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孤独:千年一叹成项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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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声 乱世里的飞烟

我名虞姬,这原本不是我的名字。

以前,人们称呼我美人,后来,我入了歌伎,又称“虞美人”。虞美人是一朵花的名字,初时我不知,只知这个名字很好听,别人叫我虞美人,我欣然应允,于是它就成了我的名,陪伴我整整十年的光阴。光阴荏苒,如今我叫虞姬,这是一个男人送给我的。他说:“歌姬、美姬,都不如我的爱姬好……你就叫虞姬。”虞姬,我念着念着,轻轻笑了。

那一年,我十六岁,怀抱一把凤琴,轻轻弹唱。曲是故乡曲,词是故乡词,然而吟词唱曲的人却已经不再是故乡人了。我哀凉一笑,心中念起了我的故国,楚国。我是楚人,然而如今我却只能称自己为秦人,楚国多年前已灭亡,我流离失所,与亲人分散,落得如今这步田地,每日吟词唱曲,巧笑倩兮,做低眉婉约的美人。其实,这样的生活对我而言并不算坏,千千万万的人比我可怜,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着最简单的生存而乞怜、牺牲。

我给我的琵琶取名凤琴,自我做了歌姬以来,它陪伴我至今,细细算来,已经有十年的光景了。我六岁便入乐伎,乐府的府主齐叔对我非常照顾,这十年间,他请最好的乐师教我弹琴谱曲,教我如何谦卑而谨慎地逢迎那些达官贵人……我的家没了,国灭了,我的心中无恨,我只是觉得世道如此不公,受虐的永远是善良的人民,而那些侵占别人家园的恶人却能够高高在上地享受荣华、作威作福。所谓乱世,金戈铁马,战者胜,生者痛,逝者哀,不过是圆了一些人的野心,葬了一些人的归途。所以,我厌倦战争,战争挑起仇恨,我不恨谁,我却独惧烽火连绵,永战不息。

不知今夕是何夕,但愿长醉不复醒。十六岁,美如春水的年华,像那庭院深处静静绽放的海棠花,风过庭,垂丝海棠花影动。我是风吹惹花的女子,彼一时,也曾于月下惊起一池翩跹的蝴蝶。蝴蝶离开了花,追逐美人遗落的梦影,于是我也相信,我是能令蝴蝶翩飞停驻的美人,于月光幽深处弹奏一曲落庭花。

“今夕在,烟云似故里。江山在,烟云似长梦。”

对于美,我有着深刻的感知。十六岁,我的美名传遍楚越之地,美人如花,风情万种,人人都想观赏,都想采撷,于是不远千里、万里,跋山涉水,来到吴侬软语的温柔乡,听一曲楚歌,看美人舞出江山之外的旖旎多姿。

我想起了西施,那位命运多舛的美人,被越王勾践送到敌国的宫廷,日日云舞、夜夜笙歌,以美人颜惑帝王心,终令吴王夫差倾了国。美人是足可以倾国的,都说红颜祸水,“祸”不在美人本身,也不在迷失的帝王心,而是在天命,在于麻木不容情的世道。我钦佩西施,无论是为国还是为己,她做了应当做的。然,我也替她惋惜,上天给了她无双的容颜,只为谋生不为谋福,只为谋利不为谋爱。

女子之美,皆因了一个“情”字。所谓柔情无声、风情无双、豪情无量,美人贵在柔情,美在风情,重在豪情。女子也是有豪情的,我深信,女子的豪情在于一颗为了爱义无反顾的心,她可以为了爱柔美楚楚,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亦可以为了爱巾帼不让须眉,做与男人并肩俯瞰天下的奇女子。无论是貌丑才高的钟无艳,还是贤德兼备的樊姬,皆是这万丈红尘中不逊色于男人、不依附于男人而生的豪情女子。

自古以来,英雄爱江山不爱美人,但凡爱美人甚于江山者,不是被嗤为昏君,便是不配杀伐果敢的英雄之名。我却不以为然。勇者上,智者上上,他们凡事大义与大利在前,谋划而策动,心中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与野心。他们显得冰冷、虚幻,让人心寒又心痛。女人走不进他们的内心,若女人能令他们在意,必然是因为女人成了他们征服天下的武器。

何谓英雄?是有胆有识、有智有谋,还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千百年来,无人能说得清道得明。称为英雄的男人,不是征服了江山就是征服了亿万将士的心,没有一个男人是因为征服女人而被称为英雄的。而今,再一次回想那些存活于历史之中鲜明的事迹,红颜转瞬枯骨,恩爱旦夕幻灭,我们追逐与信仰的,不过是漂流于九天之上神秘残缺的传说,不为人信,也不值得人信。

都说红尘情爱太缥缈,身处英雄逐鹿的乱世,只能求生不能求爱。然也?非也?

十六岁的这一晚,我在宴上奏歌,一群达官贵人衣着光鲜,神情颓靡,眉宇之间掩饰不住荒淫与轻浮,而荒淫的背后,是被优待的岁月倾轧殆尽的荒凉。他们是国之栋梁、天之骄子,他们却忘了,他们的前半生也曾如朱门前的乞儿,跪地匍匐,挨饿受冻,忍受天高地别的耻笑与践踏。也许只是为了一口饭,也许是为了遥远虚幻的功名,走出家乡,走上征途,战场的征途,人生的征途……而后的而后,杀伐、权谋,躲在看不见的黑夜的深处,窥视朗朗乾坤下的一颗赤子之心,终迷失了自己。

一将功成万骨枯。所以岁月很公平,给予了你便也剥夺了你,令你在不知不觉中奉献所有,包括一颗无所适从的心。今天的战友有可能成为明天的敌人,同样地,今天的胜者终有一日成为明天的囚徒。没有谁赢得过谁,何必妄自菲薄、纸醉金迷?

我怀抱着凤琴,安静地坐在大殿一隅,唱着不知唱过多少遍的故曲。这是一场盛宴,据说赴宴者均是各地位高权重的将臣,或冠冕袍服,或金盔铁甲,堂上堂下,看似辉煌,实则肃然。赴宴之前,齐叔郑重地对我说:“今日这场宴,你要慎重待之,切勿掉以轻心。若席间有人为难你,不可惊慌,更不可冒然得罪,自保方为处世之道。”

齐叔从未用这样严肃的口吻与我说话,我点点头,铭记于心。并非第一次应对这种云波诡谲的场面,殿上觥筹交错,眉飞色舞者有之,酣畅痛饮者有之,拍手和歌者有之,我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我只是一名小小的歌姬,纵有美名,也不可能动摇了谁,妨碍了谁,只要安分守己,便可以全身而退。这是我十年来恪守的处世之道,诚如班主所言,进退有度,谦卑有礼,足可自保。

欲望像一面镜子,照进了人心,却照不进眼中无底的深渊,仿似夜幕之下的苍穹,无边的黑暗与孤寂。我闭上眼,拨弦清唱:“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鸟何萃兮萍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哼!靡靡之音,安敢在殿上放肆?”有人摔破酒碗。

我一惊,拨弦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看见不远处一个身穿盔甲、腰垮佩剑的大将站了起来,他面向我,伸手直指,满面怒容。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转脸望着我,我低着头,抱紧凤琴抵挡那些若有似无的目光,如刀剜入心。

不等我回应,齐叔惶急地走到我的身边,拉着我跪下,磕头哀求道:“幼女无知,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我跟随齐叔俯身,额头触及地面。这一幕是我未料的,辗转各个酒宴,有人轻薄,有人调笑,有人怠慢,却从未有人质疑我的曲子。本来纸醉金迷的温柔乡就需要靡靡之音,何况这里是楚地,我不觉得有任何过错。

那人不予理睬,冷哼一声,走上前来。他一脚踢开齐叔,俯身捏住我的下巴,迫我抬头。我与他四目相对,周围响起惊艳的叹息声,可想而知,那些肆意妄为的目光有多刺目。

“倒是不错的美人,只可惜……”他轻拍我的脸颊,动作嚣张而轻佻,“是个楚蛮子!”

众人闻之色变,窃窃私语,齐叔更是吓得煞白了脸。众所周知,这是楚地,我唱楚曲并无任何过错,有人借题发挥,意图刁难,而我不过是不幸做了回箭靶子。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一次睁开。我望进对方的眼里,努力扬起笑容:“不知大人此话怎讲,这是楚地,我为楚民,又如何惹恼了大人?”

从他的官服佩剑我已知,他是地地道道的秦国人。虽然依旧是秦国一统天下,然而今非昔比,如今的秦国已是强弩之末,秦王暴政,劳民伤财,不知害得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各地纷纷举兵起义,夺城占地,秦亡是迟早的事。在我有限的认知里,秦始皇用武力征服诸国,然而从未征服过民心,他有多残暴,人们就有多痛恨。自他崩后,国家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之中,权臣赵高与李斯联手,以伪诏逼迫公子扶苏自尽,立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胡亥为帝,自此,奸臣把持朝政,帝王昏庸无道,国家民不聊生。

我虽是一介平民,国家大事还是有所听闻,这有赖于我的身份。我常常接触一些身居高位的达官贵人,从他们的言谈中得知一二。一个人若想在乱世安身立命,多听、多看、多记,永远不要为无知付出盲目的代价,这是我对自己的告诫。

我装作无知一问,意在提醒他这里是楚地,而秦国已不复昔日的强盛。在座诸位皆非等闲之辈,还请三思而后行。他不想我有此一问,不知是觉得无知可笑,还是觉得我根本不配问这个问题,重重一捏我的脸颊,然后狠狠一推,我失重倒地。

“呸,凭你也敢质问本将军!”他狠狠吐一口唾沫,喷出的沫子溅上我的脸,阴鸷一笑,“竟敢自称楚民,就凭这句话本将军就能治你的罪!”他拔出腰间佩剑,雪光一闪,剑尖直指我。想不到,一个走到穷途末路的国家竟然还能养出这么为虎作伥、不计一切的豺狼。

我闭上眼,没有人为我求情,纵然齐叔疼惜我,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以命相抵。我勾起嘴角,这样的乱世、这样的人心……如此,也好。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有人打着拍子缓缓走进来,我背对着他,无法回头。此时的我闭着眼,不知四周那些原本趾高气昂的人诚惶诚恐地低下头,有人甚至跪在地上,匍匐着身躯,以头触地。我更不知,指着我的剑尖这一刻正剧烈地颤抖,而握剑的人惊骇地瞪着来者,忘记了动作。

那人挑眉一笑,不予理会,须臾间,已来到我的身前。他的鼻息喷薄在我的脸上,这一刻,我与他极近极近,我不禁睫毛打颤,却生生忍住睁开眼睛的冲动。

“姑娘,”我听见他说,“我接得对吗?”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无限温暖与缠绵。我不禁微笑,说:“接得很好,一字不差。”

“哈哈哈……”他突然放声大笑,不用看便知,他微笑起来多么明亮。“好一曲《湘夫人》!”他拍手称赞,“闻姑娘之曲,只是天上有,我已神往多时……今日惊扰了姑娘,非我所愿,还请姑娘接受我的歉意。”

说罢,一声仿佛是剑鸣的轻叱,不及反应,又一声惊惧的“啊——”骤然响起,我尚未来得及睁眼,一只手将我托起,有力地拥住。接着,这只手的主人用他的另一只手将我的眼睛捂住,睫毛轻刷过掌心,带起一阵微不可觉的颤栗,转瞬即逝。一个男人在我的耳边说:“污血不堪入目,姑娘勿看。”然后,他用他的一双手将我牢牢拥住,霸道而温柔。

我没有看到的是,一具无头的身躯缓缓倒下,“嘭”的一声,与大地重重接合。那染血的剑被扔在地上,赫然便是当时指着我的剑。他在殿中央,拥着我,神情狂傲而睥睨,仿佛浴血而归的战神,然而他的眼中无血,浑身亦无血。

“诸位可有不服?”看似随意一问,震慑人心。话音刚落,杯盘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旷的大殿沉寂而窒息,无人发出质疑。不知谁低呼了一声,紧接着便听见一声响,重重地落在心上,那是臣服王者的声音。

他将手松开,我睁开眼,看见整座大殿除我之外,所有人都俯身跪拜。我茫然回眸,他长身而立,于众人跪拜之中静静地凝望我,笑了。而那具被砍下头颅的尸体正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浸泡在血泊中的头颅,两只眼骇然地瞪着虚空,似是看到了最可怕的敌人。

王者之名,所向披靡。他如日,如天,如命运,顾盼之间便主宰了世间所有女人的沉浮。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中的声音:你终究要面对这残酷的代价……然而,你甘愿。

上将军项羽,当世豪杰,将门之后,楚国人。少年时随叔父南征北战,叔父是楚国名将项梁,楚亡之后,余威犹存。陈胜、吴广揭竿起义,项梁积极响应,在吴地举兵反秦,一路下来,战无不胜。陈胜死后,项梁拥立楚怀王为王,怀王封项梁为武信君,位高权重,威名显赫。项羽年少英雄,随叔父出征,骁勇善战,功不可没,被尊为上将,声名不亚于其叔父。定陶一役,项梁因轻敌被秦国大将章邯击败,战死。一时群龙无首,项羽顶替项梁,扛下举兵反秦的大任,继续征程。

“目有重瞳,力大无穷,少年成名,战无不胜……”

我静静回味,有惊无险,事后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我随齐叔回去,魂不守舍,他连着叫了我几次都没有应声。他以为我被吓着了,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打搅。其实,我听见了他的喊声,只是懒得回应。我的心一直揪得紧紧的,从宴席退回之后,就没有放松下来。

我将自己沉入水中,门窗紧闭,谁敲门都不应,耳畔回响起他的声音:“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抿了抿唇,心中莫名颤动。我听见自己嗫嚅羞涩的声音:“他们叫我美人……虞美人。”

“虞美人……”他轻轻重复一遍,声音清雅,“香草美人,柔弱而有风骨,我心仪之。”

他的话令我情不自禁地羞赧,长这么大,遇事处变不惊,我只有在这个陌生而强大的男人面前生出羞赧之心。将门之后,年少有为,一战成名,谁人不知呢……他却再一次问我:“你喜欢这个称呼吗?”

我茫然地抬起头,不小心撞入他的眼眸,重瞳子,我在他的眼中看到沦陷的自己,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听见他低低一笑,笑声全然不同初时的狂放不羁,像是春水暖溶了碧波,又像是天边的残阳映入了雪峰,让人心为之颤,神为之夺。他抬起我的脸,没有给我再次退避的机会,说:“我叫你虞姬,你可喜欢,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爱姬。”

“虞姬。”我怔住,柔软的身躯陡然僵硬,以为是幻听。

“虞姬。”又一声轻唤,伴随“嗒嗒嗒”的轻叩声。我终于回过神来,并非幻听,而是确有其人。可是,他为什么要唤我虞姬?难道……我一下子坐起来,“哗啦——”清澈的水声此起彼伏,我意识到此刻还在水中,顿时面红耳赤。

“稍候。”我说,水中的肌肤蒙上淡淡的红晕,映在水面上的容颜清丽绝伦,任何人看了都会心动。是他找上门来了吗?我按捺住慌乱的心神,匆匆穿上衣服。

来人不再回应,我从窗纸上看到朦胧的剪影,一时心神恍惚。那晚之后,他并没有任何表示,我平静地道别,平静地在他的目光之中离去。重瞳子,重瞳子……我闭上眼,心中挥散不去那一刻与他目光相触的震撼与茫然,有生之年,这个男人令我第一次生出茫然之心。

周身都是水,他是一抹月光,照见我心中的荒芜,照见我自成长以来,一路的艰辛、隐忍、迷失、孤独——我想有一个依靠,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一直很想。我知道我不该有所念想,这样的男人是天生的王者,他目光的停留或许只是为我的容颜、我的可怜,而不为我本身。匆匆相遇,匆匆离别,我只是他的过客他的风。

我穿戴妥当,脸上扬起温婉的笑容,打开屋门。来人缓缓转过身,我暗自惊讶,不是他。

“姬。”他换了一种语气,恭谨而肃然,“事出突然,将军不能亲自来接你,故遣我相送。”

天色已晚,虽看不清他的容貌,但从高大挺拔的身躯与卓尔不群的气质来看,必然是他的亲信之人。我转脸看到了齐叔,他站在来人身后,见我看向他,急忙走上前,对我说:“姑娘,这位大人是项将军派来接你的,你……”他欲言又止,“快快收拾行装,离开乐府吧。”

“齐叔……”我哑着嗓子,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向来者致意,一言不发回身收拾行装。原来,这并非自己的一厢情愿,无论乱世几多坎坷,他终于履行了相遇时的诺言——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爱姬,虞姬。

我环顾自己居住了十年的屋子,自六岁被齐叔收留之后,我便住在了这里,乐府就是我的家,齐叔就是我的父亲。而今,我将离开生活多年的地方,离开视如父亲的恩人,走向另一种命运,另一个人……这是梦吗?我问自己,或许,它就是我一直奢望而望不穿的爱情。

望不穿秋水,情路难。

“齐叔。”我走出屋子,怀抱着我的凤琴。我握住他的手,说,“请原谅我不能为您养老送终,原谅我不能再为乐府尽绵薄之力。自此一别,不知何日相见,有生之年,无以为报,请让我再为您弹奏一曲。”

说完,我跪下,重重一拜。

齐叔听我一席话,已是老泪纵横。他俯身将我扶起,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好孩子,你永远都是乐府的骄傲,无论你在哪里,乐府的门永远为你敞开。”

天上有星光,地上有树影,这样一个明月依旧明月清的夜晚,有人在沉睡,有人在饮酒,有人在欢歌,有人在望月。就在这一方天地,月亮诉说离别的孤清,星夜撑起永恒的光明,曼陀罗花沿着天际绽开,洁白如谁手中的芬芳。尘世婆娑,我的心中种下了轮回之树,有因有果,有情有缘,只等待某一天花开馥郁,弥漫天海。我一身洁白衣装,像是月下蝴蝶,正待破茧而出。如果有可能,或许就在今晚,又或许在不可知的明日,我怀抱凤琴,只做一名浪迹天涯的琴师,行到天荒地老,奏响我的终曲。

幽兰殇,一梦回故乡。

故人归,今宵别衾寒。

倾城绝,有美若佛桑。

风华叹,月葬近夕阳。

我一步一步,行至黑夜的尽头,仿佛那里有光明在栖息,让我的灵魂皈依。我听不到齐叔的哭声,听不到战马的嘶吼,我在乱世,心却在桃源。这一个有风有月的夜晚,我怀抱着我的凤琴,唱响黎明之前的离别曲。我知道前方,有人正勒马聆听,听一曲来自心间的歌唱,复苏沧海桑田的荒原。

我转身,挥手向齐叔告别。我将凤琴举至齐叔面前,对他说:“这把凤琴伴随我多年,亲如我的家人。此番远行,我什么都不带走,唯有它,请您允许我带至身边,让我念想。”

齐叔眼中泪光未灭,他凝视我的目光慈爱如父。“孩子,不要对我说见外的话,人生在世诸般不易,有所依傍与念想,总好过孑然一身空洞寂寥。”

我点点头,不语。时辰差不多了,站在我身后的将军出声道:“可上车离去了。”

我紧了紧怀中的凤琴,再看一眼齐叔,转身踏上等候多时的马车。战马一声嘶鸣,赶车人扬起马鞭,“驾——”,我随着呼啸奔跑的马车驶向黑夜。两旁的山影迅速倒退,黑鸟在月夜中如电一般飞翔,马车的影子横陈在月光之上,向前逼近的模样如同奔赴战场的武士。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燃起一片熊熊火光,天上的星隐入云里,幽蓝如海的天幕蓦然一片透亮。又是一声马嘶,马车停下。我撩起车帘,火红的光影中,当先之人一身戎装,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通体罩了层薄薄的月光,风尘仆仆中平添了几分沧桑的韵味。他的身影似真似假、似梦似幻,与天上的月色和身下的马匹融为一体,他举止静穆端然,好像万年不移的山峰,身后万丈黑影矗立,显示王者的尊贵与神秘。他的身前,那位护送我一路疾驰的将军俯身跪下,雄厚激越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我的耳边:“幸不辱命!”

千山寂寞,万籁俱寂,此时无声胜有声。千朵万朵梨花幽然绽放于山野,火光明灭中,高踞马背上的人缓缓转过脸,隔着静默的月色与沉淀的时光,他如天神一般俊朗的脸绽开一抹日月为之失色的笑容,世界就在他这一笑中走向了春天。

依旧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于绝望之中给人希望,于希望之中看到未来。我心若潮汐,如果上天让我再选择一次,隔着与他相视的距离,我将这一生交付给一个永不后悔的选择,交给一往情深的执著。从此之后,虞姬之名将伴着这个辉煌倨傲的男人,矗立在疮痍之地。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秋寒。

定陶之战后,楚军损兵折将,武信君项梁战死疆场,一时士气低落,众将哀矣。

我挑了挑灯芯,看着飘忽不定的火光,默然叹息。他还没有回来,一连数日,他都很晚才回。但无论多晚,我都一直等他。

我跟随他一年余,这一年,我看着他历经亲人离世的伤痛、折戟尘沙的隐忍与大权在握的渴望,他从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一步一步,在失去了至亲至敬的人之后孤独而坚定地走到今日,成为别人心中实至名归的上将。但,也有遗憾。别人称呼他上将军,那也是最亲近的几人,更多的人称他副帅,副帅,表明了他的身份屈居人下。

叔父死后,他并没有急着挥军北上,内患永远比外敌来得更凶猛。对于外界不明内情的人而言,项羽是实至名归的英雄,项梁死后,理应他接替。然而功高震主,到今日楚怀王也没有任何表示,只传令封他为副帅,接替项梁上将之位的另有他人,宋义。

宋义其人,我在当歌姬时便有所耳闻,他是堪与项梁并驾齐驱的将军,项梁有勇,宋义有谋,同为楚怀王的左膀右臂。但坊间传言,宋义与项梁多有不睦。项梁屡屡大破秦军,难免起了轻敌之心,宋义劝说项梁“骄兵必败”,项梁不听。后来,项梁果然因了轻敌战败并且丧命。反秦起义中,众将士推举宋义为首领,号称“卿子冠军”,意为诸军之上的将军,所以楚怀王封宋义为主帅,不无道理。但是,这一切在丧失叔父的项羽看来,变了味。项梁在世时就重用项羽,大有培养接班人之意,项羽自从军以来,除了叔父很少听命于他人,就算是楚怀王,项羽也从未放入眼里,何况一个宋义呢?今时宋义凌驾在他之上,心有不甘,他一心想替叔父报仇,披甲挂帅,堂堂正正与秦国主将决战沙场。他是众将心中当仁不让的战神,“羽之神勇,当世无双”,除了他,舍我其谁?

“怎么还不睡?”在我面前,他永远都是温柔的。我回首凝眸,他掀开帐帘,冷风灌入,外面一片漆黑。

“在等你。”我说,“噼啪”一声,火花湮灭,我重新挑燃灯芯。

“这么晚了不要等我。”我下意识回头,他已经来到我的身后,拥着我,手掌覆盖着我燃灯的手,在棉帐上投下朦胧的影子,像两只依偎的蝴蝶。

我回身,凝视着灯下的阴影,一时间陷入沉默。他松开手,抚了抚我的长发,眉宇之间隐现萧索与倦意。

“虞姬,”他斟酌着开口,温雅而坚定,“明日我派项庄送你回城。”

“不,我哪里也不去。”我下意识拒绝,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可是……

他轻叹一声,挑起我的发,缓缓摩挲我的脸,复又放下,转身,留给我一个凝重的背影。

“我不日就要出征,这一次不比以往,外敌内患,我没有十足十的把握护你周全。你随我至今,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战争是很可怕的,我不想你受苦……我答应你,这场仗打完之后,立即回城见你。”

未语泪先流,我嘴唇颤抖,不知道说什么好。跟随他至今,从未离开他身畔,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当初,他要出城驻扎,我坚持跟他走。对我而言,有他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哪怕荒野大漠,对我而言都是桃源故乡。而今,他就这样说放我走,就像当初接我一样,毫无预兆,让我猝不及防。

“你知道,我的话就是军令,说出口不可能再收回去。所以,你必须走。”

“好。”我点头,止住泪。

他一笑,正欲开口,帐外一声响,他皱眉,挥一挥手,我退入帘后。借着火光,我见他走出帐外。我转身,开始收拾行装,东西不多,若计较起来,其实只有一把凤琴,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带在身边。他饮酒或者休憩的时候,我就坐在身侧,奏楚歌给他听。

一杯酒的工夫,他已携着风雪回来。风雪……我注视着风氅上的雪花,原来外面下雪了。“虞姬……”他的轻叹若有似无,“等不到明日了,你今晚就走。”我一震,他继续说,“不必收拾了,回城再买吧。我今夜就要拔营,留下项庄护你回去,记住,好好地等我回来,不许让自己生病,更不许……”

“好。”我投入他的怀里,截住他的话语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我会让自己好好的,让你无后顾之忧。”

他勾起嘴角,神情如释重负。离别近在眼前,想说的话都在心里,也都在彼此相视缠绵的目光里。我轻抚他肩上的雪花,白色的冰雪在我的指尖融化无痕。我努力扬起一抹笑容,附在他的耳边,说:“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只要记得,我在城里等你,平安,归来。”

那一夜的雪下得很大,雪花纷飞乱舞,仿若簌簌飘落的梨花。他负手伫立,遥遥凝望我远去的身影,我抱紧凤琴,回首,雪花阻隔了我的视线,可是我依然从漫天漫地的风雪中看到了他眼中的深情与寂寥。这个男人,原来是这么地舍不得我。而离开了他的我,就像这天地间飘荡亘古的轻风,满目皆是不变,皆是空。

山川载不动几多春秋,流水淌不尽几多恩愁,月影杳然,我与他的人影渐行渐远。绯雪霏霏,片片如远天的问候,又如情人的呢喃,天空罩上一层淡色的烟雾,一片迷濛。我抬头凝望,十指相合,马车无声无息地奔驰,不同于以往的铿锵有声,我从这无声的夜明中,感受到山雨欲来的宁静,与宁静之后的浩荡无边。

相遇在夜,相离也在夜。这是我与他的,第一次分离。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冬至。

彭城内一片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大地生出宛若新梅的红,祈盼着新年新气象。离除夕越来越近了,我一个人住在城里,深居简出,默默地数着日子。

离开他已经两个月了,那夜项庄将我送到彭城之后,即刻马不停蹄地离去。我居住的院子是项羽在彭城的别院,车马衣物一应俱全,更有忠心耿耿的仆人悉心服侍。为避人耳目,我很少外出。

我居住的彭城,又名涿鹿,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彭城可追溯至先秦时期,“涿鹿在彭城,黄帝都之。”彭城曾经是尧帝时代之前的华夏古都,帝尧时建大彭氏国,彭城由此得名。夏商时期,大彭氏国达到鼎盛时代,为“五霸”之一。

大彭氏国的创始人彭祖活了八百岁,在历史上影响甚大,被孔子推崇备至,又被道家奉为奠基人。春秋时代,彭城之名见诸文字,是楚地最早出现的城邑之一。战国时代,彭城属宋国,后归楚国,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设彭城县,隶属州郡。

我不出门,并非不知道天下事。在别院的日子,我将遗留下来的史书搬出来阅读。我所听闻的项羽,是一个不爱读书的人。相传少年时代,叔父项梁曾逼迫他读书,项羽不以为然道:“读书有何用,只要能够记住名字就行了。”项梁又要他学武,项羽又道:“学武只敌得过一人,我要学便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传授他兵法。

少年时的项羽便力大无穷,身高八尺有余,肩能扛鼎,气压万夫。他志向非常远大,一次秦始皇出巡,项羽见其车马仪仗威风凛凛,对项梁道:“彼可取而代也。”秦二世元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发动起义,项羽随项梁在吴中刺杀太守殷通举兵响应,这一战,项羽独自斩杀殷通侍卫近百人,展现了他神勇无双的英雄气概。

这日,我正在院里修剪桃枝,看着光秃秃覆盖了霜雪的枝桠,想着来年春天它将开出怎样一派旖旎的光景。主事钟伯来找我,“夫人,”他向我拱手道,“今日是除夕,夫人有什么需要小的置办的吗?”

我凝神,军中除了项羽称我“虞姬”之外,左右近卫皆恭敬地称我“姬”,夫人之称,还是第一次听见。我看着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莫名触动,柔声道:“有劳您了,钟伯,我什么都不需要,只是,”我斟酌着措辞,“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从未想过走出这座院子。不知怎地,看着这位鞠躬尽瘁的老人,想着经年往事,恍然若梦,很想出去看看。

“除夕,想必城内一片欢歌喜庆……我想出去看看,只坐在车中,不会给您添麻烦。”

“夫人哪里的话,”钟伯似受宠若惊,当即俯身道,“小的这就去准备。”

彭城内一片灯火通明,已是夜幕时分。我坐在车中,走马观花地看着城中盛景,想着还有多久便可以与爱人团聚。家家户户正在为除夕之夜张罗着,明日就是新春,挂彩灯、贴对联、燃鞭炮,人人笑逐颜开,仿似太平盛世。看着看着,我不禁微笑,只希望这一刻永远停留,永远这样安居乐业下去。

“来,来,来!彭城的父老乡亲们看过来咯!”

前面涌出一群人堵住了道路,钟伯停下马车。我撩开车帘望去,只见前方密集的人流忽然散开,空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场地,那吆喝之人手举铜锣,“咚”的一声响,笑着招呼道:“彭城的父老乡亲们,除夕之夜,在下随家师远道而来,为睹彭城盛况风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话音刚落,原本喧闹不息的人流渐渐止住声响,繁华热闹的大街上,一人端然而坐,白衣裹身,青巾束发,显得卓尔不群。所谓名士无双,观此人,亦动亦静中自成一方天地,胸中有丘壑,抬手间,翻云覆雨,惊动天下。

只见他扬起一个手势,敲锣吆喝的人立刻退到他的身后。他起身,微眯着眼,拱手道:“在下张良,和弟子避乱来此。素闻彭城富饶秀丽,在下仰慕多时,今日因祸得福,家园尽毁,亲人皆散……我来彭城,一为避乱,二为安家,从今以后,彭城就是我的家。”

一席话言毕,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掌声与叫好声。有人大声说道:“先生大可安心,我彭城父老就是你的亲人,从今以后,你们师徒二人尽可安心住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番话鼓舞了在场众人,大家纷纷附和,那位自称张良的先生携弟子拱手鞠躬,连连称谢。我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久违的感动,战乱拆毁了家园与亲人,却拆不散有情有义的人心。天下一家亲,无论是楚国还是秦国,无论是咸阳还是彭城,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们理应相互照拂,相互鼓舞,共度难关。

人潮并未散去,张良朗声道:“今日承蒙诸位关照,我师徒二人在此设卦。凡有惑者,可求解惑,分文不收,只为向彭城父老表达一片感激之意。”

好一个张良。我暗想,先引起彭城百姓的注意,以战乱之名博得同情与接纳,又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己之长,若成,非但在彭城内获得极大声誉,更能得到上位者的青睐,无论哪一种可能,他张良必将在这彭城之内高枕无忧,飞黄腾达。更重要的是,他刚才的一席话,谦逊之中尽显一片诚意,知恩图报,这样的人才能得到上位者的赏识与倚赖。求名、求位、求知己,彭城内不乏慧眼识英雄之人,这个张良不简单呢。

我正欲示意钟伯驱车上前,这时人群中爆发一声怒喝:“哼!沽名钓誉之辈,凭你一个外乡人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一愣,往那人看去。自古以来,彭城位于显赫地位,更因着历史的缘故为天下君主忌惮。有人忌惮,便有人觊觎,彭城物产富饶,交通便利,更兼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无论战国时代还是如今,都是天下豪杰趋之若鹜的地方。彭城内,地主豪绅之中既有真正识英雄者,也有奸佞小人之辈,这人锦衣华服,口气嚣张,似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可见在彭城中占有一席之地。而他口口声声“外乡人”,显示出浓烈的排外情绪,这就犯了众人的忌讳,张良不动声色将自身处于被同情者的地位,他这时一番挑衅,无疑是给彭城百姓丢了面子。当下,就有人不快地冷哼一声,更多人则退离他的周围,与他划清界限。

我向钟伯示意,马车不动声色地驶入人群中。我原本打算让钟伯驱车离开,如今看来,倒是要将这场戏看完再走了。只见那位张良不慌不忙,拦住欲上前辩论的弟子,对挑衅之人拱手一揖道:“兄台,张良今儿来了彭城,便是真心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你就是我的兄弟。张良初来乍到,不通人情世故,还请兄长多多教诲。张良从未想过在这彭城之内哗众取宠,今日彭城之福便是张良之福,他日若彭城有难,我张良粉身碎骨也誓死守卫。如此,若我彭城父老齐心协力、众志成城,岂受外敌欺辱?”

当时的彭城,看似锦绣繁华、与世无争,实则暗藏汹涌、岌岌可危。秦国屯兵四十万平赵,巨鹿之战一触即发。秦军与赵军,无论谁胜谁负,彭城都不会太平。张良的话如一团烈火,燃起了彭城百姓的斗志。誓死保卫家园,这是每一个彭城人的志愿。

“说得好!”当下有人拍掌应道,“张先生忠肝义胆,忧国忧民,小弟佩服!今日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先生既精卜算,小弟便斗胆请教先生,我彭城安否?”

问毕,众人哗然。“我彭城安否?”那人不依不饶道,“先生既深谙此道,必知天下事,秦兵巨鹿围赵,赵王求援楚王,楚王派卿子将军挂帅,五万对峙大秦四十万雄兵。”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他眼光一转,目光如炬道,“众所周知,我彭城属楚地,若楚败,秦王一怒之下株连我城,到那时,一夜屠城,生灵涂炭……若胜,我城百姓究竟是秦民还是楚民,若有不诚,安知新主不施加惩戒?”

一席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愁容惨淡。是啊,对于百姓而言,无论是属秦还是属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在统治者的权威之下安稳度日,来年还能够如今年这般,有新衣穿,有新的愿景可许。

“既如此,”张良沉吟道,“敢问是卜卦还是测字?”

“字。”对方话音一顿,继而朗声道,“项羽!”

我心惊,钟伯担忧地望了我一眼,我示意稍安勿躁。想起那夜他连夜拔营,必是去支援赵军。宋义一直按兵不动,处处压制着他,他报仇心切,那夜想必是违抗军令,孤注一掷。两个月过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传来,是胜是败,没有人告诉我。我几欲开口问钟伯,可我一个女人,知道又怎么样?他让我安心我就安心,我相信他。

我目光所及,却见原先那位锦衣华服、出口挑衅之人隐入人潮中,转身不见。我暗自惊疑,却有目光向我掠来,只一瞬,又淹没无痕。

那人继续道:“素闻楚军副帅项羽神勇无双,当世第一,无人敢称第二。前日听闻他力斩主帅宋义,率五万兵与秦四十万大军对峙,楚王封其为主帅,亲授帅印,执掌楚军。这一战,兵力悬殊,胜负难料。”

此言一出,偌大的街道一片肃静。而我,已经听不进后面的话了。力斩主帅宋义,率五万兵与秦四十万大军对峙……天,他不怕被安上弑杀主将的罪名吗?他不怕被楚王忌惮吗?生死一战,若宋义的亲信串通秦军,从后方偷袭叛乱,前有虎、后有狼,就算神勇无双又如何?难道他要重蹈项梁的覆辙?

轻敌、轻敌……我一个机灵,又听那人说道:“我彭城是项帅的住地,项帅对我彭城父老一直照拂有加,若这一战项帅得胜,他日领兵入城,我彭城或许会安然无恙吧。”

这人,难道是项羽的说客吗?那些原本面露愁容的百姓,听完他的话渐渐展露欢颜,若胜,起码得到项羽的庇护,若败呢……有人暗自垂泪,有人默然叹息。国家国家,先是国后是家,永远不可能置身事外。

“我今以项帅‘项羽’二字测彭城之安,先生何解?”

“无解。”张良凛然道,“无解便是解。乱世出英雄,勇者并非谋者,谋者并非仁者,仁者并非王者。今项羽之势,势如破竹,若胜,彭城未必安,若败,彭城未必不安。无论谁胜谁败,都与我彭城无关。因为无论谁成为这天下的王者,两年之内,必无人敢犯彭城……我等只静观其变即可。”

“两年之后呢?”那人高深莫测地问道。

“两年之后……”张良一笑,风华耀目,像那天上朗朗明月,“挥刀便是。”

牵一发而动全身,彭城之安在项羽,更在自身,张良有这份笃定。换言之,他料定项羽必胜。别人或许不明其中意味,然而我却听懂了。心中落下了一块重石,却依旧心存不安,比之莫测难料的胜负,我更担心他的安危。

那人拱手一揖到底,凛然道:“谢先生指点,我等静观其变,看这天下,究竟鹿死谁手。”不待回应,他起身甩袖而去,这番做派,真像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谋士。

张良久久凝望离去之人的背影,而原本聚集在周围的人潮渐渐散开,天已经完全黑了。

“夫人,”钟伯在帘外示意,“时辰不早了,是否回府?”

“不。”我说,掀开车帘,移步而出。

“先生,”我对准备离去的张良道,“请先生留步,民女请先生卜测。”

张良顿步,示意弟子在一旁静待,回声道:“姑娘是赐字,还是告之芳辰?”

“字,”我抿唇一笑,“家。”

张良微微一愣,默然不语。他转身示意我跟随,我抬脚欲走,钟伯在身后招呼,我回身示意他留在原地等候,转身随那飘然的背影而去。

我随他来到一处僻静的酒馆,我请他喝酒,作为酬谢,他没有拒绝,喝一口酒,运笔疾书。

“姑娘以‘家’问‘情’,可见心中深藏不安。吉人自有天相,在下劝姑娘稍安勿躁,姑娘的情郎此时正征战沙场,不日战止,必然回家与姑娘团聚。”他闭目凝神,边答边写,不一会儿,一个“家”字浑然天成,风骨毕现。

“好字。”我说。

“承姑娘夸奖。”张良睁开眼,微微笑道,“今日与姑娘一面之缘,良铭记于心,英雄逐鹿,大丈夫志在一战,姑娘的那位良人很快便凯旋。”

“何时?”我按捺不住,问道。

他掐指一算,目光高深莫测,“姑娘院中可载种了桃树?”他居然知道我院中有桃树,这个张良……我点点头,他继续道,“那就好了,姑娘不妨多在桃树下走走,待到桃花盛开时,他就会回来与你团聚。”

我一时怔愣,这张良真是神机妙算,看他样子,镇定自若,料事如神,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好一个高人!我当下盈盈一拜:“多谢先生!”

我心中久久回味着那句“待到桃花盛开时,他就会回来与你团聚……”,脸上不禁浮现出笑意。不想张良又道:“姑娘之情可感日月,恕良直言,‘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姑娘的这位良人乃当世豪杰,久经沙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我心中一凛,他知道什么?

“姑娘,切记,骄兵必败。当得劝时,应劝他切勿居功自傲,否则……”

“可先生不是说他必胜吗?”我惶急,脱口而出道。

张良微微一笑,目光似深沉似了然,“姑娘灵慧,战场上没有永远的长胜将军,男儿心深如海,万不可因野心迷失了自己。破军出世,非天下之福,姑娘,记得我说,两年。”

“两年……”我抬头,他已如风离去。桌台上留着他的字,苍劲有力,“家”。

男儿征战沙场,何以为家?

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巨鹿之战。

秦主将章邯、王离包围巨鹿,赵王歇向楚怀王求援。高陵君向楚怀王举荐宋义,怀王封宋义为“卿子冠军”,执掌帅印,项羽为副帅,领兵北上。宋义行至安阳,按兵不动,滞留整整四十六日。项羽欲攻打秦军,催促宋义发兵,宋义不听,反讥项羽有勇无谋,并传令,凡凶猛、违逆、贪功而不听号令者,格杀勿论。第四十七日,项羽闯入宋义营帐,将其斩首。项羽当众向众将宣布:宋义与齐国串通,意图谋反,我奉怀王之命诛杀反贼。众将默然,听令,臣服于羽。怀王知军心归项羽,迫不得已,任命项羽为主帅,率军救赵。

巨鹿之战拉开帷幕。

又一年,今夕是何夕,我似乎还在看着去年的黄昏,数着来年的日子。桃花已经开了。

“夫人!”钟伯冒冒失失闯入,不等我开口,高呼道,“大喜啊夫人!我主攻克巨鹿,灭秦敌四十万,怀王亲封我主为王,隆誉盛天!”

我一下子起身,看着开满枝头的桃花,“待到桃花盛开时……”果然如此。孤寂许久的心被浓浓的喜悦填满,我抬头仰望西斜的太阳,光芒煊赫,盛世辉煌。钟伯依旧在耳边喋喋不休,“彭城百姓争相夹道欢迎,我主得封赐,马不停蹄,自巨鹿一路赶来,现已在城外……”

“你说什么!”我惊得无以复加,“在城外……你说,他、回、来、了!”

“是啊,夫人……”眼前一花,钟伯的眼中只有满枝的桃花,开得那么绚丽。

巨鹿之战,项羽破釜沉舟,一举歼灭二十万秦兵,秦军遭受有史以来的重创。秦将苏角战亡,王离被捉,章邯退至棘原,项羽追至漳水,两军对峙,章邯率二十万秦兵投降。

耳畔似乎有人声、风声,可是我什么都听不到。我的眼中,只有那缓缓而来的身影,携带着王者的气息,征服一切。这个桃花烂漫、夕阳凄美的黄昏,是我永生最美的梦——在剑戟相向、遗世独立的世界,他是所向披靡的王者,乘战马而立,长刀阔斧斩敌于马下,长虹贯空,他浴血的脸是雪白宣纸上点点鲜红的桃花,绝代佳人相厮于闺中,唱着他最爱听的歌。

“咚、咚、咚……”金戈铁马,万军压境。身后人头攒动,密密麻麻,数也数不清。身前,遥远的光影中,那人依旧一身戎装,高踞马上,一如仙来,一如龙至。金光照彻华夏大地,万众瞩目中,他的双瞳向着我站立的方向深深看来,四目相对,眼眸含笑亦含情,恍似从洪荒伊始至地老天荒,从未改变。

一战扬威,一战成就“霸王”之名。项羽,重瞳子,天生的王者。我昂首注目,如每一个仰望他的臣民,无比崇慕、眷恋、希冀地望着他。他举起象征王者的剑戟,踏雪乌骓扬蹄嘶鸣,山河无疆,金碧辉煌,千军万马举剑、高呼,胜利之声响彻九霄寰宇:“王!王!王!”

他的周身被金光笼罩,宛如神祗。夕阳无限近黄昏,却发出泯灭之前最后的圣光,照亮沉寂的天地。身前、身后,所有人俯身跪拜,向着高傲尊贵的王弯下虔诚的头颅,他勒马而立,双手向上举起,裸露的前额镀上一层神圣的金光。人影憧憧,我从他嗜血的眼中看到了属于王的骄傲,看到了携手仰望的星空,璀璨无比……我看到,日与月交替轮回的刹那,他昂首挺立,俯瞰群雄,苍穹之上,破军星发出耀眼夺目的光——疮痍大地,终将太平。

公元前206年,秦三世元年,“西楚霸王”之名震彻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