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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驱遣我们的想象

在原始社会里,文字还没有创造出来,却先有了歌谣一类的东西。这也就是文艺。

文字创造出来以后,人就用它把所见所闻所想所感的一切记录下来。一首歌谣,不但口头唱,还要刻呀,漆呀,把它保留在什么东西上(指使用纸和笔以前的时代而言)。这样,文艺和文字就并了家。后来纸和笔普遍地使用了,而且发明了印刷术。凡是需要记录下来的东西,要多少份就可以有多少份。于是所谓文艺,从外表说,就是一篇稿子、一部书,就是许多文字的集合体。

当然,现在还有许多文盲在唱着未经文字记录的歌谣,像原始社会里的人一样。这些歌谣只要记录下来,就是文字的集合体了。文艺的门类很多,不止歌谣一种。古今属于各种门类的文艺,我们所接触到的,可以说,没有一种不是文字的集合体。

文字是一道桥梁。这边的桥堍站着读者,那边的桥堍站着作者。通过了这一道桥梁,读者才和作者会面。不但会面,并且了解作者的心情,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

先就作者的方面说。文艺的创作绝不是随便取许多文字来集合在一起。作者着手创作,必然对于人生先有所见,先有所感。他把这些所见所感写出来,不作抽象的分析,而作具体的描写,不作刻板的记载,而作想象的安排。他准备写的不是普通的论说文、记叙文;他准备写的是文艺。他动手写,不但选择那些最适当的文字,让它们集合起来,还要审查那些写了下来的文字,看有没有应当修改或是增减的。总之,作者想做到的是:写下来的文字正好传达出他的所见所感。

现在就读者的方面说。读者看到的是写在纸面或者印在纸面的文字,但是看到文字并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要通过文字去接触作者的所见所感。

如果不识文字,那自然不必说了。即使识了文字,如果仅能按照字面解释,也接触不到作者的所见所感。王维的一首诗中有这样两句: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大家认其为佳句。如果单就字面解释,大漠上一缕孤烟是笔直的,长河背后一轮落日是圆圆的,这有什么意思呢?或者再提出疑问:大漠上也许有几处地方聚集着人,难道不会有几缕的炊烟吗?假使起了风,烟不就曲折了吗?落日固然是圆的,难道朝阳就不圆吗?这样地提问,似乎是在研究,在考察,可是也领会不到这两句诗的意思。要领会这两句诗,得睁开眼睛来看。看到的只是十个文字呀。不错,我该说得清楚一点:在想象中睁开眼睛来,看这十个文字所构成的一幅图画。这幅图画简单得很,景物只选四样,大漠、长河、孤烟、落日,传出北方旷远荒凉的印象。给“孤烟”加上个“直”字,见得没有一丝的风,当然也没有风声,于是更来了个静寂的印象。给“落日”加上个“圆”字,并不是说唯有“落日”才“圆”,而是说“落日”挂在地平线上的时候才见得“圆”。圆圆的一轮“落日”不声不响地衬托在“长河”的背后,这又是多么静寂的境界啊!一个“直”,一个“圆”,在图画方面说起来,都是简单的线条,和那旷远荒凉的大漠、长河、孤烟、落日正相配合,构成通体的一致。

像这样驱遣着想象来看,这一幅图画就显现在眼前了,同时也就接触了作者的意境。读者也许是到过北方的,本来觉得北方的景物旷远、荒凉、静寂,使人怅然凝望。现在读到这两句,领会着作者的意境,宛如听一个朋友说着自己也正要说的话,这是一种愉快。读者也许不曾到过北方,不知道北方的景物是怎样的。现在读到这两句,领会着作者的意境,想象中的眼界就因而扩大了;并且想想这意境多美,这也是一种愉快。假如死盯着文字而不能从文字看出一幅图画来,就感受不到这种愉快了。

上面说的不过是一个例子。这并不是说所有文艺作品都要看作一幅图画,才能够鉴赏。这一点必须弄清楚。

再来看另一些诗句。这是从高尔基的《海燕》里摘录出来的。

白蒙蒙的海面上,风在收集着阴云。在阴云和海的中间,得意扬扬地掠过了海燕……

……

海鸥在暴风雨前头哼着——哼着,在海面上窜着,愿意把自己对于暴风雨的恐惧藏到海底里去。

潜水鸟也在哼着——它们这些潜水鸟,够不上享受生活的战斗的快乐!轰击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畏缩地在崖岸底下躲藏着肥胖的身体……

只有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着白沫的海面上飞掠着。

……

——暴风雨!暴风雨快要爆发了!

勇猛的海燕,在闪电中间,在怒吼的海上,得意扬扬地飞掠着,这胜利的预言者叫了:

——让暴风雨来得厉害些吧!

如果单就字面解释,这些诗句说了一些鸟儿在暴风雨之前各自不同的情况,这有什么意思呢?或者进一步追问:当暴风雨将要到来的时候,人忧惧着生产方面的损失以及人事方面的阻障,不是更要感到不安吗?为什么抛开了人不说,却去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鸟儿?这样地问着,似乎是在研究,在考察,可是也领会不到这首诗的意思。

要领会这首诗,得在想象中生出一对翅膀来,而且展开这对翅膀,跟着海燕“在闪电中间,在怒吼的海上,得意扬扬地飞掠着”。这当儿,就仿佛看见了聚集的阴云,耀眼的闪电,以及汹涌的波浪,就仿佛听见了震耳的雷声,怒号的海啸。同时仿佛体会到,一场暴风雨之后,天地将被洗刷得格外清明,那时候在那格外清明的天地之间飞翔,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舒适愉快。“暴风雨有什么可怕呢?迎上前去吧!叫暴风雨快些来吧!让格外清明的天地快些出现吧!”这样的心情自然萌生出来了。回头来看看海鸥、潜水鸟、企鹅那些东西,它们苟安、怕事,只想躲避暴风雨,无异于不愿看见格外清明的天地。于是禁不住激昂地叫道:“让暴风雨来得厉害些吧!”

像这样驱遣着想象来看,这才接触到作者的意境。那意境是什么呢?就是不避“生活的战斗”。唯有迎上前去,才够得上“享受生活的战斗的快乐”。读者也许是海鸥、潜水鸟、企鹅似的人物,现在接触到作者的意境:感到海燕的快乐,因而改取海燕的态度,这是一种受用。读者也许本来就是海燕似的人物,现在接触到作者的意境,仿佛听见同伴的高兴的歌唱,因而把自己的态度把握得更坚定,这也是一种受用。假如死盯着文字而不能从文字领会作者的意境,就无从得到这种受用了。

我们鉴赏文艺,最大目的无非是接受美感的经验,得到人生的受用。要达到这个目的,不能够拘泥于文字。必须驱遣我们的想象,才能够通过文字,达到这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