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糖果屋
“林城惊现鸟人,市民手机抓拍。”
随手拿起遗弃在旁边座位上的《林城都市报》,梅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条新闻。不过比标题更醒目的,是配发在文字报道旁的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成功地让梅里发呆了整整三秒钟。
手机摄像头像素不高,加上拍摄时间在夜间,照片上只有一个隐约的身影,定格在周边黑黢黢的高楼中间。虽然侧着头看不清眉眼,但照片显然达到了爆炸性的效果——那身影的背后,生着巨大的羽翅,分明是一个人在高耸的楼群中展翅飞翔!
那黑影身材颀长,轮廓分明,被称为“鸟人”明显是被报纸编辑恶搞了一把。可长翅膀的人,不是鸟人就是天使,而“天使”的称呼,向来又是与肥嘟嘟的裸体婴儿联系起来的……
梅里心念一转:除非,称他为天神?
报纸上的鸟人忽然转头朝梅里看了一眼,夸赞般地一笑,让她的瞳孔下意识地放大。然而还不待她看清那鸟人的相貌,眼前忽然一片光华灿烂,就像外星人突然对她发射了干扰波。
梅里揉了揉发昏的眼睛,报纸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膝盖上,证明她方才不过是幻视,完全是《哈利·波特》电影重度中毒症状。可是心脏却怦怦地跳动起来,仿佛那一缕莫须有的目光带着深意,深得如同万丈悬崖,引诱人大着胆子走到崖边,却又立时恐惧地退开一步,不敢窥测那云雾弥漫的崖底究竟隐藏了什么。
抬起眼睛,周二下午的公共汽车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平凡少女受到的小小惊吓。
壮起胆子再看那照片,扩音器里“叮咚”一声,响起一个女人娇柔造作的声音:“帝王花园——到了,请收拾您的行李物品下车。”梅里顺手把膝盖上的报纸往双肩背包里一塞,三两步就跳出了车门。
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梅里再次核对了一下上面的地址:帝王花园D区2号。
帝王花园,富豪酒店,皇朝俱乐部……这个城市里到处充斥着类似的名字,赤裸裸地表达着对财富的仰慕,似乎那些进出其中的人,都能刹那间高贵起来。而八卦版面上,最热衷的话题自然是某某女星嫁入豪门或未能嫁入豪门的消息。
看着车站周边的环境,梅里一瞬间有些犹豫,但她最终还是朝着路边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林荫道走进去。
大片依山傍水的人工园林呈现在梅里面前,其间点缀着两三层高的米黄色小楼,底楼的落地窗前围绕着白色的栅栏。就算是出身平民家庭的梅里也知道,这里是林城顶尖的高尚住宅区。
如果嫁入豪门的话,应该就是住在这种小区吧?梅里揣摸着,却从路边停着的一辆大奔车窗上看到了自己的上半身——眼睛虽然大却没有多少神采,白白浪费了黑而长的睫毛,于是衬得整张脸只能勉强说是清秀,加上一身廉价的T恤衫和牛仔裤——这样如白开水一样寡淡无味的自己和“帝王花园”这个霸气外露的名字,真是一点儿也联系不起来……
当铁门前穿戴得像三军仪仗队般繁琐的保安把目光落在她身上时,梅里真的产生了落荒而逃的念头。虽说这其中有小市民上不了台面的自卑感作祟,但谁又能拍着胸脯保证这一切不会是一个无聊的玩笑?
她经不起任何玩笑了,否则——梅里磨了磨牙,似乎谁要是敢跟她玩恶作剧,她就咬断那个家伙的喉咙。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梅里是属狗的。
正暗中给自己鼓劲,保安已经接过了她手指上捏得汗津津的纸条,拨通了对讲机。剩下的几秒钟,梅里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安心等死了。
“进去吧,D区在左边。”出人意料地,保安打开了电子门。
揣着免费参观豪宅的心思,梅里壮怀激烈地踏进了帝王花园。
“请问,是尹……太太吗?”房门打开的一刹那,梅里终究改变了称呼。
原本是想要叫“尹阿姨”的,但是价值近千万的房产如同一条一生也跨不过去的鸿沟,人家在那头,自己在这头,就算不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也让梅里下意识地生出了无产阶级的自尊心。
“是啊,你是梅里?”开门的并非想象中趾高气扬的肥胖富婆,却是一个态度亲切的美丽女人,四十多岁年纪,衣着得体,妆容考究,恰似一朵玫瑰开到最为繁盛的时刻,“快进来吧。”
“要换鞋吗?”梅里站在门口没有动,手指无措地抓着背包的肩带。她有些鄙视自己,哪怕是第一次进有钱人的家,也不该这么不争气的紧张。
“穿这个吧。”尹太太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鞋头是一对毛绒绒黄澄澄的小鸭子,可爱得让梅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换好鞋,梅里走进宽大的客厅,老老实实地坐在真皮沙发上。她甚至没有把双肩背包放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脊背也是挺直的,看上去像刚被老师教育过的小学生。
客厅的一面是明亮的落地玻璃门,通往外面种满玫瑰的小花园。然而梅里不愿东张西望像只没见过世面的猫,目光只好落在沙发对面的墙壁上。
雪白的墙面上挂着一幅画,窄而长,像是中国古代的横幅。不过画面的内容却很古怪,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天平,天平左侧是一个小罐子,右侧是一根白色的羽毛,一个狗头人身的家伙正在拨动天平的砝码,而他身边还围绕着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牛鬼蛇神……
画纸的颜色很旧,像是缺水而凋零的枯草,又像蒙上了多年的风沙。然而上面的颜料却依然是新鲜的,青蓝黑白间点缀着金粉,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闪闪烁烁,占据梅里全部的视线。
这是……古董么?为什么似乎在哪里见过?
“渴了吧,喝杯水。”尹太太的声音传来,让梅里顿时从画面上回过神。目光静止的那一刻,画面上的金光顿时黯淡,如同保存了千年的古代典籍,在出土的一瞬间风化成灰。
天光明亮,一如往常。
递给梅里一个玻璃杯,尹太太回头望了望那幅画,口气很随意:“这是莎草纸画,你知道画的内容是什么吗?”
“不知道。”梅里悄悄抹汗——这个答案不会给当代大学生丢脸吧?
“‘奥西里斯的审判’,奥西里斯就是坐在最右边的那个,”尹太太指了指画面上一个绿色皮肤白色衣冠的男人,“他是古埃及神话里的冥界之王。天平左边是刚刚死去的人的心脏,右边是正义女神的羽毛,高尚纯洁的心灵会比羽毛轻,那么人的灵魂就能升入天堂,反之,灵魂就会被怪兽吃掉。”
梅里转了转手里的水杯,露出几分勉强的笑容:“您真博学……”
“不说这个了,现在的孩子对这些未必有兴趣。”富于教养的贵夫人适时打住了话题,亲切地招呼,“把包放下来吧,以后就我们两个人,随便些。”
“哦。”梅里手忙脚乱地把包放下,猜想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很傻。
“对了,说说你自己吧。”尹太太在梅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房东也想了解一下自己的客人。”
“我叫梅里,在林城大学经济学系念大二。”梅里知道自己名字引起的后果,连忙解释,“不是美丽,也不是没理,是梅花的梅,里外的里……嗯,这个名字确实不太像中国人。”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神态有些窘。
尹太太被她逗笑了:“为什么想要出来租房子呢?学校里不是有宿舍吗?”
“我……我不想在宿舍里住……”梅里握着盛满水的玻璃杯,手一抖差点把水泼了出来,连忙灌下一大口,滋润干涩的喉咙。
“怎么了?”尹太太清澈的眼睛盯着梅里,慈祥的模样让人无法设防。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有时候反倒比自己最亲近的人更适于倾诉。因为自己的一切,对她而言无非是被风偶尔带到窗玻璃上的雪花,呵一口气就永不会再见。
“因为……和室友闹矛盾……”玻璃杯里的水终究是泼出了一点儿,在浅蓝色的牛仔裤上洇出深色的水迹。梅里赶紧将玻璃杯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内心开始害怕尹太太会继续追问下去。
“哦。”注意到梅里的尴尬,尹太太善解人意地转换了话题,“来吧,我带你看看你的房间。”
沿着客厅外侧旋转的铁艺扶梯上楼,尹太太推开一扇房门:“看,一切都是现成的。这间房子光线好,也方便去三楼的屋顶花园。”
梅里踢踏着毛绒绒的鸭子拖鞋,站在豁然打开的房间外,呆住了。粉绿色的碎花窗帘被宽大的同色缎带往两边分开,阳光便透过巨大的凸窗照亮了房间——窗前的电脑桌上摆放着最新型的苹果电脑,造型优雅的陶瓷花瓶里插着大把盛开的白色雏菊,书柜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从百科全书到经典名著到日本漫画一应俱全,单人床上铺着繁复的全套欧式床上用品,以至于坐在枕头前硕大的hello kitty就仿佛淹没在一片蕾丝、荷叶边和蝴蝶结之中。
“书架和衣柜都很大,还带有独立卫生间,电话和网络都是现成的。”尹太太热情地将呆若木鸡的梅里拉进屋里,给她指点这间房子的齐备之处,“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风格,以后还可以慢慢换。”
梅里愕然地张大了口,虽然之前不断提醒自己在有钱人面前要不卑不亢,但憋不住的赞美还是像自来水一样哗哗往外淌:“真是太强大了!简直是五星级酒店,不,比酒店还要好!”
“喜欢就好。”尹太太仿佛看见了梅里眼睛里闪烁的心心,如释重负地笑了,“大概什么时候搬过来?”
“啊,大概……”梅里如梦初醒,心虚地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指尖,“大概不会搬过来……”
“大概不会”,其实就是“绝对不会”,虽然只在人家地头踩了几分钟,梅里发现自己很快就沾染上上流社会婉转高雅的说话习惯了。
“不搬过来?”尹太太本来对自己的布置很有信心,此刻压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哪里不满意,我给你换。”
“没有不满意,反而是太满意了……”梅里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可是,我在租房网上寻合租的条件是每月四百以下……”
看着尹太太错愕的表情,梅里鼓足勇气开始倒豆子:“我只是想找个可以睡觉的地方,小一点房子差一点都没有关系。您给我回邮件的时候,如果知道是这么好的房子,我可能……可能都不会过来看。”不仅不会专门坐车过来看房,恐怕还会以为发信人是故意恶搞。这样条件的房子,印象里只有腰缠万贯的富人才能住,四百块怕是连买门口蹭鞋的地垫都不够。
“其实我对钱不钱的无所谓……”尹太太和蔼地解释,“我只是一个人住着寂寞,想要找个人陪我。我一看你就觉得挺投缘的……”
这句略带哀婉的说辞并没有打动梅里,她只是礼貌地朝尹太太点了点头:“真是对不起,辜负了您的好意。”然后她当先走下楼梯,准备告辞。
“你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倔啊?”梅里在换下鸭子拖鞋的时候,尹太太轻轻叹息。
“谢谢您了。”梅里没有否认,系好鞋带走出门,“再见!”
“唉……”尹太太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梅里已经义无反顾地绕过半面墙走向了小区出口。
忽然,梅里感觉头上掠过一片阴影,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自上而下地俯视着自己。可是当她抬起头的时候,空旷的天空中却只有几朵白云缓缓流过。
太美好的事,常常不真实。这是梅里对苏莉莉的解释。
当然,这句话的通俗版就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其实还没下公交车,梅里就接到了苏莉莉的电话,约她在学校门口的“仙踪林”见面。
“你又找到冤大头买单啦,玛丽?”梅里不无揶揄地问。
“讨厌,人家的英文名是Lily,不是Mary啦……没办法嘛,师兄非要请我……”苏莉莉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
作为同班同学,苏莉莉“玛丽苏”的绰号是梅里的室友陈知薇取的,最初的时候梅里还懵懵懂懂地不明白“苏玛丽”——“玛丽苏”是什么意思,后来上网一查,才知道是同人文中自以为完美无敌的女主角的代称。明白了这个含义,梅里不禁对陈知薇的观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什么叫一针见血,什么叫切中要害,什么叫盖棺定论……哦,最后一句不对……总之,知薇的眼光,可真够犀利的。
知薇……意识到自己又想起了这个名字,梅里在走到“仙踪林”店门口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似乎就可以把这个名字像萦绕在鼻端的香气一样吹开。她走进挂满了人造藤蔓和绢花的大堂,一眼便看见苏莉莉坐在秋千模样的吊椅上,刚刚做完美甲的手绕着长发,风情万种地冲她笑。
“买单的帅哥呢?”梅里看她对面的吊椅上空荡荡的,偏偏桌上还摆着一杯新上的红豆抹茶冰果。
“不够帅,怕你看了丢人,所以打发他走了。”玛丽苏同学在吊椅里扭了扭一尺七寸的小蛮腰,调换了个更舒服的姿态,“这杯冰果是我帮你点的,省得你老要帮他们省钱。”
梅里只是笑,坐下来抿了一口半融化的冰果汁。她哪里会不知道苏莉莉的底细,必定又是仗着小细腰加厚脸皮死磨硬泡了某男来买单,然后秉承她一贯“与其被人甩不如先甩人”的宗旨,很骄矜地卸磨杀驴。这种做法,不知为什么总有男生会上钩。
所以,知薇才不喜欢自己和苏莉莉来往。
又是知薇。梅里的笑容忽然僵住了,被冰果冻得冰凉的指尖放在自己灼烫的脸颊上——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再想起这个名字?
“房子看得怎么样?”玛丽苏不能容许旁人的焦点不在自己身上,终于不再摇晃吊椅,让梅里没那么眼晕。
“很恐怖。”梅里简单明了地回答。
“恐怖?”玛丽苏越发睁大了一双黑多白少的大眼睛,“合租的是黑社会,白粉妹,怪蜀叔,还是超级无敌大帅哥?”
“就知道‘帅哥’这个词对你而言就是‘思密达’,没有它你的句子就说不完整。”梅里没好气地瞪了玛丽苏一眼,到底把方才在帝王花园经历的一切告诉了她。
“原来是帅哥他妈。”玛丽苏兴致勃勃,朝着梅里凑过来,“你有没有问房东的家庭成员?如果她有个儿子,而且未婚,必定是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的钻石王老五!”
“没有,我匆匆忙忙就走了。”虽然知道面前这个家伙说不出什么正经话,梅里还是忍不住想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绪,“我觉得用这么好的条件招租,房东太太还那么热情,里面总有点阴谋的味道。”
“我就说你这个人有受迫害妄想症。”玛丽苏带点嘲笑地上下打量梅里,“人家那么有钱,又是个美女,嗯,虽然老了点也是美女啊,你说是图你的财还是图你的色?难不成住着千万豪宅,还把你卖到山沟里给人做媳妇?就你这身板,也卖不了几个钱吧。”
玛丽苏同学之所以玛丽苏,确实有她傲人的资本。用她自己的话说:一是脸蛋只比天使差一点点,二是身材只比魔鬼少条尾巴,三是有无坚不摧的坚强自信。梅里最开始还会被她的话憋到内伤,后来被踩啊踩的也就习惯了,当下只是平静地回答:“你有没有听过糖果屋的童话?有两个小孩子在森林里迷了路,然后看见了一座用糖果搭成的屋子。房顶是巧克力浇的,墙壁是酥糖垒的,沙发是布丁拼的。正当两个孩子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啃台阶的时候,一个老婆婆走出来,热情地欢迎他们进入糖果屋做客……”
“结果那个老婆婆是个邪恶的巫婆,她把两个孩子骗进房子,是为了吃掉他们……”苏莉莉截断了梅里的讲述,露出一副“我也是有文化的”表情,华丽丽地伸出兰花指一指梅里,“难道你觉得那个房东也是吃人的老巫婆?只有变态的人才会有这么变态的想法哦。”
梅里欲哭无泪,狠狠地舀了一大勺冰果塞进嘴里,免得自己像猫一样炸起毛来。
“真的,我觉得你是不是以前有什么心理阴影。”玛丽苏趴在桌上,孜孜不倦地追问,“比如,你会不会觉得四周有很多眼神窥视你什么的?这可是典型的受迫害妄想症状。”
“不会。”梅里下意识地一口反驳,心里却突地一跳。在帝王花园那里,虽然只有她和尹太太两个人,她却真的感觉有一些眼睛在暗处盯着她,让她如同被裹进一床粗糙的毛毯,浑身都毛茸茸的不自在。不过这些情况,她并不想对玛丽苏深谈,说了也只会招来她的嘲笑而已。
其实从内心深处,梅里并不喜欢这个虚荣自恋的玛丽苏。她记得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和陈知薇一路,而苏莉莉望向陈知薇的眼神如同受到侵犯的蛇,就连梅里这个旁观者都能看出其中无法掩饰的敌意。虽然梅里理解美女见面,分外眼红,可和陈知薇的淡定比起来,梅里还是觉得玛丽苏过于小气了。
可是如今,在玛丽苏的主动示好下,梅里还是顺理成章地和她交往密切起来。因为,她害怕寂寞。
寂寞的人是可耻的。
就在梅里与玛丽苏在仙踪林晃荡吊椅的时候,一个黑影仿佛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轰然推开了世界尽头一扇紧闭的大门。
大门之内是一座看不到边际的殿堂,无数根粗大的石柱伫立在大殿内,仿佛擎天之柱高耸如云。每一根石柱都需要十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柱面上从底至顶雕刻着层层叠叠精美绝伦的浮雕。当殿门打开的一刹那,灿烂的阳光如同金色的丝绸铺陈而下,照亮了浮雕上栩栩如生的画面。一瞬间,所有浮雕上的人物和动物都仿佛活了过来,苏醒一般朝大殿门口望过去。
“呵,是荷鲁斯回来了呢……”细微的耳语在每一根石柱的画面之间悄悄传递,“听说这一次,他们又是铩羽而归……”
厚重的石雕大门缓缓关闭,在渐渐收窄的阳光中,进入大殿的黑影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收敛翅膀,变成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男人。
殿门已经完全关闭了,殿内又恢复了最初的黑暗,然而这个青年的周身却焕发出金子一般耀眼的光芒,与他高傲自持的目光交相辉映。他丝毫不曾理会四周的窃窃私语,迈着尊贵从容的步子走向大殿深处,每一个脚步都牵引着石柱浮雕上所有目光的焦点。
青年经过的每一处,低微的耳语都会嘎然而止,浮雕上所有的人物都自觉地收敛了表情,状若恭敬地向着男人鞠下躬去:“荷鲁斯,我们高贵的王,欢迎您回来。”
被称为王的青年并没有理会四周或真或假的逢迎,目不斜视地朝着大殿内走去。当整个大殿又恢复到最初无声无息的空寂状态时,他来到了大殿的中心。
不同于四周的黑暗,一根巨大的光柱从大殿中心正上方的苍穹上投射下来,仿佛有一轮太阳高悬殿顶,恰好照亮了围成一个圆圈的九根石柱。
这九根石柱远比其他石柱显得高大华美,很显然是整个大殿的主要支柱,而其中更有一根与众不同,浮雕上遍布着万物之源的太阳图案,俨然散发着无上尊崇的气势,就连被礼敬为王的青年走到它面前,也深深地弯下腰去:“尊敬的拉神,我想向您提出一个请求。”
“说吧,我的孩子。”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石柱浮雕上传来,语调空茫,并没有多少起伏。
“我希望亲自去将公主带回来。”青年斩钉截铁的语气显示着他坚定的决心。
“可是,你不怕遭遇危险吗?”拉神平静地问,“据我所知,你这次仅仅一露面,就被‘他’逼出了原型,引起了人类的注意。”
“我现在还是神界的王,应该尽到自己的职责。”青年的嘴角掠过一丝嘲弄的笑意,“你们的原则一向是强者为王,同样作为您的子孙,我和‘他’之间不管谁胜出,对身处神界的各位都只有好处,不是吗?”
“你的话虽然不悦耳,却是真话。”拉神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嘲讽而生气,仍旧用它苍老威严的声音说,“我和其余几位九柱神之前没有阻止你,这一次也不会阻止。相反,由于你现在还是神界的王,我们还会用剩下的力量助你营造幻境。”
“多谢拉神。”神界的王向他祖先所居的石柱再度鞠了一个躬,缓缓离开了这片被金光沐浴的神殿中心。
他隐去了身周散发的王者之光,静静地穿过无数沉睡的石柱,一直走到了大殿最偏僻最黑暗的角落。
角落里,孤零零地伫立着一根石柱,虽然和其他石柱一样雄伟,但王者锐利的眼睛看得清楚,石柱上原本的浮雕已经被凿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斑驳不平的凹痕。
石上的铭刻可以保持千万年永不磨灭,所以把一个神的图像和名字彻底摧毁,让人们把他彻底遗忘,乃是神界除了毁灭灵魂外最严厉的刑罚。
被称为神界之王的青年对着那根空白的石柱冷笑了一下,缓缓伸出右臂,那根巨大的石柱便奇迹般地顺着他的手势往外挪开,露出柱座下黝黑的洞口来。
那洞口不知通往何方,只觉得深不见底,隐隐吐出令人不安的红光和灼热。和它相比起来,阴森寂静的大殿倒仿佛天堂一般。男人走近洞口,轻笑着朝下方唤了一声:“表哥。”
没有任何回答,就连洞底那深得如同炼狱一般的暗红也没有一丝波澜。
青年抬了抬手,洞底的红光呼啦一下盛放开来,映出悬在半空一个一动不动的黑影,还有铁链反射出的冷光。
“你的坚持已经没有意义了。”年轻的王者冷笑了一下,继续不急不缓地开口,“我很快就会把她带回来。”
“这句话你一年多以前就说过了。”仿佛终于为王的最后一句话动容,幽深的洞底传出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
“你是想嘲笑我的手下无能吗?”身为王者的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傲然的光亮,“可是这一次,我会‘亲自’把她带回来。”
“别太自信,否则恐怕你以后没有脸面来和我说话。”地底下的声音冷冷地回应。
“我看过于自信的是你。”王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显出了怒意,“为了一点私心而枉顾大局,你根本不配充任神界的一员。你活该被永永远远关在地底,接受最严厉的惩罚!”说着,他伸手往上一指,一道闪电刹那间劈开神殿的殿顶,直射进了幽深的地洞中。
借着闪电的光亮,王看见那个洞中的囚徒被电光结结实实地当头劈下,最终全身痉挛地将铁链扯得咣当作响,可他自己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事实会证明,没有人能挑战我的权威。你不行,‘他’也不行。”神界之王说着,重新移过巨大的石柱,严丝合缝地封住了地底的囚牢。
“公主,这一次,是大手笔……”随着这句喃喃的低语,黑色的羽翅,再一次在王的身后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