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微笑诊所
周一的大早,马路上汽车哔哔叭叭的喇叭声渐渐高了起来,很快又到了早高峰时间。
金泰小区的保安李大叔照例提了小茶壶去找看门的王大婶嗑牙。
“哟,早,老王,还没下夜班呢?”
“没呢,还有一个钟头,等下回头给孙子买早餐去。”
“嘿,我听说昨晚208的那对夫妻又吵架了?”
“可不,声音大着呢……好像还打孩子来着……”
“啊哟,作孽啊,那隔壁209才搬来的祝小姐受得了?”
“哦,209啊……没,没……昨晚209凌晨3点才回来,可吓了我一大跳,睡得迷迷瞪瞪了,大门里突然冒出个人来……”
“哟喂,现在的女孩子啊!”
“这209的姑娘也不容易啊,一个人住,父母没看到,也没看什么男孩子来找她……哎,您猜她有没有男朋友?”
“您小声点,人小姑娘其实也不错,好像不大爱说话,但每次见到人也客客气气的……”
“小姑娘年纪估计也不小了,我估计25岁左右,人长得漂漂亮亮,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嘘,您小声点,人来了……”
“……”
祝福整了整拎包,走到门口时照例客客气气喊了声:“大爷好,大妈好。”出了门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恨死表妹林岚了,过个生日硬过到凌晨两点。
敲敲还在发胀的脑袋,祝福后知后觉地忆起她好像还在她亲爱的表妹哄骗之下又再一次签了“不平等条约”。反正林岚每次都有道理,这次是为了响应25岁之后一定要赶紧把自己嫁出去的号召,好在这次进化了点,不再是用餐厅纸巾写的“血书”。祝福看了眼表,又要错过6路车了,咬咬牙,踩着五寸高跟鞋在大马路上跑起来……
公交车上照例是你挤我来我踩你,公车慢得像乌龟,骨头挤得锉成灰。祝福把拎包拽在胸前,摸了摸下巴,许是刚才吞面包吞得太急了,牙有点酸疼。
奔到电视台,办公室门还没进,祝福就被组长张姐拽了过去:“怎么来迟了?这是今天的采访任务,赶紧准备一下,十分钟后出发。”
这世上有个词叫“师奶杀手”,人欧阳震华是师奶杀手,祝福也是师奶杀手——的助手。
按了按有点肿的腮帮子,祝福拍了拍摄像师,无声地示意他把镜头对准正拉高了嗓门破口大骂的儿媳妇。她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吃饭,等这儿媳妇骂完,下午去医院采访一下还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就可以收工了。
祝福是小小地方电视台小小栏目的一个小小采编,她们的栏目叫《真情人间》,晚上9点播出。这节目一般采访些社会新闻、邻里纠纷,比如这家的老婆丢下孩子跑了,比如那家的丈夫夜夜打老婆闹离婚,再比如今天,老人在病床上躺着,媳妇死活不让接回家,在祝福看来都是些让她头疼至极的事情,却是城中广大师奶的最爱,饭后雷打不动的消遣娱乐。
祝福到现在都琢磨不透年初时她是怎么接到这工作的。说起来她一回国就能找到这份电视台的优渥工作还是托她表妹林岚的福。
她那八面玲珑的人才表妹托朋友找到了份电视台的工作,两人当时对话如下:
“这工作肯定不行,我不去面试!”
“为什么不行?”
“我没工作经验啊!”
“胡说!你在国外的时候不是帮电影学院的学生做过场记吗?”
“……那只是帮帮手,为了学点东西!”
“那就行了啊,咱有海外工作经验呢!写:‘曾为国际独立电影制片组工作一年’!”
“……那我还有一年什么工作都没有就在家宅着……”
“这有什么呢!咱是‘为体验生活,思考人生,做梦想的志愿者一年!’”
“……”
“林岚,我说,如果《劳动法》里有简历欺诈这一条,你一定会被判死刑吧!”
“唉,我的好表姐,我这叫战术,你在国外待傻了!你以为每个人简历都是真的,那还不是靠吹出来的,我一同学就是在星巴克做咖啡,都写成他是搞世界第一咖啡销售的,还实时监管销售终端,P!O!S!Point of Sales!”
“……”
“知道人卖西瓜的简历怎么写吗?中国宝岛特色水果进出口贸易员!括弧!有时出口转内销!”
“……”
“有经验,咱要介于牛A和牛C间的经验!没有经验,咱就创造经验!”
又加上祝老太后的连环夺命CALL:“我的大小姐,你知道昨天楼下李阿姨说你这叫什么吗?剩女!剩女!丫头,关键是,剩女不可怕,最怕剩女还没工作!找个人帮你相亲都不好说,哎,我这老脸哎!我不管你是怎么忽悠,你都给我去忽悠一份工作来,至少今年别给老娘失业!”
最后也不管她是忽悠了别人,还是别人忽悠了她,祝福总算被录取了。
“祝福姐,吃口香糖不?”中饭后,摄像小何从前面递来话梅,23岁大学才毕业的男生,收藏的零食却比女生还多,脸上永远有洋溢不完的青春。
祝福指了指肿了的半边脸:“谢谢,你吃吧,闹牙疼呢,习惯了。”她有点悲哀,同样才初入社会,就因为她比小何大三岁都被人喊姐了。
“对了,这诊所还不错,下班去看看!”组长张姐抱着咖啡杯过来,随手丢了个名片给祝福。
祝福赶紧点头接了,一看:微笑牙科诊所……
“嘿,看看咱张姐多明察秋毫,多体恤下属,多……”小何凑过来说。
“得了,得了,赶紧收拾收拾给我去医院采访去!”张姐边笑骂边从小何那拿了片口香糖。
祝福边收拾资料边说:“一干完活就去,谢张姐哈!”她是职场菜鸟,小何都比她出道要早,她也干不来在上司面前溜须拍马的事。26岁的社会菜鸟,和男人比嫌弱,和女人比嫌老,总觉得差了人一截,还是少说少错。
等下午的摄像完毕,祝福早累得想不起来这事了,掏月票卡的时候名片不小心掉出来,反正顺道,不如去看一看。
按门牌号数过去,祝福有点哭笑不得,那家诊所原来就在自家小区后面一条街上,诊所的牌子嵌在一片翠绿的盘山虎中间,红色的六个大字:“微笑牙科诊所”,那个笑字的一撇一捺都长长地延伸出来,似乎带了点笑意。
祝福推开门,顿时一片天空蓝的色调扑面而来,广播里放着和缓的乡村音乐,挂号台上堆着一小碟五颜六色闪光糖纸包的水果糖,剔透的玻璃盘装着。窗沿上挂着和式风铃,胖乎乎的玻璃铃身似只倒扣的小碗,里面吊着细长的坠子,坠子下好像是一张淡黄的符纸,又有点像日文。
微风吹来时,风铃就轻轻地晃,长坠子轻轻地敲击玻璃边缘,发出细碎的“叮呤”“叮呤”声。
祝福本来想应付应付上司,看看这“微笑诊所”是个啥样也好交代。挂号台的阿姨抬头看了眼,笑着问:“小姐,是来看牙的吗?”祝福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报了自己的名字、住址,登记了。
半小时后……
“小姐,请你张一下嘴?”
人生如果最幸运的事是你看个病都碰见帅哥,那最不幸的事一定是——那个帅哥正好是你的牙医。
即使面前这人戴了一副口罩,即使祝福不像林岚一般花痴,她走进房间的第一刻也能准确地判断出这个医生一定长得不赖!
别问她为什么,女人的直觉一向有点莫名其妙,尤其是判断男色的方面。
祝福张开嘴,一只白净的手正挑着医用压舌棒,轻轻抵住祝福的舌头。
祝福努力地回忆中午到底吃了些什么,好像夹了几筷子实习记者小美递来的蒜泥白肉,顿时后悔没吃小何递的口香糖!
郁闷啊郁闷!
她脸皮薄,不敢盯着人医生的脸看,移了目光去看窗台上的盆栽,在日头下红得像一团烈火的扶桑露出黄色的花蕊……
“好了,可以起来了。”祝福如获大赦赶紧起身。
“白大褂”拿起祝福的病例,蹙起眉头,又抬头看了眼祝福,一字一顿问道:“你叫祝福?”
中低音,很有节奏,像叮咚敲击的钢琴键,飘出一股书卷之气。
祝福已经很习惯这样的问题,无奈地点了点头:“嗯,就是那个祝福的祝福。”
“白大褂”乌黑的眼珠盯了祝福一会,浅绿的口罩动了动,嘴巴和鼻子被挡住看不清,睫毛翘而密,似乎有了点笑意,长睫毛一眨一眨,让人觉着像蹭到旧时丝绒毯的边角,心口直痒痒。
“白大褂”在病历上边写边说:“其实不是单纯的牙疼,你是因为牙床太小了,才挤压着的,牙龈也经常出血吗?我不建议拔牙,最好戴下牙套。如果你不放心,可以去这几家医院仔细问问……”
祝福伸头去看,这人字迹不似其他医生的龙飞凤舞,非常清晰,最下面是细细的楷体,写着推荐的医院名称。她顺道暗暗赞叹到底是当医生的手,指甲干净圆润,手指长而匀称,连手上的皮肤白皙得像掺了水的牛奶,在阳光里微微地有些透明的晃动。
“谢谢!我考虑一下。”祝福接过病历,边想着要不要接受这牙医的建议边打开门。
突然,一只金黄色的大型物体扑面而来。
祝福直接被扑倒在地,瞪着眼前吐着舌头的有名物体无法动弹,天知道她最怕狗!!一时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Yogurt!”身后的人严厉地喊了一声,有名物体“呜”了一声,摇摇尾巴从祝福身上不情愿地挪开。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金毛,经常……咳,过于热情……”身后的人这么说着,绕到祝福面前,弯下腰,冲祝福伸出手。
“叮呤……”夏末调皮的微风又撞起晶莹剔透的风铃,火红的扶桑傻呵呵地点着头。
俯下身的白口袋的名牌上,白底黑字地嵌着“医生:秦微笑”。
广播里唱道:“你的眼睛会笑,弯成一条桥,感觉你来到,像是风的呼啸……”
难怪啊难怪,“微笑牙医”啊!
爱城City Of Edmonton
To老三:
见字如面。
转眼来到加拿大已一个多月,除了时差还没有倒过来,除了不习惯鬼佬身上浓重的芝士味,除了一次别人对我说“Sorry”我一紧张来了句“You are welcome”,除了每日晚上睡去都做着英文能像武功一般一夜打通任督二脉无师自通的美梦,而第二日起来仍然什么都不会的日子,一切甚好。
今天收到阿东在QQ上给我的留言,除了刺激我吃不到安特鲁的蛋挞,还说做梦梦到我了。梦见我穿一身白色无袖亚麻连衣裙,系浅茶色的薄巾,脚蹬一双橘色的圆头皮鞋,鞋面上有一只翘起尾巴的小黑猫……他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时的模样。末了,阿东那流氓又嬉皮笑脸地说:你看我多喜欢你,记得多仔细!
关了QQ,我努力地去回想过去,想了很久,我却无奈地发现我只能想起初见你时的光景。
那个夏末的雨季,教学楼白色的石灰墙被雨水冲刷得大片大片脏脏的灰,积水漫过水泥台阶,我从没见过学校里积那么多的水,八月底的校园有种要被大雨淹没的感觉。
锁好教室门下楼,我立即就后悔没听老妈的话带着雨伞,伸脚蹋蹋积水,咬咬牙准备冲出去算了。突然,你带着那把天蓝色的透明雨伞,踏过积水,穿过岁月,闯入我的生命里……
你说:“Hi,我是景三,叫我老三得了。”一笑,牙齿白皙,唇色水润。
你又说:“那是我兄弟东子!他觉得你挺不错的!来,雨伞给你,大家交个朋友!”又一笑,眼睛淘气得发亮,眼角一挑,右眼角下一粒黛色的小痣轻轻一扬。
我突然能感觉到冬夜里的一粒细雪无声无息落在你的眼角,然后,突然发出耀眼的光来。顿时,雨声就听不到了,全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哒”的一声,一朵白梅,在雪夜里,悄悄地,绽放了……
老三,偷偷告诉你,其实那一天我过得并不很好,确切说还有点倒霉,作业弄丢了,又轮上我值日,和同桌吵了一架,下大雨还没带伞,但你站在我的面前,对我露出你那灿烂的笑脸,我一下子就觉得,这一定一定是我最好的一天!
我记得你那天穿的衣服,上身浅咖色的帽衫,开襟拉链里露出天蓝色细格衬衫的边角,下身水洗色直筒牛仔裤,一双腿笔直又修长。
老三,你看我多喜欢你,记得多仔细!
甚至我随时都能想起你的脸来。你的眉骨很高所以衬得眼睛深邃,总是一副的聪明样儿,右眼角下有一粒黛色的小痣,平时留意不到,笑的时候眼尾一扬,那粒小芝麻大的小东西就开始愉快地显现。唇是淡杏色,发怒的时候抿得死紧不说话,大笑的时候右唇角上扬的弧度稍稍大一点。哼哼,以为我的嘴已经够薄了,你的居然比我还要薄!许是你老是站在我前面的缘故,我最熟悉你背部的肩线,像一座坚毅不可动摇的起伏山丘,为我遮风挡雨……
老三,你看我有多爱你,记得多仔细!
我现在住的城市叫Edmonton,那群广东人称这个城市为“爱城”。老三,是个好名字对不对?我想你也一定会喜欢这里。因为这座城市很像我们共同出生成长的地方——南京。同样是省会城市,同样市中心有翠绿的树,同样有总统府一般白色肃穆的政府楼,同样我住的房间是402……这一切的“同样”一下子让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即使房东告诉我这里的冬天只有零下三十多摄氏度,我坐在盛夏碧绿的树荫下也一点都不想抱怨。
老三,我真希望你能在这里,能坐在我的旁边,坐在这片碧色的光里像以前坐在升州路梧桐树错落的光影里一般,拉着我的手说上你一辈子都说不完的笑话……
老三,我真傻,居然试图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完全陌生的城市里找出一丝丝熟悉的痕迹。
老三,真希望你也能在这里。
晚安,老三。
From三少爷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