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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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降天序幕(1)

风不知从何处起,掠过几丝凉意,漆黑中,两人相望,只有一片寂静。

“跑够了?”

他问,调子清冷之至,黑暗淹没中,眸子寒意凛然,竟比这夜色更加深沉几分。

沉默之中,他缓缓迈步,衣袂轻扬于夜风之中,一片银白格外醒目。

“战少殿要是在那条街上,趁着混乱抓了我,又何必走这一遭?”

兰羡尔缓过神来,顺手捋了捋宽大几乎垂落的袖子,懒洋洋地眯了眯眼,看向迎面而来的人,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如何一走了之。

手腕忽然一灼,随即被另一个温度覆盖,战泽西死死捉着她,对上那双恹恹而不屑的眼眸,那一刻,他粹冰色的瞳在暗夜中泛着炽热的火光。

“来神月做什么?”

那声音低沉酣醇,诱引一般轻轻撩拨人的心思。

身后咫尺之处,是巨大的“镜面”,是虚是实,现在还不得而知,双手被人紧紧钳制,兰羡尔识趣地没有轻举妄动,她回予一个轻笑,眼里含着细碎的星子,心中闪过答案。

她来找一双手,能够护她在天界平安,能够助她到沾满鲜血的破晓之端,也能够守着她那份热血与自由,随时等她回来。

兰羡尔抬起头,懒懒一笑,只觉对面那双犀利又漂亮的眸子明显一怔,寒色眼波掩藏不了片刻涌动。

究竟为什么?

兰羡尔脑中只浮现这样一个问题,莫名其妙,却又急迫于知道答案。

她不着急挣脱,反而向对面走去,一步一步,步调缓慢,脚尖点地之时,脚下泛起层层涟漪,战泽西只定定凝滞着她,月光水声揩去了一身清冷,落下的却是久违的柔和。

片刻,两人之间,只有咫尺之遥。

她第一次,这样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东西,狭长的眼廓嵌着极其漂亮的一双眸子,冰色瞳孔中,流转着碎色光华,却完完整整拼凑成一只正欲腾空的飞鸟。

这眼睛她见过,可是究竟在哪里,她却记不起,苟活于这世上不知多久,世事起落,怎么会记得那么多东西,但她笃定,这双眸子,她绝对见过。

兰羡尔微微垂下眼睫,拼命回想:“那次……天界合绞云氏那次,不是我们第一次见,是吗?”

月色隐晦下,他静静地望着,面色瓷白如冰砌,喉间微动,却艰难地像是要咽下一切情愫波动。

“是。”他道。

兰羡尔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把战泽西归咎于她当年年少轻狂招惹过,或者得罪过的人,不过,那得是多大仇多大怨,才能让他记恨上千年,在云氏灭族后赶着杀她,在她重归天界后穷追不舍?

难缠,真是难缠。

兰羡尔恹恹蹙眉,抬头之时顺势凑到战泽西耳廓,眼看着这向来波澜不惊的银袍人明显一怔,她竟有了强烈的成就感,紧接着露出了为非作歹的笑:“乖,别上赶着送死,等我有时间再去取你的命。”

“……”

便是他犹豫的这一刻,兰羡尔猛地推开他,向后倒去。

她闭上眼睛,整个人跌进虚无中,耳边似有水声轻轻流荡,天幕低垂,最后一眼,能看见远处零落的星子。

与此同时。

接天连水的镜面辉光恹恹,清冷醉人,天地空旷下,一切再次恢复寂静,无边无际的水面只空留圈圈涟漪,却未见一人。

那一刻,他跟着她毫不犹豫地坠入天镜。

*

昏沉,依旧昏沉。

眼前赤红的太阳,蒸起灼灼巨浪,炽热得狠毒,浑身像是快要蒸干一般,要不是周围环境截然不同,兰羡尔定会认为自己回到了青鸟浮山下的那场屠杀后。

周遭云层稀缭,没有什么高楼殿阁,灼日下,三三两两的人疲乏地走着,却没人敢停下来。

落在最后面那个更为瘦小,甚至干枯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长途跋涉,两眼一黑,倒在火烤一般的地上。

“公子,快走!戚氏的人追上来了!”

走在前面的侍从一般模样的人扑跪下来,正准备扶起他,旁边人一把抓过侍从,气喘呼呼怒骂道:

“跟你说了别管他!他舒舒服服的让人伺候了这么久,死了也不亏!快走,再不走戚氏追上来了!”

侍从眼色慌乱几秒,终归没抵过活下去的渴望,蓦地松开昏死过去的小孩。

“呜呜呜,夜公子,我……我走了……”

侍从道别的啼哭声远远离去,兰羡尔眯着眼,想了半晌,还是决定不现身,走向远处,瞧一瞧究竟会发生什么糟心事。

“夜偃?”

虽然只见了匆匆一眼,但兰羡尔还是认出,那枯瘦苍白的孩子,就是自己用匕首抵着的那人,只是年纪看起来小了不少,略微稚嫩,还未染上一身顽劣气。

兰羡尔扶着下巴,把宽大的衣袖掠在一边,难道这镜面里,照出的是人的过去?

四下荒芜空旷,红光下的天景毫无生气,时时刻刻当着催命符,俯视着地上苟延残喘的人们,三五成群的人来来回回,多半是逃命的,自身难保,当然无暇顾及那躺倒在地的小男孩。

小夜偃就躺在这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他脚上没有力气,眼里没有光,微微眯着,仿佛是为了到死的那一刻能方便闭上。

他的母亲,生前睡在不同的男人怀里,死时,面目狰狞地裸露着身子。

几个穿着神月校服的战将见她一动不动像是死了,骂骂咧咧地提起裤子,又转而笑嘻嘻地看向他,喝道:

“行嘞,爷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小子,快滚吧。”

夜偃转过身,没有悲伤,只有无尽的麻木。

她死了,他想。

突然,男孩迈开步子狂奔,身影像一支离弦的冷箭,说不上是心急还是恐惧,不知疯跑了多久,脚下被什么绊倒在地,胸腔翻涌,撺掇得他止不住呕吐。

“公子!快!快走!”

“你管他做什么?不要命了!”

一个侍女正欲跑过来,被旁边的人喝止,侍女犹豫片刻,还是跑过来,将他细瘦的胳膊拉过。

他麻木,失神,任由别人拉扯着走。

目光所及之处,月华凝聚,美的醉人,铺开在神月一方,将屠戮的血腥尽数埋在黯淡的夜色中,甚至镀上了讽刺一般的温和。

都死了,他看见月光的折射下,那指着自己说“这不是我的种”的男人也死了。

或许,他是自己的父亲,但自己从未把他当父亲看,谁知道呢,搞不好那女人只是随便乱咬一通,逮到谁,谁就自认倒霉,多了一个不清不白的儿子。

真没意思,他想。

这世界真没意思,他活够了。

头顶的炽热几乎将他蒸干,双唇干裂得绽出血口子,连呼吸都像是静止的。

等死的感觉真是漫长。

不知是不是错觉,耳边突然传来几声窃窃私语,那声音渐渐清晰,伴随着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向自己靠近。

“公子!别过去,是不是死了?碰着晦气!”

一个尖细的嗔怪声传到耳中,但,那向他靠近的脚步声依旧没有停下来。

一步一步,轻浅而笃定。

他眯着眼,发白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穿着鹅黄色袍子的身影。

待视野渐渐清晰,他只觉恍然如梦,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界,所以,一切美好皆有义务昙花一现?

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也没见过这如玉般玲珑剔透的眼睛,含着月华的温柔,褪去世态炎凉,在残忍的世界里美得心碎。

“公子,你可别像那只鹿一般把这人带回去,家主疑心重,带回去他也活不了……”

闻言,面前的少年眸子沉了沉,思著片刻,将脖子上挂着的金项圈拿下来:“这珠萝金是保命的,待恢复过来体力,你便赶紧走吧。”

他的声音柔婉清澈,语毕,伸手将夜偃扶起,拍了拍他身上的狼狈,将金项圈套在他脖间。

“你很好看。”

夜偃干裂的双唇一张一合道,少年闻言一顿,浅浅一笑,正欲说什么,旁边的几个侍从瞪了夜偃一眼,连哄带骗地将自家主子拉走,不一会,一行人便没了人影。

“原来阿璃是这时候遇上夜偃的。”兰羡尔径自喃喃道。

脖颈间的金项圈熠熠生辉,刺眼的紧,夜偃疲累地垂下脑袋,一阵眩晕感铺天盖地袭来,突然,耳后传来一声叹息。

紧接着,是一句夹杂着荤话的骂声:

“狗屁东西,连孩子也不放过。”

夜偃失神片刻转过头,不仅仅是他,听见这声音,兰羡尔也见鬼似的猛然怔住。

云烟泽?

再次听见他的声音,恍如隔世。

玄天之下,远远亮出一个人的身影,手里拿着黄色的皮卷,朝着这里走来。

当时,在青鸟浮山的支配下,人们最怕见到的便是这黄皮卷,它是由青鸟浮山卜族所撰的命令,交由云氏族人去执行,简单来说,如同宣告死亡的诏书,而拿着它的人,便被认为是执行死亡的使者。

夜偃略微狰狞地笑了两声,像是要咳出血沫子来。

原来,天是不给人活路的,可笑,真是可笑,在这偌大的天界,自己这蝼蚁之躯,命如草芥,何德何能受到天命如此“眷顾”?

他冷冷看向迎面走来的人,完全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大手一挥,撒气一般将黄皮卷丢到老远,神情异常轻快。

夜偃:“你……”

兰羡尔:“果然是云烟泽没错了……”

“嘿嘿,小子,你好好活着,我呢,从今日起,便不干了!”

说完,那人迈着潇洒不已的步子越过他,毫不留恋地走了。

兰羡尔见怪不怪地望着那吊儿郎当的人远去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天高地阔之中,不见踪迹。

再一转身,周围倏地褪散,缭乱的光映在眼中,瞬间,变为另一派景象。

这个地方,自己确实熟悉的。

青空之上,数只青鸟张开巨翅,在无边天际尽情撒欢,脆鸣声冲破云层,盘桓天际,远处,那座山的轮廓清晰如斯,翠色亮人,周遭笼罩在云雾缭绕之中,美的神圣而憾人。

没想到,误打误撞中,还能再看见曾经栖居千年的地方,兰羡尔望一眼那翱翔的青鸟,眸子里不可抑制地跃动着火光,像是被折断翅膀,囚在笼里的飞鸟,仍羡艳地渴望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你教我卜术,要能杀人的。”

小夜偃的声音传过来,冰冷而刺耳,没有任何生气,兰羡尔心里不由一寒,想起遇见夜偃时他说的话。

完全是扯淡!

还说自己是上山看鸟,在山上迷路了十几天,分明是他自己找上门来学的卜术!

“哦?那便只有禁术了。”

翠色氤氲之间,突然出来这么一声,像是软绵绵的云彩中,忽然插出一把短小精悍的匕首,兰羡尔骤然一顿,全身止不住寒颤,脑中疯狂闪出那残存的一切。

元厄!?

未见其人,只闻其声。

“随便,你教我。”

元厄听着少年的话,饶有耐心,轻笑两声,似刻到骨子里的温和:“外族人学卜术……可是需要条件的。”

“我只剩这条命了,怕是出不起你的条件,要不这样,等我做完事,你把我这命拿去?”

兰羡尔不由咋舌,看到这一幕,她不由感叹,怪不得夜偃是那副德行,原来在这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耍无赖。

“这样,就算你欠我一个条件,日后我要时你再还,如何?”

元厄笑吟吟一句,这不深不浅的妥协让兰羡尔不由起疑,元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连条件都能赊?

正想着,她抬起头,竟瞧见少年的后颈之上,赫然印刻着一道符印,那是一只飞鸟,正欲腾空而起。

而在鹿角大殿中,同样的符印,同样的位置,也出现在戚璃的身上。

毫无疑问,这是主宰者命格的符印,据说,沧澜天每开一次,都要重新分配一次主宰者命格,命格相对者,都是水火不容的对手,两人之间只能活一人,活下那人还会不断遇见同命格之人,彼此厮杀,直到最后一个主宰者为止。

沉苍便是在沧澜天重启之前,便完成了剿灭同命格者,由此登上了主宰者的位置。

突然,兰羡尔想到了什么,猛地拍了自己脑袋一巴掌。

该死!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泼皮夜偃嘴上不说,怕早就已经是元厄那边的人了!

那么,戚璃当年毫不知情下,用珠萝金项圈将他救回放在身边,任他肆无忌惮,装疯卖傻,岂不就是在无形之中养肥了一个祸患?

“阿璃呀阿璃,你可长点心眼吧。”

兰羡尔无奈扶额,不由开始担心外边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