴巴,这会儿外星佬已经把卡拉非亚都占了!就不该让你们自己跑到太空里来!”

这话中充满了仇恨和蔑视。最后基皮鲁似乎听进去了。他像一匹愤怒的种马一样冲出水面。俊雄感到手上的绳子一松,自己像破布娃娃一样被扔了起来,随后摔进海里,溅起一片水花。

自从海豚被提升以来过去了四十代,在这期间只发生过十八例海豚蓄意攻击人类的案子。在这些案例中,凡是和肇事者有血缘关系的海豚都被剥夺了生育权。然而俊雄还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都可能遭到基皮鲁的攻击,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如此沮丧的原因。在和基皮鲁扭打的过程中,潜意识中的思维浮现出来。

除了无法回家的痛苦之外,左右他情绪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自从摩尔格伦之战以来,他一直不曾允许自己往那个方向思考。

外星人……地外生物……格莱蒂克人,不管他们长着什么样的皮肤,信奉什么样的哲学,只要是来追“奔驰号”的,都没打算放弃狩猎这艘海豚们驾驭的飞船。

也许有的外星种族已经看出,“奔驰号”成功地躲了起来。也许它们会误以为“奔驰号”能把他们发现的秘密传回地球。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总会有那么几个蛮不讲理、凶残成性的格莱蒂克种族,认为下一步合理的措施是对地球采取高压政策。

地球本身也许自保无虞,奥尼瓦里姆和赫尔墨斯应该也平安无恙。泰姆布立米人会帮忙保卫迦南的殖民者。但像卡拉非亚和阿特拉斯特这样的小星球可能已经被占领了。他的家人,他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还在那里,现在已经成了人质。俊雄意识到,他之前都将这些归罪于海豚们。

另一波余震马上就要来了。但俊雄已经不在乎这些。

海中漂浮着的无数碎块在他身边打着转。俊雄可以看到,刚才那座金属小丘就在不到一千米开外的地方。至少看上去是同一座。他也拿不准海豚们搁浅的小丘是不是这座。

水中有什么东西向他游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那是基皮鲁。

俊雄踩着水,打开了面罩。

“行了,”他说,“你这下臭屁了吧?”

基皮鲁朝旁边扭了扭,用一只黑色的眼睛看着俊雄。这只鲸类动物的头部高高鼓起,在之前长着出水孔的地方,人类为他们植入了发声器官。他用这器官发出了一声悠长柔软的声音,声线不断地颤抖着。

俊雄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一声叹息。也许这是原始海豚语中表示歉意的方式,但基皮鲁还在用原始海豚语这事本身就够让他发火的了。

“废话少说,我只要知道一件事,我是不是需要把你送回飞船上去?还是你觉得可以保持理智,在这里帮我的忙?用通用语回答我,语法一定要正确!”

基皮鲁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他重重地喘了一阵气,终于可以开始说话了,虽然语速仍然很慢。

“别把我送回去。还有海豚在求救!我会照你说的做!”

俊雄犹豫了一下,“好吧。你去水下找到潜艇。然后记得把呼吸器戴上,我可不想你因为窒息昏倒在下面。要不停地提醒你自己!最后把潜艇带到小岛附近,但别离得太近了。”

基皮鲁使劲做出了点头的动作。“是!”他喊道,然后弯身潜进水里,把思考的工作全留给了俊雄。

如果他知道俊雄下一步打算做什么,一定会拼命阻止的。

离小岛还有一千米。只有一种办法既能尽快到达那里,又不会撞到那些歪歪斜斜的、坚硬的金属珊瑚。他又检查了一遍方向。水位又下降了,这表示余震马上就会到来。

第四波余震似乎轻上许多。但俊雄知道这感觉是靠不住的。他正潜在水中,深度足够让那股浪涛感觉起来像大海中一波松软的水块,而不是惊涛骇浪。他潜到这个水块当中,逆着波浪涌来的方向游了一阵,然后被掀上了海面。

他必须进行精确的计算。若是往回游得太远,下一波余震到来之前就到不了岛上,波浪会把他卷回海里。如果离浪头前端太近,波浪打在海岸上的冲击力就全要靠他的身体来承受了。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他奋力在水中游着,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越过了浪峰。一瞥之下,他发觉已经没有了调整的余地,只能转过脸去,眼看着长着草藤的金属礁石扑面而至。

碎浪出现在前面一百码[7]左右的地方,但小岛海滩上的斜坡使得波浪迅速衰减,就像是被一头巨兽将它从底下吞掉了一样。虽然波浪不断向海岸扑去,浪头却涌了回来。

俊雄撑起身子,迎接着最后一波的浪头到来。他已经准备好将从浪头俯瞰海岸作为生命中最后看到的景象了。

但他真正看到的,是海浪消失时涌起的巨大白色浪花。俊雄大声喊着,保持着耳道的畅通,然后开始疯狂地向上游去,努力让自己浮在这堆不断翻涌着的泡沫与残渣的顶端。

突然之间,他落到了一堆绿色植物中间。之前的冲击中存留下来的树木和灌木在这股波浪的洗礼下不断战栗着。俊雄乘着浪涛漂过时,看到有几株树木被连根扯起;还有一些树木仍然矗立着,在他穿过时抽打着他。

他并没有撞上尖利的树枝,也没有被坚实的藤蔓绞住脖子。落地时他跌跌撞撞地滚了个七荤八素,但最终还是抱住了一棵大树的树干,停了下来。浪涛继续翻滚了一阵,最后远远退去了。

他还能站起来,这简直是个奇迹,他成了第一个站在基斯拉普土地上的人类。俊雄觉得有点头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活了下来。

然后他急忙打开了面罩,又成了第一个把早饭吐在基斯拉普土地上的人类。

8.格莱蒂克人

“杀光他们!”约弗尔人的高阶祭司喊道,“第六象限那些泰纳尼的战列巡洋舰已经被我们包围了,把他们都干掉!”

约弗尔人的参谋长弯动他那分成十二节的躯干,朝高阶祭司鞠了一躬,“泰纳尼人是我们的盟友——至少现在还是!我们怎么能就这样朝他们开火?必须先进行秘密的背叛仪式才可以!否则他们的祖先会愤怒的!”

高阶祭司坐在指挥室后部的祭坛上,这时他身上的六个外部液环全鼓了起来。

“没有时间举行仪式了!就是现在,趁我们的盟友正在清扫这个地区,趁他们还没有变成最强的力量!就是现在,趁战斗还在进行当中。就是现在,趁那帮愚蠢的泰纳尼人把侧翼完全暴露在我们面前!现在我们可以给他们致命的一击!”

参谋长鼓动着,激动的情绪让他的外环都褪去了颜色。

“我们可以随时根据情况变更同盟的关系,我没有意见。我们可以背叛盟友,我同意。我们可以不择手段地获得最后的胜利,没错。但我们必须先举行仪式!举行仪式,意味着我们的行为代表了先祖的意志!而你的建议,会让我们堕落得和那些异教徒一样!”

高阶祭司的愤怒让祭坛都为之颤抖。

“我的体环做出了决定!我的体环代表了我的祭司身份!我的体环……”

随着情绪越发激动,高阶祭司渐渐变成了下宽上窄的金字塔形,上升的体温最终让他体内的各色液体像温泉一样喷了出来。随着一声爆炸,黏糊糊的琥珀色液体溅满了约弗尔人的旗舰舰桥。

“继续战斗。”参谋长朝其他船员挥了挥侧肢,让他们回到岗位上去,“向随军教宗报告,让他们再送些体环来,组成新的祭司。做好战斗准备的同时,我们要举行背叛仪式。”

参谋长向身边其他部门的长官微微颔首,“在袭击那些泰纳尼人之前,我们必须祈求他们的祖先原谅我们。”

“不过一定要保证,不要让泰纳尼人察觉我们的计划!”

9.“奔驰号”

引自吉莉安·巴斯金的日记——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在个人记录中写些什么了。自从离开浅滩星群之后,我们就一直处于慌乱的情绪中……先是一千年来最重大的发现,然后在摩尔格伦遭遇伏击,从那之后就不停地为活命而战。最近我几乎见不到汤姆了,他总是在引擎室或是武器室里待着;而我不是在这间实验室里,就是去医务室帮忙。

船上的外科医师玛卡尼有着一大堆麻烦。忧郁症简直是海豚们的天性。来这里就诊的船员中,有五分之一都有心理障碍。作为医生,我不能对他们说他们的脑子出了问题,只能安慰他们,告诉他们他们有多么勇敢,告诉他们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想如果没有我们的船长,恐怕有一半的船员都已经得精神病了。对许多船员来说,克莱代奇船长就像是鲸梦中走出的英雄。他一直在船上巡视,检查修理工作的进行情况,给船员们上智慧学的逻辑课。他走到哪里,哪里的船员就变得精神抖擞。

太空中战斗的消息仍在不断传来。外星人之间的战火并没有渐渐熄灭,而是变得更加炽烈!而我们也都开始为希卡茜的那支考察队担心了。

吉莉安放下笔。实验室里只有桌灯的一圈亮光,其他地方都那么黑暗,那么令人忧郁。仅有的光线来自房间另一端,依稀照出一个模糊而神秘的人形阴影,平躺在手术台上。

“希卡茜,”她叹了口气,“依芙妮保佑,你到底在哪里啊?”

希卡茜的考察队到现在还没有发出单脉冲的确认信号,“奔驰号”上的人们开始着急,他们已经不能再承受任何人员上的损失了。虽然基皮鲁在舰桥之外总会时不时变得不靠谱,但他是船上最好的飞行员。就连岩野俊雄这个实习生,也被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然而希卡茜才是最令人痛惜的损失。如果没有了她,克莱代奇将如何应对?

希卡茜是吉莉安最好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与汤姆和克莱代奇以及席奥特之间的很像。吉莉安不明白为什么要指派塔卡塔-吉姆出任副船长,而不是希卡茜。这简直毫无意义。她只能认为这背后有着什么政治上的原因。塔卡塔-吉姆是一只尖吻海豚,也许伊格纳西奥·梅茨在这次出航的名单里做了什么手脚。早在地球上的时候,梅茨就一直鼓吹这种海豚是更优秀的族群。

吉莉安并没有把这些想法写下来。这都不过是些无谓的揣测,而她是没有时间胡思乱想的。

就这样吧,我该回去看赫比了。

她把日记合上,起身回到手术台前。手术台上飘浮着一具干燥的人体,四周有力场保护着。

透过玻璃,这具上古时代的干尸似乎在朝她冷笑着。

这绝不是人类的尸体。它的种族还存在着、呼吸着、驾驶飞船跨越太空的时候,地球上连多核生物都还没有出现。但它与人类却有着异常相似之处:长着笔直的胳膊和腿,和人类类似的头颅和脖颈。它的下颌和眼窝看起来很奇怪,但整个头部的骨骼就像是一个咧嘴大笑的人类一样。

你到底有多大了,赫比?她心里问道。十亿岁?二十亿岁?

你的舰队是如何把残骸留在如此荒凉的地方,不让格莱蒂克文明发现的?又为什么要让我们找到?几个狼崽子一样的人类,以及一队刚刚提升的海豚。为什么是我们发现了你?

又为什么我们刚刚把你的一幅全息图像传回地球,就让半个银河的庇护种族发了疯?

“奔驰号”上的微型大数据库没有提供任何帮助。它拒绝提供任何关于赫比的身份信息。也许它正隐瞒着什么。又或许它的数据库太小,无从查询一个灭绝了如此之久的种族的信息。

汤姆让尼斯电脑调查了此事。到目前为止,那台毒舌的泰姆布立米古董还没有套出任何答案来。

同时,除了医务室里的工作和她自己的职务外,吉莉安每天都要挤出几个小时来,用无损的方式对这具古尸进行检查。也许她能发现为什么那些外星人这么急不可耐地要抓住他们。如果她都做不到的话,那么也就没人能知道了。

无论如何,今天晚上必须做出个了结。

可怜的汤姆,吉莉安微微一笑。他很快就要从引擎室回来了,到时候一定累得不行,而我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情欲激昂。真亏得他体格强健还受得住啊。

她拿起一台π介子微波探测器。

好吧赫比,让我来试试看,能不能搞明白你的大脑到底长什么样。

10.梅茨

“对不起,梅茨博士。船长和汤姆·奥莱都在武器舱。我能帮你……”

和以往一样,副船长塔卡塔-吉姆的礼貌总是无懈可击的。虽然在呼吸着富氧水,但他的通用语无论是语调还是遣词都近乎完美。伊格纳西奥·梅茨不禁露出赞许的微笑。对塔卡塔-吉姆的表现,他总是特别感兴趣。

“不用了,副船长。我只是正好路过舰桥,来看看有没有收到考察队的报告。”

“他们还没有回复。我们只能等待。”

梅茨点了点头。他已经断定希卡茜的队伍遭遇了毁灭性的灾难。

“啊,好的。我想格莱蒂克人还没有给我们发出任何谈判的要求吧?”

塔卡塔-吉姆从左到右摇了摇他那硕大的、长着杂斑的灰色脑袋。

“很遗憾,还没有,长官。显然他们现在对自相残杀更感兴趣。每过几个小时,就会有新的舰队进入克瑟米尼星系,加入这场混战。恐怕还需要相当一段时间才会有人向我们提出外交要求。”

这话里的逻辑问题让梅茨博士不禁皱了皱眉。格莱蒂克人若有理性可言,一定会要求“奔驰号”把发现的东西上交给大数据库学院,他们也一定会照做的。这样所有人都可以共享这一发现了!

但格莱蒂克文明种族间的统一更多停留在纸面上,事实上并非如此,拥有大炮巨舰的愤怒种族又太多了些。

于是我们落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地,被他们挤在中间,手握着他们都想得到的东西。梅茨想。

绝不仅仅是那些上古飞船组成的舰队。一定是其他什么东西把外星人引来的。吉莉安·巴金斯和汤姆·奥莱肯定在浅滩星群拿到了什么东西,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晚上和您一起进餐好吗,梅茨博士?”

梅茨眨了眨眼睛。今天是星期几来着?啊对了,星期三。“当然了,副船长。和以往一样,与您一起进餐一起交谈,我将不胜荣幸。我们六点见面怎么样?”

“七点应该会更合适,长官。我到那时候才换岗。”

“很好。到那时见。”

塔卡塔-吉姆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去,游回自己的执勤站。

梅茨欣赏地看着他的身影。

他是我的尖吻海豚中最优秀的,梅茨想。他还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教父……他基因上的父亲。但我仍为他感到无比骄傲。

船上的这些海豚都是新一代友好宽吻海豚属,但其中有几只植入了纹齿尖吻海豚的基因片段。普遍认为,在所有的深水海豚属种中,它们的智力是与宽吻海豚最为接近的。

在大家心目中,野生的纹齿海豚有着永远无法满足的好奇心,对任何危险都不屑一顾。在梅茨带领下,经过一系列研究,将纹齿海豚的一些DNA片段加入了新海豚的基因库。在地球上,许多新海豚的表现非常优秀,展现出了独具特色的创新性和个体智力。

然而最近一段时间,这个属种那特有的坏脾气却在地球的沿海地区惹了不少麻烦。他必须努力向地球委员会证明,在第一艘由海豚担任船员的飞船上,雇用几名新尖吻海豚担任重要职务是必要的。

塔卡塔-吉姆就是他的证明。逻辑永远冰冷,态度永远端庄,通用语使用纯熟,几乎完全没有用过三音海豚语,对克莱代奇这样的老一代海豚迷恋不已的鲸梦也不感兴趣。在梅茨所见过的海豚中,塔卡塔-吉姆是和人类最为相似的。

他远远看着副船长将舰桥上的船员们管理得井井有条。他不曾使用克莱代奇从不离口的智慧学比喻,而是使用准确而简洁的通用语。没有一个词的废话。

没错,博士想。等我们回到地球,这只海豚将是我交出的最好的报告。

“梅茨——博士?”

梅茨转过身,看到一只海豚已经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背后,不禁退了一步,“什么……哦,是克萨-琼。你吓到我了。要我帮什么忙吗?”

这只身材魁梧的海豚朝他咧了咧嘴。克萨长着又粗又短的嘴,身上带着反保护色,双眼突出——就算梅茨认不出他来,这些特征也已经足够让梅茨知道他是谁了。

小虎鲸啊,梅茨乐滋滋地想,你身上有着如此野性的美。这是我的秘密计划,克萨-琼,没有任何人,包括你本人在内,知道你绝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尖吻海豚。

“很抱歉打扰你,梅茨博士,但黑猩猩科学家查尔斯·达特要求和您通话。那只小猿猴又要给人找麻烦了。”

梅茨皱了皱眉。克萨-琼不过是个水手长,总不能指望他和塔卡塔-吉姆一样彬彬有礼。就算考虑到这个大个子不为人知的背景,他也是有自己的极限的。

有空了我得和这家伙谈谈。他提醒自己。这种态度可是不行。

“请告诉达特博士,我马上就来。”他对海豚说,“我在这儿的事就要办完了。”

11.克莱代奇和奥莱

“这样我们就又武装起来了。”克莱代奇叹了口气,“至少勉强算有武器了。”

汤姆·奥莱检查了一下刚刚修好的导弹管道,点了点头,“我们能做的都做到了,克莱代奇。我们在摩尔格伦被卷进战场的时候,根本没预料到会有这么大的麻烦。能以这么小的损伤作为代价脱身出来,已经算是运气很好了。”

克莱代奇点头赞成,但又沮丧地叹了口气,“没错,但我要是反应能再快点……”

奥莱注意到了朋友的情绪。他撮起嘴唇吹起了口哨,呼吸面罩把这低低的声音放大成模糊的声形图,细微的回声在充满了富氧水的舱室里,如疯狂的精灵一般飞舞跳跃着。武器室里的海豚们抬起了他们那狭窄的、感音度极佳的下巴,捕捉着口哨声那看不到的跳动的踪迹,一起发出同情的和声。

※发号施令者

定遭人嫉妒

然而同时又为人所需要!※

幽灵般的声音消失了,但笑声仍然留在舱室里。武器舱中的船员都纷纷开始喝彩。

克莱代奇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从额头处发出一阵滴答声。声音响彻了整间船舱,仿佛是滚滚雨云在雷霆中聚集着。在这间封闭的舱室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听到了大风中雨点洒落的声音。汤姆闭上眼睛,让声音在脑海中勾勒出大海咆哮的画面。

※他们挡在了我的路上

那些疯狂的、古老的、讨厌的家伙

告诉他们,“要么滚开,要么来战!”※

奥莱低下了头,甘拜下风。在三音体俳句这一项上没有人能和克莱代奇相比。海豚们也纷纷发出赞叹。

自然,情况并没有因此发生改变。汤姆和克莱代奇离开了武器舱。他们知道,空有反抗精神是不足以让船员渡过难关的,他们还必须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然而他们的希望却非常渺茫。汤姆明白,克莱代奇正为希卡茜担心,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在船员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地方,船长问道:“吉莉安研究我们找到的东西有什么成果吗?她有没有弄明白是什么让我们惹上了麻烦?”

汤姆摇了摇头,“最近两天我一直没时间和她在一起,我也不清楚。我最近一次检查的时候,微型大数据库仍然表示没有任何类似赫比的种族曾经存在过。”

克莱代奇叹了口气,“如果知道格莱蒂克人认为我们找到了什么就好了。啊,对了……”

突然之间传来的尖啸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船上的第四官员席奥特带着一串气泡游到了大厅里。

“克莱代奇!汤姆!声呐报告东边有只海豚离我们很远,不过显然正以很高的速度向我们游过来!”

克莱代奇和奥莱互相看了一眼。汤姆点了点头,说出了船长心里想的指令。

“我带席奥特和二十只海豚过去行吗?”

“批准。让救援队准备就绪。但在我们确认来者身份之前不要出发。你也许需要带更多的人去,不过也可能根本不需要出发了。”

汤姆在船长眼中看到了痛苦。接下来一小时左右的等待时间肯定会非常难熬。他让席奥特上尉跟在身后,然后转过身子,沿着充满水的走廊以最快的速度朝出口游去。

12.格莱蒂克人

索罗人克拉特感受着作为庇护种族和舰队司令双重的愉悦感。她看着面前这些生物,杰罗人、帕哈人、皮拉人,他们的生命都掌握在她手中。在这些种族的带领下,舰队又一次向战场进发了。

“主人,”杰罗人侦察官说,“我们正按您的指令以四分之一光速向那颗水星球进发。”

克拉特舌头轻弹了一下,表示知道了,心中隐隐感到欣喜。她的蛋很健康。等赢得这场战斗,她要回到家乡再次进行交配。而且旗舰上的船员合作无间,就像一部经过精确校准的机器。

“主人,舰队比预计的快了一帕科塔。”侦察官汇报道。

在所有与索罗人结盟的扈从种族中,杰罗人对克拉特有着特殊的意义。他们是克拉特所在的种族最早的扈从,很久很久之前就被索罗人提升了。杰罗人作为扈从种族表现得尽心尽力,还为他们带来了两个新的扈从。他们是索罗人的骄傲,为他们延伸着提升之链。

在遥远的过去,始祖种族创建了格莱蒂克的律法。自那之后,智慧生命开始用科技帮助其他种族生物,继而要求后者为自己服务,作为回报。

好几百万年之前,古老的卢博族人提升了普勃族人(至少大数据库中是这样记载的)。现在卢博族人早已不复存在,而普勃人虽然还存在于宇宙的某个角落,但也已经走上了衰落的道路。

不过在普勃人走向衰败之前,他们提升了辉族人,而后者又将克拉特处于石器时代的索罗族祖先收为扈从。那之后不久,辉族人回归自己的母星,开始了离群索居、思考宇宙大道的生活。

现在索罗人自己也有了众多的扈从种族,比较成功的后代就包括杰罗人、帕哈人和皮拉人。

克拉特可以听到皮拉族战斗指挥官库珀-卡布那尖厉的嗓音,他正喋喋不休地向手下介绍着战区的规划。库珀坚持要再三核实她要求从飞船上的大数据库中查询的信息。库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恐惧,这很好。如果他害怕克拉特,工作起来就会更加卖力。

皮拉人是飞船上唯一的哺乳动物,他们身材矮小,用双足行走,生活在高引力世界。在许多遍及整个银河系的官僚机构或民间组织中都有皮拉人身居要职,甚至包括地位最高的大数据库委员会。皮拉人已经有了自己的扈从种族,这也为索罗文明带来了更高的声誉。

可惜的是,皮拉人与索罗人的契约结束之后,就再也不是他们的扈从了。如果能够再对他们的基因进行一点修改就好了,这种长着长毛的小家伙总是脱毛,而且还有讨厌的气味。

没有哪个扈从种族是完美无缺的。就在两百年前的一次事件中,皮拉人被地球上的人类狠狠地羞辱了一回,事后做了很多工作,花了很大的代价,才把这事遮掩起来。克拉特本人也不知道具体的经过,但似乎是和地球人的恒星有关。从那时开始,皮拉人就对地球人恨之入骨。[8]

想到地球人,克拉特的交配爪不禁抽搐起来。按他们的时间计算,他们进入格莱蒂克文明圈才不到三百年,就已经和装神弄鬼的坎顿人[9],以及满脑子恶作剧的泰姆布立米人一样,成了惹麻烦的专家!

索罗人总是在耐心地等待机会,要将这一污点从自己氏族的荣耀上抹去。幸运的是,人类的无知与脆弱都只能用可悲来形容。也许这次正是这样的机会!

如果能让这些智能生物和索罗签订契约,尊他们为庇护主,那该有多好!而现在,这梦想有可能变成现实!到那时将会产生怎样的改变,人类又将经历什么样的重塑啊!

克拉特看着自己的手下,暗暗希望自己能够自由地重新塑造他们的基因。哪怕是这些业已成熟的种族,也有着那么多值得改进的地方!但要这样做,首先要修改格莱蒂克文明的律法。

如果那些暴发户一样的地球水生哺乳动物真的找到了她猜想中的东西,那么律法的确可以改变……假如始祖种族真的回来了的话。最年轻的星际航行种族却发现了失落的舰队,这是多么的讽刺啊!她简直要原谅这些种族的存在,原谅地球人跻身庇护种族行列的事实了。

“主人!”高个子杰罗人汇报道,“约弗尔人和泰纳尼的同盟破裂了。他们正在互相攻击,这表示他们已经没有优势了!”

“保持警惕。”克拉特叹了口气。这点小小的背叛行为,杰罗人本就不该当作大事来看待。实在是太寻常了。一旦一方具有了压倒性的力量,这种同盟就会瓦解。而她坚信,索罗人就是这股力量。等到战争结束时,采撷战利品的一定也将是她。

那些海豚一定躲在这里!等她赢得这场战斗,她一定要把那些不长手的生物从水下庇护所里揪出来,让他们讲出一切真相!

她倦怠地挥了挥左爪,将皮拉族的数据库操作员从安身的壁龛中召了出来。

“去查查我们追踪的那种水生生物的数据,”她说,“我要了解他们更多的习性,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们和作为庇护种族的人类之间的关系并不算牢固,也许能加以利用。给我制订一个方案,来引导这些……海豚。”

库珀鞠躬退下,向大数据库所在的舱室走去,那舱室的入口上方镶着发光的螺旋图案。

克拉特感到命运之神在自己身边汇聚,感觉她就处在宇宙权力的支点上。她不需要任何仪器的测量,就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我会得到他们的!规则必须被改变!”

13.俊雄

俊雄在一棵钻孔树粗壮的树干上找到了萨塔塔。她被海浪抛向这棵树,撞得粉身碎骨,工作服也被扯成了碎片。

俊雄跌跌撞撞地走过一片灌木丛的废墟,用他所能想起的三音海豚语不断呼叫着,大多数时候他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不在地面上行走了,更别提还受了伤,又被海浪折腾得想吐。

他在一堆像草一样的植物上找到了克希斯。克希斯的工作服还完整无缺,但这位行星学家腹部被划出了三道口子,已经因流血过多身亡。俊雄在心中暗暗记下这里的位置,继续向前走去。

就在不远的地方他找到了萨蒂玛。这只小个子女性海豚的伤口还在流血,精神也很恍惚,不过好歹保住了性命。俊雄用救生泡沫材料和护理绷带给她包扎好伤口,然后用一块大石头把她工作服上的两只操作臂压到土里。为了在第五波余震到来之前把她固定在地上,也只能这样做了。

第五波余震所带来的更像是一道洪水,而非海浪。大水卷过时俊雄紧紧抓住了一棵树。海水撞击着他的身子,一直淹到了脖子。

海潮刚一退去,他就放开了大树,挣扎着跑向萨蒂玛。他在海水中摸索着,最后终于抓住了她的工作服。他把石头移走,让海豚在渐渐高涨的海水中浮了上来,然后用力推着她的身子,以免被这波海水抛下。

俊雄费尽力气推着她在一丛灌木旁边游过,抗拒着回流的强大力量。这时他瞥见头顶的树上有一个行动迅捷的身影。从那身影的行动来看,并不像在水中摇晃的残骸。俊雄朝上看去,与一对小小的、漆黑的眼睛四目相对。

双方都吃惊不小,但仅仅过了一瞬间,海潮就卷着俊雄和萨蒂玛冲过了树丛的阻碍,来到一块刚刚形成的沼泽地里。这下一来,俊雄没时间四处张望了,只能笔直地盯着前面的路。

附近路上都是湿滑的海草,俊雄不得不推着萨蒂玛走过,还要小心不要让她的伤口裂开。有几分钟时间,她似乎恢复了一点神志,原始海豚语的吱吱叫声开始变得更有规律,有点像三音海豚语的单词了。

俊雄听到一阵啸声。抬头看去,基皮鲁离海岸只有四十米的距离了,正开着小艇向他驶来。基皮鲁戴着呼吸器,但还是可以发出信号。

“萨蒂玛!”俊雄朝受伤的海豚喊道,“到小艇上去,去找基皮鲁!”

“把她绑到空气舱里!”他又转向基皮鲁,“注意看声呐屏幕,如果看到有海浪过来,就回到这里来!”

基皮鲁猛地昂了昂头。萨蒂玛离开海岸一百来英尺[10]后,他就操控着潜艇带她潜入更深的海水中。

岛上一共有五只海豚,还剩下西斯特和希卡茜。

俊雄爬回海岛上,又走回刚才那片灌木丛中。他的脑子里像这座海岛一样,四分五裂又空空如也。在一天之中,他已经看到了太多的尸体,太多的死去的朋友。

他现在意识到,之前对海豚是多么不公平。

指责海豚取笑他是不公正的,海豚们生性如此,他们自己也无法改变。这和人类在基因工程上的努力无关,自从第一个人类乘着圆木做成的独木舟进入海洋至今,海豚对人类始终抱着一种善意的嘲笑心态。人类划船那可悲的景象已经在海豚们脑中根深蒂固,就算人类提升了海豚,也只能略微改变这一观念,并不能将它消除。

而且为什么要消除它呢?俊雄现在突然明白,他在卡拉非亚认识的人类中,那些与海豚相处得好的,在性格上有着许多共同点:神经大条,意志坚定,又有着很好的幽默感。如果不能赢得海豚的尊重,谁也没法和他们长期共事。

他在灌木丛中看到一个灰色的身躯躺在地上,于是匆忙跑了过去。不,那还是萨塔塔,被刚才这波海浪冲过来了。俊雄继续向前走去。

海豚非常清楚人类为他们所做的一切。提升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但就算让他们自己选择,也没有哪只海豚愿意回到鲸梦中去。

海豚们也明白,根据大数据库中那些千万年来用以规范格莱蒂克种族行为的松散条款,人类本来有权要求海豚作为扈从种族为人类服务,时间可以长达十万年。知道这一点后连人类自己都大吃一惊,作为智人种的人类的整个历史也不过是这么久而已。如果人类找到了自己的庇护种族,或者哪个种族强大到可以将这个称呼据为己有,人类也不愿让海豚成为他们的额外收获。

现在所有的海豚都清楚地球人的态度。地球议会中有不少海豚成员,还有一些黑猩猩议员。

俊雄终于知道,在海里那场搏斗中他说的话对基皮鲁的伤害有多么重。最让他后悔的是关于卡拉非亚的那些话。如果能够救回俊雄母星上的人类,基皮鲁宁可死上一千次。

要是再说出这样的话,就让我的舌头掉下来!

他踉跄着走进一片空地,发现在一池浅水中躺着一只宽吻海豚。

“希卡茜!”

海豚身上到处都是划痕和瘀伤,体侧有许多条血迹。不过她神志还很清醒。俊雄朝她走去时,她喊了起来。

“站在那儿,尖眼睛!别动!这里还有其他人!”

俊雄停下了脚步。希卡茜的命令非常明确,但现在到她身边去才是最迫切的需要。海豚身上那些伤痕看上去很不乐观。如果有什么金属碎片进入了她的身体,必须尽快移除,否则很可能出现血液中毒的症状。单把她运回海里就是很有难度的事情了。

“希卡茜,下一波余震马上就要来了。海水可能会涨到这个地方来,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停下,俊雄。海水不会涨到这里来的。另外,看看你周围,你知道这事有多重要!”

俊雄这才注意到,这块地方相当干净,水池位于空地的一侧,四壁有挖掘的痕迹,显然是最近才挖出来的。然而他看到希卡茜工作服上的操作臂已经不见了。

那到底是谁……俊雄向四周看去,空地的另一头有些碎石,在灌木丛里散布着。他认出这些碎块是一座被海浪粉碎的村庄的遗迹。

借着基斯拉普植物发出的微光,他发现了许多粗陋的手织渔网的碎片,还有破碎的小屋,以及绑在木杆上的尖利的金属碎片。

从树枝的间隙中,他看到一群生物正逐渐靠过来。接着,那些生物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视野中,他们身材矮小,双脚成外八字形,指头间长着蹼。一双双闪亮的黑色眼睛从低垂的绿色额头下注视着他们。

“是原住民!”俊雄低声说,“我刚才还看到了一个,不过把他忘了。他们看起来还没开化!”

“是的。”希卡茜叹了口气,“这也就意味着保密工作更加重要了。快点,尖眼睛,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俊雄把第一波冲击波到来之后他做的事情简要叙述了一下,但没提和基皮鲁打斗的细节。他感到实在难以集中精神,树丛间那些生物的视线汇聚在他身上,而只要他往那边看上一眼,树丛中就会传来一阵骚乱的声音。又一波余震到来,他刚刚把情况汇报完毕。

他可以看到冲上海滩的海浪,浪花发出震耳的咆哮,卷起一阵白色粉末。不过显然希卡茜是对的,海浪并没有到达他们所处的高度。

“俊雄!”希卡茜低声说,“你做得很好。也许你能救下这些小家伙的命,还有我们的命。布鲁基达会成功的,他会带人来帮忙的。”

“我能不能活下去无关紧要,你必须按我说的做!让基皮鲁马上潜下去,不能让别人发现他!在收集尸体和残骸的时候要尽可能保持安静。你要赶快把萨塔塔和克希斯的尸体埋起来,把他们的工作服收好。等救援到来的时候,我们必须尽快撤退!”

“你确定你没有问题吗?你的伤口……”

“我没事!这些小朋友给我弄到了水,上面的树木也可以给我提供掩护。注意天上,尖眼睛!不要让他们看到你!希望到你干完这些活的时候,我能说服他们信任你。”

她听上去很疲惫。俊雄忧心不已。不过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树林里。他强撑着跑过残枝碎叶,沿着退潮时的海水来到岸边。

基皮鲁也在这时出现了。他已经摘下了呼吸器,戴上了呼吸帽。他说自己找到了菲皮特的尸体。菲皮特应该是遭到了食人草的毒手,他的尸体上到处都是吸盘留下的痕迹,或许是海啸将它们扯了下来。

“找到西斯特的踪迹了吗?”

基皮鲁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俊雄把希卡茜的命令转达给他,然后目送小艇潜入水中。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往西边望去。

基斯拉普星上红色的太阳正在落下去。透过头顶那破碎的云层已经可以看到星光。东方的云彩变幻着不祥的颜色,夜里应该会有场大雨。俊雄决定不脱掉防水服,不过还是忍不住摘下橡胶做的头盔。扑面而来的微风寒冷刺骨,但仍然让他感到解脱。

他朝南边看去,却看不到任何太空战的痕迹。随着基斯拉普星的自转,空中那粒子炮的闪光和太空船的残骸已经完全看不到了。

俊雄没有力气去朝外星人们挥动拳头了,但还是对着南边的天空做了个鬼脸。真希望格莱蒂克人在这场战争中同归于尽才好。

这不太可能。总会有胜利者出现,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降落在这星球上,寻找海豚和人类的踪迹。

俊雄缩了缩肩膀。虽然还是很累,但他仍然打起精神,朝森林里那些庇护着自己的树木走去。

救援队刚刚上岸不久,就找到了他们。年轻人和海豚正挤在一起,躲在简陋的草棚底下。温暖的雨水沿着草棚滴下,汇成了一条条溪流。救援队随身带着的黄色探照灯不时被闪电的亮光掩过。在第一道闪电照下来的时候,汤姆·奥莱似乎看到了好几个矮胖的人影围在地球海豚和卡拉非亚人身边。但等他和他的同伴穿过灌木丛、能看清楚他们的时候,那些动物——或者是别的什么——已经离开了。

起初他担心那是成群的食腐生物,看到俊雄动了动身子,他才放心了。他的右手仍然扣在射线枪的枪柄上,左手举起提灯,指引哈尼斯·苏西穿过灌木丛。他仔细打量着周围这片空地,在脑中暗暗记下气味和声音中的细节。

“他们还好吗?”过了几秒钟,俊雄问道。

“嘘——一切都好,俊雄。是我,哈尼斯。”工程师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母亲对孩子的关切,“好了,奥莱先生。两个人都醒着,只是没力气说话。”

汤姆·奥莱又朝四周看了一眼,然后走了过去,把灯放在苏西身边。“闪电会掩盖住所有的信号。”他说,“我叫他们带了救生机来,好赶快把这两个人送走。”他按动头盔上的按钮,用纯正的三音海豚语快速地说着什么,大约讲了六秒钟的样子。据说汤姆·奥莱会说原始海豚语,不过没有哪个人类亲眼见他说过。

“其他人再过几分钟就过来,我们必须把这俩人的痕迹处理掉。”他在俊雄身边蹲下,俊雄看到苏西来到希卡茜身边,于是挣扎着要坐起来。

“你好,奥莱先生。”男孩说道,“很抱歉打扰你的工作,把你拖到这儿来。”

“没关系,孩子。再说我早就想来这里看看了,这件事给了船长充足的理由送我过来。把你送回船上之后,我会带着哈尼斯和席奥特去继续调查那艘坠落的飞船。现在,你能带我们到萨塔塔和克希斯那里去吗?在暴风雨过境之前,我们想仔细勘查一下这座岛。”

俊雄点了点头,“是的,长官。我应该能坚持住。还没有人找到西斯特吗?”

“还没有。我们也很着急,不过布鲁基达回来之前才是最难熬的。基皮鲁已经把大部分情况告诉我了。那只海豚对你的评价很高。这次是你立了一功。”

俊雄转过脸去,好像被夸得很不好意思。

奥莱好奇地打量着他。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实习生身上放太多心思。这次航行开始的时候,这孩子表现得很聪明,不过有点缺乏责任感。在发现了失落的舰队之后,由于回家的希望渺茫,他开始变得暴躁。而现在,他又给人惊喜。长期而言会产生什么后果还未可知,不过很明显,俊雄已经经历了人生一次重要的仪式。

海岸方向传来了嗡嗡声。很快,两台蜘蛛一样的机器跃入视野,机器上各坐着一只额头突出的海豚,穿着工作服。

奥莱扶着俊雄站了起来,少年轻轻叹了口气。奥莱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用左手把玩着。

“一把刻刀,对吧?用金属鱼骨绑在木头的手柄上做成的。”

“我猜是的。”

“他们已经有语言了吗?”

“不,长官。只是用简单的音节交流。不过已经进入定居阶段,是标准的狩猎-采集模式。希卡茜认为他们已经在这个进化阶段停留了大概五十万年。”

奥莱点了点头。这些土著居民看上去已经很成熟了,作为前智能种族,他们正处在最适合提升的阶段。格莱蒂克的庇护种族们居然还没有把他们列为扈从、强迫他们服十万年的劳役,这简直是个奇迹。

现在,“奔驰号”上的人类和海豚又有了一项重要使命,而保密工作变得更加重要了。他把这人造物体放进自己的口袋,用手扶住俊雄的肩膀。

“好了,我们回飞船的路上慢慢谈。另外,你还有些其他事情需要考虑。”

“长官?”俊雄不解地抬头看着汤姆。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为一个将来可以在星际航行的种族命名的。要知道,海豚们正等着你为这件事写上一首歌呢。”

俊雄看着这位比自己年长的人类,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汤姆·奥莱脸上带着他那一贯的谜一般的神情。

奥莱朝积雨云扫视了一眼。有人把船上的救生机搬来了,将希卡茜放在里面。他朝后让了一步,向天空中那道帷幕微微地笑了笑。在这道幕布后面,有一场精彩的大戏正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