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大仙
一
京城清明,未得细雨,天色微阴。礼部侍郎兰珏从小角门中踱出了府邸。
兰侍郎这几日颇躁得慌,科考将近,携着这个那个到他府中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但朝廷最近要清正吏治,御史台中的那些清流们写的弹劾奏折中,本本皆有他的大名。不外乎说他收受贿赂,弄巧钻营,贪赃枉法成性,以权谋私专精。倘若主持科考,必定会把那样这样对不起皇上和社稷的事情干尽,腐朽国家的根本,蛀蚀朝廷的大梁。
今上着人把其中几份淋漓尽致的折子略去人名,誊写一摞,送给兰珏,最上面压着一张朱砂笔题字——“朕信兰卿,定能为朝廷甄选贤才,办好今科”。
笔迹犀利,仍有一丝少年稚气可寻,是皇上亲笔。
兰珏捧着这叠纸,只觉得手腕疼。
弹劾折子上的这些罪状,大略地说,他都沾上了,但往细里说,又都夸大太过。
但凡穿上官袍,谁没有一点子这种事儿。即便那些自诩孤高的所谓清流,也不见得多么干净。
只是,拿到了这摞东西,本次科考,必定要清清寡寡,不可沾半点油腥了。
小皇上年不过十五,手段已渐露端倪,今后越来越要打叠精神。
兰侍郎把御批供上案头,右脑仁儿也开始疼。
钱财珍玩,络绎地送到眼跟前,却拿不得。退了,还要赔上许多小心,折却许多人情。
兰侍郎心中郁结,便换了便服,独自出门走走,散一散闷气。
出了长巷,兰珏瞥见街边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人,正直勾勾地看着兰府。
那人约二十来岁,身量颇高,瘦骨嶙峋,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破旧长衫,皮色黄黑,两腮凹着,眉头皱着,一双饿鹫般的眼紧瞅着兰大人的家门口。
兰大人觉得,这个人一定不是来给他送礼的。他立刻把做过的亏心事都想了一遍,没想到有哪件能和这人对上。
他又把自己早年干过的风流事都想了一遍,即便算上他十六岁干下的第一桩韵事,也跑不出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但那青年执着地望着兰府的身姿实在让兰大人瘆得慌,恰见对面街边走过三四个书生。这几人转头看见了那青年,顿时哂笑几声,低声议论了几句。
兰珏绕路过去,那几个书生走到一家茶肆外,正要彼此谦让入内,兰珏举步上前,拱了拱手:“几位兄台也是今科的试子么?”
几位书生与兰珏彼此寒暄一番,进了茶楼同桌共饮,闲话些科考之事。其中一个蓝衣书生道:“听闻今科有柳老太傅之孙参试,看来三甲已定下了一位,只有两个位置可争了。”
另一个青衫书生道:“吾有自知之明,只要能进三甲内,哪怕末名都知足了,前三之位万不敢想,随他是哪个能中。”
那蓝衣书生似笑非笑道:“只可惜我们不会投胎,姓不了柳和王,也没有万贯的财势,能迈得进兰侍郎府的门槛。”
兰珏顺着他的话道:“那位兰侍郎,说不定并非传言中那么势利,方才我就见侍郎府门口站着一位黑瘦的仁兄,看打扮不像有财有势。”
几位书生都笑了,蓝衣书生道:“曹兄,你看到的莫不是一个穿破灰衫儿的瘦高个,有些山野乡土气的?”
兰珏颔首:“是,是。”
蓝衣书生呵呵笑了两声:“他倒是想进侍郎府,只怕石头狮子都不让他进。看来曹兄真的是刚到京城,没听过该兄的大名。此人叫张屏,是西川郡来的试子,听说无父无母,城隍庙里长大,在乡绅捐助的义学中念书,居然被他考进了西川郡举荐进京的名录之内。只可惜因一桩事坏了名声,最可笑的是,竟在市集上摆摊卖面,丢尽我们读书人脸面。京中试子,就算和他同是西川郡来的,也没几个人与他往来。”
兰大人听得这人惨淡的身世,心中些微发虚,又不禁回顾回顾那些背地里干下的事。
应该没有让谁家破人亡过……兰大人不太肯定地琢磨。
那蓝衣书生见他愣神,接着道:“曹兄也觉得卖面之事匪夷所思?”
兰珏道:“的确是想不到竟去干这个。”
又一名褐衣书生便接着说,因为这张屏已经走投无路,据闻他刚到京城时,赁下一间破屋居住,屋主做米铺营生,觉得张屏忠厚老实,便不收他房钱,还周济他三餐,只让他在店铺内算账。那店主只有一个女儿,与张屏同在店中进出,店主有意招张屏做个入赘女婿。谁料他执意不肯,那女子还差点寻了短见。
兰珏道:“此事孰是孰非真不便说,固然屋主于张生有恩,但若张生不喜欢他家女儿,硬逼着娶也不大好。”
蓝衣书生道:“曹兄太厚道了,张屏是嫌那女子腿脚不太灵便,他念着自己倘有高中一日,有这么位夫人不体面罢了。那女子寻了自尽,他也没去探望。这事传得十分广,众人从此都鄙薄张屏为人,他的名声算是毁了。还有那好管闲事的,说他如果高中了,便把这件事捅到怀王面前去。只说他讥讽跛子,他今生就别想再有出头之日。”
兰珏含笑听着,怀王乃是今上的皇叔,手握兵马大权,暂摄朝政。怀王少年时,骑马摔断了腿,右腿微跛。
试子之间,向来倾轧严重,看来这张屏是触了什么人的晦气,有意借此打压他。
兰珏有意沉吟片刻,道:“或许,这位张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敢有家眷牵挂,也未可知。”
几位书生都又笑了:“看来曹兄爱看西山红叶生之流写的那些传奇话本,猜出江湖悬疑来了。”
与几位书生作别出了茶楼,兰珏慢慢踱回府,思忖要不要着人查查这个张屏的来历,又觉得这么做未免过分多疑。
他已不在兰府外的树下了,兰珏朝那棵树瞧了瞧,决定先等一等。
回到府中,兰珏随便问了问内府管事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管事的说,都是那些来送礼的人罢了,没什么可疑的。
这么一说,兰珏倒觉得可疑了。
他府上的门房一向谨慎,就算一只苍蝇在门前多绕几圈,他们都要揣测是否苍蝇腿上被刺客装了毒针,没道理留意不到张屏。
管事的又道:“老爷你出去的时候,我们在后面跟着,看见过一个穷书生在门前站着,特别留意了一下,估计是个送不起礼的穷酸,站了一时,他就走了。”
兰珏哦了一声,不再提此事。
科考临近,司部衙门平添许多公务,朝中又接连要办几件大事,怀王即将娶妃,太后快过寿辰,兰珏连接几天忙到天黑才回府。
这天傍晚,他回府稍早,脱去官服,又换上一件半旧衣衫,踱出了府。
街道上,来来往往多是儒巾长衫,一派临考气象。兰珏绕到一条小街口,一面老墙下,四根竹竿挑着个简陋的棚子,炉灶在棚下升腾着迷离的白烟。
一个瘦削的青年正掀开锅盖,拿着一把大铁勺在锅中搅拌,灰布长衫外系着一条破围裙,好像从鬼故事中爬出来的孤魂。
兰珏走到摊前:“摊主,一碗面。”
青年掀起眼皮:“只有素面了。”
兰珏向那摊位上一扫,只见案桌上放着一个浅篓,里面分明还睡着四五枚鸡蛋。
“再加一颗荷包蛋罢,煮老一些。”
青年嗯了一声,一脸很不想加蛋的模样,但没多说什么。
一旁的矮桌都空空如也,可见这面摊的生意并不算好。兰珏随便在一张桌边坐下,桌上放着醋壶、辣椒碟儿,还有一个小碟中放了几头糖蒜。
兰珏道:“摊主是西北一带的人罢,那里吃面好放醋,京城倒是少有这种吃法。”
青年嗯了一声,抓了把面粉撒在案板上:“西川郡南池县人。”
兰珏微微笑了笑:“南池县,可是产大叶茶的地方?听说那茶搁在牛乳中煮了加盐巴最好喝,早先一些胡人爱的喝法。”
青年抡着一根擀面杖埋头擀面,干巴巴道:“那边冬天冷,风比刀硬,喝这种胡茶能御寒。最冷的时候,还要再加两滴酒。”
兰珏道:“对,西边的酒,也烈得好,不像京城的,只管香绵了。”
青年没接话,埋头切面,刀在案板上咚咚作响。
面刚下锅,一个书生匆匆撞到摊前,一迭声叫:“我的张屏兄呦,你怎么还卖面呢?早说了今天有好事介绍给你,赶紧收拾回去,再有半个时辰,人家就到了。”
张屏抓起青菜丝下到锅里,在围裙上擦擦手:“正好先卖完这一份。”
那书生哎呀叹了一声:“你就是连半文钱也舍不得少挣。”
张屏慢吞吞道:“不挣,就没得吃。”
书生唉声叹气地拖了一张小板凳坐下:“你要是因这几文钱,让真正大好的生计飞了,才叫得不偿失。”
兰珏在一旁瞧着,待那书生坐定,与他搭话道:“这位仁兄……”
那书生一副喜好结交的模样,立刻拱了拱手:“承蒙垂问,小弟陈筹,敢问兄台贵姓,可也是今科试子?”
兰珏含笑道:“正是,小弟曹玉,是南郡来的,刚到京城不久。”
兰大人其实已不算年轻了,但自恃保养得当,朝中同僚亦常赞他翩翩好似二八年少,故而与这些小后生论交攀谈,自称一声小弟,老脸不红大气不喘。
陈筹果然毫不生疑,兴兴头头道:“真是巧遇,不知曹兄在何处居住。小弟与这位张兄是西川郡的试子,日后多多亲近,讨论些文章道理。”
兰珏讶然地道:“啊?原来这位摊主兄竟也是试子么?”
陈筹顿了顿,望向张屏,露出惭愧慌乱的神色:“啊……是,是……张兄他家中贫困,权且为之,其实他学问很好,我们西川试选,他考了第三名,有些人时常诽谤他,曹兄不要听信。”
兰珏道:“士农工商,都是社稷的根本,本无高低贵贱。听说朝中的大员们,早年未发迹时,亦有过临街卖字,破庙存身之事。卖面与卖字,有什么差别?许多人都写得一手好字,却不能像张兄这样,做得一手好面。”
兰珏说这话,多半出自真心,因为早年临街卖字的人中,就有他。兰侍郎年轻的时候苦过,特别能体恤这些穷苦的小青年们。可惜现在大都说他势利,实在是世人的误解。
陈筹又笑起来:“是了是了,曹兄这才是真正道地的见解,可惜不是人人都像曹兄这么通情达理。”
兰珏更加通情达理地说:“就连庙里的神仙还有人骂,何况我等凡夫。说便任他说,做就由我做,所谓各人顾各人。”
陈筹搓着手连连点头:“曹兄说得太好了!”见张屏端着热腾腾的面碗过来,侧身让开路,“可惜今天小弟与张兄有要事,不能与曹兄尽情畅谈,曹兄要得空,就去小耗子巷,我和张兄就在最里头门朝北那小院里住。”
兰珏颔首,挑起一筷子面,自然不会入口。
陈筹站起身,搓搓手:“张兄,时辰真的不早了,要不然我先去等着,就是巷口朝东那家茶楼里头,二楼包间儿已经订下了。你回去之后换换衣裳就赶紧过去。”
张屏埋头收菜板,应了一声。
陈筹又歉然向兰珏道:“曹兄,对不住,真不是催你的意思,你慢慢吃,我先走一步了,你要是觉得这面好,以后多光顾光顾张兄的生意……”连声道了别,走了。
兰珏起身相送,坐下时假装没留意,啪的一声,将面碗扫落,汤面泼了一地,连面碗也碎了,那枚荷包蛋沾着泥污,躺在残汤碗渣上。
兰珏叹了口气:“怎么就手滑了,糟蹋了张兄的好面,连带打了你的碗,实在惭愧。”从袖中取出钱袋,随便抓了一把铜板丢在桌上。
张屏面无表情地走到桌边,垂眼看地面,缓缓蹲下身,捡起那颗荷包蛋。
他托着荷包蛋,走到放净水的木桶边,舀了一瓢水,将蛋仔细洗净,放进一个碗中,拿了扫帚,把面和碎瓷扫进簸箕。
兰珏正要离开,张屏端着簸箕起身,忽然道:“兰大人,这碗面里没有毒。”
兰珏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暮色之中,张屏拄着扫帚站着,如同荒野坟头边,一棵孤独的酸枣树,带着幽幽的苍茫,直视着兰珏。
“兰大人,我去你家门口,不是跟你有仇。你家门房吃了我的面,没给钱,我那天是去要账。”
兰珏沉默地站了半晌,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看见了你?”
张屏道:“兰大人看得见我,我就看得见你。”
兰珏再问:“你又怎么猜得到我是谁?”
张屏道:“兰大人最近被弹劾了,不敢收礼。你穿着家常衣服从兰府出来,又不像家丁管事。”
兰珏愣了一愣,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想笑:“你那天既然猜到了我是谁,为什么不把这事和我说?”
张屏垂下眼皮:“本来也没多大的事,一点小钱,是我跟门房的账目,与兰大人无关。再说,我要因为这点事,告诉了兰大人,他们不忿,也要修理修理我,我做的是小买卖。”
兰珏扬起了眉,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张屏放下簸箕,又回到桌边,从桌面上拿了八枚铜板:“面三文,碗六文钱一个,旧的,算五文。”
手指瘦而长,声音板板正正。
兰珏看着他把钱收进衣袋,道:“我刚才来的时候,你只肯卖给我素面,就是料定了我不会吃你的面?”
张屏没有回话,拿着抹布擦拭桌面。
兰珏袖手站在旁侧,不由得想,这件事,算是桩笑话,因此却见识到今科的试子中一个有趣的后生,倒也不坏。
每次科考,是天下求功名的读书人的头等大事,也是朝中诸官的一件趣事。尤其是像兰大人这种凭借科举晋身的官儿,用林中老鸟的双眼看着这些拼命想挤进林子的青涩小雏们,揣度着他们的将来,有一种过来人的怡然。
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人,兰大人对自己的眼光尚有几分把握。
看这张屏的言行举止,倘若能榜上有名,进了朝廷,清正廉洁的党林中,会发出一根峥嵘的新杈吧。
他笑了笑,转身离去,临行前道:“也罢,这场误会,的确是我一时多心。你叫张屏?若是在学问上也像你的眼神这般好,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你就能与本官同殿为臣。在此之前,如有机会,我再来尝尝你的面。”
张屏堆好板凳,兰珏的身影已转过街角,余下一抹长长的背影,在旧砖墙上拖曳而过。
张屏收起棚子,推起板车,往家中行去。
二
回到住处,张屏捣腾了一下泡糖蒜的缸子,草草洗了把脸,换上唯一一件还算周正的长衫,到了巷口外的吉庆茶馆。
陈筹正在茶馆内楼梯口处打转,一见他立刻扑过来:“我的个张老板,你可算来了,人家两个真老板都已经到了,上面茶都沏好了,赶紧的!”
一把拖了张屏上楼,进了二楼最里面的小包间。
包间内,茶博士正在上茶,一男一女坐在桌边,男的约莫五十岁左右,面圆身宽,一脸和气,女子看面相不到四旬,大方脸盘儿,粉涂得煞白,耳边荡着一对镶玉的大金坠子,两道倒竖的柳眉平添精干。
陈筹向这两人躬身赔笑道:“金老爷金夫人,抱歉得紧,张兄他一时耽搁,怠慢了二位,我代他赔个不是。”一面又向张屏道,“这位金老爷,就是赫赫有名的来喜班班主,赶紧见过。”
金老爷站起身呵呵笑道:“不敢不敢,做戏班子的,比不得你们读书人斯文。”
张屏顿时知道了,陈筹介绍的这笔好生意是什么。
京城物价极高,赁屋备考开销巨大,家境不富裕的试子们大都要寻些门径赚点补贴。
这门径又分为几等。
第一等,卖诗卖赋;第二等,卖字卖画。这两等都是抢着做的,但要有些才名的方能做得来,做得好了,这一点点虚名飘进朝廷中,有那么两句诗赋几张字画被考官提前留意到,对科试大有帮助。
做不好一二等的,就只能去第三等中默默地寻些门径了,每届会试前,京城的书坊中,总会多出许多时新的话本,暗格之内,崭新的春宫活色生香,京城的各大戏班,月月都能上演新戏,勾栏里的姐儿们,传唱着各色有情有趣的香艳小诗。
张屏知道,陈筹新近就揽了一个写戏的活计,在写一出情戏,讲一个在秋日里偶发春情的小姐如何与一个书生私奔,却又被某将军抢去做妾,生下两个娃之后再遇书生,不知道该不该抛下孩子再和书生私奔的苦情故事。
张屏还曾告诉过陈筹,夜半翻墙的时候要留意哪些细节,用什么方法可以翻得更快。
张屏很是感激陈筹帮忙找活的好意,但张屏做事,素来以事实为本,在情事上,他暂时无本可参,不能毫无根据地胡编乱造,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合适。
厮见完毕,入座后,金老爷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他的戏班最近想赶着排一出新戏,急需找人写个本子。
金老爷说:“一定要快!够快!还要够劲!”双眼灼灼发光,张屏猜测了他大概是要哪种的够劲,诚恳地说:“在下,不……”
陈筹眼明手快地一把按住他,把他的话头截住:“金老爷要的这出戏,我敢用人头担保,张屏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一向最擅长这个,有时候我晚上睡不着,找他给我讲个故事,他和我说的那些事儿,让我连着三个晚上都不敢合眼!”
金老爷一拍大腿:“好极好极!张公子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就是要这样得劲的,把庆圆班那帮孙子们的台子挤塌!”
金夫人嗑着瓜子儿,眯着眼向张屏笑:“张公子,如果你写的这出戏能红过庆圆班的那一出,你就是能比过西山红叶生的才子,这回科举,保不准能中个状元!”
张屏冷静地说:“西山红叶生自《边塞烽火》之后的几本书都是伪作,据在下揣测,此人应该早已亡故。”
西山红叶生乃本朝传奇话本的第一人,据说他写的传奇,连皇上和怀王都爱看,当今太后读他的成名作《乱世盗侠》时,看到魏昌公主为了侠盗殉情一节,曾经泣不成声。此人的身份一直是谜,数年之前,写完《边塞烽火》之后,就声称封笔,从此隐匿江湖。
金老爷道:“西山红叶生肯定早就死了,大家都明白,庆圆班的那帮孙子也知道,所以才明目张胆发死人财,他奶奶的不是玩意儿!”
来喜班和庆圆班算是京城中两个比较出类拔萃的戏班,一直互相竞争,挖角抢戏各展手段。
金老板收到消息,庆圆班要把西山红叶生的《乱世侠盗》中,侠盗与公主的一段情编成一出新戏,近日开演。
这段情可是看哭过太后的,来喜班深深感到了威胁,所以他们也要赶一出新戏,压倒庆圆班。
“咱们肯定要整个狠的,要不然压不住他!”金老板咬牙切齿道,“要是可着劲儿地找狠段子,其实有得是,就是谁都不敢改,才子佳人戏,现成的礼部兰大人搞上他那先夫人的事儿,寡嫂和小叔,比如怀……”
金夫人赶紧青着脸咳嗽两声,截住金老爷的话头:“所以我们思来想去,选了个现成的段子,张公子你照着写就行。不过,还有个事儿,要先说在前头……”金夫人面有难色,“公子你知道,西山红叶生名声摆着,世人庸俗,我们也不得不……”
陈筹咳了一声:“张兄,是这样,金老爷他们对外说这出戏是东湖居士写的,就是马廉那小子,他已经收了钱答应了,你看……”
马廉也是今科试子,蜀郡人士,却是难得的靠写戏文混出了名声,如今已进了诗赋一列,曾公然斥责张屏不配为读书人,与张屏这等人同为试子深感耻辱。
张屏平板板道:“对此事我无所谓,只要马兄同意……”
金老爷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笑道:“张公子真是个大方人,那就这么定了!我们选的那个段子,是个带鬼怪的。这年头,就得来点神神鬼鬼的才够带劲,他有侠盗与公主,我们有小姐和大仙!”
陈筹一拍巴掌:“看,张兄,我就说你合适,鬼故事,你最拿手。我这种胆小的若写这种戏,写个开头,自己先吓死了。”
张屏道:“我一向以为,世上并无鬼魂。”
陈筹赶紧拉他袖子,幸而金老爷和金夫人并没有在意,也可能是觉得找个不信鬼的才敢大胆地写鬼戏,继续兴致勃勃地和张屏说戏。
金夫人道:“张公子,鬼怪这种东西,其实还是有的,因为我给你说的这个事儿,就是件真事。一二十年前,我娘家的表妹,被一个黄鼠狼精迷了……”
五月初一,兰珏手上有一件紧急公务要到刑部去查旧档。
他亲自坐轿到了刑部,刚进门,就看见几个捕快押着两个人推搡着往另一边去,兰大人觉得,这两个人犯有点眼熟。
一个好像是张屏,另一个貌似是陈筹……
他问身边的刘典吏:“这是又有了什么案子?”
刘典吏道:“案子还没审,具体下官也不清楚,听说是其中一个张姓书生意图谋害某个戏班的班主。”
想不到没过一个月,这张屏居然犯了命案,兰珏微有些意外,他随口再问了问,到底怎么谋害的。
刘典史也不大清楚,只模棱两可地说,应该是用了凶器,那班主现在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不知道活不活得过来,如果没挺过来,这个案子就是真正的命案了。
这么说着,就走到了务政殿前,刑部侍郎王砚在门口相迎,向兰珏拱手道:“兰大人,稀客稀客。今天有什么紧要公干,居然亲自过来?”
兰珏还礼道:“还不就是封赏刘知荟之事,吏部说户部的档归他们,就把刑部查档之事丢到我们礼部头上。虽然是个循例的事儿,如果随便派个文吏来做,又显得怠慢刘大人,所以我就亲自过来一趟,劳烦墨闻兄你帮我开一回卷宗了。”
雍朝例制,凡有官员升迁封赏,都要查核履历出身。近日,中书舍人刘知荟擢升为御史中丞,另获赐封赏若干。拟升和拟赏的文书先下到吏部和礼部,待提查档案,确定刘大人身世清白,不是罪籍后代蒙混入朝,方可以正式升赏。
兰珏觉得这个规矩有些多余,初得功名或者有大升迁的时候查一查就罢了,这么每升必查,最后反倒成了一种形式,那些升得快的官员,其履历吏部和礼部都能倒背,实在没有必要。
但兰珏不是个爱提意见的人,在礼部做,讲究的是以和为贵,意见留给谏官们去提,他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王砚笑道:“我料着就是此事,不过同级司部调研刑档要尚书大人的批字,我也不能擅开。可巧我们陶大人今天好不容易撞到了一宗命案,恐怕你要等他审完这一堂。”
正说着,外面咚咚鼓声响。王砚挤挤眼:“看罢,尚书大人已经要升堂了。这一回可有得审,我这里有刚沏好的茶,佩之你权且喝着在此坐坐,我先失陪一阵,陶大人审案,我们要在一旁聆听学习。”
兰珏在心里笑了。刑部尚书陶周风是他岳丈柳羡的门生,一个地道的清官,地道的好人,个性温吞,有些学究气,如果搁在户部、翰林院这样的地方,任他温和地和着稀泥,定然是个好官,可他偏偏是刑部尚书。
据说陶大人做刑部尚书是柳羡临终前的遗愿,兰珏疑心是岳丈临终前吐字不清,致使门生们把“陶周风只可入闲部”听成了“刑部”。当时先帝也已病入膏肓,手一抖就批了,陶周风便做了刑部尚书。
几年下来,刑部血淋淋的案子少了很多,要么悬而未断,要么被大理寺提调审理了。陶大人在奏折中欣欣然地写:“近日又有一案,盖因争产而致,臣以圣人之言,先帝与皇上之仁厚劝化之,案犯痛悔流泪,可见盛世之朝,嗜血之人亦可教矣……”
其时皇上还未亲政,怀王与云棠等几位辅政大臣都看了这封奏折后,转呈皇上,由中书令代皇上批复道:“案犯是谁,判处何刑?”
陶大人回奏道:“案犯开审之前便已认罪,乃死者幼子,实为死者小妾偷情所生。身世不清,又被魔障迷去心窍,做此恶行,着实堪怜,臣提笔欲判斩立决时,不禁泪盈于眶,若心存圣人教化,何至于此,呜呼……”
未几,奏折批复,龙飞凤舞一行朱字:“呜呼,弑父凶徒,十恶不赦,不杀他圣人也流泪,立斩!”
陶大人含泪判了杀父犯斩立决,没过多久,他又上书奏请在天牢之外种垂柳,栽菊花,使十恶不赦的罪犯聆听落雨声,鸟雀鸣,感悟世间大爱,还要刻印劝善小册,分发给天牢案犯人手一册,教化众生。
怀王和云棠王宣等几位辅政大臣忍了陶周风很久,但谁都不愿意落下个违背先帝和柳老太傅遗愿的话柄,都在咬牙等着皇上亲政之后收拾他。陶大人可能也隐约感到了这个苗头,皇上亲政后的这些时日,一直在抖擞精神,拼命办案,每案都由他亲自坐堂,让下属的官员们旁听,替他参详拿主意。
刑部的下属官员,背后管陶大人叫“陶善人”,王砚更是没少听其父王宣抱怨陶周风,不免对他不大尊敬。
兰珏道:“我刚进来时,看见捕快拿住了两个书生,像是今科试子的模样,就是要审的这个案子的疑犯罢?可惜,你们刑部办案,我不大好去听。”
王砚扬眉道:“你要想听我就捎带上你呗,并不是什么关系到朝廷的案子,听也无妨。陶大人不计较这个。而且这两人貌似真的是今科的试子,你听听也好。”
兰珏笑道:“那我就去听听,当了这么多年官,升堂审案还真没见过多少。”
王砚引着他从小径抄侧门到了刑部大堂,堂上已然开审,兰珏站在屏风后,只见陶大人端坐案前,一脸心痛地问:“你们两个身为今科的试子,既读圣人书,怎么还会行凶啊?”
陈筹带着哭腔颤声道:“大人,学生冤枉!昨夜学生两人在家中睡觉,哪里也没去,更没有去谋害金老爷!”
陶大人叹息道:“如果不是你们干的,为什么那金李氏一口咬定是你们呢?”
陈筹高声道:“不能她说是学生,那就是学生做的,请大人明鉴,的确不是我们!”
陶大人道:“说话的这位疑犯,你是不是叫陈筹?据金李氏说,的确不是你们做的,她说的是,你身边的张屏是主谋,你大概就是个帮凶吧……”
陈筹颤声道:“学生也不是帮凶!张屏更不是主谋!昨天我们两个都在家里睡觉,怎么可能跑到城西去杀金老爷!”
陶大人再叹了口气:“你说,你们两个都在家里睡觉,你们是睡一个屋,还是两个屋?如果是一个屋,是睡一张床,还是两张床?如果是睡一张床,你们哪个睡里,哪个睡外?睡觉是深是浅?能不能保证你出去了,他就会醒,他出去了,你就会醒?”
陈筹抖抖索索道:“禀大人,学生和张屏一个睡西厢一个睡东厢,但是我们外头那家养了一条狗,晚上只要有脚步声它就叫,昨晚它没叫过,大人不信可以传邻居来问话!”
陶大人沉吟片刻,道:“狗叫了没有,本官自会查询……”
旁侧站着的孔郎中偷偷对书令耳语几句,书令再向陶大人耳语几句,陶大人接着说:“就算狗没叫,也不意味什么。本官知道,世上有一种药,名曰迷魂药,又名蒙汗散,混在肉包馅中,与狗食之,狗昏睡,便不吠……”
书令再对陶大人耳语几句,陶大人再道:“且此药,迷狗之前,可先迷人。即是说,你睡着,他可能醒着,反之亦然。”
陈筹顿时急了:“大人,凡事要讲证据,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学生或张屏有迷魂药?”
陶大人沉默了一下,道:“亦无证据可证明,你们没有。”
兰珏在屏风后几乎失笑,书令咳了一声,插话道:“大人,不如先传金李氏。”
陶大人慢吞吞一拍惊堂木:“传金李氏。”
兰珏从屏风的缝隙中看那张屏,只见他一直一言不发地站着,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倒和这刑部大堂十分合衬,兰珏都不由在心里想——
到底是不是他?
少顷,一个半老妇人进了公堂,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求青天大老爷做主,这个叫张屏的谋害我相公,民妇险些就做了寡妇了啊啊啊……大人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啊啊啊……”
陶大人温声道:“金李氏啊,杀人不是一项小罪过,万一误判,两个未来的朝廷栋梁可能就会折在公堂上了。你夫君金礼发是半夜遇袭,你为什么一口咬定罪犯乃张屏?可有人证物证?夜色昏暗,那证人看清楚了吗?”
金李氏擤了把鼻涕:“禀大老爷,我夫君一向为人和善,从没得罪过什么人,戏班上下,左右邻里都能作证。唯独前些时日,这个陈筹举荐了张屏给我们班子写个本子,不能演,没按原定的钱数给他。他就怀恨在心,对我夫君痛下毒手……”
金李氏攥着手绢,一边哭,一边说,前天夜里她夫君金礼发吃坏了肚子,连跑茅厕,约莫三更时分,金礼发又去茅厕,她在屋中听见一声惨呼,跑到茅厕,就看见金礼发坠在厕坑中,捞上来后人昏了,还以为是熏的,待到打水洗涮,才发现胸前伤口,好在伤口在靠肩窝的地方,并未丧命。但伤口进了秽物,加之失血过多,至今昏迷不醒,半只脚在阎王殿里。
陶大人感慨地说:“看来凶徒是预先埋伏在茅厕内,待金礼发进入后行凶。在污秽不堪之地潜藏良久,这个凶手很隐忍啊。”
捕快又带上戏班的一名学徒小五对证,小五道,当时他正被师父罚在大树下扎马步,听到金礼发惨呼之后,他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但月光下看不大清,只记得身形瘦高。
堂下捕头禀报道,已着人验看过金礼发的伤口,凶器应该是一把尖长的刀。金李氏说,目前只与书生张屏有怨,捕快们就去查张屏,发现他面摊上换了一把新刀,据面摊的老吃客说,之前的确有一把削蔬果皮的尖长菜刀。
捕快们再去搜查张屏的家,发现屋内有一件内衫,一条旧裤,隐有异臭。
陶大人半闭起眼睛:“也就是说,疑犯张屏,可能在持刀行凶后,将凶器与染血的外衫遗弃,但没染血的衣服,却因为他埋伏在茅厕内许久,而留下了成为线索的气息……唉,张屏,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何辩解?”
张屏抬起眼皮,慢吞吞地道:“大人,学生以为,这几项皆不算实在证据。且,金夫人的话并不完全属实。他们不是没给学生原本答应的钱数,而是根本没给钱。那戏并非不能演,金老爷的戏班已经排上了。”
陶大人眯眼道:“倘若如你所说,你岂非更有谋害金礼发的理由?”
张屏道:“禀大人,学生的菜刀,案发前两日便丢了,有人可以作证。”
陈筹在一旁点头:“对对,去面摊的老主顾应该知道,新刀是张屏托我在黄铁匠那里买的,他也能作证。张屏腌了卖的一缸鸭蛋臭了几个,就自己吃了,我也吃了两个,和我们住一个院的邓岳曹琴他们几个也都吃了,都能作证。张屏吃完还捣腾那个鸭蛋缸,还有糖蒜缸,衣裳能不臭么……再说,张屏没去过金老爷家,众所周知,金老爷跟戏班一起住,来喜班排戏练功往往都是通宵,张屏怎么能如此顺利地进入院子,到茅厕害了金老爷,再顺利出来?”
那小五直着喉咙道:“因为你是那张屏的帮凶!禀尚书大老爷,这个陈筹常到我们那边走动,他还喜欢过我们班子的香荷姐,一定就是他给张屏指了路!”
陈筹声音蓦然也大了:“你含血喷人……”
小五连声嚷:“就是你就是你!”加上金李氏的哭声,捕快的喝止声,公堂上乱成一团。兰珏在屏风后揉了揉额角。
黄色,眼前全是黄色……
金礼发在恍惚中昏乱地挣扎。
黄色淡去,鼻端嗅到浅淡的清香,春天,满山遍野开着野花的时候,风里总是这个味儿。
他就走在山野中,草地里的泥土被露水浸透了,鞋底鞋帮都糊上了湿泥。
他匆匆地走,因为他要赶紧去……
太阳光迎面照进眼里,他眯起眼,隐约地,他看见……
他想抬手挡住光,想看分明,他张了张嘴……
那是……那是……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
砰!陶大人一拍惊堂木:“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他瞧着堂下两个本该前程无限的年轻人,遗憾地摇头,“本部堂也想相信你们的辩解,但着实牵强,这几项证供单看固然似有不足,但为何偏偏都让你赶上了,偏偏你又与金礼发夫妇有隙,本部堂不得不……”
旁侧,一个小吏匆匆自屏风后绕出,向孔郎中耳语几句,孔郎中急忙上前一步道:“尚书大人请且慢,卑职有新案情禀报,那金礼发刚刚在昏迷中呓语,可能是本案的线索。”
陶大人道:“唔?他说了甚?”
孔郎中的神色有些古怪:“那金礼发不断在说三个字——黄大仙。”
陶大人皱眉:“黄大仙,就是民间传闻中,成精的黄鼠狼?这与本案有什么关系?”
堂下,张屏沉声道:“大人,黄大仙与金班主让学生写的戏文有关。金夫人说,一二十年前,她的一位表妹突然暴毙,当时,众人都以为她的死因是被成精的黄鼠狼吸了魂魄。金夫人让学生把此事改做一出戏,但说黄鼠狼有些不雅,让学生换成狐狸。”
陶大人沉吟片刻,满脸了然:“本部堂明白了,是不是你没有按照金班主的要求改,致使他昏迷之中仍心怀耿耿?黄大仙三字,就是用来代指你。张屏啊,目前看来,所有证供都对你很不利。你还有何辩解?”
张屏又垂下了眼皮:“学生无话可说。”
金夫人猛叩首:“请大人速速结案,为民妇的夫君申冤!”
陶大人捋须,摇首,叹气,王砚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大人,卑职以为,此案仍疑点甚多,不如再盘查一两日,说不定能有更实在的证据。”
陶大人微微颔首:“也罢,今日就权且退堂,金李氏,你放心,本部堂定然会给你一个公道。”
着人将张屏暂时收押进大牢,陈筹是从犯的证据不足,当堂释放,金李氏哭哭啼啼地和戏班的人走了。
陶大人整衣退堂,兰珏趁机上前说明了来意,拿到陶大人的批复,去卷宗库查档。
虽然这次盘查只是走一走形式,也不能马虎,待天近傍晚,兰珏才出了卷宗库,去知会王砚查档结果。
兰珏坐在书案边写查档录纪,王砚在一旁盯着一碗茶水揉太阳穴。
兰珏不由笑道:“王侍郎为何连连叹气?”
王砚有气无力道:“唉,与众同僚一道陪尚书大人聊了一下午案情,头疼。”
兰珏蘸了蘸墨:“尚书大人似已断定那张屏就是罪犯,怎的还要你头疼?”
王砚道:“我们这位陶大人一向小心谨慎,怜才惜弱,他也怕自己断错了案,所以犹豫不肯决。”
兰珏没说什么,今天陶尚书对案件的审断实在令他大开眼界,可怜那张屏居然撞在了其手里,不知道会不会变成菜市口又一抹倒霉催的野魂。
王砚呷了口茶:“我觉得,这宗案子,另有蹊跷,凶手未必是那个张屏。”
兰珏依然未接话,待他写完录纪,墨迹干透,王砚盖印收归档部,忽而道:“佩之,晚上有空无?”
兰珏道:“回司部归档后就没事了,莫不是墨闻想请我吃饭?”
王砚袖着手笑道:“比吃饭还好,听一出新戏,去不去?”
兰珏道:“王侍郎,你若是要查今天这宗案子,我去有些不合规矩。”
王砚道:“说得跟你兰侍郎多么规矩一样,放心罢,我一定不会给你找麻烦,只求你帮我个忙,晚上这出戏,我请,但,能否在你府中唱?”
三
夜晚,兰侍郎府的水榭悬罗披纱,灯火明亮,微风袭帘,天然幽凉,临时搭就的台子上,一个书生正拉着小姐缠缠绵绵地唱:“我的好姐姐呀,这几日想你想断了肠,茶不思来饭不香,亭阁上日日将你望,不知你可曾把我想……”
兰珏的后槽牙发酸,王砚摇着扇子道:“哎呀,真是个听曲儿的好地方。”
女婢躬身添茶,兰珏目光扫向不远处,瞥见廊柱后露出一角衣料。
兰珏沉声道:“出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僵硬地从柱子后转出来,垂下头:“爹爹。”再向王砚行礼。
王砚笑道:“许久不到府中拜会,令郎又长高了不少。我记得,名字是叫兰徽吧,来,来,到这边听戏。”
兰徽喜悦地抬头,瞄见兰珏的脸色,又赶紧耷下眼。
兰珏缓声道:“你现在年纪还小,看这种男欢女爱的戏尚不合适,回房去温书,入更就睡罢。”
兰徽嗯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挪了挪,兰珏又道:“晚饭吃了么?”
兰徽小声道:“吃了。”又抬眼看兰珏,“爹爹,大舅舅说,端午节让我过去吃粽子。”
兰珏道:“那你就过去吧,你桐表哥今年科考,爹爹要回避,就不和你一道去了。”
兰徽再嗯了一声,向兰珏和王砚各行个礼,被管事引着回房了。
王砚嗤笑道:“佩之,你管儿子也忒紧了吧,令郎今年都七八岁了,看看戏怎么了,我家那三个野猴子,打记事起就跟着他们祖母看戏,什么没看过。成天上蹿下跳的,就差把院墙给我拆了,的确不像令郎这么斯文。”
兰珏端起茶盏拨了拨浮叶:“我从没管过他看戏,但这么个班子,这么出野戏,难道你会请回府里给令郎们听?”
王砚拱了拱手:“算我错了,这次实在对不起兰侍郎,倘若此案另有转机,在下一定重谢。”
这么说着,台上那出戏已经唱完了,一个小厮到座位前打千儿道:“小的请兰大人和这位老爷安,不知道方才的小戏两位大老爷是否入眼?另禀二位,下一出是《月下私会》。”
兰珏皱了皱眉:“方才这出戏委实一般,下一出不用唱了,拿戏名册来,再另点罢。”
小厮诚惶诚恐地退下,片刻后,与一位中年汉子一道过来,那汉子是唱小丑的,脸上已经上了妆,抹着一个雪白的鼻子,捧上戏名册,恭敬地道:“二位老爷如果不喜欢文戏,小的们再唱一出武戏。”
兰珏慢慢地翻戏名册:“我倒是喜欢听文戏,晚上听武戏太闹。但,都是才子佳人,听得腻了,有没有新鲜些的?”
那汉子赶紧点头:“有,有!不知大人爱听神怪戏么?有一出《古井娘子》,是书生与一个水鬼的,再有一出《仙女怨》,是说牛郎与织女,还有一出《魅娘》,是狐仙……”
兰珏道:“想来也是女狐仙了,书生遇着女狐仙,还是有些老套,有没有再新鲜些的,像是小姐遇见男狐仙……”
汉子的神色闪烁了一下,支吾道:“有倒是有一出,只是……”
兰珏挑起眉:“莫不是在我府中不方便唱?”
汉子连忙道:“岂敢岂敢,能到兰大人府中唱戏,是小的们几辈子的福分。只是,这是一出新戏,册子上都还没写,刚排了几天,怕词儿生,唱得不好,大人怪。”
王砚在一旁道:“不怪,不怪,有新戏听就行。”
兰珏合上戏名册:“唱来听听罢,即便唱错了也无妨。”
汉子连连点头应着,带着小厮退下。
过了不多久,戏将开始,这出戏叫做《狐郎》,王砚道:“狐郎狐郎,本该叫做黄鼠狼。”
台上,一个小姐妆扮的女子斜卧在榻上,握着一把团扇,幽幽地唱:“又是一年春到了,满园的春花春意闹,我眼望着春色意倦倦,端起那菱花镜,镜中人不曾有一点春色在眉梢……”
兰珏的牙又开始酸了,那张屏长得木愣愣的,竟能把一段少女思春之情写得如斯活泼,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戏中少女名叫玉蝶,她思盼春情,去庙中烧香,殿上的神像突然开口说话:“……我本是天庭一散仙,偶尔下界到凡间,见你心诚志念坚,便许你一段好姻缘,就在三更夜半的后花园……”
玉蝶回到家后,暗自思量:“一个木雕泥塑的像,言语这般不端庄,只怕世上本无仙,有人装神弄鬼把我骗。”
王砚道:“这女子怎的突然精明了,戏没法唱了吧。”
他话刚说完,戏台上玉蝶突然唱词一变:“我这样想,实在是不应当,神仙都有普救众生的好心肠,即已将我来点化,我怎能不去会会那天赐的如意郎……”
于是玉蝶就去了后花园,遇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子,浑身异常香,玉蝶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被这香气迷得酥麻麻,便委身于那男子。
一场欢好后,玉蝶回到闺房,又开始唱:“静下心,细思量,不觉浑身冰凉,人鬼到底未定,真假竟不分明,那香竟似迷魂汤,让我不由得把清白葬,我到底……”
帘子后,探出一颗头,低声道:“错了,错了……”
兰珏抬手命停戏,唤过戏班的人道:“为什么说错了?”
白鼻子汉子吞吐半晌,支支吾吾道:“大人,实不相瞒,这戏后来改过,我们班主说,第一遍写砸了,又着人修了,刚刚唱错了词,唱成没改过的,小的们该死!”
兰珏道:“之前玉蝶从庙里回来的第一段也唱错了,唱成了旧词,后来的一段与戏一开始的唱段才是新修的词,对否?”
白鼻子汉子匍匐在地:“对,对……”
兰珏早已看出,那玉蝶一直举在手里的团扇上糊着词稿,恐怕是一时糊错成了旧稿,才唱错了,他含笑道:“罢了,本来就是我硬要你们唱,有些强人所难,错了没什么,接着唱吧。”
白鼻子汉子谢恩离去,台上的玉蝶换了一把团扇,重新开始唱,曲调还是方才的曲调,词却完全变了。
“静下心,细思量,想来想去都是我的郎。胡郎啊,你定然是仙,才会把我的心儿牵,胡郎啊,我巴不得明日白昼立刻成黑夜,再把你见……”
玉蝶与胡郎偷偷摸摸恩爱数天,玉蝶忽然发现胡郎有点不对。
在又一个缠绵的夜晚,玉蝶问:“郎,你为什么有尾巴?”
胡郎终于承认了:“我不该把你骗,其实我是狐,不是仙。”
胡郎说,他是一头要成仙的狐,倾心于玉蝶的花容月貌,故而与她夜夜私会。胡郎还说,他身上那浓郁的香气,是为了掩饰住狐骚。
玉蝶把团扇举到眼前,低低唱道:“……迷魂的香,用这个理由也相当,却为何,一直不肯让我见你真颜,莫不是依然在把我骗……”
玉蝶突然顿了一下,后退两步飞快到了幕布边,装作嗔怪地一转身,胡郎扶住她的肩把她转过来时,她手中那把蝶戏牡丹的团扇已变成了蜻蜓栖荷。
兰珏不由笑了。
玉蝶深情地对着胡郎唱道:“你不必将我骗,即便你是狐,不是仙,我对你的心依然不变……”
第二日,玉蝶已出嫁的姐姐回娘家,玉蝶对她说,她爱上了一个仙,即将与他一同离开,她还说,姐姐,如果我不能对父母尽孝,请代我向他们赔罪,莫把我怨。
姐姐只以为玉蝶在说梦话,几日后,家人忽然发现玉蝶不见了,只余下一封书信,一个香囊。
山林中,玉蝶与胡郎依偎在花前。
戏唱完,天已近四更,兰珏命人厚赏戏班,王砚喃喃道:“只怕这件案子,真不是张屏做的。”
兰珏不便多说什么,只端起微凉的茶,向管事的道:“再把戏班领头的人叫来,就说我觉得这出戏甚好,很想看看他们没改之前的戏本。”
管事的应了一声,正要走,兰珏又叫住他:“罢了,先别说戏本的事情,只说刚才这出戏唱得不错,难为他们了,让这几个戏角儿还有管事的到小花厅去领赏。”
管事的领命匆匆离去,兰珏与王砚先到小花厅中,过不许久,刚才扮小丑的汉子带着扮玉蝶和胡郎的两人到了小花厅,汉子的脸已经洗干净了,唱《狐郎》的那对男女脸上还带着妆。
兰珏让仆役另拿了几封红包赏赐,几人千恩万谢地接了,兰珏又道:“刚刚听着两个戏本一起唱,倒错乱得有趣。但不知能不能看看改之前和改后的戏本?”
戏班的三人互望一眼,依然是那汉子赔笑开口道:“兰大人,对不住,我们班主吩咐过,戏本不能轻易拿给旁人看……”
兰珏抬了抬手,左右服侍的诸人皆退下,厅门合拢,小花厅内,只剩下了兰珏、王砚和这三个戏子。
兰珏道:“天已不早,我和王大人还要上朝,就长话短说不再绕弯子了。你们故意把新旧两个戏本互换着唱,是早已认出了我请的这位是刑部的王侍郎,特意唱给他听的罢?此时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
下首的三人神色变了变,那中年汉子扑通跪倒在地,叩首道:“小的这种雕虫伎俩,果然瞒不过两位大人的法眼,大人,我们班主遇害蹊跷,当年的李小姐死得也蹊跷。小的方才斗胆,想请青天大老爷明察!”
王砚整一整衣衫,端正坐好:“李小姐是谁,你们班主遇害又有什么蹊跷?”
中年汉子道:“回大人话,此事说来话长。这来喜班本叫李家班,小的名叫李七,唱《狐郎》的这二人,一个是我的侄儿晴舒,一个是我的外甥女香荷,都是旧李家班的人。”
原来,这个戏班本是金夫人金李氏娘家的,金李氏的外公李太公早年唱戏,后来自己做了班主,组了个戏班。
他膝下有一男一女,长男,也就是金李氏的舅舅不爱学戏,做了布匹买卖,李太公就让自己的一个得意门生入赘,娶了金李氏的母亲,生下的孩子随李姓,依然是李家的基业。
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金李氏本有个弟弟,十岁多一点不幸出天花夭折了,她爹也染上了病,没多久过世,金李氏的相公金礼发早年自己也组过小戏班,就趁势接管了李家班,怕李家班改成金家班让李家的人心里难受,就改名来喜班。渐渐做大,来到京城讨生活。
王砚道:“这就有趣了,就算金李氏的父亲和弟弟都死了,寡母撑不起一个戏班,她还有个舅舅,戏班原本就该是她舅舅的,怎么能姓金呢?”
李七道:“唉,此事说起来可叹,李太公实在是个大善人,可他李家不知怎么的,子息不旺。李大少爷娶了数房妻妾,始终只有一个女儿,一二十年前,死了。后来过继了一个孩子,只为了接那些买卖生意,始终不是亲生,也看不上这个戏班,所以就归了外孙小姐的夫君。”
王砚微微颔首:“那位死掉的小姐,就是这出戏里的玉蝶吧。你为什么说她死得蹊跷?”
李七道:“禀大人,分家之后,大少爷就住在李家老宅隔壁,因此他家的事小人再清楚不过。死去的李小姐名叫璃娘,打小养在深闺中,和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小姐一样,门风再严谨不过。”
璃娘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偶尔过来姑母这边走动之外,几乎从未见过外人。
可就在某一天,璃娘突然死了,衣衫齐整,死在床上,面容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
家里人不明白她的死因,偷偷请来一个神婆问讯,神婆说,璃娘小姐是被精怪吸走了魂魄。
王砚轻叩桌案:“荒唐,荒唐,无故暴毙,怎么不报官?”
李七垂首道:“……小的本不该说这种话,当年,私下里,小的曾听到一种说法……之所以没报官,是因为验看了璃娘小姐的尸体,发现她已有数月的身孕……”
王砚猛一拍座椅的扶手:“这分明是奸杀,更要报官,无知草民,为了区区脸面,放脱了一个凶犯逍遥法外近二十年!”
李七道:“但璃娘小姐委实没有与男子接触的机会,即便她到本宅来,亦是走小门进内院,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神婆说,小姐定然是被精怪给迷了,于是就秘密办了后事,连……连尸首也是烧成了灰,再下了葬……”
王砚皱眉不语,片刻道:“后来呢?”
李七道:“后来……后来此事就不再提,这事本该早就过去了,没想到班主找人写戏,夫人竟然让人照着这个写戏。戏写完后,班主很不高兴,让我们不要排了,又着人重写。”
王砚挑眉:“是你们班主不高兴?”
李七说,是,这个戏写完时,金班主有事不在京城,金夫人都命他们先排着了,结果再一日班主回来,见到了戏,十分不高兴,说万万不行,又找人重写,所以他们手里才有两个本子。
“小的是看了第一个本子,猛然想起了这件蹊跷之事,班主又忽然遇害,小的觉得实在蹊跷。来兰大人府上唱戏时,小五认得了王大人,小的斗胆,故意让他们把两个本子混淆唱,好请大人留意。请大人恕罪。”
兰珏只管喝茶听着,王砚道:“是了,你这么一承认,我也想到了,你们固然不记得词,也不该把新旧两本戏在扇子面上糊错了,这么一番做作,反倒露出了马脚。”
李七叩首:“大人英明锐利!明察秋毫!”
王砚展开扇子,呵呵笑道:“罢了罢了,本部院最不爱听这些阿谀之词。你觉得多年前李小姐之死与今日金班主遇害大有关联,是因张屏写的戏本而起,但并无实际证据,此事需详细查证。但你尽可放心,若有冤屈,定能大白。李家有你这样一位家仆,亦算得一义奴了。”
李七又连连顿首。
他与另两人离开之前,王砚又唤住李七,像随口似的问道:“对了,李小姐身亡时,金李氏与金礼发成亲了没?”
李七道:“刚成亲不久,夫人当时身怀有孕,在娘家养胎,璃娘小姐经常过来陪她说话,据说……”
李七的神色闪烁了一下。
王砚道:“据说怎样?”
李七犹豫道:“这是无关的闲话了,据说我们班主老爷,当年想娶的,本是璃娘小姐,并非我家夫人,但因他家里是做过戏班的,才改聘了夫人。”
王砚笑道:“若非娶了你们夫人,恐怕也没这个戏班,这就是命中注定。”
李七道:“是啊,夫人生产后不久,夫人的弟弟就出天花死了,可不就是命么。”长叹一声。
戏班的三人走后,王砚捧着茶盏出神良久,道:“佩之,此案你怎么看?”
兰珏打了个呵欠:“我又不在刑部做事,能怎么看,跟着看看热闹罢了。王大人别忙着想案子,赶紧洗漱更衣,该上朝了。”
王砚站起身:“正是正是,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把官服轿子都带到你府上了,否则可真要耽误上朝了。”
兰珏命人沏上浓茶,安排厢房供王砚洗漱更衣,自去匆匆洗漱,稍微用了些饭,换上官服,前去上朝。
下朝之后,兰珏未敢耽搁,又到司部衙门办公,忙到下午,不觉头重脚轻,提早回府,出皇城时,只见王砚从另一方匆匆而来,大步流星,神采奕奕。
王砚抓住兰珏的衣袖,把他拖到大树下,目光炯炯地低声说:“佩之,我已想出此案大概端倪,但怕走漏风声,不便去审讯金李氏,待我再问问张屏,便能很快水落石出。”
兰珏含笑道:“那就好。”
王砚拍着他的肩道:“真是多亏你了,佩之!今天李七的一番话,实在是意外之喜!”
兰珏道:“只是举手之劳,不敢居功,此案完结,王大人记得还我一顿酒便可。”
王砚道:“当然,当然!我赶着办事,先告辞了。”
兰珏终究还是略微出言提醒:“李七的言语,在我听来,都还有些……总之,看来王大人你要诸多劳累。”
王砚眯眼笑道:“我知道的,李七的话不够详尽,仍有许多地方不清楚,唉,不说了,我先去司部。”拱手告辞。
兰珏目送他离去,慢慢踱出皇城。
回府的路上,兰珏无意中掀开轿帘,瞥见陈筹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往刑部的方向走。
兰珏回到府中,没去补眠,换了一身素旧衣衫,坐一乘小轿出门,在离刑部大牢不远的一个僻静路口下了轿,寻了一间茶楼,挑个窗户临街的雅间坐下,要了一壶茶,慢慢地喝。
喝着茶,他自己也有些好笑,有多少年不曾做这种一时脑热的事情了。喜欢刨根问底到底是人之天性,这么一桩小案子,他竟然也上起心了。
到底是因为案情,还是因为张屏,兰珏也不大清楚。
过了大约两刻钟,只见陈筹拎着篮子,远远地从刑部的方向过来。兰珏结了茶钱,走出茶楼,恰好在门口迎着陈筹。陈筹勉强向他笑道:“曹兄,甚巧,你怎么在这里?”
兰珏端详他的神色,看出自己所料不错,张屏没有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陈筹。
他笑一笑道:“到附近拜会一位朋友,顺便进来喝杯茶。曹兄你……难道是去探望张兄么?”
陈筹挂下脸,长叹一口气:“唉,原来曹兄你也听说了,真是坏事传千里。都是我的错,给张屏招揽活计,反而惹祸上身。”
兰珏道:“我听闻刑部的陶大人是个清官,他亲自审这个案子,定然能还张兄一个清白。”
陈筹道:“但愿托曹兄吉言,我总觉得……”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总觉得,张屏好像知道真凶是谁。今天,刑部的王侍郎去牢里审他,问了他一些关于金班主夫妇的话,张屏好好地答着话,却居然敢向侍郎大人说,侍郎大人错了。王侍郎当场脸都绿了,立刻走了,牢里的人都说他不知好歹,侍郎大人分明是来帮他的,他却说大人错了。我琢磨着,是不是张屏知道真凶是谁,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敢说……”
这倒是有趣了,兰珏顿觉没白过来一趟。
他思量了一下,道:“陈兄,你再去见张兄时,告诉他一句话,可以点明是我曹玉送他的。只让他记得,他若知道真凶是谁,对其他人千万不能说,没证据之前,对陶尚书大人不可明说。切记切记。”
四
陶周风一夜没睡好。
他梦见自己结了案,判了张屏斩立决,张屏变成了一只鬼,浑身血淋淋地盯着他,幽幽地说:“我冤枉……”
陶周风一个激灵坐起身,一身潮汗,窗外他夫人养到半大的小公鸡喔喔地吊嗓子,天还未亮,约莫已是快上朝的时辰。
陶周风的夫人翻了个身,道:“老爷,你还是去跟皇上说,把这个什么刑部尚书给辞了吧。你一辈子连鬼故事都不敢听,哪是干这个的料,俸禄不多拿一文,天天做噩梦,胡子梢都吓白了。翰林院多好,秦夫人跟我讲,她家老头子天天闲得不得了。”
陶周风一言不发地下了床,踱到门边,拉开门,一片黑茫茫。
到了司部衙门,陶周风依然心绪不宁,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张屏的确有可能是冤枉的,一个马上就要参加科试的试子,放弃大好前程,去杀一个戏班老板,这不是读书人的作为。
他翻开卷宗,又看着所有证据都明明白白地指向张屏。
陶周风叹气,忧愁,踱步。
晌午,陶周风亲自去牢房探望张屏,张屏正坐在墙角吃饭,他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小心地放回碗里,才站起身行礼。陶周风在心中想,这的确是个好后生。
陶周风蔼声道:“这牢中,是苦了些。你在这里,不心慌,不怨恨本部堂么?”
张屏道:“学生不是凶手,相信一定会得到一个公道。”
陶周风更和蔼地道:“王侍郎对本部堂说,他觉得你并非谋害金礼发的凶手,但王侍郎找你询问其他疑点时,你为何顶撞了他?你帮王侍郎找到其他人的可疑之处,岂非更有希望脱罪?”
张屏垂下眼皮:“王侍郎怀疑之处并无可疑,学生不能把它说成可疑。”
陶周风捻了捻胡须:“你为何断定并无可疑?”
牢中昏暗,狱卒举着火把照明,张屏站在摇曳的火光中,目光神态,和陶周风梦里的那只冤鬼一模一样:“如果大人相信,学生能找到证据和证人。”
金李氏也做了一夜噩梦,她梦见表妹璃娘站在床前,喊她:“姐姐……湘婉姐姐……”
金李氏心神不宁,坐卧难安。
刑部派人告诉她,凶手的刀刃上可能有毒,或是金礼发掉进粪坑中秽气入体太深,伤势十分凶险,但金礼发开口说了几句话,是凶案的关键,刑部会全力救治他,已调来了不少名医,并张贴出榜文,悬赏征召能治好金礼发的大夫。
金李氏恳请去见相公一面,没被允许。
她一整天就像被油煎一样,小学徒们在院中吊嗓,听得她心烦意乱,摸了针线坐在窗边,一个晃神,竟似回到了多年以前,她怀着老大,坐在窗下绣肚兜儿,璃娘推开门朝她笑:“姐姐。”
璃娘那些时日和平日里不大一样,别人没留意,她却看得出来。
肤色比以往娇嫩,像擦了胭脂一样,红润润的,平时没精打采,病怏怏的,此时却老爱咬着嘴唇笑,眼角弯着,眼神有些飘,不知想着什么。
她拧着璃娘的手道:“你这死妮子,该不会背着你爹妈找了小相好的吧。”
璃娘的双目水波荡漾,问:“湘婉姐姐,你信不信有神仙?”
她道:“信,信有个白胡子的老神仙,早把你手上拴了根线,另一端连着个潘安般的公子哥儿。”
璃娘垂头笑了:“姐姐,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一道救的那只黄鼠狼?”
她想了一想,依稀是有这么回事儿,小时候,家里后院有只黄鼠狼偷鸡,被夹子夹了一条后腿,一颠一颠地从她和璃娘眼前跑过。
她们听大人讲过,黄鼠狼放屁臭不可闻,所以后退三步,眼睁睁地看它钻过狗洞跑了。
她愣了一愣,道:“难道那黄鼠狼成了精,来缠你了?”
璃娘绞着手绢不说话,她一把抓住璃娘的手:“好妹妹,你可别吓我,黄鼠狼可是个腌臜东西,那些鬼呀怪呀的碰不得,女孩子家,千万不能上当。”
璃娘扑哧笑了:“姐姐,我晓得。但他才不会害我,他是仙,我都看不见他的脸,他身上的香气只有天上才有。我们这些凡人在他眼里才是又臭又腌臜哩。”
门咚咚地响了,金李氏手一颤,针扎到了手,她扯过一块布头裹住手指,两三个刑部公差进了屋内。
“金李氏,尚书大人要开堂再审此案,跟我们走一趟吧。”
二审开堂,与一审时的阵仗差不多,只是陶尚书身边站的人换成了一个穿绛红侍郎官服的官儿。
金李氏认得此人,他是当朝王太师的长子王砚,她听小五说,班子在礼部兰侍郎家唱戏时,这位王侍郎在场,将李七、晴舒和香荷三人叫去问话了。
金李氏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堂下只有她一个跪着,张屏与陈筹均不在。陶尚书清了清喉咙,道:“本案今日再审,是因查出了一些与案情相关的关键线索。金李氏,本部堂问你,你说你听到你相公金礼发的呼声,方才去了茅厕,可有人证?”
金李氏愣怔了片刻,颤声道:“大人,难道你怀疑民妇谋害我相公?冤枉啊大人!民妇与相公夫妻二十年一向和睦,为何要谋害他,请大人明察!凶手明明是那个张屏!”
陶大人道:“现在凶器尚未找到,张屏虽可疑,并无实际证据。本部堂办过几件案子,凶手往往就是第一个在现场的人,你并没有人证,亦不能排除嫌疑啊。”
金李氏膝行两步,哭道:“大人,民妇与相公夫妻恩爱,戏班众人皆能作证,民妇怎么可能谋害我相公?这定然是那张屏污蔑我!”
陶大人叹息一声,摆了摆手,几个差役带着一个人迈进门槛,在金李氏身边跪下,居然是李七。
李七道:“夫人,十几年前,璃娘小姐死的时候,是你出面作证,说璃娘小姐曾与你讲过,她认得了一个黄鼠狼精,大老爷和大夫人才认定璃娘小姐是被黄鼠狼精吸了精魄而死,没错吧。”
陶大人道:“金李氏,据盘查案情所得,你表妹璃娘,当年分明是被人诱奸致死,而非什么精怪,你真的不知情?”
金李氏的浑身像筛糠一样抖起来:“大人,民妇的表妹的确是被黄鼠狼精吸魂致死,再说她已死了快二十年,这和我夫君被害有什么关系?”
陶大人缓缓道:“据查,你表妹璃娘,乃是养在深闺之中,根本无法与男子接触,可有此事?”
金李氏点头,哭着断断续续道:“大人……所以璃娘死之事,才是精怪所为,她当年的的确确和我说过,一个黄鼠狼成了仙,来找她……”
陶大人道:“那你为何不告知她的父母?”
金李氏哭道:“后来她又和民妇说那是玩笑……我们姐妹常在一起玩闹,我以为不当真……等她死了……我才晓得,才晓得是真的……”
陶周风身边的王砚冷声道:“一个年少未嫁女子,在深闺之中,的确难以见到男子,但有些男子,却是十分容易见得到她。譬如父兄,譬如,姐夫……”
金李氏的哭声顿止,陶大人叹了口气:“金李氏,听说,你相公金礼发之前欲娶的,是你的表妹璃娘,之后又改娶了你,可有此事?”
公堂之上,鸦雀无声,过了片刻,几个差人押着张屏缓缓走到堂下,陶周风向王砚颔首示意,王砚转目望向堂下:“金李氏,你能否告诉尚书大人与本部院,你为何要张屏写这出《狐郎》?”
金李氏的牙齿咯咯地打架:“民妇、民妇偶尔做了一个梦,所以民妇就偶尔起意……”
王砚冷冷道:“你让张屏写这出戏,是为了你相公金礼发!”
金礼发在黑暗中挣扎着,他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他,他来了……
金礼发的手抽搐了两下,喉咙咯咯作响,急促地喘息。
黄大仙……他……
“金李氏,你知道当日璃娘之死定有隐情,你隐约猜到了凶手是谁,却隐忍近二十年,一直不点破,你有意让张屏写这个案子,他在写戏文时无意中点破了案件的真相,迷香、故意遮盖的面孔都表明案件是璃娘认得的人所为,金礼发看到戏本的反应印证了你的猜测,你便以此为机会,在半夜痛下杀手,栽赃张屏!”
金李氏拼命地磕头,额头已隐隐透出血痕:“尚书大老爷,这位侍郎大老爷,民妇没有杀我相公,更不知道什么表妹遇害的隐情,民妇如果说谎,天打五雷轰!”
张屏抬起眼皮,看了王砚一眼,王砚眯起眼:“张屏,看你神色,好像对本部院的推断心有不服?”
张屏再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王砚冷笑一声,转过目光:“李七,你说本部院的推测对不对?”
李七匍匐在地:“尚书大老爷英明,侍郎老爷英明,草民不过是个戏子,不敢妄自评论案情。”
王砚袖起手:“你何止不敢评论,你此时定然在心里说,这位王侍郎真是个傻蛋,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完全按老子的摆布走,是不是啊?”
李七大骇,抬起头,王砚转过身,向陶周风躬身:“尚书大人。”
陶尚书咳嗽一声,正一正衣襟,一拍惊堂木:“李七,你为何诬陷金礼发夫妇杀人,两件命案到底有什么真相,快快从实招来!”
李七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王砚俯视着他,森森冷笑:“金礼发与金李氏如果与璃娘之死有关,绝对不会将这件事拿出来让人写成戏本。你区区一个下人,竟知道如此多的秘密,想必也能深入内宅,十几年前,你诱奸璃娘,大约被金礼发无意撞见,他当时并没有想到所见之事与凶案有关,不料戏本写成后,竟点到了当时凶案的关键,你怕金礼发回忆起当日之事,发现端倪,为了灭口,索性造出张屏杀人的假象,将金礼发、金李氏,与胡诌却无意诌到关键的张屏一起铲除。之后据捕快查证,戏本写成之时,分明是金礼发与金李氏都不在京城,你却刻意更改,用来诱导本部院以为金礼发有鬼,更在言语中句句机关,企图把本部院当成棋子。真是狡诈至极。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你的种种作为,反倒成为了你才是凶手的证供!”
李七匍匐在地上,涕泪横流地高呼冤枉,王砚袖手走到堂下,踱至张屏面前:“张屏,你当时连呼本部院错了,此时是否还要对本部院说那句话?”
张屏依然不说话,王砚绕着他走了一圈儿,忽然有个捕快匆匆进来,在堂下单膝跪倒:“尚书大人,已得了。”
陶尚书招手:“快,快带上堂来!”
捕快匆匆离去,少顷,四五个捕快推搡着一个人进得堂内。
那人约莫四旬年纪,身形瘦长,面色微黄,胡须稀疏,头戴方巾,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衫,挎着药箱,看模样是个郎中。
张屏上前一步,向堂上躬身:“尚书大人,此人就是十几年前奸杀璃娘,数日前谋害金礼发的凶手。”
金李氏望着那郎中,颤声道:“你……你……”
郎中面无表情,任由捕快按着跪倒在地,捕快抱来一只活兔,一直诊治金礼发的牛医令将郎中的银针插入兔子耳后,兔子少顷便两眼迷离,匍匐在地,像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
陶大人道:“银针上分明是淬了药,为何却不发黑?”
牛医令回禀道:“银针淬的,并非是毒,而是一种草药,下官特意去太医院讨教,《杂方拾遗录》中有载,六南山一带,有一土方,将当地名曰猪牙、马耳、羊麻的几味草药合煎成汁,能使人畜无知无觉。”
陶周风道:“只是无知无觉,并非致命,何以判定其意图谋害金礼发?”
牛医令道:“银针上淬的药使人无知无觉后,脉相极弱,吐息全无,几乎像是死了,他再用这针连封金礼发通天成光等几处大穴,若非下官等及时施救,金礼发必死无疑。”
那郎中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金李氏一迭声叫:“大人,他是民妇和我夫君的同乡罗领,他两个来月前到了京城,就在巷口住,想是同乡方便些,戏班里连民妇两口子有头疼脑热都让他治,多有惠顾他,与他绝无仇怨,他怎会……”
郎中只管伏着,一言不发,陶大人一拍惊堂木:“罗领,你意图谋害金礼发,罪证确凿,那晚用刀刺伤金礼发,将其推下粪池,还有十余年前奸杀李璃娘之事,究竟是不是你所为?”
罗领缓缓直起身道:“大人,草民只是揭榜替金老爷治病,想让金老爷少些痛苦,所以才在针上涂了药,医令大人也说了,那药只能使人昏迷,草民没见过大世面,身在刑部,旁边又有这么多官老爷,难免害怕,一时糊涂,扎错了穴位,险些害死了金老爷,是草民医术不精,但万万与谋害二字无关,还有什么奸杀之事,更令草民糊涂。正如金夫人所说,金老爷与金夫人于我有恩,草民为何要害他们?”
陶周风捻须不语。
罗领接着道:“尚书大人若不信,可以去草民家中搜查,看看能否搜到罪证,再则,草民只是个郎中,手无缚鸡之力,金老爷家中开戏班,年轻时练过拳脚,体格健硕,即便草民埋伏在茅厕中偷袭金老爷,也未必能一定得手。厕房窄小,金老爷中了刀,挣扎之间,说不定还能把我推进粪坑。更何况那夜月色明亮,厕房附近并无妥当的藏身之地,戏班上下的人都认得我,行凶后逃走,极容易暴露行藏。草民如果想害金老爷,在他的药里下毒即可,怎么会用这种方法?”
陶大人继续抚须,继续不语。
王砚呵呵冷笑两声:“张屏,你向尚书大人说,罗领是谋害金礼发与奸杀璃娘的真凶,还有别的证据么?”
张屏躬了躬身,未曾答话。
王砚再冷笑道:“那就是没有?真是滑稽!这就是想要进朝廷做官的试子,连本朝律例尚未背熟,两嘴皮子一翻,就敢断案判定凶犯了。”向堂上拱手道,“尚书大人,依下官看,罗领自辩有理,证供不足,至多判行医不当,过失伤人之罪。张屏当问个诬陷良民罪,本案的案犯就是李七!”
李七一直在默默地倾听,听到此话,陡然抬起头:“大人,草民冤枉,大人说草民是凶手,也没有确凿证据……”
王砚道:“本部院既已推断出了你作案的缘由,岂能找不到证据?捕快已查到,近日你曾向金班主夫妇提出要涨工钱,这出《狐郎》前后练了两次,金班主让你们加紧练唱,你也有诸多不满。刚才罗领的自辩,更印证了刺杀金老爷的凶手是戏班中人。”
陶大人道:“不错,根据本部堂多年的断案经验,一般正面袭击被害人的,大都是熟人。对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寻常人都会有防备。”
王砚道:“大人英明。另外,下官其实已寻到了凶器。”
他使个眼色,有捕快呈上一个盖着布的托盘,隐隐泛着臭气。陶大人掀开盖布,里面是一把刀,刀身窄长,刀柄老旧。
王砚道:“这把刀是下官命人在来喜班茅厕粪池中寻到,已比对过,应该就是凶刀。”
陶大人呼了一口气:“张屏啊,这是你的刀么?”
张屏道:“正是学生丢的那把。”
李七嘶声道:“刀是他的,为何要说凶徒是草民?”
王砚脸色一变,喝道:“大胆,你这刁徒,偷刀行凶,以为能瞒天过海?还在妄自狡辩!本部院已询问过,金礼发被害之前,有学徒看见你出了屋子。金礼发快醒了,凶手是谁,他应该知道。我劝你快快招供,莫要等大刑伺候!”
李七浑身筛糠般地跪着,冷汗一颗颗地滚下来,他自然知道,这个公堂上,陶尚书尚在其次,真正难对付的是这位当朝太师的长子王侍郎。就算王侍郎随便拉具尸体来说是他杀的,立刻把他砍了,恐怕他也只能认了。
事到临头,不能不说实话了。李七咬了咬牙,两眼一闭,颤声说:“大人,草民招供,此事草民并非主谋,主谋是那罗领!”
罗领骇然道:“李七哥,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诬陷攀附?”
李七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你指使我做事,我自然要留些证据,岂能最后罪名我背,你却落得干净?”向堂上叩首道,“尚书大老爷,侍郎大老爷,草民屋中一个地方藏有罗领给我的几封书信,他让我找人仿照金礼发的笔迹誊写,再用方法做旧,当作昔日金礼发勾引璃娘的证据。”
捕快到了李七房内,果然找到了那几封书信。
李七也不是善茬,为防备罗领给他的书信不是亲笔所写,谎称自己记不得顺序,让罗领当他面在信纸上标了顺序。
笔迹清晰,无可辩驳。
证据上堂,交由陶大人过目。陶周风叹息道:“罗领啊,看来凶手就是你,当年杀璃娘的,是不是也是你,所以你才要杀金礼发灭口?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事?贪图妇人的美色,犯下如此滔天大恶,你对得起苍天,对得起世间,对得起你的爹娘吗?”
罗领面泛青紫,双目布满红丝,高声道:“我没杀璃娘!我是要为璃娘报仇!是他们杀了璃娘!居然还把此事写成戏来唱!”猛然扑向张屏,“你这书生,我倒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害死璃娘的罪魁祸首是金李氏,我一直都以为是她娘那个泼妇!”
几个差役上前按住罗领,张屏垂目看着他,面无表情,目光却有些怜悯。
“杀了璃娘的,其实还是你。若在下没有猜错,你怕她不肯和你走,直到最后,都没对她说实话,她在不知情时被你下了麻药,却被家人当作真的鬼怪作祟,烧了身体。听你方才言语,金李氏的弟弟与母亲之死,是否也与你有关?”
罗领沉默片刻,神色变幻,忽然凄声大笑:“哈哈,不错,是我干的!那老娘们,就是她,出头请了神婆,说被神怪迷了的孽身留不得……他们活活烧死了璃娘!我就先弄死她儿子,再弄死她!都怪我一时手软,居然放过了真正该死的人!二十年后,我也要报复回来!”
五
案子审完,已是一夜过去。
罗领坦然招供,说清了事情的始末。
他做学徒时,跟着师父学看诊,无意中窥见了李璃娘的容貌,此后念念不忘。但以他的身份想娶璃娘为妻等于痴心妄想。他自幼长在市井,学过一手开锁入院的本事,便乔装改扮,装成精怪,与璃娘夜夜相会。
后来,他发现璃娘已有身孕,此事早晚会败露,想与璃娘一起私奔,又怕她陡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闹将起来,不好收拾。于是就对璃娘下药,想待半夜无人时,再从坟中把璃娘挖出,谁料璃娘曾把自己遇见黄鼠狼仙一事告知表姐李湘婉,李湘婉得知璃娘死后大惊,不敢对舅舅舅母说出此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她母亲又告诉了兄嫂。再请神婆验看,璃娘居然有孕,又加之神婆一派胡诌,李家居然就连夜把璃娘匆匆抬去烧了。
李家因这件事乱成一团,这桩秘密的丧事多由李家的女婿金礼发操办。赶大早去置办灵位纸钱时,金礼发居然看见了罗领在河边点着香烛烧纸钱。
罗领父母早已亡故,师父虽然年老多病,尚在人世,金礼发撞见此事微有疑惑,却来不及细想。
之后罗领又借故请他喝酒,谎称那日是在祭典亡故的父母,待灌醉金礼发后,从他口中套得是谁做主要烧掉璃娘。
李湘婉为了替璃娘保守秘密,一直没告诉金礼发真相,故而金礼发只说了,是岳母让请神婆,神婆做主。
罗领便决定替璃娘报仇,恰好李湘婉的弟弟伤风,他在药中动了手脚,使那男童像中了天花般死掉。
罗领很谨慎,他蛰伏了一段时间,尽情地欣赏了李湘婉之母的丧子之痛后,待师父病逝,才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了李氏。
其后,罗领便离开了镇子,在外漂泊近二十年。
阴差阳错地,他来到京城,恰好遇见了金礼发和金李氏,这两人居然恰在此时把璃娘的事找人写了戏本。
“我以为,这是璃娘的在天之灵要告诉我,真正害她的是谁。”
罗领为来喜班中的人治病时,看到了戏本,他深感惊骇,戏本之中,居然猜透了他当年所作所为的真相。
他开始怀疑李湘婉当时是不是故意弄死璃娘,金礼发看到这个戏本,说不定会联想起当年所见。
金礼发看见这个戏本,大怒,找人重写,罗领更觉得是金氏夫妇做贼心虚。
金礼发和李湘婉都不能留。
恰好因戏本的笔金之事,张屏与金礼发有了恩怨,张屏与罗领身量相近,罗领便想到了以张屏为幌子。戏班中的李七对金礼发夫妇早心存不满,看了戏本后,也对当年事情起疑,甚至还找他商量。罗领便有意引导,让李七以为金礼发才是真凶,更有谋夺李家财产之意。
他偷了张屏的刀,配了泻药,让李七去行凶,再有意在月下从来喜班的学徒眼前晃过,没想到金礼发命大,居然没死。
金李氏在堂上流泪叩谢,多谢青天大老爷替她夫君抓到凶手,更解开了璃娘近二十年的冤案。
“璃娘妹妹命苦,去了之后,说不定真成了神仙,那几个晚上,不知道怎么的,我老做梦梦见她,才想让人写这个戏。大概是她知道这罗领来了,让民妇替她申冤……”
晨曦之中,张屏走出刑部大门,有人在他身后道:“且慢。”
张屏回头,只见王砚在一丈开外,负手皱眉道:“你,过来。”
张屏跟着王砚进了一间静室,王砚让人端上茶水,屏退左右,合上房门。
“这起案子,本部堂的见解不如你,毕竟,你知道来龙去脉比我多。但,你找出了一个凶手,我找出了一个凶手,总算差不太多。”
张屏道:“今日堂上,若非王大人逼李七,此案就要等金礼发醒来,才能破。”
王砚踱了两步:“那是,那是,其实李七的证供亦不足,硬是被本部堂诈了出来。”
张屏道:“李七的凶衣,应在他房间的梁上,或地砖下。”
王砚拧眉审视张屏:“你是说,你亦猜到了李七是凶手?”
张屏慢吞吞道:“金礼发正面被刺,学生只猜到,动手的是戏班中人,李七,乃大人查出。”
王砚重重哼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本部堂不用你留脸面,我倒不信了。你怎么就认定了元凶身份,说来给我听听。”
王砚抬袖斟茶,氤氲的茶雾中,张屏垂下眼皮。
“学生只是觉得,世上会用药的人不多。”
要是谁随便去药店里配一副迷药,或者买蹊跷的药材,定然会被留意。
而璃娘一案,关键就是药,她被药迷奸,又被药所害。
王砚的手微微顿住:“原来如此,是,这世上蒙着脸作案,又懂迷香的,大概就是两种人。”
一种是惯于行走江湖的采花贼,但与璃娘交好数月,不像采花贼的作风。
还有一种,就是郎中。
郎中能深入内宅,看到璃娘容貌,他身上有药材的味道,所以要用浓香掩饰。
这件案子像一张蒙了灰的蜘蛛网,张屏不过是恰巧看到了真正关键的那根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王砚端起茶盏:“金礼发被害,你就猜是杀璃娘的凶手干的,因为你那本戏?其实也可能是仇杀,以本部院多年的经验,有些看似有关联的案子,不过是凑巧而已,另有内情的十分多。这回恰好让你蒙着了。”
张屏道:“大人说得极是,这两个案子不能一开始就猜有关联,因为没证据。意图谋害金老爷的凶手有二,显而易见。行凶者必定是戏班中人,另一人负责布置迷局。但,谁是主谋,谁是从犯,及行凶缘由,都不清楚。”
王砚转着茶盏道:“既然不清楚,你怎么把它与璃娘案扯到一起去了?”
张屏依然用那副让王大人觉得很不顺眼的死样子道:“学生有两个凭据。一则,金老爷昏迷时,说了黄大仙。”
“他在粪坑里熏坏了,昏话不可信。”
“二来,大人来审问在下时,问到了当年之事。之前没问,忽然问到,显然凶手有意漏出些行迹给大人。”
王砚将茶盏重重一放:“你的意思是,本部院信了凶手的谎言,反倒给了你线索?”
张屏不紧不慢道:“学生只是觉得,那凶手对璃娘一事,了解得太多,太过在意,若非与此事有重大干系,恐怕不会如此。加之学生知道,戏班曾请郎中过来治嗓子,金老爷那夜拉肚子必然是因为泻药……”
王砚截住他话头,摆手道:“罢了罢了罢了,你走吧。”
明明也算个不小的案子,被这个张屏这么一说,好像是没多大点的事儿一样。
王砚仔细想想,的确不算个复杂的事儿。但这么桩事儿,他居然都没看破,王大人心里堵得慌。他看着这个张屏,越发觉得怄得慌。
虽然怄得慌,张屏一只脚要跨出门槛时,王砚却又道:“对了,你这回科考,最好趴在榜上。本部院想看看你进了朝廷,是个什么角色。”
张屏道:“学生尽量不辜负侍郎大人的期待,尽力趴上去。”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退出房门。
出了刑部,市集上已经熙熙攘攘,张屏摸摸长衫,从衣缝里抠出了几个铜钱,是他被押进刑部时,匆匆藏的。进牢房换囚服时,长衫被扒下来,扯破了,但钱还在。
张屏拿着这几枚钱到街边摊上,喝了一碗粥,吃了半张饼。
京城的好处就是,地方很大,人很多,谁都不会留意你,即便你刚从牢中出来。
吃完了早饭,张屏顺着人流出了城门,城外河沟边的苇子叶全被薅完了,一根根的苇子杆在太阳底下竖着,光秃秃的。
张屏沿着河向东走,他知道有个水坳,在那边的山窝里,长着苇子,应该没人去薅。
晌午,张屏兜着一襟苇叶回到住处,陈筹已知道案子结束,欢天喜地,还到街上买了些酒菜以示庆祝。
张屏沐浴之后,却没有吃酒,反倒在院中捣弄,把苇叶泡进清水,又将缸中腌的咸鸭蛋一颗颗取出来,仔细挑拣。
傍晚,兰珏从司部衙门回府,轿子刚到府门前,行速忽然有些异常。
随从道:“又有哪个书生想巴结大人,居然堵在门口送礼,前面正在轰他,惊扰大人了。”
兰珏将轿帘掀起一条缝,遥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兰珏道:“把他送的东西拿来我瞧瞧。”
随从顿了顿,应了一声是,少顷后捧了件东西来。是个竹篾编的带盖提篓。
兰珏打开盖子,里面整齐放着半篓粽子,苇叶清香,还带着温热。
兰珏盖上篓盖,将篓子递还给随从,淡然道:“丢了。”
第二天就是端午,不用去朝中。一大早,兰徽便被接去了柳府,偌大的府邸只剩下兰珏与一群下人。
兰珏颇觉意兴阑珊,这些年逢年过节,常常是他一个人过,厨房里做的粽子再好,独自吃也没什么味道。
百无聊赖,他换了件薄衫,袖一把扇子,出了府邸。
让小轿停在市集附近,兰珏下了轿子随意四处看,日头颇毒,他沿着街边阴凉的地方走,穿过卖香囊彩线的摊子,前方的旧墙根下,那个摊子依然支着,棚子下的桌椅空空如也,没有半个客人。那卖面的书生也没有站在炉灶边,躲在棚下的阴凉处,捧着一卷书在看。
兰珏走到摊前,张屏抬起头,缓缓站起身。
兰珏道:“还有面否?”
张屏面无表情道:“没面,有粥、粽子。”
兰珏走到棚下,在一张空桌边坐下。张屏端了一碗粥,两个粽子,放在桌上。
粥是小米粥,熬得颇浓稠,里面缀着一块块的白色碎片,兰珏尝了尝,是咸蛋白。
兰珏随口问道:“对了,那陈筹可好?”
张屏幽幽答道:“不大好,粽子吃多了,撑到了,在床上睡着。”
兰珏剥开一个粽子,却是小枣的。
“粥中有蛋清,为何不是蛋黄粽?”
张屏闷声道:“蛋黄粽,都吃了。”
兰珏方才扫见,案桌的浅篓里,还卧着几个鸭蛋。
“那就来枚咸蛋,要绿壳的。”
张屏嗯了一声,转过身,桌案上传来砰砰的敲击声。
片刻后,一个白瓷碟子放到兰珏面前,兰珏不禁笑了。
碟子中,躺着两枚金红油汪的咸蛋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