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来茶去(“大家茶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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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

“海上花”是一个现成的名字,用在这里,说的不是花朵而是花絮的意思。

提起上海来,真的不好意思,我在小学三年级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上海人。说起来上海人也不能享受什么特别的待遇,但因为当时我们使用的日常用品,比如缝纫机、自行车什么的,用的都是上海货,或者说上海产品在同类产品中比较有名气吧,所以心里总觉得有点优越感和荣誉感的。

我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上海人呢?因为我父亲在苏州火车站工作,苏州火车站属于上海铁路局,火车站的职工子弟,比如我吧,要生个病什么的,就要到上海的医院里去。其他同学是两节课后家长推着自行车上医院的,我是一大早由家长带着乘着火车去的。直到四年级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过来,我其实不是上海人,我父亲也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他只是在火车站工作,而这个单位偏巧归上海的一个部门管理,丁是丁卯是卯,我和上海的关系充其量也就是远房亲戚吧。

这期间我随父亲去上海看过一回牙齿,检查过一次视力,并去过一次西郊公园,去过一次老城隍庙。还有一次是去看父亲的一位朋友,这也是我第一次坐电车吧,走过好几条弄堂,弄堂的口子上有一家小店,小店里有一架公用电话,上点年纪的上海人,一半坐在小店里,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在听半导体;一半在小店外买东西,或者提着买好的东西,回头朝弄堂里面的家走去。

我是为了写茶而提到上海的,而茶却怎么也插不进去。上海是夸夸其谈的发言者,茶则是插不上话的与会代表,而我更像是一个开座谈会的主持人。好的主持人能恰到好处地打断一些发言,又能不露声色地提起一些话题,而不动脑子的做法,直截了当地说到茶上就是了。

清人陆廷灿《续茶经》中提到:“松郡佘山亦有茶,与天池无异。”“松郡佘山”指的是上海松江佘山,说明上海也产茶叶的。只不过上海产的茶叶不怎么有名,上海有名的是茶馆。

上海是一个非常善于兼收并蓄的城市,以至于还没等到缓过气来过滤和思考,别人已经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所以上海是五光十色的上海,上海的茶馆也是五花八门的茶馆。五花八门是因为各式各样的人到上海来了,他们又开出来了各式各样的茶馆,江浙风味的有,南国风情的也有。当年的同芳居是小有名气的广州茶馆,南社的苏曼殊是广东人,在异地他乡的上海,见到了同芳居,感觉像是回到老家了一样。苏曼殊偏爱甜食,同芳居有一种名叫“摩尔登”的进口糖果,苏曼殊情有独钟,每次喝完茶离开的时候,总是要带上好几瓶。

“在这个古老的茶馆中,我们不难会见一两个有学问有身份的中国人。他们一面喝着香茗,一面神游故国,追念着这古老中国的过去的光荣,一面向往着凤凰的再生。”

这是外国人爱狄密写在《上海——冒险家的乐园》一书中的文字。爱狄密还说:“我们一人叫了一碗花露茶。这古老的茶馆真有一些古色古香。茶的名称既叫得这样稀奇,盛茶的杯子更格外来得特别。奇形怪状的杯子上刻画着奇形怪状的花纹,伛偻着背的老头子靠着跷脚的鹿,弯弯曲曲的花衬着点点画的字。我原本是不识货的,后来听人告诉我,杯子上的字是‘大富贵亦寿考’和‘三星高照,五福临门’。好彩头!”

从前的岁月是一只茶杯,

从前的文字,

就是泡在杯中的茶叶。


鸿福楼、“洞庭湖天”、五福楼、江海一笑楼、五云日升楼、龙泉楼、三元同庆楼、“一壶春”、“一林春”、凤来阁、万福楼、得意楼、四海萍萃楼、锦福楼、“万祥春”、九皋鹤鸣楼、群芳花萼楼、金波玉泉楼、“碧露春”、乾元品春楼、西园、“三万昌”、仪园、顺风楼、留园、四海升平楼、青莲阁、万华楼、沪江第一楼、乐也逍遥楼、长春楼、秋月楼、玉龙台、金凤阁、渭仙楼、西新楼、月华楼、德兴楼、“玉楼春”、风生一啸楼、风月楼、“满庭芳”、凤鸣楼、怡新楼、四海鸿运楼、龙园、祥春楼、锦绣万花楼、百花楼、万宝楼、德园、宝元楼、爱吾庐、同芳居、怡春居、“玉壶春”、潮阳楼……这些全是当时茶馆的名字,合在一起有点像流水账,也有点像绕口令。这是南社的陈无我在《老上海三十年见闻录》中罗列出来的茶馆,现在,这些茶馆已经烟消云散了。从前的岁月是一只茶杯,从前的文字,就是泡在杯中的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