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眼紫髯胡:胡俑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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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汉研究一百年(总序)

胡汉历史问题是欧亚大陆上民族史、边疆史、文化史、语言史的前沿问题,体现了中国历代王朝与域外周边国家以及西亚、地中海沿岸之间的往来互动。从广阔无垠的草原到茫茫无际的戈壁,从峻岭奇峭的大山到河川交叉的平原,胡汉碰撞演绎的历史与胡汉融合的文化遗痕清晰可见。一个世纪以来,中古胡汉演进图册不断被考古新发现所补充,唤起人们从历史记忆中醒来。

人类的记忆常是文化的记忆,人类的历史也依靠文化的链环衔接与延续。千年前的中古时代已经离我们的记忆十分遥远,但是这个消失于历史深处的隋唐文化又距离我们很近很近,脍炙人口的唐诗常常被人们吟咏朗诵,斑斓多彩的唐服常常飘忽在人们眼前,风剥雨蚀的唐窟佛像不时展现在人们面前,花纹精美的金银器不断出现在各类奢侈品的海报上……今人借助隋唐大国的文化遗产仍然可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出国展览的大唐文物成为中华文化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其中的胡俑、壁画、金银器、纺织品等更是精美的艺术品。

书写胡汉历史就是书写我们民族的心灵史,是提高我们民族思想境界的人生之学。胡人形象的陶俑、壁画等载体不是一幅幅威武雄壮的“群星谱”,但却是能够进入那个时代历史谱系的一组组雕像,彰显着那个时代的民族形象和艺术魅力。观摩着不同的胡人造型正反面形象,犹如端详观赏“肖像”,让我们发现了中古时代社会多元文化的民族正面。

北朝隋唐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幻象,因为我们可以通过雕塑、绘画、器物等种种载体看到当时人的形象,通过缩微的文物看到当时的卓越创造。所以我每次面对那些雕塑的胡俑、蕃俑、汉俑……观察那些壁画中深目高鼻、栩栩如生的人物,不是干巴巴、冷冰冰的感觉,而是湿漉漉、黏糊糊的情感,文物就是当时历史遗留下的精华版,对我们的思维理解有着直观的作用,并成为今人解读中国古代最辉煌时期的向导。

20多年来,我走访了海内外许多收藏有中国古代“胡”“蕃”等外来文物的考古单位和博物馆,记述和拍摄了数以千计的石刻、陶俑、器物、壁画,闪现在我眼前和萦绕脑际的就是中古时期的胡人记忆。历史的经纬中总是沉潜着被文献忽略的人群,最精彩的史页里也匿藏着浓浓的外来民族元素,来自西域或更西方的胡人就常常被主观避开。所幸考古文物印证了史书记录的胡人活动,呼应了诗赋中对胡人的描述,厘清了一些旧史轶闻中存在的疑团,生动地折射出胡汉相杂的历史面貌。尽管学界有些人嘲笑我是“纸上考古”,但这其中的辛苦一点不比田野考古轻松,只有在破解疑难问题和写作论著的过程中才能体会到。

有时为了一个历史细节的推敲往往要耗费几年时间,等待新证据的出现。比如狩猎中的驯鹰,我既听过哈萨克人也听过鄂伦春人的介绍,这不是史学意义上的考证,而是为了寻求新的认知和新的叙述角度。又如马术马球,我曾到京郊马球俱乐部向调马教练、驯马兽医和赛马骑手当面讨教,理解打马球的主要细节。我在新疆进行学术考察时,维吾尔族学者就对我说,胡旋舞、胡腾舞都应是手的动作最重要,扭腰、转脖、抖肩、伸腿以及扭动臀部,都是以手势为主。现在仿唐乐舞却将腿踢得很高,女的露大腿,那绝对是笑话。这就促使我思考,理解古代胡人一定不能想当然,就像舞蹈,如果按照现代舞蹈理解,古代胡人的舞蹈就会与我们有着较大的隔阂。而在乌兹别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考察,又使我明白了乌兹别克族属于突厥民族,舞姿以双手为主;塔吉克族属于伊朗民族,舞姿以双腿为主。因此要贴近古代,需要认真考察思索。

我所从事的历史文物研究,不单是介绍历史知识或揭秘什么历史真相,更不是胡编乱说糊弄历史,我所看重的是发掘当时历史社会条件下所形成的社会风气、宗教信仰、文化品格和精神力量及其对当代人的影响,这样才能理解今天不同语言民族分布的历史渊源,才能够看清当下中国族群身份认同的问题实质,才能在国家民族文化大事之类的议题上掌控话语权。因为华夏民族遭受过太多的伤痛,留下过沉重的历史包袱,我沉潜在史料的海洋里和考古文物堆中,通过文物、文字和古人灵魂对话,就是让今人知道历史上曾有一群人的生命散发出奇异的光彩。这样的文字比起虚构的文学更能有助于人们认知中华民族的文化,了解中华民族并没有落后挨打的宿命,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愿意继续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