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观春半扇
阳羡公主送宣纸的事不出半日便传得沸沸扬扬,宫里个个都是人精,看人下菜碟的功夫绝对一流。顾谦之一介布衣,顾棠在朝中也算不上多大的权势,入重华宫的第一日,守宫的內侍虽没为难他,但对他的态度不过如水般清淡,面上做足了,谁也没拿他当盘菜。
然而顾谦之第二次入宫授课时便如同换了天日一般,掌事公公不仅领着一众內侍在门外列队等候,更是将茶水早早备好,用暖炉仔细煨着,入口时不烫、不凉,恰到好处。顾谦之对这种过于热情的嘘寒问暖嗤之以鼻,却又不好发作,只能窘迫地应付着这突如其来的殷情。
“公公,我一切都好,你无须忙前忙后令我心中不安。”
掌事內侍捂着嘴赔笑,嘴角的褶子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奴婢可不敢怠慢公子呢,若是被公主殿下知道了,奴婢的日子可不好过。公子啊,以后奴婢若有些难处,还望您能在公主面前美言几句。如今人人都知晓,咱们这位公主谁也不看在眼里,唯独把您妥妥捧在心坎上。”
顾谦之听得头皮发麻,连连摆手澄清:“公公可不要听别人胡说!公主她……”
“诶,知道,奴婢都懂!”內侍煞有介事点点头,食指搭唇轻轻嘘了一声,“事儿没落定,谁也不敢说什么。不过大家伙儿眼明心亮,都看得出您这脸上就写着两个字——驸马。”
听他越说越离谱、越说越兴奋,顾谦之懒得再多解释什么,只怕越描越黑,索性尴尬哼笑一声,径自朝殿中去了。
隔日之后又隔日、隔日之后还隔日。一连四次课,顾谦之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教,愣是让赵玉尘和赵景修干坐着看了几日风景。
到了第五次授课,赵玉尘实在受不了,下定决心要问个清楚。
“谦之哥哥,我们到底还要枯坐到几时?”
赵景修的屁股刚挨到蒲团,听他姑姑如此一说,忙不迭站起身,不住附和点头:“师父,我们成天干坐着,什么也不学,昨日父王问我课业如何,我根本答不上来……”
他虽然只有十岁,说起话来却总是不紧不慢、语气不轻不重,与他父亲颇为神似。
顾谦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回身坐好:“好,不看就不看了,确实也看得差不多了。来吧,你们各自归位。”
赵玉尘与赵景修相视一笑,迅速抱着蒲团回到书案后坐好。
“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既然你们有疑问,今日我们便好好说上一说。”顾谦之正襟危坐,一扫往日吊儿郎当的模样,端庄且持重,比平日里看上去多了几分挺拔英武,“你们要写字,首先要知道字从何来。周易有言,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是否能通神灵我不敢断言,然而书者实为天象地法则无疑。所谓观山河湖海,得方圆流峙之行;察星辰日月,得气象昭回之度,这便是书艺的来源,也是最高境界。”
顾谦之侃侃而谈,下面坐着的两个人托着下巴合不上嘴。
“师父言之有理,可你说得太玄妙了,我不是很懂……”
“嗯……我也不太懂。”
顾谦之微微抬手,示意二人稍安勿躁:“不懂很正常。楼阁不可凌空而起,你们若要真正理解,还需刻苦修习、结合自身方有体悟。我之所以提前和你们说这些,因为这是书艺的根源,你们必须将其谨记于心,仿若头上悬着一把利剑,时时警醒,才能不走弯路。”
赵玉尘和赵景修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有些明白过来。
“嗯……”
顾谦之起身,走到二人中间,步履轻快,身姿洒脱:“想写好字,就得能辨美丑,这是前提。若是你们连什么是美、什么是丑都分不清,又怎么能把字写好?”
赵玉尘仰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恍然大悟:“所以你才让我们整天在这门后傻坐着?”
顾谦之微微摇头。一谈起书艺,他像是变了个人,举手投足之间挥洒着难以言喻的韵律与灵动,连平日里似醒非醒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怎么是傻坐着呢?这是训练你们对美的感知。枝头花团或为美,难道零落成泥就不美了?草木萋萋或为美,难道枯枝纵横就不美了?青天白日或为美,难道沉云泱漭就不美了?鸣条流响、凯风倾叶、翠盖萎黄、燕雀纷飞、水凝成冰、霜雪集庭,这些是美是丑,不可一概而论,必须与你当下的心境融为一体才可知晓。”
赵景修认真听着,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脑袋:“我似乎懂了,却还有一点不明。”
“哪里不明?”
“既是让我们学着辨析美丑,为何只开半扇门,不让我们将院中景致一览无余?”
听了这个疑问,顾谦之欣慰地笑了起来:“你能敏锐地抓住这一点,就说明你已经入门了。你们要知道,入目之物为实,如同日后你行笔时的点画勾勒,笔尖过处,痕迹已落,不容悔改。而那被门扇遮住的则为虚,看不见、摸不着,便只能靠脑子去想、用意念去描摹,这便是日后行笔时的气韵。气韵即是墨趣风流,笔短意长方能成为上乘佳品。”
“原来如此!”赵景修彻底明白过来,高兴地直拍手,“以前教我习字的师父从未说过这些,师父你真厉害!徒儿受教了!”
见他一点就通,顾谦之放下心来,又回身看向赵玉尘,却见她一手托着下颌,娇俏的眉眼充满了困惑,正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自己,似乎仍旧沉浸在迷思中无法自拔。
“公主殿下可明白否?”
冷不防被问到,赵玉尘惊着收回手坐正,随即歪头粲然:“我没有景修的天资,还是不太懂你说的这些,不过辨美丑我倒是会的。”
“哦?那公主殿下倒是说说?”
赵玉尘往前探着身子,剪水秋波清凌凌漾着星光:“谦之哥哥用的香比别人好,写的字比别人好,样貌也比别人好,这些都是美的。”
尽管顾谦之已经知道了她对自己的心思,可那日经过赵廷衍的一番劝说,他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打定了主意不多看、不多听、不多想、不回应,只当自己聋哑痴傻,只求不要再生误会、节外生枝。可谁能想到赵玉尘这个姑娘不仅风风火火、更是直爽大胆,不顾赵景修在侧、不管顾谦之怎么想,直接便将内心的喜欢毫不掩饰地捅了出来。
顾谦之只觉浑身哪哪儿都不对了,笑意僵在脸上,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干愣须臾,他猛然想到赵景修,慌慌张张回头去看,却见他正低头捂着嘴,憋笑憋得狠了,肩头一颤一颤,活似抽了筋一般。
赵玉尘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看他看得太入神,不知不觉竟把心底话说了出来,瞬间霞飞粉腮,嘤咛一声趴在书案上,直接将脸埋进了手心里。
这一下可吓坏了顾谦之,安慰不是、不安慰也不是,原本热闹的课堂瞬间凝滞了下来。
“其实姑姑说得对。”赵景修绷直了身子,似乎只有保持这个姿势才能忍住不笑,“师父笔墨技法乃当世一绝,为人又洒脱倜傥、不沾俗流,妥妥神仙之姿,连父王都常艳羡不止。父王命我向师父学书艺,便是让我也要寻天地间流美之道。师父,我若认真学,是不是就能和你一样了?”
赵景修说到最后,鬼机灵地冲他眨了眨眼。顾谦之心领神会,明白他是替自己解围,一面暗自感谢,一面感叹他和赵廷衍不愧是父子,明明才不过十岁,这眼力劲却比大人还要敏锐。
“郡王谬赞,但道理确实如此。所谓临池学书,池水尽墨,二位殿下毓秀于内,只要肯下苦功夫,必能有大成就。”
趁势将话题岔了开,赵玉尘的难堪稍解,犹犹豫豫抬起头,眼眸却仍是垂着,一双手绞地披帛皱了一大片。
“我没景修那么聪明,只要谦之哥哥不嫌弃便好。”
见她局促稍缓,顾谦之舒了口气:“公主过谦了。既然你们都已经入了门,那么我们便继续往下行吧。”
“好哇好哇!”赵景修到底是孩子,方才的心机尽失,俨然又是一副天真烂漫的稚气模样。
顾谦之微微抬手示意他不可吵闹,然后才悠然说道:“方才我说了,所谓书艺,往大了说是蕴含天地万物,往小了说不过是描情会意,不论如何,都是为自己当下心中之念作‘象’而已。既是如此,想要精准表达出自己的内心,就必须要把点画写好了,否则你心中所想是一回事,写出来的恐怕就会是另一回事了。”
听他如此一说,赵景修跃跃欲试,兴冲冲拾笔就要润墨。
“景修,别着急!听谦之哥哥把话说完!”
赵玉尘刚要去拦,就被顾谦之劝了下来。
“无妨。公主殿下,你们二人就各自先写几个字让臣看看吧。”
视线交接的瞬间,赵玉尘只觉心头一颤,酥酥麻麻。唯恐他发现自己又红了脸,赵玉尘赶忙低下头,取过紫毫,盈如蜻蜓掠水般点了点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