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蛏子窝
拓拔霁坐在浅白色的沙滩上,望着远处的海平线,晨曦慢慢浮现,将远处的云勾勒出金边。
海的尽头是什么?他又在发呆,想这些无聊的问题了。
大人们说,这孩子脑子好像不太聪明,再加上没爹没妈的,在方舟岛上估计很难活到成年。的确,方舟岛上孤儿存活率很低,但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眷顾,拓跋霁从没得过什么大病,偶尔的伤风感冒也没什么大碍。
他虽然看起来有些愣头愣脑的,但其实他并不笨,只是有些木讷内向罢了。
拓跋霁不喜欢大人们这样对自己评头论足,大人们总是这样自以为是,搞的好像个个都是算命先生,能掐指一算断定别人未来似的。如果他们真的都这么厉害,干嘛都挤在那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天天为钱发愁,不能左右自己的未来?
拓跋霁不喜欢和人群呆在一起,他平日里喜欢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或者跑到沙滩上发一整天的呆,看着天边的云变换色彩,任由灼人的太阳把皮肤晒得黝黑。
在外人看来,他更像是个性格孤僻的问题儿童了。
关山旬从后面扔来一个小石头,吸引拓跋霁的注意。
“别发呆啦,等一会儿人多起来,蛤蜊都得被挖完。”关山旬嘴里叼着根树枝。关山旬和他一样是孤儿,从记事起,他们两个便在一起生活。
拓跋霁以前也问过关山旬这个问题——海的尽头是什么?但是关山旬不会花时间去想这些奇怪的问题。他当时刚抓住一只鱿鱼,白色细长的触须扒拉在他脸上。
“海的尽头?除了水还能有什么!”关山旬将鱿鱼扯下来,“海是没有尽头的,你除了方舟岛以外还见过其他陆地吗?”
“可是乔瑟爷爷说,以前有广阔的陆地,上面有沙漠、戈壁、雪山……”拓跋霁嘟囔着。
“醉老头的话你都信?”关山旬做了个怪脸,“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潮水渐渐后退,几条银色小鱼来不及回游,被拍上岸,在沙砾上吐着泡沫,蹦跶挣扎。
“再慢些就要饿肚子啦。”关山旬催促,上前将鱼塞进小背篓,举着旧衣钩做成的鱼叉,对着大海比划,“冲呀!”
拓拔霁看着那些搁浅的小鱼一点点失去活力,尽管于心不忍,还是把它们轻轻放进自己的鱼篓。他总是这样优柔寡断。
拓跋霁有个怪毛病,凡事抓到个头很小的食草鱼,他都不忍心吃。虽然那些小鱼熬成的鱼汤很鲜,拓跋霁会盯着流口水,而且他也经常买咸鱼干吃,但是当他看见那些小鱼慢慢失去活力的样子,鱼眼慢慢泛白,最终死去的画面,他就会觉得很难过。同情心强通常会被人认为是懦弱的表现,比如关山旬就笑拓跋霁,说他不是个圣人就是个傻子,圣人不会是他那样的小屁孩,而傻子往往命不长。
拓跋霁不想当圣人,更不想当傻子。
昨晚星星明亮,代表着今天会是好天气,好天气是赶海的好日子。赶海一定要起一个大早,才能收获到好东西。这片巨大的沙滩在赶海的高峰期人数可达近万人,拓跋霁比同龄的孩子都要瘦弱一些,就更抢不赢别人了。所以每次决定赶海的前一天,他和关山旬都要在沙滩守上通宵,这样才能在清晨退潮的时候成为率先赶海的孩子。
拓跋霁的水性并不是很好,在水里经常腿抽筋。所以他只能捡捡贝壳、回收一些废弃物、或者不停挖蛏子。蛏子窝就是因为临近的沙滩,有着许多蛏子才这样取名。蛏子窝是方舟岛上最大的贫民窟,离市区也很近,拓跋霁和关山旬就生活在那里。贝壳珊瑚这类不起眼的东西只要达到足够的数量,一样能换取好东西,比如布料或者铁皮。
而关山旬总能抓住海鲈鱼和青占鱼这种肉质鲜美的鱼,一条就能换二虚拟币,蛏子窝的鱼贩子们抢着收。没有孩子能像关山旬游得那样快,他也总是和拓跋旬平分自己的东西。用关山旬的话来说,他们可是结拜过的兄弟,他这个当大哥的,怎么能让自己的小弟挨饿呢。
他们两个经常遛到乔瑟的阁楼里,在数据时代,那里有许多年代久远的纸质书,不知道老头儿是在哪儿收集来的。
三年前,他们在阁楼看见一本小书,带有图画插图的那种,那书上讲了个很古老的故事。有三个人相遇相识,都觉得对方是条汉子,于是在一个桃花盛开的院子里结拜成兄弟,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之后一起同甘共苦,成为了大英雄。
这个故事让关山旬大有感触,硬拉着拓跋霁也要结拜。
“想当英雄就不能单打独斗,好汉都是有兄弟撑腰的。”关山旬总能总结出自己的理论。
为了像书里那样凑齐三个人,关山旬找到当时刚搬到蛏子窝的阿米尔,骗他说请客吃蟹肉,连蒙带拐把他也拉入伙。阿米尔和他们不同,阿米尔不是孤儿,他有个和他一样胖的老爸,作工匠活儿,帮邻居修修板凳补补窗户什么的。阿米尔为人不错,人老实,第一次见面分过他们一颗糖,所以被关山旬看上,认为阿米尔具有成为好汉的潜质。
没有桃花林,荒秃秃的沙滩也能凑活。他们在沙滩上插上三根木棍点燃,结拜过程像模像样。
“阿米尔当老二,小霁是老三。从今往后我身为大哥,会罩着你们两个小弟的。”关山旬拍拍胸脯。
谁当大哥拓跋霁倒是无所谓,反正他在里面个子最小也最瘦。但是阿米尔不乐意,他比关山旬要大一岁,而且当时大家才认识几天,凭什么变成小弟啊。于是阿米尔提出异议,接着被关山旬摁在地上胖揍一顿,这小胖子才流着眼泪肯叫大哥。
拓跋霁没有小时候的记忆,也没见过自己的父母,能有结拜兄弟,就像是多了亲人,拓拔霁心里挺高兴的。
拓跋霁没有关于自己父母的一点点印象,就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从前,拓跋霁会经常思考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蛏子窝的其他小孩们都很调皮,一在外面惹事,回家就会被他们五大三粗的老爸或者水桶身材的老妈拿拖鞋追着打屁股。每次其他小孩被揍,就会羡慕拓跋霁和关山旬,看着他们两个搭着肩嘴里嚼着泡泡糖从门口走过去,认为他们是最潇洒自由的小孩,因为他们没有会动不动就揍人的爸妈。没人管真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酷毙了。
但事实是拓跋霁和关山旬平日生活无聊透顶,极度的自由就等于极度的空虚。他们经常趴在走廊上看其他屋子里小孩被打,偷听别人家的家长里短,看别人家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同一盏灯下入睡,心里就像被虫蛀了一块。
自己的父母在哪里呢?或许他们是两个不负责任的大人,匆匆忙忙生下孩子,就溜之大吉了吧。拓拔霁每次这样想都会觉得非常生气。
“他们都不管我们了,我们还去想他们干嘛?”关山旬没有拓跋霁这些烦恼,“如果真的让我遇见他们,我绝对懒得问他们为什么当初抛弃我,我会拿石头扔他们。”
如果有一天,父母突然出现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抱着自己一把鼻滴一把泪吗?或者拉风地从天而降说,爸爸妈妈拯救世界去了,孩子你受委屈了?
拓跋霁会有这种幻想,但是都太不切实际。久而久之,他就变了想法:也许他们已经死掉了。
死亡是一件悲伤的事情,表示一切都画上了句号,让人彻底断了念想。
大人们根据体型推测他和关山旬的年龄,都是十五岁左右,正是需要多吃东西长身体的年纪。他们寄宿在一个叫乔瑟的老头家里,名字也是乔瑟告诉他们的。为什么这样取名乔瑟也不说,只是表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看他们两个可怜才收留,以后每个月要带回来五斤最好的海鱼和两瓶啤酒,才准他们两个继续住下去。
生活淡得就像翻起来的鱼肚白,他们充实又寂寞。
拓跋霁往水下探头,看见许多废弃的罐头沉在泥沙里,塑料袋挂在珊瑚上,随着海流左摇右晃,像是有气无力的白旗。一根粗大的管道正把某种液体往海里排放,据说是经过处理无污染的废水。
拓跋霁拨开泥沙,慢慢搜寻。他扒开一块石头,忽然看见一个张开的贝壳,某个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住他的视线。
是颗紫色的珍珠,圆润剔透,有眼珠子那么大。如今珍珠已经可以人工养殖量产,不怎么值钱,但是紫色的珍珠拓拔霁还是第一次见。
他游近一些,将珍珠从贝壳里扣出来。住隔壁的米娜大婶最喜欢这种亮晶晶的饰物了,这颗珍珠应该可以和她换两米布料。想到可以用布做一条新裤子,拓跋霁很高兴。
忽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拓跋霁的脚踝,一股力量将他向后扯。拓拔霁吓一跳,赶紧转头看去,接着他对上一双明媚的眼睛,距离他的脸只有不到十厘米。
是个女孩,黑色的眸子仿佛流淌着光华,眼角还有一颗小痣。
拓跋霁呆住了,心想完了完了,自己是不是碰见了水里的妖怪,因为他看过一些讲妖志怪事的漫画上画着,妖怪都是漂亮女孩子模样,而且对方打扮也很奇怪,在水里竟然还穿着风衣和长裤!
还是个看起来酷酷的女妖怪。
女孩伸出手,轻触在拓拔霁小腹上,拓拔霁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冰凉。接着,女孩曲掌成拳,拓跋霁没来得及反应,小腹便挨上一记寸拳。拓拔霁没见过这种近距离的格斗术,大呛一口海水,手里的紫珍珠也扔掉了。
女孩立马取走珍珠,冲拓跋霁摆摆手,一副胜利者的模样,踩着拓跋霁的肩膀当作蹬石,借力游出水面。拓跋霁差点翻跟头,连忙用狗刨式追了上去。
沙滩上,女孩将珍珠放在眼前,眯着眼对着太阳光观察。
“好漂亮的珍珠啊。”女孩很开心。
“喂!”拓拔霁浮出水面,有些生气,“你在做什么呀?”
“叫谁喂呢!”女孩反而更凶,黑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知道这样很没有礼貌吗?”
拓跋霁被她的气势唬住了,他又不知道女孩的名字,除了喂还能怎么称呼啊,难不成叫妖怪?毕竟在两分钟之前他的确以为她是个妖怪。
“你……为什么抢我珍珠?”拓拔霁声音弱了许多。
“谁说这是你的了?”女孩叉腰,“明明是我先看见的,而且现在它在我的手里,理应就是我的。”
“明明是你从我的手里抢过去的,还打了我一拳。”拓跋霁捂着肚子。
女孩歪头:“弱肉强食有什么不对吗?谁拳头硬,好东西就归谁。”
“这是谁说的歪理?”拓拔霁不服。
“当然是我说的。”女孩笑嘻嘻跳上一块大石头。
“就像是一条小虾米游啊游,捡到了一块肉,却被鲨鱼先吃了。它游过去和鲨鱼讲道理‘喂,大家伙,明明是我先看见肉的’。”女孩将珍珠收进上衣的口袋,“鲨鱼一开口对小虾米说,‘想要肉啊,那到我的肚子里来拿吧,’啊呜!一口把虾米就吃掉了。你不觉得小虾米很傻吗?”
拓跋霁第一次遇见这么蛮不讲理的女孩。
“哪有女孩子把自己比作大鲨鱼的。”拓跋霁嘟囔着。
拓跋霁悄悄打量着,女孩的衣服全被海水浸湿,穿着长裤,也不嫌热吗?女孩身材修长,黑色长发湿漉漉的,紧紧贴着有点婴儿肥的脸颊,头顶上用一根灰色长铆钉作发簪,水珠顺着发梢划下来,勾勒出白皙皮肤下若隐若现的曲线……她和拓跋霁看起来年纪相仿,但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要发育得早些,她已经具备了让男孩移不开目光的外在条件了。
女孩正疑惑他怎么不说话了,发现拓跋霁竟直溜溜地盯着自己。她反应过来,立刻拉拢风衣转过身,嗔道:“看什么!”
拓跋霁反应要慢半拍:“哈?”
“我叫你别看了,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女孩的脸开始发烫,生气跺着脚,“外面的男孩子都这么不懂礼貌吗?”
拓跋霁挠挠头,也反应过来,自己的确有些失礼,连忙将目光转向一边。
之前听人家说过,非礼勿视,不然会长针眼。有一次乔瑟爷爷就是因为朝隔壁米娜大婶家卧室偷看了几眼,当时米娜大婶正在换衣服,于是乔瑟爷爷被米娜大婶拿着锅铲追着打了一上午。
“小霁。”关山旬也从海里探出头来,“你在和谁聊天呢?”
“我不认识她。”拓跋霁说,“她抢了我的东西。”
“什么!欺负我小弟?”关山旬立马冲过来,看见对方是个女孩,嘻嘻笑起来,“你居然没抢赢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我爹爹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如果男的都像他那么弱,女生就可以顶起整片天!”女孩叉腰。
关山旬有些不乐意了,他最不想听见其他人在他们面前提父母,每次都像是在嘲笑他们是孤儿一样。
“有爹撑腰了不起啊……小霁你等着,我去把东西抢回来。”
“算了吧。”拓跋霁拉住关山旬,他不想起冲突,就把珍珠让给女孩算了。
拓跋霁四处望望,已经陆陆续续有其他人来到沙滩赶海,一会儿人会越来越多,今天这种好天气不可多得,与其花时间在这里争吵,还不如去多挖些蛏子。
“不能让人小瞧了。”关山旬不打算作罢。
关山旬冲上去想抓女孩的肩膀。女孩没有躲闪,下一秒,女孩擎住关山旬手臂,关山旬在空中划过一个圆,重重摔在了地上,疼得哎呦直叫。
“怎么样,服不服?”女孩说。
关山旬从小和蛏子窝的同龄孩子打架,一对一从来没有输过,今天居然被这样一个瘦瘦的女孩过肩摔,着实没有面子。
“小旬,你没事吧?”拓跋霁都看呆了,立马上前扶起关山旬。
“没事,再来!”关山旬咬牙,心想怎么能在小弟面前丢了作为大哥的尊严呢,忍痛站起来,想要继续。
女孩横跨半步:“来呀,对付你一招就可以搞定。”
拓跋霁和关山旬都不敢轻易上前了,因为那女孩把双拳举到眼前,成一条直线,是标准的自由搏击姿势,她看起来自信又轻松。
嘀!一声清脆的哨声从身后的红树林里传来,女孩望去,收回架势。
“爹爹在叫我了。”她冲着拓跋霁吐舌头,“那就再见啦。”
“别跑!”关山旬想拦住她,可是女孩的速度出乎意料的快,她一钻进红树林,便没有了踪影。
沙滩上已经多了不少人,大家拿着篮子篓筐,在海中搜觅着。海水退潮,最终,露出了方舟岛的岛边沿。边沿脱离海面,沉积的海沙下,是十几个巨大的能源推进口,灰色的铁壁将它们筑成圆形,上面铺满了厚厚的海草与鱼类的尸骸。
拓跋霁捂着背篓的口子,怕里面的贝壳和珊瑚在回来的路上撒出来。背篓的盖子应该是在海里时候掉了,他们刚才回去找过,没有找到。
“刚才怎么不帮我。”关山旬没好气,“咱们两个强强联手,还对付不了那个小妮子?”
“两打一不太好吧。”拓跋霁摇摇头,“而且她还是女的。”
“哪有过肩摔那么熟练的女的啊?”关山旬甩甩胳膊,“要像小豆子那样文静的才是女孩,刚才那个根本就是只母猩猩!”
猩猩这个物种早就已经灭绝,他们两个是在连环画上看见过猩猩图片。猩猩给拓跋霁的印象就是一种二头肌强壮的黑毛怪物,再联想到女孩的模样,拓跋霁噗嗤一笑。
“别笑,下次再遇见我一定要教训她一顿。”
关山旬拳头举得高高的,拓跋霁却在心里朝他泼冷水。那个女孩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以后还是不要再遇见为妙。
说话的过程中,他们来到一栋大得夸张的黑灰色建筑前,这就是蛏子窝。从远处看,蛏子窝就像是一座黑色的火山,中间镂空,正面还有个巨大的洞,这个对穿的洞用来让海风对流。走近后,就能看见深色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小窗,仿佛毛孔,迎着海风张合着,又像是密集的蜂巢,每扇窗户里人头晃动。
蛏子窝还有个名字叫做万人烟囱,因为造型像大烟囱,而且靠燃烧垃圾产出日常能源,会向外面排放废气,一整天都被黑烟笼罩着。
蛏子窝一共有一百五十六层,居民达十万人以上,每层的层高二十米,人们在其中建造房屋。由于空间有限,许多人都挤在几平米的狭小房间里生活。蛏子窝地形复杂,规模不输给一个立体小城市,人一不小心便会迷失在无数的阶梯楼道之间。像这样的贫民聚集区,方舟岛上还有好几个,但是蛏子窝是其中建筑规模最大的一处。
拓跋霁和关山旬走进其中,阳光被隔绝在外。他们钻上吊杆,手攀着横杠,一级级上升。这里有几十台老旧电梯,完全不够居民使用,所以每层增设许多吊杆上升装置,人就像挂在钩子上的腊肠,如果跌落下去,必定非死即伤。
拓跋霁虽然已经攀了许多次吊杆,但还是不敢往下看。脚下人头窜行,密密麻麻的,像是一只只蚂蚁,让人头晕。
他们在五十六楼的街道上窜行,终于在一根歪电线杆后看见了阿米尔。阿米尔正蹲在门外,一脸垂头丧气,他的老爹正在房间里捣鼓着一堆零件,气得胡子都歪了。
“嘿,胖豚,你在干嘛呢?”拓跋霁向他打招呼。
阿米尔抬起眼皮瞧瞧他俩:“我把家里的电视机拆了,老爹刚教训我一顿。”
“你没事拆电视机干啥?”关山旬问。
“我只是想尝试能不能重新装回去。”阿米尔摸了摸刚被揍过的屁股。
阿米尔有个外号,叫作胖豚,原因是这家伙是蛏子窝所有孩子里最胖的一个,身高一米五体重也一百五,小鼻子小眼睛。大家一致觉得他长得像海里的刺豚,圆鼓鼓的,所以都这样叫他。
据阿米尔自己说,他属于印度血裔,他的姓氏放在审判日之前在印度是贵族姓氏。印度是哪里拓跋霁和关山旬不知道,但是觉得这个小胖子懂的还挺多,于是就追着问,我们是什么血裔啊?
“黑头发黄皮肤,你们都是典型的亚洲华裔。”阿米尔说。
“胖豚,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奇怪的分类?”关山旬问。
“别叫我胖豚!”阿米尔不喜欢这个绰号,“是我老爹给我讲的,原来的世界,人类分为不同人种,生活在不同的地方,只不过现在大家都只能住在方舟岛上罢了。”
“走,胖豚。”关山旬拉着阿米尔溜走,“跟我和小霁一起去换东西。”
他们虽然被抢了紫珍珠,但还是收获颇丰。蛏子窝中心楼层有集市聚集区,大家自由贸易。方舟岛的流通货币是虚拟币,每个人只需要身份账号就可以进行交易,但是贫民之间更流行以物易物,简单快捷。
“你们两个准备换什么?”阿米尔问。
“我啊?”关山旬脸有些发红,“我去换椰子冻……小豆子上次说想吃椰子冻,我给她送过去。”
“你脑袋里就只有小豆子。”阿米尔笑道,“你也不怕她的疯妈妈吗?”
“要你管!”关山旬掐了阿米尔的肥肉一下,转头看向拓跋霁,“你呢,小霁?”
“我不知道。”
“你就没有什么东西想要吗?”
拓跋霁想了想摇头。他本来想去换些布,拜托米娜大婶做条新裤子,但是转头一想,自己的破裤子还可以继续穿,新裤子似乎并没有那么必要。米娜大婶每次都很乐意帮助他们,不如换一些东西送给她吧……对了,还得帮乔瑟爷爷换啤酒,啤酒可不便宜,他篓筐里所有东西加在一起应该够换上一瓶。
“没趣啊没趣。”关山旬手插在胸口,“小霁,你怎么就不想着换些自己的东西,比如弹弓玻璃珠啥的。”
“要我说,小霁以后适合去社区救济会,应聘物资发放员。”阿米尔点点头,“如此根正苗红的好同志已经不多了啊,你肯定不会私藏东西。”
“他那瘦胳膊瘦腿的,不等他去发放,别人早就把东西抢光了。”关山旬拍拍拓跋霁肩膀,“放心,我未来如果被征入维和兵团,一定会保护你们的。”
拓跋霁笑笑。关于未来什么的他还没打算,只不过他的确不能一直在乔瑟爷爷那里寄宿。十五岁已经算是半个小大人了,可以去找一些工作做。
蛏子窝里居民大多无业,靠卖些小玩意儿或者捕鱼为生。贫民可供选择的职业很局限,只有几种。其中,维和兵团平日维持治安,非常威风有面子。而社区救济会是个公益组织,每月会给特困居民发一些救济物资,偶尔还帮助就业,也是个不错的地方,米娜大婶就在救济会给大伙儿发物资。
也许以后自己也能在蛏子窝有间小屋子,可能还会娶妻生子,有属于自己的家……如果未来有女孩愿意嫁给他的话。他每天出去打打渔,做一些小买卖,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的未来听起来不坏,拓跋霁心里还挺向往的。
“维和兵团应征条件很严格。”阿米尔给关山旬泼冷水,“对身体素质和思想觉悟都有要求。”
“你觉得我身体素质不够硬?”关山旬展示自己胳膊上的二头肌。
“我是觉得你思想觉悟不行。”阿米尔笑笑,“新兵要入营两年不能回家,你进兵团不出一个月就要吵着见小豆子了。”
“你这胖豚,尽拿小豆子跟我开玩笑。”关山旬脸红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沿着阶梯来到中间楼层。蛏子窝每一层的主廊极宽,这层主廊两旁是各种闪烁的招牌,大多都是酒吧或是生活用品店。有些人拿块破布铺在地上,摆上些想要售出的东西,大家就可以上前去以物易物。他们三个分开行动,关山旬直奔卖椰子冻的小摊,用一条两斤重的鱼换了份椰子冻。阿米尔四处转转看看,最后换了个小扳手,准备拿回去讨好他的老爸。
拓跋霁一个人走着,漫无目的,倒像是个来这里闲逛的人。这里的流通的商品无非是一些食物、二手生活用品和机械零件。其中最贵的就是各种机械零件,机械师将其组装成各种工具,摆在柜台,拓跋霁隔着玻璃橱窗盯着那复杂结构发呆。
在不远处的角落里,一个鹰钩鼻的男人探出头,越过人群冲他招手。
“小兄弟,麻烦过来一下。”那个男人说,“行行好帮帮忙。”
“叫我?”拓跋霁指了指自己,他并不认识对方。
他脸上堆满笑容:“没错,那个帅气的小兄弟,快来!”
拓跋霁走过去,鹰钩鼻一身皮夹克,染着夸张的头发,手里捧着个复杂的机械装置,神色焦急:“我的老父亲发病了,我需要赶回家拿药。这个装置你能帮我拿一下吗,它太累赘,我取到药马上就回来。”
“这么着急?”拓跋霁问,“你放心把东西交给我?”
“不会太久的。”对方信誓旦旦保证,“而且这个装置已经快报废了,不值钱,顶多五虚拟币。你一看面相就是个好人,所以我相信你。”
拓跋霁联想到那人有个卧病在床的老父亲,正瘫在床上命悬一线等着救命的药,心里不忍,便答应了。看着鹰钩鼻离开的背影,他把装置轻轻放在地上,蹲着静静等待。这个大哥还真是孝顺,而且对自己这个陌生人也这样信任,拓跋霁感觉心里暖暖的。
半小时后到了中午,中午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蛏子窝就像是个大蒸笼,气温一下子就升高,拓跋霁一个劲擦着汗。只听哐啷一声,面前的那个装置忽然散落一地。拓跋霁突然懵了,怎么回事,自己什么也没干啊,怎么就突然坏掉了?
鹰钩鼻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了,看见一地的零件,立马气势汹汹吼起来。
“天呐!”他声音高了八个度,“我的宝贝仪器被打坏了!”
“它是自己散掉的。”拓跋霁解释。
鹰钩鼻换上另一副嘴脸,与之前判若两人,尖锐的声音立马吸引来路人围观。这里的居民们平时里百般无聊,最喜欢的就是凑热闹。
“一定是你故意弄坏的!你必须赔偿我!”鹰钩鼻男人一把抓住拓跋霁的手腕。
“怎么了怎么了。”关山旬和阿米尔听见躁动,也跟着凑过来。
“这小子弄坏了我的宝贝!”鹰钩鼻捡起一块零件,痛心疾首,“这上好的做工和材质,最少也值五百虚拟币!”
拓跋霁脑中一嗡:“你刚才不是说顶多五虚拟币吗?”
“胡说八道!谁能作证?”鹰钩鼻不认账了。
拓跋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碰上敲诈碰瓷了。那套组装的装置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早就坏掉了,然后用黏胶重新粘合。周围环境温度一升高,劣质黏胶失去粘性,所以才散掉。但是口说无凭,围观的人也只顾看热闹,不会在乎到底谁对谁错。
蛏子窝本就是底层人聚集地,每年的犯罪率居高不下。很多被通缉的诈骗犯和抢劫犯最终都会来到这里,因为蛏子窝就像一潭浑浊的水,很容易就能隐姓埋名。父母会教自己孩子分辨骗子的办法,但是没人告诉拓跋霁这些,他们只能亲身经历了才能了解到。因此像这样的碰瓷诈骗虽然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了,拓跋霁还是着了道。
“瞎说!”关山旬上前来帮腔,“你这破玩意儿值五百?”
“我说值就值!”鹰钩鼻不打算讲理,“你们是一起的吧?他没钱就你们赔!”
“拿东西抵押可以吗?”拓跋霁赶紧将篓筐里的贝壳和珊瑚倒了出来。
“我们要的是钱啊,钱!”鹰钩鼻一脚把贝壳踩碎,使劲碾了碾,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
两个鹰钩鼻的同伙出现,拿出交易扫描机,扫射拓跋霁的脸,上面弹出一行字:
姓名:拓跋霁,雾原银行存额:零,人脸支付功能:未开通。
“这么穷,连账户都还没开通?”鹰钩鼻一脸嫌弃,将拓跋霁甩在一边。旁边两个男子又冲上去摁住关山旬和阿米尔。关山旬反抗强烈,那男子还给了关山旬一拳。
拓跋霁看着地上那些粉碎的贝壳,一起一旁被压制住的兄弟们,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微弱,却灼烧着他的血。弱肉强食,他们的确就是大海里的小虾米,靠着微生物存活,谁都可以来欺负来踩踩。
真是弱小,又无能为力。
交易扫描仪上显示:
关山旬,雾原银行存额:零,人脸支付功能:未开通。
阿米尔·罗斯汉,雾原银行存额:十五虚拟币,请输入密码进行交易。
鹰钩鼻男子逼着阿米尔说出密码,刷走了那十五块。
“别以为这样就完了。”最后鹰钩鼻对他们威胁道,“以后在蛏子窝,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直到赔完五百虚拟币为止。”随后便扬长而去。
橘色的夕阳下,三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建筑的高处。
“小霁,别太在意。”关山旬脸上青了一块,“没啥大不了的,下次再看见那家伙,我们躲远些就行了。”
“呜呜呜……”阿米尔在一旁抹着泪。
“你哭个啥?”关山旬不耐烦。
“为啥是我被抢了啊?我存了好久才存够的十五块!”阿米尔哀怨。
“能不能有点出息,等以后我进了维和兵团,还缺十五块?到时候我就拿着配发的电击枪,对着那家伙嘟嘟嘟……”关山旬比了个射击的动作,“一枪把他从蛏子窝轰到卓玛拉姆山上。”
“你以为电击枪是火箭筒吗?”阿米尔纠正道,“电击枪顶多把那家伙电焦,烧烤味嘎嘣脆,到时候给他撒上番茄酱扔进海里喂鱼。”
两个人过了一遍嘴瘾,豁然开朗起来。
拓跋霁坐在一边,呆呆望着夕阳慢慢消失。他的篓筐全空了,今天一无所获,还惹了麻烦,朋友因为自己被打,他心里很难过,不是滋味。
夜幕降至,与阿米尔分开后,他和关山旬沿着破旧的楼梯一路往上,来到一百零二层角落的一间破门前。他们所住的楼层很高,打开窗户都能看见薄薄的云雾从床边飘过去,空气也比低楼层更稀薄一些,但是也更清新。
“小霁、小旬,还没吃饭吧?这个拿去。”隔壁的米娜大婶从窗户探出头来,递给他们两块烤红薯。
米娜大婶四十多岁,包着花色的头巾和围裙,总会在阳台上放上一束鲜花。她有些微胖,皮肤是健康的胴色,可以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据说米娜大婶曾经的丈夫是当兵的,还有军衔,但十多年前因病去世。她在蛏子窝算个名人,原因其一是因为她的美貌,引得许多单身老男人垂涎,其二是几年前有几个男人想占她便宜,被她一拳打掉门牙,从此没人再敢轻薄她。米娜大婶虽然有些凶悍,但是对孩子们却非常温柔。
拓跋霁和阿米尔向米娜大婶道过谢,然后走进昏暗的屋子里。
乔瑟的屋子比其他人的要大上一些,还多了一间小阁楼,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户,面向太阳落下的方向。但是房间也更破旧,因为是朝海的一面,墙体常年受海风侵蚀,变得坑坑洼洼的。
乔瑟说朝着海好,夏天说不定可以眺望到沙滩比基尼美女。但是后来他就后悔了,因为蛏子窝根本没有比基尼美女,只有胳膊比碗粗、可以扛着十斤蛤蜊和小伙子们讨价还价的大妈。
“岁月真的是无情杀猪刀啊!”乔瑟时常痛心疾首,抱着酒瓶胡言乱语,“我明明记得二十多年前,她们都是妙曼的少女,身材都很棒的……”
总而言之,乔瑟·乔斯达就是个好色又不靠谱的老头。
“臭小子们,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当他们打开房间门时,乔瑟正翘着二郎腿,仰躺在蓝色破沙发上,银色微卷的长发遮住他的脸,全身上下就只穿着一条短裤……这老头在屋子里喜欢赤裸着身子,应该是某种怪癖。但是不得不说,老家伙身材魁梧,肌肉比许多年轻人都结实。
“醉老头!”关山旬捏着鼻子打开窗帘,夕阳一下子照亮房间,“好浓的酒味。”
“醉?我还能再战八百回合!”乔瑟一下子蹭起身来,“知不知道老夫当年是社交小王子?什么威士忌白兰地二锅头通通不在话下!”
“好的,老王子,你能别激动的时候就跳到桌子上吗!”关山旬上去拉住乔瑟,“我和小霁前两天才刚把桌子修好耶!”
“乔瑟爷爷,来喝些热水吧。”拓跋霁把乔瑟扶回沙发,端来热水。
“还是小霁温柔啊。”乔瑟打了个酒嗝,“老人家腿脚不利索,也需要悉心照料,好心的小霁一定不忍心看爷爷不舒服对不对?”
“又想骗小霁按摩。”关山旬翻白眼。
拓跋霁倒是觉得无所谓,帮老头抬起腿,敲敲打打起来。
他去楼下的按摩店里观摩过几次,学会了盲人师傅的手艺。乔瑟此刻发出了幸福的哼哼声,接着就是如雷的鼾声。拓跋霁把老家伙抬进回卧室,乔瑟重得和熊一样,他们费了老大的劲。
“把老头扔沙发上就好啦。”关山旬说。
“一会儿着凉感冒就不好了。”拓跋霁说。
“你记不记得去年,他欠酒钱被人扒得一丝不挂,裸奔三条街,不也什么病都没有吗。”关山旬摆摆手,“老家伙身体好着呢。”
关山旬常说拓跋霁是个老好人,所谓老好人,就是大家都不愿意做的事,他却抢着去做的人。方舟岛是人人为己的世界,自私才能活得快活,老好人是不受待见和尊重的,这更论证了拓跋霁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蛋。但是拓跋霁觉得老好人这个称号没什么不好。
身世可怜的人往往会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厌世者,巴不得大家都和自己一样可怜倒霉,才会心里平衡。另一种就是希望身边的人都幸福起来,因为看见幸福,自己就会像靠近了篝火,也会感觉到温暖,拓跋霁就属于后者。乔瑟爷爷从小看着他们长大,对拓跋霁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他本就没什么牵挂,珍视的人能越来越好,他也就满足了。
夜里,潮湿走廊空荡荡的,偶尔有人出现在肮脏混乱的楼道深处,基本是偷摸的盗贼,或者是些混混流氓,趁着夜色打劫独行的人。一些白日里不开门的店铺和黑市也开始营业,经营着某些不正当交易,高高挂起的招牌投射着暧昧不清的光,来往皆非善茬。蛏子窝一入夜治安更为堪忧,像是蒙上了一层浑浊的蒙布。
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缓缓踏上窄小的楼梯,脚步发出声响,有小混混立马盯上他,从背后凑了过去。
“喂,大叔。”混混比划着手上的小刀,“昨天手气背,赌输了钱,给些值钱的东西救救急。”
人影没有理会混混,依然往前走着。
“装聋?让你见点血!”混混用刀划向那人的胳膊,想给这不识时务的家伙一些颜色瞧瞧。
铮!小刀并没有划伤男人的胳膊,却突然折断。混混一惊,刚才那一刀根本就像是划在了坚硬的岩石上。怎么会有比刀还硬的胳膊?
人影回头看了他一眼,混混立马感到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是怎样一双锋利的眼睛,冰冷的杀意从褐色的眸子中溢出,像是要捏碎人的心脏。接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混混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一拳打入昏迷。这一拳让他的下巴骨头瞬间粉碎性骨折,并且伴有脑震荡,他的下半辈子只能靠吃流食过日子了。
人影继续沿着阶梯往上走着,在一层又一层中穿过,像是在寻觅着什么。
后半夜起雾了,整个蛏子窝陷入灰色的雾里,一切变得更加朦胧。
最终,人影来到了最高处,微微低头,静静伫立,仿佛铁铸的雕像,任由时间慢慢过去。
“你打扮成这样,看起来真像是老电影里的蝙蝠侠。”另外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不远处,语气轻佻,“这里可不是哥谭市啊。”
“教官!”人影晃动了一下,语气竟有些激动,“好久不见!”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拳抬到左胸口,站得笔直,这是一个标准的军礼。
“认错人啦认错人啦!”对面那人手里居然还拿着酒瓶,举起来晃了晃,“这年头乱认长辈也不会得到红包的哦。”
“很抱歉来打扰您。”人影咽下口水,“教官近来可好?”
“别老是不停教官教官的叫,搞得我像是施瓦辛格那样的无情肌肉男。”对面那人挠挠耳朵,“你可以叫我乔哥,或者帅哥乔,显得我年轻些。”
那人就是乔瑟·乔斯达,这个白天还醉醺醺的老头此刻精神抖擞,肩膀上搭着颜色夸张的花衬衫,身后是一轮圆月,看起来相当有月下采花贼的风采。
人影毕恭毕敬,“看见教官健康无恙,属下也就放心了。”
“你小子又要来甩什么麻烦给我?”乔瑟说。
“属下不敢。”人影举躬,“十多年前多亏教官相救。”
“你和以前一样婆婆妈妈的。”乔瑟说,“直接说,来找我什么事?”
“蝰蛇开始行动了。”人影顿了顿,“目标是方舟岛登陆二十周年的花焰盛宴。”
乔瑟没有太大的反应,但是他的眼神却变了,沉稳却又暴戾,仿佛海中某种活了千年的凶兽,沉寂已久,嗅见血腥味猛然苏醒。
“告诉我这些干什么?”乔瑟语气依旧不轻不重。
“想寻求您的帮助。”黑暗中的人影说道,“凭借您的实力,一切说不定会变得更容易。”
乔瑟笑笑,“方舟岛如果是海底世界的话,生活在这座岛上的怪物可不少,蝰蛇还不清楚自己面对的都是些什么怪物吗?”
“但是您救了大家,不该受到那样的对待!”人影有些激动。
乔瑟靠在门框上,将酒精灌进喉咙,沉默良久:“都无所谓了。小子,你知道吗?像我这样的老家伙,在这片虚假的陆地上苟延残喘,和亡魂一样。每天我看着太阳升起来,都会思考,为什么自己没有在审判日那天死掉?”
他忽然挺起腰背,全身骨骼咯咯作响,看起来更加魁梧,如同雄狮般,不怒而威。
“但是我活了下来,继续和剩余人类一起,在这该死的岛上数着日子。你知道是什么支撑着我吗?”乔瑟的声音宛如狮子低吼,“为了我爱的人,我的承诺,为了那些永远闭上眼睛、沉睡在这该死海底的人,我必须活下去!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惜命啊,不得不当个胆小鬼,胆小才能保命。”
人影缓缓说道:“没有人能左右您的想法。”
“知道就好。”乔瑟似乎瞬间又变回了那个不正经的老头,“话说完了就慢走不送啦,下次再来看我记得带几瓶好酒,不过还是不见为妙。”
“教官。”人影貌似还想继续话题,“那两个孩子有什么异常吗?”
“你说小霁和小旬啊?”乔瑟说,“小伙子们最近正在长个子,每天要吃好几顿。”
人影皱眉,若有所思:“教官,那两个孩子可是……”
“我知道我知道。”乔瑟打断他的话,“你看过一个老动画,叫做《葫芦娃》吗?”
“这个……”人影愣了一下,感觉某个奇怪的东西插入了他们严肃的话题,“没听说过。”
“是很久以前东方的老动画片啦,那时候你们都没出生呢,我也是看的修复版本。”乔瑟眼神缓和下来,“讲的是穿山甲帮助老人得到神奇的种子,种出葫芦树,葫芦树里蹦出七个拥有法力的娃娃,然后一起打妖怪的故事。”
“教官的意思是……属下是穿山甲?”人影尝试跟上乔瑟的节奏。
“你还蝎子精呢。”乔瑟翻了个白眼,“我想说的是,葫芦娃和爷爷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彼此依靠,成了最亲密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和那个孤独的老头一样,这两个小家伙突然出现,虽然很麻烦,但平日里整天围着我叫爷爷爷爷的,总会给人一种错觉。”
“错觉?”人影有些疑惑。
乔瑟忽然变得柔和了下来,嘴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他虽然有着堪比二十岁年轻人的魁梧身材,但是终究是个老人,脸上露出了岁月的痕迹,像是一幅正在剥落的壁画。
“会让我错以为我也能有正常的家庭,也可以有两个活泼的孙子。”乔瑟笑笑,“人老了,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憧憬和幻想,特别是我这样孤独的老头子,总不能把我身边唯一的慰藉也给夺去了吧?”
“明白了,冒昧到访,属下告退了。”人影点头,转身想要离开。
乔瑟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咕噜吞下一口酒:“小子,如今能和我说上话的人可不多了,我还是有点欣赏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冒险?”
人影停下了脚步,微微低头,像是在沉思,背影竟显得有些落寞。他缓缓抬起右臂,露出那藏匿在披风下的机械义肢,合金金属映着月光。
“为了我的女儿。”人影轻轻说,“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隙,洒进逼仄的窄道,天气晴朗,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味。
拓跋霁跟在关山旬的后面,关山旬心情不错,吹着口哨一路小跑。拓跋霁却挂着两个黑眼圈,昨晚他没睡好,后半夜尿急起床,撞见乔瑟醉醺醺躺在门口,估计是半夜又耍酒疯,在门外睡着了吧。拓跋霁好不容易把他拖回床上,流了一身臭汗,就再也睡不着了。
一大早,关山旬打了鸡血似的,拉着拓跋霁就往底楼走。拓跋霁强打起精神,一路打着哈欠。
穿过弯弯拐拐的阶梯,又攀了一段吊杆后,他们在最低层的一间小破屋前停了下来。
一个瘦小的女孩抱着把比她人还要高一截的大扫帚,呼啦呼啦扫着地上灰尘与潮湿的泥土,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她穿着棉布小裙,皮肤白得几乎透明,都能看见皮肤下纤细的血管,头发因为营养不良有些泛黄,大眼睛却像是星星一样明亮。
“小豆子!”关山旬走过去。
小豆子没有抬头,依然专注地扫着。
关山旬凑到她的耳边,声音几乎是在喊:“小豆子!我们来找你玩啦!”
她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甜甜地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旬哥哥、霁哥哥来啦?好几天没见啦。”
“我和小霁这两天赶海去了!”关山旬说话都变得支支吾吾起来,“我……我给你带了东西。”
关山旬从怀里掏出小方盒,打开纸盖,里面是乳白色软软的椰子冻。关山旬把方盒塞进小豆子怀里,连忙害羞地退在一旁,不停冲着拓跋霁使眼色。
关山旬在兄弟们面前时呵风唤雨,敢光着屁股蛋面对大海,为了抓一只螃蟹刨沙两米也不见气喘。但是只要小豆子在他五米范围之内,他立马就阉了,像个没打气的气球,会变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都需要拓跋霁出马,充当他的传话者。
拓跋霁心领神会,上前大声说到:“小旬昨天特地去为你换来的,害怕晚上被老鼠偷吃,一直藏在被窝里保护着。”
小豆子擦擦小手,一脸羞涩,小心地咬一口椰子冻,甜甜地笑了。
大家都知道关山旬喜欢小豆子,拓跋霁也挺乐意撮合他们两个的。
小豆子很可怜,她的耳朵先天残疾,处于半失聪状态,声音稍微小一点她就听不见,所以必须要很大声跟她对话。也是因为耳朵的原因,她说话不怎么流畅清晰,因此受到了其他人不少的嘲弄与欺负。即使人造耳蜗也不能弥补这个先天性缺陷。
不仅如此,她的妈妈还是个疯子,精神时而不正常,周围的人都躲得远远的,她们住在整个蛏子窝最破烂的屋子里,家里一个电子设备都没有,平时就靠捡捡破烂和领救助金为生,生活极为艰苦。
但是关山旬丝毫不在意这些,在他眼里,小豆子就是最完美的女孩,蛏子窝所有的女孩子加在一起都比不过她。关山旬私下给拓跋霁说,以后他一定会娶小豆子,不再让她受任何人欺负。
当关山旬下了这个决心之后,拓跋霁忽然觉得关山旬变得不一样了,每天都充满干劲的样子。小豆子虽然瘦弱,衣服破烂,但是只要打理一下,说不定也会变得秀丽漂亮。关山旬知道小豆子喜欢听各种各样的声音,他学来小狗的叫声,围着小豆子汪汪地叫,逗她开心。小豆子最大的心愿是听一次鲸鱼的叫声,听说鲸鱼的声音很美,但是关山旬和拓跋霁都没有听过,所以想学也学不来。
关山旬冲拓跋霁努努嘴,拓跋霁接着说:“小豆子,小旬叫我问……哦不对,是我想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啊?”
再过两天就是小豆子十四岁的生日,关山旬绞尽脑汁想不出送她什么。没有生日礼物的女孩子是可怜的,但是关山旬和拓跋霁从小到大也没收到过什么礼物,缺乏经验,所以特别想知道小豆子有什么心愿。
小豆子想了想,“能和妈妈在一起我就满足了,其他什么都不想要。”
“不行不行。”关山旬凑过来,“过生日就应该有礼物。”
“对,快想一个。”拓跋霁在一旁帮腔。
“嗯……”小豆子将扫帚放在一旁,仔细想了好久,“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听演奏会。”
“演奏会?”拓跋霁和关山旬面面相觑。
演奏会从来都是市区里的上层人士独享,他们哪里听过?这么多年来,只有蛏子窝街头有个老头抱着一把旧二胡,在角落吱嘎吱呀地拉着小曲儿,唱一些大家根本听不懂的调子,除此之外这里没其他人会乐器。
“就是那种在音乐厅里摆满各种乐器,有大鼓、竖琴、大提琴什么的,很多人一起演奏那样。”小豆子的小脸低下去,“虽然我听不见,但还是很想去看看。”
拓跋霁和关山旬挠挠脑袋,陷入思考。
屋子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突然探出脑袋,是小豆子的母亲,疯疯癫癫指着他们,嘴里嚷着:“一只青蛙一张嘴,一个鼻子四条腿!两只青蛙两张嘴,两个鼻子八条腿……”
拓跋霁和关山旬吓得撒腿就跑,留下小豆子在身后发出咯咯的笑声。
高耸如云的建筑如林一般,流苏灯不停变换着色彩,彩虹一般地垂下。这些高楼每层都往外透着辉光,将夜晚耀成了白天。各种各样的飞行舰和悬浮车行驶在宽敞的街道上,在华丽的建筑前停下。女人们披着貂绒,踩着嵌着碎钻和宝石装饰的高跟鞋,挽着英挺俊朗的男子或抽着雪茄的胖男人,从一辆又一辆车中走下来,黑色制服的侍者高声喊出贵宾的姓名,推开一扇扇充斥声色犬马的大门。
这都是蛏子窝的贫民们不敢想象的场景。
拓跋霁和小伙伴们躲在角落,望着霓虹张着嘴巴。他们很少离开蛏子窝,更不要说到方舟岛的市中心来了。是阿米尔说,这里每晚都有演奏会,他们徒步了两个小时,然后偷偷蹭上悬浮快车来到这里。
此刻他们就像误入了彩虹糖制造机的小虫,满眼都是流光溢彩。从前,他们在晚上爬上蛏子窝的顶层,总是会望见方舟市区中心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光,繁华得像是耀眼的火炬,而他们生活的地方却像是火炬旁的灰烬,黑漆漆的。贫民窟的人描述市区里有钱人的生活,说市区里的人家中全套智能家具,他们动动手指就能早餐松茸晚餐松露,出行脚不占地,个个家里都有敞篷悬浮车,雄赳赳气昂昂,每一寸地面都是闪闪发光的。
但是拓跋霁总觉得别人嘴里繁华的市区中心非常虚幻,就和海市蜃楼一样,离人遥远又飘渺。拓跋霁第一次来市中心,现在他站在这条街上,像是蛾子忽然闯进灯火通明的房间,感觉都要被耀眼变幻的霓虹点燃了。
“就是那个像大梨子一样的建筑物?”关山旬咽下口水,“不会搞错吧?”
“没见识!”阿米尔仰起头,“那是吉他,不是大梨子。这个建筑属于雾原财团,听我爸说他以前也参与设计了呢。”
“你的牛皮飞得真高。”这回拓跋霁也不相信了。
他们面前的建筑造型独特,被设计成了巨大的吉他,外墙面铺满反光材质,映照着整个城市的浮华与奢靡。六根琴弦对应六台悬浮电梯,在不同楼层停下,都会发出对应的音阶。琴头由特殊强化玻璃构成,紫色的探照灯从那里射向天空,站在那里俯瞰可以整个繁华的街区。建筑名为“阿波罗音乐大厦”,在以前的神话里,阿波罗是太阳与音乐之神。
“要不算了……”小豆子劝大家,“咱们回去吧。”
“别呀,今天可是你生日。”关山旬摇头,“就算被发现,大不了被轰出来。”
“可是我们怎么进去啊?”拓跋霁问。
“我在老爸的杂物间发现了大厦的结构图。”阿米尔掏出一张图纸,“大家跟我来。”
他们绕到大厦背面一条巷子,那里空无一人,安静又偏僻。
“图上画着,大厦的每一层都有通风管道,管道里有梯子,给平时的维护师使用。”阿米尔给大家讲解,“我们可以顺着通风管道溜进大厦。”
“靠谱吗?”拓跋霁有些怀疑。
“放心吧。”阿米尔拍拍胸脯,“大厦有七十二层,高层上都是音乐厅和舞会,整晚演出。”
关山旬上前一把抢过阿米尔手上的图纸:“阿米尔这次头功一件,你就在这里帮我们望风。”
“凭什么不要我去?”阿米尔想抢回图纸。
“因为你太胖了。”拓跋霁指了指那窄窄的通风管道入口,在一旁笑道。
“就这样决定了。”关山旬瞥了一眼小豆子,“我在前面带路,小霁垫后,护好中间的小豆子。咱们出发!”
嘀嗒,嘀嗒。
高跟鞋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大理石长廊上,高挑的女人全身蒙着黑纱,身姿婀娜,看不清面容。
女人走到长廊尽头的门前,门上射出红外线,红点对准她的额头。十几把自动机枪从门顶弹出,已经上膛,被瞄准的人敢轻举妄动,子弹能瞬间让她成为一团血肉浆。
女人淡定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黑色卡片。黑卡,代表最高权限,这张黑卡几乎能打开方舟岛上所有的门。红外线消失,门缓缓打开。
门内是一间拥挤的房间,左边摆放着各种精密的仪器和烧瓶,地上铺满纸张,画着深奥的元素方程式和结构图,房间的右边堆满各种奇异的摆件,从银十字架到占卜水晶球,看起来就像某个狂热神棍的收藏室。
“真是个变态。”女人的声音性感又魅惑,“想把科学和神学结合吗?”
“极致的科学,本就近乎神学。”屏幕前的人幽幽地说,“这个世界有太多事介乎于两者之间,无法说明。”
“无心冒犯。”女人不感兴趣,“我只是觉得你房间的品味有些让人恶心。”
她随意坐在桌上,解开身上黑纱,露出纤细的长腿和傲人的身材,如瀑般的淡金色长发倾泻而下。她当之无愧是方舟岛上最美的女人之一,她的名字几乎方舟岛上所有男人都知道,无数人为之倾倒。
“克莉丝汀·凯瑟琳。”黑暗里的人说,“事情都办好了吗?”
“别像是上司一样跟我说话,我们只是暂时合作的关系。”克莉丝汀伸腰,“为什么让我去蛏子窝那种地方藏阿波罗大厦的图纸?还要引开阿波罗的安保,放那几个小鬼进来?他们有什么特别的?”
那人没回答,他坐在一把悬浮轮椅上,阴影里的身材出乎意料的矮小。
“你知道吗,化学反应是最迷人的。硫氰化汞燃烧会急剧膨胀,古埃及人以为是魔法,称之为法老之蛇。”那人一谈到这些就有些神经质,“人类其实也可以视为元素,两个元素之间的碰撞……我一直在好奇,他们之间会发生怎样的反应……”
房间一侧漂浮着十几块虚拟显示屏,上面的画面不停跳动着。
“你黑进了阿波罗大厦的监控和安保系统?”克莉丝汀挑眉,“我也很好奇,你的资助人知道这些事情吗?”
阴影中的人有些生气:“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庸才,怎么能明白科学的美妙之处!”
克莉丝汀笑了一声:“你只要遵守诺言就行,我可不是白跑腿的。”
“合作结束后,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事情。”他凑近显示屏,“嘘,快看呐,小白鼠自己跑进实验烧瓶了,哈哈,也许我需要给他们加一些催化剂。”
克莉丝汀翻了个白眼,想尽快离开这个压抑的房间,她瞧了瞧显示屏。屏幕上,三个小小的人影走在顺着管道,不停向前爬着。
“我怎么觉得这里刚才来过。”拓跋霁提出疑问。
“错觉啦都是错觉。”关山旬摇摇头,“我可是按照图纸的路线在爬。”
“可是已经一个小时了。”拓跋霁汗如雨下,“黑漆漆的,哪里是出口都不知道。”
“坚持就是胜利。”关山旬打气,“临阵脱逃可不是好汉。”
“霁哥哥说的对,咱们应该迷路了,不如还是回去算了。”小豆子说。
“等等,我瞧瞧。”关山旬拿起图纸,一拍脑门,“哎呀,我把图拿反了!”
拓跋霁扶额,回头看了一眼,这时候再返程已经不可能了,回去的路更加复杂。看来他们今晚很大概率会被困到白天,直到管道维修师进来发现他们。
三个人垂头丧气,一筹莫展。过了一会儿,小豆子忽然提出建议:“管道壁在震动,应该是演奏声引起的,我们可以沿着震动找出路。”
“好办法啊。”拓跋霁和关山旬连忙点头。
三人的位置发生了改变,小豆子对震动的感觉最明显,她在前头带路,其次是关山旬,拓跋霁依然在最后面。
管道内时不时传来热风,吹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又过去大约半小时,管道壁上的小灯忽然亮起来,吓了他们一跳。
“或许是工作人员触动了开关吧。”关山旬说,“这样也好,路都能看清了。”
这些小灯仿佛专门为他们而开,正好指引着他们前进的路。没过一会儿,他们就看见管道的尽头有一扇巨大的排风扇,同时也听见了若隐若现的鼓点敲打声,距离音乐厅已经不远了。
排气扇的间隙足以他们穿过去。小豆子和关山旬迅速钻过,轮到拓跋霁了,突然,排气扇高速旋转起来,巨大的风压逼得拓跋霁不能靠近。
“快后退!叶片是钢制的,你会被绞碎的!”小豆子连忙制止,“霁哥哥你只能往回走了!”
“可是,我怎么去找你们啊?”拓跋霁不知所措。
“咱们在阿米尔那里汇合!”关山旬说,“你先往回走吧,放心,我们在那边不见不散。”
拓跋霁无可奈何,只能掉头,这下只剩他一个人了,关山旬和小豆子的声音也越来越远。管道上不时传来一些电流摩擦的声音,有些骇人。拓跋霁心里有些害怕,还是鼓起勇气,摸索着出路。
但是越爬管道反而越来越窄,拓跋霁感觉自己似乎走错了路,小灯在将自己引向别处。幸亏自己没有幽闭恐惧症,不然这样压抑的环境会把人憋死的。拓跋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觉得口渴难耐,他想起自己以前蹲在沙滩上观察过沙虫,一种长得像蚯蚓的软体动物,每次涨潮时候就钻出沙子,退潮时又藏了回去,胆小又懦弱。拓跋霁此刻就觉得自己像一只蠕动的沙虫,被困在了泥沙里。
小旬第一次有了和小豆子单独相处的机会,自己不去当电灯泡会更好。拓跋霁爬累了,趴在管道上,心里安慰着自己。此刻关山旬和小豆子说不定已经找到了个好角落,躲在大家都看不见的地方,正在欣赏某个乐团的演出吧……。
联想到这些,拓跋霁就觉得不那么害怕了,这次的辛苦还算值当。他有些困了,眼皮开始打架,正要沉沉睡去,忽然,他听见他的正下方有人说话,似乎是一个老者与一个中年男人。
“上野先生。”老者声音沙哑,“你应该明白,我们最好不要轻易见面。”
“这里是我的地盘!”男子有些语气急躁,“没人会知道咱们见过面。我只是想问你,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
“假如我是你的话,就不会这样急不可耐。”老者笑笑,“论魄力,你比你妹妹比可差远了。”
“别跟我提她!”男人有些生气,“她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
“放心,蝰蛇会给她致命一击。”老者轻声说,“你只需要耐心等待就行。”
男子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雾原财团本就不该是她一个人做主。”
拓跋霁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直觉告诉他,如果被发现可不太好,于是他准备继续往前爬,离开这里。
“上野先生,这里似乎没你说的那样安全啊。”老者非常敏锐,发现了异常,瞬间从怀里掏出一把改装过的散弹左轮,冲着拓跋霁所在的方向开了一枪。
拓跋霁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然之间,面前就被轰出一个大洞。他的耳朵轰鸣一声,吓呆在原地。自己若是晚一秒,说不定已经被炸开了个血窟窿。恐惧瞬间袭上了他的心头。
自己只不过是想要蹭一场音乐演出,没必要这样痛下杀手吧?
“该死,是个小孩!”下方的男人看清了拓跋霁的脸,“负责通风道道安保呢?”
老者再次抬起左轮,对准拓跋霁的头。
拓跋霁瞬间恐惧,自己面对的可是真枪实弹啊,如果再不做些什么的话,他就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了!不能就这样死掉了呢!有许多念头涌入拓跋霁的脑袋。
关山旬至少有了小豆子,而自己呢,连女孩子的手都还没有牵过呢!
拓跋霁虽然平时闷闷的,但是他也有小心思。此刻就是这样心思和想法激发了他的求生欲。下一秒,他面前再次被轰出一个大洞,伴随着铁屑飞溅,划伤了拓跋霁的脸颊。拓跋霁感觉耳朵刺痛,什么都听不清,脑子嗡嗡作响。拓跋霁手脚并用,比老鼠爬得还快。
“怎么会撞见他们?”一台显示屏黑掉,悬浮轮椅上的人手忙脚乱,“事情出现了差错!”
“你不知道管道会经过那个人的私人办公室?”克莉丝汀说,“那个老家伙正在朝你的小白鼠开枪哦!”
“那个房间不在建筑规划图上,是个隐藏房间。”轮椅上的人用力拍打虚拟键盘,“他现在还绝不能死!”
“依我看小白鼠挺不过十分钟,就会被他们大卸八块,装进水泥桶沉进大海,没人再能找到他。”克莉丝汀揶揄,“这是很久以前黑道毁尸灭迹的做法。”
轮椅上的人暴怒:“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珍贵!”
“死人再怎么珍贵,也无济于事。”克莉丝汀摊手。
“你去把他救出来!”那人有些失去理智,“不然你休想知道当年的任何事!”
短暂的对峙和沉默后,克莉丝汀重新披上黑纱,用橡筋将头发扎成高马尾:“行吧行吧,我可是个敬业的雇佣猎人,目标死了,可是会影响我的好评啊。”
她迈着长腿走出房间,妖冶美丽,同时气势逼人,如苦无般锋利冷艳。
拓跋霁慌不择路,使出全身力气往前爬,背上不停冒着冷汗。下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沿着通风道追他。
他一头撞在了壁上,面前是个死路,他已经爬到管道尽头!
怎么办怎么办?豆大的汗珠顺着拓跋霁脸颊流下来。
咔嚓一声,下方的管道口突然打开,拓跋霁掉下去,瞬间的失重让他不由自主大叫一声。隐藏在管道下发的弧形滑梯接住了他,拓跋霁顺着壁道滑行,他四处乱抓,想找到某个着力点让自己停止往下滑,可是四周黑漆漆一片,金属滑梯一点凹处都没有,最终下方的出口打开,他重重地摔了下去。
怎么会不疼呢?拓跋霁睁开眼,瞬间呆住了。接住他的是一张巨大的床,他正枕着粉色的真丝被褥,周围是洁白的丝绸纱帐,床头一盏温和的暖光水晶灯,将周围一切晕染成一副油画,空气中传来好闻的薰衣草香薰味,让人瞬间放松。
这里是哪里?他抬头看,头顶是巨大的石英玻璃吊灯,刚才的滑梯通道去哪里了?
他在床上站起身,发现自己的衣服和鞋弄脏了真丝床单。拓跋霁觉得不好意思,连忙笨手笨脚跳到檀木地板上。
“你是谁?”有人突然在背后说话。
“对不起对不起!”拓跋霁慌张回头解释,“我不知道怎么就掉到这里……”
一个女孩站在他的面前,拓跋霁偷偷看她。她有着清澈的眼眸,戴着洁白的长手套,手套上每一个指节都嵌着金色的薄箔,头发是浅栗色的,盘成精致的发髻,珍珠作为点缀,一袭雪般白色长裙,裙角绣着花瓣与蝴蝶。华贵精美得像是用水晶作装饰的艺术品。
出于对美的敬畏,拓跋霁红着脸低下头,不敢直视女孩。女孩有种冰雪一般的味道,透着微微的凉意,眼神孤傲又落寞。拓跋霁在书里读过一个故事,讲的是白鹭精幻化成雪地上的少女,不停起舞,遇见善良旅人,才变回真身。此刻那个白鹭般的女孩像从故事里走了出来,站在拓跋霁面前,却又比故事里多了几分纯真与不可触犯。
一股莫名熟悉感萦绕上拓跋霁的心头,他仔细回忆着,突然脑中微微作痛。自己的确是第一次见这个女孩,却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你到底是谁?”女孩又问一遍。
拓跋霁声音小得像蚊子:“我叫拓跋霁,我不是坏人,我被人追,不知道怎么就跑这里来了。”
女孩说:“是谁在追你?”
“是一个老头和八字胡大叔,还拿着枪。”
“你是个贼?”女孩问。
“我不是贼,没偷东西!”拓跋霁否认。米娜大婶给他们说过,偷窃是最可耻的行为。
拓跋霁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他就这样闯进了别人的房间,看样子还是女孩子的闺房,自然会被认作是贼,多半被抓住了免不了一顿毒打。但是眼前的女孩又是那样的好看,拓跋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相信你了,没有你这样子的贼,贼不长你这个样子。”女孩说。
拓跋霁没头脑地反问:“那贼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话剧上演过,一看就不像好人那种。”
拓跋霁愣了一下,蛏子窝里就有不少小偷,坏人是没任何外表特征的。眼前这个看起来冷冰冰的女孩子看起来似乎根本没有见过真正的坏人,只是通过其他的途径在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坏蛋形象。
看起来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原来是个不谙世事的贵族小姐啊。拓跋霁心里想。
“这里是你的家?”拓跋霁鼓起勇气。
女孩把头撇到一边,似乎不太愿意和拓跋霁说话。照理说房间里突然出现外人,一般人都会很害怕才对,但是女孩似乎没有太大情绪波动,这个冰一样的女孩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很难看出她的或喜或悲。但女孩时不时侧过头来瞥拓跋霁,分明又有些在意拓跋霁的存在。
拓跋霁有些尴尬,慢慢往门口的方向挪过去,想找机会溜走。
“我叫雾原筱子,这里是我的候场房间。”过了一会儿,似乎女孩觉得已经知道了拓跋霁的名字,自己也应该作一个介绍,“今晚是我第一次上台,我在这里作准备。”
“你是个唱歌的?”拓跋霁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忽然又愿意和自己搭话了,“歌手?”
“不是……”筱子说:“我的未婚夫今晚在台下,我一会儿是为他而唱。”
“未婚夫?”拓跋霁有点呆住了,眼前这个女孩看起来和自己一样的年纪,这么小就要结婚了?自己是不是估计错了眼前女孩的年龄?
“那……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拓跋霁尴尬摸摸头。
女孩瞪了他一眼,这是她露出的第一个表情,有些生气,像是被侵犯到的小兽,冲拓跋霁投来威慑的目光。
“我胡说的……说错什么你别生气啊。”拓跋霁赶紧道歉。
“恭喜什么,我都还不认识他,今天是第一次见面。”筱子语气依旧淡淡的。
不认识他就要嫁给他了?上层人结婚居然是分配的,简直不敢想象,这样年纪的一个女孩居然就要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拓跋霁有些理解不过来了。
咚咚,突然传来叩门声。
“打扰了,筱子小姐,有身份不明的人混进了大厦,为了安全,我们想对房间进行搜查。”
那些人追上来了,拓跋霁脸被吓得煞白,无头苍蝇般乱窜。筱子看见他害怕的样子,快步走到床旁落地衣柜里前。
“快躲进去。”筱子似乎也有些紧张。
拓跋霁也来不及细想了,保命要紧,连忙钻进去,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呼吸声。衣柜门被关上,他只能透过门间的缝隙往外望。他注意到衣杆上还挂着许多女孩子的贴身衣物,那些精致的衣服紧紧贴着拓跋霁的脸,还散发着女孩子特有的香气,拓跋霁刷的一下脸就烧了起来,更不敢喘气了。
“谁叫你们来的?”筱子问门外。
“是总裁的命令,请您见谅。”
筱子打开房门,几个黑色西装的男子对着筱子鞠了一躬,走进房间开始巡视,却不敢翻动筱子的东西,动作间小心翼翼。他们一步步靠近衣柜,柜子里的拓跋霁直打哆嗦,心里不停默念死定了死定了。
这时,一个年轻的男声传过来,“谁准许你们进入小姐的房间了!”
西装男子们立刻停下来,惶恐退出房间,跪卧在门口。
红木楼梯上走下来一个黑色短发的青年,全身裹在黑色制服里,肤色仿佛常年没照过太阳一样,白得像纸。让人过目不忘的是他腰间挂着一把修长的刀,红柄黑鞘,造型古朴,介乎于古董和艺术品之间。在科技发达的如今,刀作为武器已经被淘汰了,没人会随身带着一把这样的刀。
“杉木先生。”带头的西装男说,“上面命令我们搜查大厦……”
“樱董事长的指令?”青年问到。
“是总裁的命令。”西装男回答。
这个叫杉木的人来到筱子身边:“董事长让筱子小姐今晚登台演出,谁都不能打扰。”
“可是……。”西装男看上去有些为难。
“还不快离开!”
杉木的脾气不好,像是猛然出鞘的刀,西装男拔腿就跑。
啪啪,有人在一旁鼓掌:“真不愧是董事长最忠实的下属。”
中年的男人带着一众手下走过来,冷眼盯着杉木。杉木依旧站在门口没有让开。
“整个方舟岛上,你只听她一个人的命令,如果有一天她叫你去死呢?”
“父亲!”筱子在一旁叫出来。
柜子里的拓跋霁倒吸一口凉气,他认出了那个男人,他就是朝着自己开枪的人之一!这下死定了,他居然是筱子的爸爸!
“如果樱董事长让我自裁,我也会义不容辞,我只是遵照董事长的指令,不希望有人破坏它罢了。”杉木说。
“我对我女儿的房间进行搜查,这也不行吗?”上野看着杉木。
“筱子小姐今晚有董事长的指令在身。”杉木丝毫没有退让,“搜查会影响小姐的演出。”
“我是为了安全起见。”上野咬牙,“你也知道今晚阿波罗有重要的客人,而阿波罗一直都由我负责经营,所以我有权决定这栋大楼里的所有事。”
杉木盯着雾原上野的眼睛:“小毛贼而已,总裁这样兴师动众,滥用职权,想必不是一般的贼。需不需要我向董事长汇报一下?”
雾原上野没有继续说话,恶狠狠盯着杉木。他明白,杉木这是在威胁他,如果今天的事情让董事长知道了,肯定会起疑心,可能会前功尽弃。
对峙了几分钟后,雾原上野只能作罢,带着手下生气地离开。门口只剩下了杉木和筱子,筱子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安静得像个纸娃娃。
杉木低下身子:“节目马上就要开始,董事长让我来接您。”
“谢谢杉木先生。”筱子提起裙角回礼。
拓跋霁往外偷瞄,观察外面的动静。衣柜里没有空气,他都快被憋死了。透过缝隙,他发现筱子和自己父亲的关系看起来并不是很亲近,在刚才的对话中,他的爸爸始终没有看筱子一眼,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筱子一定很难过吧?
“嘘!”突然,杉木作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怎么了。”筱子抓住杉木的手臂,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我们快去会场吧,别让大家等急了。”
杉木却将筱子揽在身后,一步步朝着衣柜的方向走去,脸色冷峻,肃杀之气瞬间展开。他慢慢抽出了腰间的长刀,银灰色的刀刃泛着寒光。杉木双脚张开,呈弓步,双臂将刀举过肩,刀尖直指这衣柜门的缝隙。
这是拔刀术的预备姿势,源自于古老的流派。拔刀术的宗旨便是“一击必杀”,临阵时,能凭借迅猛的斩击斩杀敌人,甚至能一击斩下头颅。
被发现了!拓跋霁往后缩,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心脏狂跳。那尖锐的刀刃现在距离自己不足半米。
“筱子,妆化好了吗?”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直接闯进房间。
她飞快走到筱子的面前,脱下她的白色手套:“演出都要开始了,怎么还在这里?你身上这套服装不适合今晚,马上安排重新换一套。”
女人凌空打了个响指,十几个女仆举着不同风格的衣服,捧着各种化妆品推门而入,房间瞬间变得热闹。女人无视还在房间里的杉木,筱子被按在椅子上,女人拿起化妆粉笔,一个精致的妆容瞬间化好。
杉木收回架势,盯着这群不速之客。
女人向着他走过来:“帅哥你谁啊?”
杉木冷冷说道:“我是雾原财团的董事保镖,执事管家,杉木。”
“保镖是吧?那麻烦让让,挡着柜子了!”女人挥挥手,“筱子小姐的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保护她去候场,还有时间在这里摆造型?真的是一点眼力见都没有,我一定要到你们老板那里去告你的状。”
她靠近杉木,女人拥有绝美的面容,淡金色长发盘在后脑勺,抹胸长裙露出雪白的肌肤,裙下修长小腿若隐若现。杉木立刻后退,闪到一旁,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你是……”杉木皱眉,“克莉丝汀?”
“第一次见女明星吗?”克莉丝汀用食指挑起杉木的下巴,语气挑逗,“我是筱子的特约声乐老师,想要签名的话,一般是要提前预约,但是我可以破例签在你的刀上哟。”
杉木一愣,收起了刀,他可不习惯离陌生的女人太近,将视线移向一边。
克莉丝汀微微一笑,对付男人是她最拿手的,不论是怎样的男人,她都有自信能扰乱对方。她抓住时机,上前用长裙挡住衣柜,打开柜门。
“我记得一条紫水晶手链,筱子,是放在这里了吗?”
看着克莉丝汀的背影在衣柜里翻翻找找,筱子有些慌张地跑过来。但是却发现拓跋霁已经消失不见了。
“紫水晶手链更能衬托肤色。”克莉丝汀将手链系在筱子手上。
杉木朝柜子里望了一眼,思考着是否是自己直觉出了问题。
虽然不知道拓跋霁是如何不见的,筱子还是放下心来。她已经换上了一套全新的礼服,相比之前更加华丽精致。克莉丝汀端详一番,点头表示满意。
“保镖帅哥,快带着筱子小姐去候场吧。”克莉丝汀拍拍手。
今晚是筱子小姐的主场,观众席上不仅有财团的所有高层,还有许多军方的将领,意义重大,不容闪失。杉木迟疑一下,带走了筱子。
大厦最大的音乐厅内,气势恢宏的交响乐响起,狂风骤雨般的弦乐声忽而转为静谧柔的大提琴独奏,承托着一个柔美的声音。舞台中央,大型金色乐器围绕着雾原筱子,一束白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像是从金色火焰中长出的一株白色的铃兰花,纯洁美丽。
曲过大半,克莉丝汀举起一杯高脚香槟杯,走出音乐大厅,载着电梯飞速向下,与繁华和绚丽背道而行,离开了阿波罗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