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忆阮籍
读者诸君,我希望您不要因为我写下这样一个题目而觉得奇怪,纵使在事实上您仍不免于要奇怪。阮籍,您当然知道,乃是晋时人,这就是说,他的时代距离我们现在已经超过一千年。为什么我忽而要忆起他来?
您且听我慢慢地说。首先,我要向您致感谢之意,由于您的宽厚,有时甚至宽厚到每次看,或至少是从头至尾没有责骂,我才能在这个地盘连续写八个月的文章。可是您的宽厚就使我不能不常常反省,所有这些闲谈不是胡说八道么?当我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内心便陷入极端的不安,我想,我实在没有尽我的力之所能为,这正如一位间接的朋友所批评,乃是,无聊的闲话太多。而说起这太多,我又需要感激我的直接朋友的厚谊,他替我解释说,那不过是由于我有时多喝酒。
而日来,不幸白酒也随着万物——除去空气之类——的价格之上涨名贵起来了,于是因此,我的朋友替我设想的善意的辩解就更使我不得不大伤其心,原因是,说起酒来,我实在是并不常喝的。其一是由于贵,其二是由于缺少闲情逸致。
读者诸君您也许会想,缺少闲情逸致为什么还要写闲谈呢?您的此一问自然大有道理;可是我也有我的道理。此道理是,惟有没有闲情逸致的时候我们始能平心静气谈正事,这反过来说便是,在没有闲情逸致的时候我们就只能说闲话了。我写闲谈,实际上我并不多有闲暇,这一点我记得我已经同您说过,现在我无妨再说一遍,甚至可以用要有的口吻说,你要愿意听正谈,那也容易,请您给我送来闲暇。
这当然是笑谈,在您,当然是可听可不听的;我还是说我的更重要的理由吧。这于是就使我想到阮籍——但这也请您不要误会,以为我的意思是拉出一位正良列传中的人物来作陪衬,以期表示我的人品可以同一个如此的名人相比拟;我的本意其实简单得很,不过是,想起阮籍的时代和他的生活态度我不能不有动于中。
且引《晋书·阮籍传》作证吧,那里边说,“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初为欲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本有济世志的话自然不是故意推崇。文选卷二十三录他的咏怀词十七首开首便是,“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衿,孤鸿号外野,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其后第三首又说,“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他的心情的不安是非常明显的。然而偏巧在他的上面有文帝及钟会之流,环境迫他“莫谈国事”,于是他就不能不以酣醉为武器了。
阮籍的前鉴告诉我的是在这个世间生活不容易,说话要小心。——其实,他本来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的,那就是钟会之流所走的那一条路,面对皇帝磕头之后,领来一柄先斩后奏的刀剑之类,到穷门小巷搜查阮籍一流人的思想,得则以阮籍的生命换官爵和财货,不得,再走一家看,反正遇见的机会总会有的。
可是阮籍在事实上没有走钟会那一条路。所以者何,原因颇为简单,不过是,良心的“求仁自得仁”,或利害的“宠禄岂足赖”。然而同时,上面我已经说过,生活及说话又竟是如此之不易。于是,他就只能以酣醉求获免了。
而结果,他就要成功了。后人批评他这是得力于庄老,所以为他的自身设想,那就显得比孔融高明得多,一个是获免,一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
且不管他人的事吧。至于我,当然是卑微及愚昧到不足道的一个人,可是也还不至不明白生活及说话之不易。而不幸,我又没有阮籍那样的庄老之术或充步兵校尉的机会(《世说新语》:步兵校尉缺,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所以,剩下的一条路就只有多说闲话了。
闲话可可可否,人听过一笑,于是说的人就可因此保全一条命,闲话之为德也真是大矣哉。但这细究起来也并非易得之事,譬如说,有那么一天,一个所谓有热血的自以为肩负正义的青年便走问我,来“你说是共产党好是国民党好?”我只好说,“凡有枪的党派都好。”我不知他是否是满意而去,而由此,我就更感到说闲话的机会之难得了。因此,我应该感谢报纸,它没有逼我写正谈,也感谢读者诸君,没有因我之常写闲谈而表示大厌烦。最后,我还要感谢我自己的智慧,它教我明白,自今而后,我应该择吉改行,连闲话也不说,用仅有的余暇去坐茶馆,喝五百一包的次龙井,面对着高悬在墙上的“莫谈国事”出神。读者诸君,在这样的茶馆里我也许有幸运能遇见您么?我希望您代我候账。再见吧,祝您平安。
张行健
中华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