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期一上午。
晨子山非常意外,上个礼拜竟平安度过了,迄今为止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这个烦躁的上午,晨子山毫无心思听课,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事发之日不过今天。
他如同坐在行驶于大洋中的一叶孤舟,他瞭见远方袭来的黑色暴风雨,而此处的平静海面倒让他格外恐慌。
他坐立不安的时候,他回想起双胞胎姐妹主动邀请他们兄弟共度的周末,回味的同时,他又嘲笑自己,嘲笑自己总是在意志消沉的时候净琢磨一些空茫的遐想。
而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比胡思的沉醉更令人舒畅的事可做呢?
这时候,班长王丹来到他的身边,打断了他的思绪,“晨子风,请你去外面一趟。”王丹快速说完,转身离去。
望着班长的背影,他的身子紧绷了起来,该来的暴风雨终于来临了。
他起身离开座位,心里又觉得不太对劲——如果是班主任找我,为什么不把我喊到办公室或者其它没人的地方?如此肮脏的事,她怎会在走廊外面说?
他猜测,应该是许诗雅让班长王丹来的——许诗雅和王丹的关系特别要好,便叫王丹喊我出去。许诗雅碍于别人看见,尤其是前桌的双胞胎姐妹,所以她不好意思亲自出面。上个礼拜,林时雨送帽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许诗雅一直在找她误以为是晨子风的我要个解释,我都是敷衍而过。周末两天过去了,她定是沉不住气了,如此看来,今天她非得让“我”说个明白……那么,正好!
来到走廊的他眼睛顿时一亮,许诗雅什么时候烫头了!
此时的许诗雅大改一贯梳马尾的风格,满头的秀瀑自然而然地飘逸着。她站在窗口旁,徐徐清风掀起她波浪般的秀发,露出了秀丽的侧脸。温和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映照出似水的柔情。
娴雅的她向他回眸一笑,他深陷于她温柔的眼眸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在他印象里,从未见过如此动人心弦的许诗雅。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许诗雅是不是想和双胞胎姐妹做比较呢。
看来许诗雅不明白,有一种美是无法经过后天弥补的,这种美便是双胞胎姐妹与生俱来的典雅之美。典雅的美丽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或者说没有一个标准的模样,典雅的美丽是上天赋予的,是给人一种美妙惬意的感觉,是让人心里缓缓涌动的爱慕。
双胞胎姐妹身上优雅高贵且不冰冷、平易近人而又神圣,这不是许诗雅改变一个发型就能赢得的。
许诗雅想模仿她们,无论怎样尽善别人的美,始终显得做作。
效仿别人的美,倒不如尽善自己的美。
他还发现,许诗雅手里提着一个蛋糕盒大小的礼盒,他猜想,里面该不会装着一顶帽子吧——上个礼拜五下午,许诗雅详细问过关于帽子的细节,她还问自己是否真的喜欢爵士风格的帽子。如此看来,许诗雅今天要比拼的不但是容貌,还有“我”的选择。
许诗雅见他没有打算主动和自己讲话的意思,便以大小姐的姿态质问道,“晨子风,周末你去哪了?”
他随意回复一嘴,“在家啊。”
“骗人是你们晨家人的专利吗?张口就来,眼睛都不眨一下?你们奶奶没告诉你,我上你家找过你?”
他惊讶道,“你什么时候找的我?”
“礼拜六上午!我敲门没人应,又去菜市场找到你的奶奶,她说,你们同一对双胞胎女孩出去玩了!”
他迟疑了,他在思考,假如是弟弟被她逼问到这个份上应该如何对答。
既然是自己选择趟这浑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彻底当做成弟弟,用他的语气和态度面对许诗雅,事情也许会迎刃而解。
“是我哥跟她们约的,他非得拖上我,我本来不想去,他说他一个人不好意思,我实在推托不掉……”
“切,刚才还说在家了,为什么要骗我?”
“我是怕你误会,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麻烦。"
“我可没有误会你,你和你的好哥们闹翻脸,不正是因为林时雪送的礼物吗?”
“林时雪送礼物仅仅代表感谢,和王蒙翻脸是因为他不尊重我,你不要放在一起讲。”
他指向许诗雅手中的礼盒,“假如你送我礼物,你希望送我的礼物被他人糟践吗?你认为我会丝毫不在乎吗?如果你认为我是这样的人,如果你把我叫来只是为了训斥我,那么我回班级了。”
狠话扔给许诗雅,他转身便走,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口才和演技。
“可是……”许诗雅可以凭借大小姐的姿态面对任何人,而此刻面对他,却张口结舌。
许诗雅明明希望他会不在乎林时雪送的东西,只在意自己的,但这样的要求,她难以开口。再者说,晨子风并没有和她确定什么关系,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合适的理由,要求他不该接受谁的礼物,或要求他把接收别人的礼物扔掉。
好在自己提前准备让他做选择的工作。
许诗雅迫不及待地叫住他,“我叫你来当然不是训斥你,”许诗雅对停下脚步的他笑道,“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他故作讽刺,“我晨子风何德何能,能让校长千金送我礼物?”
许诗雅走近他,将手中的礼盒递过去,“打开看看。”
他接过礼盒,解开系在上面的彩带,他翻开礼盒的盖子时,当场惊诧了——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跟我说过的,这款帽子很多年以前已经停产了,在这个城市里,同样的帽子不会出现第二顶!她还说,真正的记号并不意味着在帽子上面做什么手脚,唯一才是恒定不变的记好。就好比,咱们要区分双胞胎中的谁,微不足道的差异难以作为长久的辨别,必须认知他身上永恒不变的唯一。
他特别好奇地问,“你是在哪里搞到的?”
许诗雅笑道,“想不到吧,我就是要送你一模一样的帽子,而且连新旧程度都一样,我厉害吧。”
“我问你,你在哪里搞到的!”
她神气地说,“你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我打听许多地方,几乎找遍整个城市,怎么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后来我才打听到,这款帽子在很多年以前就绝产了,我当时心想,这下完蛋了。”
讲到这里,她的俏脸带有一丝失落,“我果然又败给了她们……我和林时雨林时雪姐妹小时候便认识了,无论玩什么、比什么,我总是输,现在连她们送人的东西我都找不到。这也符合她们的气质,那么得独特,那么得与众不同。”
她长叹一口气,“最可气的是,她们突然空降在咱们班里,又和我抢喜欢的人……想到有一天你和她们在一起了,我蹲在商场的地上,当着所有路人的面哭了。”
他轻抚许诗雅送的帽子,指尖细细揉搓它的触感,“可你还是找到了。”
“我只能说天无绝人之路,功夫不负有心之人啊!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上天安排了一个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谁?”
“一位中年女人,一个帽子收藏家。”
“帽子收藏家?”
“是的,没遇到她之前,我也不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收藏帽子的人,我不理解为什么拥有这种爱好的人偏偏是个女人。”
“你详细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她蹲在我面前问我‘小姑娘,你为什么要找那顶帽子’,我说‘告诉你有什么用,那顶帽子已经绝产了’,她说‘绝产不代表绝世啊,跟阿姨说说你满世界找那顶帽子的原因,也许阿姨能够帮到你’,我听到她的话,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重新燃起了希望,我擦干眼泪对她说‘我喜欢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好像喜欢上另外一个女孩,因为女孩送了那顶帽子,所以这个男孩爱不释手,他最好的朋友只是拿那顶帽子开了个玩笑,他都不惜和他朋友闹翻脸,我该怎么办啊’,阿姨将我扶起,她对我说‘小姑娘,阿姨家里刚好有一顶你说的帽子,你是这个城市里最需要它的人,是老天让你遇见了我,也是老天让我遇见了你,说明咱俩有缘分’。”
他问,“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她摇摇头。
“你知道她住哪?”
“不知道。”
他有些愤怒,“你收了人家的东西,居然不知道如何找到人家?”
她反驳,“我说了,是缘分让我遇见了她,有缘自然能相见!为什么一定要破坏这样的缘分?”
他嘟囔一嘴,“我服了你,你真是傻。”
“我才不傻,傻的人是你!你还不明白吗,是老天帮我找到帽子,老天都在帮我,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老天在成全我们……”
当许诗雅决意向他表白之时,背后传来了一声愤怒地呼唤,“许诗雅!”
他们扭转过身,看见满面横肉的孙皓正快速跑来,走近时才发现,孙皓的左眼处满布着王蒙那一拳所留下的瘀青。
许诗雅轻身一迈,挡在他的面前,“这是我的班级,此地不欢迎你。”
孙皓小人得志地笑道,“你的班级不欢迎我,你的班主任可欢迎我呢。”
“你什么意思?”
“你早晚会知道的。”
孙皓路过许诗雅,又指着许诗雅身后骂,“晨子风你个G孙子,真TM没种!别以为躲在许诗雅身后就没事了,待会儿有你好瞧的!”
许诗雅望着孙皓扬扬自得的背影,气愤道,“被王蒙打成熊猫了,还嘚瑟!恬不知耻的人,咱们不搭理他。”
他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合上礼盒的盖子,他抬起头,表情严峻地对她说,“快上课了我也不多废话,你送的帽子我收下,林时雪送的我会处理掉,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认真考虑后再回答。”
“别说一个问题,十个问题都不是问题!”
“如果我被你爸开除了,你会跟我走吗?”
听闻他的话,许诗雅瞠目结舌的嘴巴上表现出难以置信,下一秒,她眯微的眼缝中又透露着兴奋不已。从幸福降至茫然,又从茫然升级到幸福,短短的数秒内,许诗雅如同坐在过山车一般起起伏伏。
待许诗雅缓过神来,她从那张表情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他在说笑,不知如何作答的她,更不相信父亲会开除他,可心里居然有那么一丝期待。
“实话跟你讲,上个礼拜你爸与班主任已经串通好了,他们要借着我和孙皓打架的事情开除我,实际上是因为你的学习成绩下降了,他们认定是我影响了你,为了让你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所以……”
他话没讲完,便被情绪失控的许诗雅打断,“胡说!”
“你觉得我会拿这种事情说笑吗?”
“我不信,我现在去找他!”
许诗雅转身要走,他拉住她的手,“你别激动,事情已成定局,哪怕你爸不开除我,我也不打算念了。我家里什么条件,除了晨子山,没有别人比你还要清楚。仅仅依靠奶奶,仅仅依靠她辛辛苦苦地卖菜,你觉得她能供得起我们哥俩上大学吗?我早晚都得辍学,只要我哥能够出人头地就好。”
听闻他的话,许诗雅铜铃般的眼睛泛出晶莹的泪光,“你学习也非常好啊,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你哥选择这么做,难道他当哥哥的,这个时候不应该挺身而出吗?”
他沉默了,仿佛眼下整个走廊暗淡了下去,耳朵响起的嗡鸣声掩盖了周遭所有的吵闹。
片刻之后,他缓缓地说,“他哪里算得上是哥哥啊,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他没有比我大几岁,比我早出生个几秒,所谓的哥哥弟弟,不过是出生前后顺序而已,谁也没有义务去让着谁。”
“你这么做他知道吗?”
“我和他什么不必说,彼此之间也能感应到对方的想法,不过是谁先说破,谁就做出让步罢了,他不说,我差不多明白他的意思。”
“他想读书,谁学习成绩好不想继续读下去?他那么自私你还包容他,你不替自己的将来考虑吗?”
他炽热地看着许诗雅,“我的将来……我的将来就是你的将来!”
她呆愣地望着他,那一瞬,幸福在她心田瞬间绽放了。
她的心脏加速跳动,那里泵出的似乎不是血液,而是酒精,紧接着被他炽热的表白所点燃,在血管里翻滚燃烧,滚滚热浪冲向她的头脑,并点燃全身上下每一处感官。
天空和大地开始旋转起来,甚至连走廊都在旋转,她眼中的一切事物都在快速飞转,唯有他高高屹立在自己面前,纹丝不动。
苦涩的等待结束了,尝遍辛酸的她终于体会到从未拥有的幸福,似乎这一生的终极目标也已实现。
当她想到他打算辍学这件事,她又捶打他的胸口,“等了你那么久,现在才说,现在才说!”
她打累了,向他低下高贵的头颅,“你知道吗,那么多人在背后笑话我,我好歹是个女孩,总不能天天热脸贴冷屁股吧……我可以不在乎他们的冷嘲热讽,但是我无法承受你的时冷时热。”
她抬头望向他,眼睛里闪烁着泪花,“家里反对我,老师反对我,朋友也反对我,你知道我熬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你为什么不早点说,要走了才想起来和我……”
他突然抱住许诗雅,“我悔恨因身世的差距无法向你表白,原谅在我打算跟你告别的时候,才一心想要带你离开。”
他抓住她的肩膀,“跟我走吧,我会用尽所有的勇气打破我的懦弱,我会用尽一生的时间弥补我的过错。”
“你那么聪明,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辍学,我可以找我爸谈……实在不行,我……我拿钱供你读书。”
“谢谢你的心意,我是不会用你家钱的,这点志气我还是有的,如果你跟我走,我可以挣钱养你,我希望我们以后的生活是这样的。”年轻气盛的他坚定不移地对她说着,他的一时之气,没有考虑过现实的残酷。
许诗雅眼角处淌下一滴悲伤与幸福交织的泪,咬紧嘴唇的她斩钉截铁地说,“我答应你,如果你要走,我也会跟你走。”
许诗雅用尽全力握住晨子山的手,她认定从今往后谁也无法拆散他们。
“跟我走会吃苦的。”
“跟你走我会幸福的。”
“好,我们私奔的事暂时不要跟任何人说起,特别是我哥和你爸。”
许诗雅重重点了几下头。
他望着被泪水打湿的俏脸,轻抚着乖巧的脑袋,他微笑地说,“真是个傻丫头啊。”
……
他站在沙滩上,发现脚下有许多鹅卵石,他拾起一些,一颗一颗地丢向大海。
故事讲述了这么多,需要等待她的回话,她却不发一言。
他手里的石头已经丢光了,她仍是不说一句话,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向她笑着,“你说她傻不傻。”
她摇摇头,“你们男人啊……”
“我们男人怎么了?”
“你们男人喜欢利用单纯善良的女人,可笑的是,心存善良的女人也情愿被你们男人利用。”
她从睡衣兜里掏出一部手机,屏幕还是湿的,解锁之后递给他,“你离开我家的时候,许诗雅给我发了微信,自己看看吧。”
他翻阅微信里的内容,整个人僵硬了。
“善辩的你,也说不出话了吧。”
她从他的手里夺过手机,“来,我一字不差地给你念念……快来到年了,我发这个信息不是给你添堵,本来这个年我们大家谁都不好过,我只是希望你活得能够像我一样明白。你应该有过这种体会,有些人认识了,想疏远他,却走得越来越近,而有的人,爱恋着他,最后成了我们人生中匆匆的过客。他们中的一个今天见了我,他过来跟我道歉,说他骗了我,他明明知道我爱的人是他,最后还是纵容他人带我远走。他希望我能酣畅淋漓地骂他一顿,或者打他一顿,如果这些仍然消除不了我心中的积怨,他会用死来偿还!他是认真的,脸上淌下的眼泪让他再也欺骗不了我,濒临绝望和对世俗毫无留念的泪水,好像是黑夜里投下的最后一道月光,淡淡地一道淌下,没了再就没了,黑了就彻底黑了。”
读到这里,她埋下头,摸干湿润的眼角。
“我懂,他执意想偿还我,说明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只是心里有愧于我,还清了一个人的情债还有什么情可言。我是想把这份情深深埋藏,他选择将他那份埋葬!埋进海底……这个我错爱的男人,再次见到他,在他的泪水面前,竟觉得过去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无数次惋惜的贞洁,无数次后悔的愚蠢,无法挽留的青春,竟然抵不过他留下的两行泪。我没有原谅他,根本就无法原谅,他选择死,我如何去原谅?我想挽留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当他离开的时候,我好想再次随他而去,随着这个年轻时可以真正为之赴汤蹈火的男人而去,可内心深处,已经失去了年轻时候的勇气。想想当年飞蛾扑火的勇气,想想当年自取灭亡的追随,我都不敢相信那个女孩竟然是我……我没有勇气像他一样,将这份情爱埋葬,也没有办法做到遗忘……到头来,我活成了一个他们亲手造下孽缘中的软弱女人,一个游荡在孤独与痛苦的边缘的女人。”
一段其他女人的故事,她读出了自己的感情。
她平复一下心中的起伏,对着手机继续念,“我相信,你也很疲惫很痛苦吧,你们姐妹深爱着晨子山,可以为了那个男人付出一切,彼此之间的痛苦和纠葛,我这一辈子也体会不到吧。最后,我还是败给了你们姐妹,你们姐妹到死的那天,都在守护着自己的爱情,而我的付出,又算得了什么……说了这么多,就当作我想找个懂得这一切的人倾诉吧。”
“最后我要提醒你,如果带我远走的人是晨子山,那么留在学校的,你们所爱的那个人,不就是晨子风吗?如果今天找我赔罪、找我死别的人是我爱的晨子风,那么活的那个人,不正是晨子山吗!你们和我一样,天真烂漫地爱错了人,你们也被他们彻底愚弄了……死的人糊涂了,望活的人明白。”
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背影,她在等待他的坦白,哪怕是一句狡辩。
过了许久,她见他仍然缄默不语,于是怒不可遏地大声质问道,“许诗雅说得对吗?晨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