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缘无份
当鲍勃绝尘而去在思考着如何才能拥有一个豪宅时,约翰微微地驼着背走向他的汽车,心中充满了对鲍勃的敬佩之情。他万万没有想到几秒钟后他的心情会天上地下地巨变。
只剩下一辆白色的奥迪还停在他的车后。
约翰把输油管从油箱的加油口拔出,同时歉意地向奥迪的车主摆摆手。
不料,约翰手还没有放下,白色的奥迪车已经启动,直接顶在了约翰的车尾,把约翰的车向前推出了大约五英寸。
约翰先是大惊失色,接着怒火“腾”地燃烧了起来。到美国这么多年了还没有见到过这么过分的人。他丢下手中的输油管,几大步就冲到了白色奥迪的车门前,驼背挺直了,两个脚跟同时离开了地面,精瘦的手伸向对方的车门,口中愤怒地吼着:“你——。”整个身子就要扑进去了。
约翰原本想骂:“你想干什么?”
对方一按纽,锁住了车门落下了车窗,约翰看到一个容貌姣好的中年女性笑眯眯的坐在车里。
约翰立刻调门一转,由愤怒变成了惊喜:“你--,蓉蓉?你怎么在这里?”约翰脸上的皱纹全部绽开了,变成了一条条快乐的曲线。“太好了,太好了,真的做梦都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约翰兴奋得用手不停地拍打着蓉蓉的汽车顶,蓉蓉被震得直缩脖子。
二十多分钟后,约翰和蓉蓉已经坐进了一家中餐馆。
因为错过了饭点,小餐馆里面没有客人。铺着一次性白塑料桌布的小餐厅看上去不仅干净还难得的安静。
“蓉蓉,你还是那么漂亮。小学你是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女生,中学你是校花。现在,你是开不败的花,你有特异功能,你的美永远也不变质。”坐下后,约翰一张嘴,就让蓉蓉红了脸。
“开不败的花是塑料花,永远不变质的花是干花。”蓉蓉仍然是口吐芳兰,牙尖嘴利,一开口就能让大喇叭哑然无声。
跑堂的老板娘送上了两杯冰水。
“换绿茶吧。”蓉蓉对老板娘说道。
约翰的眼睛里面蒙上了一层泪花。这么久了,蓉蓉还记得他喜欢绿茶。
两个人笑眯眯地对望着,都能从对方的脸上读出自己的前半生。
蓉蓉记得,约翰在小学读书时是一个蔫巴坏专门占她便宜的家伙。他在两个人共用的书桌上画了一条线,一大半桌子都被划分到了约翰那一边。蓉蓉的地方不够用,每次胳膊肘稍微一越界,约翰都会狠狠地一拐子把蓉蓉撞回到自己的领地。最可恶的一次,是约翰看到蓉蓉穿了一件新衣服,故意在靠近界限的对方涂上了蓝墨水,蓉蓉那天是哭着回家的。
约翰记得,上中学时,蓉蓉变成了一个能歌善舞的校花。约翰在不知不觉中突然发现蓉蓉竟然是一个让他心跳的女孩。在那个青涩封建的时代,男生和女生是不能说话的。每天放学后,约翰都会一路小跑赶到蓉蓉放学回家必须经过的一条街口,守在一棵大杨树下,看着蓉蓉一点点走近,再一点点走远。这个甜蜜苦涩的秘密在他的心中藏了快要两年。蓉蓉明白他的心意,但是那时的蓉蓉每次从他身边经过时,都把瘦高的约翰当成了一段树杈子。在高傲的蓉蓉面前,约翰一次次卑微地低下头去,跟被风吹断的树杈子一样。
后来,蓉蓉被选进市文工团,约翰去了北大荒。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不仅是在地域上的距离几乎跨越了整个中国,更要命的是身份和地位也差出了个天上地下。蓉蓉在上,约翰在下。当蓉蓉在舞台的光圈下,红衣绿裤飒爽英姿地跃马横枪时,约翰在冰封的黑土地里刨着冻土豆,眉眼结着白霜跟百岁老人一样满目沧桑。约翰唯有自卑得一退千里。
再后来,蓉蓉进了工厂,约翰上了北京的名牌大学。这次,两个人隔着半个中国,在身份和地位上仍然是一高一低。约翰在上,蓉蓉在下。当约翰信心满满居高临下地去找蓉蓉时,发现蓉蓉已经在跟副市长的儿子谈婚论嫁。
两个人缘分最近的一次是在美国,他们不仅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而且还相遇在同一家餐馆。约翰守着又高又深的水漕子没完没了的洗油腻腻的盘子,蓉蓉站在案板边握着油乎乎的刀柄无尽无休地切冻鸡肉。
他们不仅在一起受苦受难,还一起经历过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他们打工的餐馆,位于两个城市中间比较荒僻的地段。大城市里的餐馆打工的位置早就被专业的跑堂帮厨们给占满了,就是偶而有个把空缺也根本轮不到他们。那天,下班后已经是后半夜了,跟平时一样,大家都累得恨不能瘫坐在地上。
约翰自告奋勇送蓉蓉回家,因为他刚刚买了一辆二手车。
约翰的“新车”除了喇叭不响,车身内外到处都响,前灯还是独眼龙。
约翰刚刚拿到临时驾照,三分得意七分炫耀,胆突突地拉上蓉蓉上路了。
那是约翰第一次送蓉蓉回家,路段完全陌生,对刚刚到手这辆车的各种键盘按钮还没有来得及都摸上一遍,车技更是比八十老翁还差一大截,一开上黑漆漆的路面他就感到了心慌。
约翰大睁着一双高度近视的眼睛,生怕万一路面有个坑坑洼洼或者是能扎爆轮胎的物件,他的双手跟老鹰爪子一样紧紧地抓着方向盘,连路边的标示牌都顾不上看了。约翰一心指望着蓉蓉能帮他看地图和路边的限速牌。没想到平时鬼精鬼灵的蓉蓉,坐在一边一点忙也帮不上。蓉蓉不会看地图,更不懂限速牌,没法当约翰的导游。
约翰开着开着,觉得开得有些顺手了,看到路上空无一人,他开始渐渐加速。
突然,他听到了后面传来了警笛的声音,忙让蓉蓉回头看一下。
蓉蓉回头看了一眼说:“不知道出什么事情了,有辆警车在后面跟着呢。”
约翰吓坏了。他知道蓉蓉是在打黑工,这八成是奔着蓉蓉来的,他生怕蓉蓉被抓走。
他对蓉蓉说道:“蓉蓉,别怕,有我呢。”说罢,约翰不仅没有停车,还猛踩油门拼命往前开。那时的约翰还对美国很无知,他不知道交通警察就是闲得喝咖啡吃甜面包圈坐在警车里增肥,也根本不会去管美国移民局的事情。
黑暗中,约翰开着飞车在奔逃。他只有一个信念:今天不管闯多大的祸,都不能让蓉蓉落到警察手里。
后面的警车一直在叫,而且越叫越响。约翰问:“蓉蓉,快看看,后面怎么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蓉蓉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后面不是一辆警察,后边跟上来了一大串警车。”
约翰一脚把油门踩到了极限。
随着“噗噗噗”一阵响声,一架直升机出现在了约翰的视线中,闪烁的灯光在郊外黑洞洞的夜空里亮得晃眼。直升机里面的人在喊话,慌慌张张到了极限的约翰,只能听懂一个词“STOP”,好在这是最关键的一个字眼“停”。
紧接着前面也出现了一排闪烁着的警灯。
约翰看看蓉蓉,说声:“完了。”
当警察端着枪向他们走近时,这些想要抓到逃犯的警官们大失所望:车内一个脏兮兮的男子已经晕过去了,一个东方女人,只会眨动着漂亮的眼睛,根本无法对话。
这次历险,把两个人的关系提升到了最高点,再往前走一步,他们就可以成为相濡以沫的患难夫妻了,而且是正宗青梅竹马的情分。
蓉蓉退却了。
蓉蓉嫁了一个美国人,跟她的父亲一样老。
蓉蓉可以合法留在美国了,有了一栋门廊上挂着吊兰的房子,还有了一个温饱的生活。
约翰仍然在洗碗碟。
约翰的轴劲害苦了他。他想不明白失而复得的蓉蓉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了他。
约翰变成了一个躯壳。他的神髓都随着蓉蓉离开了。
约翰打碎了一个碟子。老板笑笑说:“碎碎平安。”
约翰打碎了几个饭碗,老板跟没有看见一样,绕道躲过了。
约翰想把装满碗碟的大塑料盒子放进水槽,却绝望地发现,他已经变得没有力气去完成这个已经做了上千次的动作,就在他要和碟子们一起倒在地上时,一双烤蛋糕的手,帮他托住了塑料盒子,他看到了柳叶眉下,一双秀美的眼睛里深藏着的关切。
格蕊丝就是这样闯入了约翰的生活。
“约翰,茶已经泡好了。”蓉蓉把一杯茶送到了约翰的面前。“你还在和格蕊丝一起生活吗?”
“是啊。”约翰点头,他还没有完全从刚刚的回忆中走出来。
“够你受的。我知道她人很厉害。脾气很大,你们俩好像没有太多的共同之处。”蓉蓉说道。
“蓉蓉,你知道吗?能走到一起,就是有缘分。”约翰感慨地说。
“是吗?我跟我的美国丈夫走到了一起,但是,我并不觉得我和他有缘分。”
“此话怎讲?”约翰从眼镜框的上边看着蓉蓉。
“吃不到一起,说不到一起,怎么能过到一起?他进了养老院了,我离婚了,我很可能要回国去了。”
约翰感到有些震惊。那个他曾经诅咒过的老“情敌”,晚景竟然是如此凄惨。
“约翰,你呢?你现在过得好吗?”问话时,蓉蓉含情脉脉地看着约翰。
“我现在是一家大房地产公司的经纪人。格蕊丝对我始终如一。好不好,你说呢?”约翰硬着心肠说道。蓉蓉是他真正爱过的人,直到现在,这份感情仍然在。但是,格蕊丝是他可以生死相依的人。格蕊丝是一个活得真实的人,包括她的撒泼,哭笑,都是真实的。
“约翰,你不觉得我们俩有缘分吗?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点。”
“蓉蓉,我们是有缘无份。”约翰瞪圆了眼睛回答道。今天,就是蓉蓉反过来追求他,他也不会背叛格蕊丝。
不完美的真实,比虚幻的美丽更有价值。
这时,老板娘走了过来:“二位,要不要点菜?”
约翰说:“我请客,蓉蓉,你随意。”
蓉蓉看了看老板娘,淡淡的笑了笑,说道:“不用了,我们坐一下就走。”她掏出了五美元小费,放到了桌子上。
那淡然的笑,盛满了失落。
蓉蓉走了。
约翰站在餐馆的门口,有些伤感地看着她仍然美妙的背影渐行渐远,但是,他没有去送别。他知道,这也许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到蓉蓉了。
蓉蓉说再见时,约翰没有说再见,他说了句:“保重。希望你一切都好。”
他只有一个爱人,那个漂亮泼辣的女人,他的妻子格蕊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