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之子于归
那团花簇锦的大厅上密密地张挂着许多缎幛绸幛,一色都是猩红,好像涂着血的一般,幛上除了一个挺大的“喜”字外,大半是“之子于归”字样。这四个金字默默地向人,被阳光照着,一晃一晃地放出光来。也不知道它是得意是不得意,大概是无聊罢了。
汤撷君的女儿咏絮今天出阁了,但是并不出于咏絮的自愿;因为从小儿就由她父亲做主,许配了人家,夫家姓应,是一个商人之家。在丝业中挣下了几个钱,蚕儿辛苦吐丝,作茧自缚,倒助人发财,于它们自己毫没利益,然而蚕的自身又哪里知道?应家所生一子名叫铁荃,生得倒还活泼。只为是富家子,读书就不大用功。这大概是世界的通例,书卷和金钱实是天然的避面尹邢,断不能容在一起,也不但是应铁荃一人如此呢。
汤家本来也是世家,书香门第,可又和应家不同。那位撷君先生在社会中很有些声誉,对于公益事业都肯尽力去办。不过多读了旧书,中毒太深,思想未免旧些,性质也固执,他打定了主意,可就不许人家违拗了。单生一个女儿,就是咏絮。从小冰雪聪明,和寻常女孩子不同。貌既出落得花娇玉艳,凡是小说书中形容美人儿的名词,她都当之无愧,论到一个才字,更像一部百科全书,包括着好多门类:“琴”“棋”“书”“算”色色精明;说起女红,更样样来得,从帽子做起,做到袜子,又绣得一手好花。并千句为一句,她就合着龚定公“艺是针神貌洛神”七个字。汤、应两家相去很近,早年上就往来走动,像亲戚一样。
咏絮还不上十岁,常到他家去玩,梳着一个丫角儿,配上两张鲜艳的苹果颊,何等地娇小可爱。可怜她只为了出落得太好,就把她一生的厄运暗中注定了。应家见了这么一个小姑娘,自然合意,就要求汤家配给他家的儿子。撷君先生见应家门第不恶,孩子虽小也还过得去,竟不给女儿将来打算一下,轻描淡写地答应下来,不上几时就送茶文定了。咏絮不懂得害羞不答羞,还对着喜果憨笑,取了红绿胡桃、红绿花生玩着,却料不到自己一辈子的幸福已断送在这上边,永没有恢复的日子咧。
咏絮一年年长大起来,才貌也一年胜似一年,仿佛和光阴先生在那里赛跑,光阴先生赶前一步,她的才貌也赶前一步,不但如此,并且还追过头咧。那应铁荃却偏偏做了个反比例。虽也上学读书,从初等小学起达到中学。但他只眼瞧着光阴先生在那里飞跑,自己的进步却好像蜗牛走壁一般。学堂中成绩不好,校长写信报告他家里,他父亲却还偏袒自己儿子,特地上学堂去。见校长说,师长们本领小,不能教育他的儿子。没有毕业就在中途退学了。以后连换了好多学堂,仍是没有进步。譬如一块不大不小的木料,既不能做栋梁,又不能雕细工,恰合着一个僵字。
那时他已二十岁,心也放了,渐渐儿有不正当的行为。听说在窑子里狂嫖滥赌,亏空了二三千块钱,一时不下得台。他父亲怒极,给他还清了钱,就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关闭在家里,不许出大门一步。铁荃神经上多半受了震动,从此便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
那边汤咏絮也十八岁了,已从女中学堂毕业出来,中西文都是一等一的,加着那一张宜喜宜嗔的春风面,在全堂中要算是第一个才貌双全的人物。她听得了应铁荃的消息,芳心中自然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常在她母亲跟前表示意思,说愿意不嫁,索性用功读书,将来也能自立。然而她的父亲却不答应,说她已配给了应家,就是应家的人,不能再有什么反悔。“为了保全我名誉和体面起见,定须嫁过去。”她母亲不敢说什么话。她也向来怕她父亲,不敢说什么话,于是腔子里贮满了辛酸眼泪,委屈出嫁。决意为了保全她父亲的名誉和体面起见,牺牲她后来的幸福了。
今天就是汤咏絮出嫁的日子,汤家是个世家,自然加意铺张,里外都花花绿绿,扎满了灯彩,一班清音和军乐队也吹吹打打,分外地热闹。
但这杂乱的乐声由咏絮听去,都是很凄凉的音调,仿佛奏着送葬曲似的。她又想军乐本是战场上作战时用的,今天为什么也用它啊?从今天起我便须和那不幸的运命作战,也正和敌军死战一样,只怕我此去不久阵亡咧。咏絮想到这里,暗暗慨叹,就着窗罅儿张望时,见那花花绿绿的灯彩都现着伤心之色,一点儿没有快乐的气象。那些亲戚朋友却还一声声向她道喜,一般年纪老些的太太们都还说着,咏姑娘好福气,咏姑娘好福气!咏絮兀是诧异着,想怎么叫作气,福气又是什么东西,如何我不觉得人家倒觉得呢?
咏絮心中既老大地不高兴,又听了那种不入耳的话,好生难受。想人家说我好福气,也无非是为的虚荣,羡慕我嫁一个富家儿罢了。其实我家也有饭吃,也有衣穿,也有屋子住,就是我自问也有自立的能力,为什么定要去依赖人家?至于珠翠钻石,任是堆得山一般高,我可也不稀罕。难道为了这些劳什子的就卖掉我的一身么?我宁可一辈子不嫁,就是嫁时也得嫁一个称心如意的丈夫,任他一个钱没有,同去过牛衣对泣的光阴,我也愿意呢!如今委屈着出嫁,完全没了自由,往后的日子只索在涕泪中过去。唉!我还能算得是个人么?想到这里,泪珠儿扑簌簌地掉下来,把她身穿着的一件粉红绣花袄子湿透了一大块。
这一副眼泪开了场,直好似自来水旋开机括,再也按捺不住,心中兀是酸,眼泪兀是滚,索性扑倒在桌子上,呜咽了好久,连湿几块帕子,好像从水中捞起来的一般。亏她母亲和几个知己的同学姊妹们好言相劝,才把她劝住了。
日中时候,客人们来得更多了,清音军乐闹得更厉害,道喜的话时时刺入咏絮的耳朵,倒像带着讥笑的口气。咏絮经了这么一闹,头脑直痛得要破裂开来。想前思后,觉得自己并没犯过什么罪恶,为什么要受这刑罚?又想父母既生了我,平日间似乎很疼我的,为什么抚育到了二十岁就要撵我出去,可是吝惜着衣食住,不愿再供给我么?如此尽听我自己设法去,为什么定要把我半送半卖地让给人家啊?咏絮翻来覆去把这几件事问着自己,总也回答不出来。
于是她又向自己说道:“我平日自负不是寻常的女孩子,我的好友也说我不是寻常的女孩子,如此我为什么像寻常女孩子一样,做这可笑的把戏,我难道没有自主力么?我难道没有自由权么?父亲的名誉和体面要紧,我一辈子的幸福倒不要紧么?”
咏絮又把这几件事翻来覆去地问着自己,也仍找不到一句回话。
门外军乐一阵子响,又加上一阵子金锣的声音,直送到咏絮耳中,像快刀般戳在心上,何等地难受。楼上许多女客都很兴奋似的说道:“花轿来了,花轿来了!”
咏絮心中焦急,哭得更苦,一时不知道怎样才好,只牙痒痒地恨着造物之主,为什么使她踏进这个世界,给她心脑和知觉挨受这种种说不出的苦痛。
一会子神经好似麻木了,任着喜娘们给她打扮换衣服,她都没有觉得。又不知怎么一来,已到了楼下的厅事中。微微地抬眼望时,但见四面挂满着“之子于归”的缎幛,芳心中瑟地一动,向着自己道:“归……归、归到哪里去,可是归到泉下去么?如此再好没有,一归之后宁可投生做一头牛做一头马去,决不再到这世界中来做女子了。”接着又吹吹打打地闹了一阵,自己被喜娘们摆布着,不知道做了些什么事,亲戚朋友和四邻的男女小孩子们都挤满了一堂,瞧着自己像罪人枪毙,或是上断头台去。原也有好多人挤着瞧热闹的,他们好忍心,还瞧了快乐么?不多一会,觉得自己已关闭在一个小小地方了,虚悬着在那里走,好像腾云驾雾一样。前后的军乐声,金锣声又闹得沸反盈天。
她停了停神,张眼瞧时,原来已坐在花轿里面,一步步地离开家门了。咏絮心中痛极,倒反而没有眼泪,隐约听得轿外有人议论着。听去是东邻一个李老太太,她说汤家小姐今天嫁好丈夫去,满怀快乐,所以连这俗例的哭也哭不出来了。咏絮受了这一激,心头又是一痛,倒止不住落了两滴眼泪,一路咀嚼着那“嫁好丈夫去满怀快乐”的一句话,胸中好像打翻了个五味瓶儿,尝那甜酸苦辣的滋味,样样都觉消受不下。
军乐洋洋中那花轿已去远了。咏絮坐在轿中一路前去,倒没有什么思想,只是研究着这顶花轿,想它虽是披着绸缎,扎着花朵,其实一样是长方形的,和棺儿有什么不同?不过一个直抬一个横扛罢了。要是半路上遇见什么仙人,使一使法术,把这花轿变作了棺儿,如此舁着我一个死人送到他们应家去,倒是一件绝好的牺牲物,好叫天下做父母的看看,既然爱着女儿,可不要趁着女儿未解人事的时候,先就胡乱定下了买主;也不要单顾着空的名誉和体面,就不顾女儿实在的幸福。况且赶早觉悟,矫正那已铸下的大错,可也算不得不名誉不体面啊!
不幸人的好希望,断不能达到的,唯有失意的事,往往抢着送将上来。咏絮所希望的仙人没有遇到,却已到了应家咧。近三年来应家早已迁开,和咏絮家相离约莫十里光景,路上费了好些时候,方始赶到。咏絮坐在轿中,闷得什么似的,她几乎要发疯,从里边跳将出来,找上天拼命,问它要自由去。然而她一向是个很拘谨的人,哪里敢轻举妄动,无论气闷苦痛,只索忍耐下去。到了应家,轿儿停将下来,咏絮猛觉得身体向下一沉,似乎已陷到了十八层地狱的底里去,跳不起来,当下里神经已完全麻木了,竟不知道以下怎么样,简直是做着傀儡戏,自己成了个木人头,任人牵扯着。到得她头脑清醒时,已是结婚后的第二天了。
咏絮本来是个很乐观的女子,到此却变作了个悲观的哲学家。什么事都看了个透,打了个破,把自己当作是旁的人,只是冷眼瞧着。新婚十日,觉得她丈夫常在左右,做出种种的丑态,把她玩弄。咏絮到此才明白,父母生了自己一个身子,原来是造一件大玩具,专供人家弄着玩的,自问哪里是什么不同寻常的女子,不过是一件玩具罢了。从此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永远是做人玩具的时代。
堂上的翁姑得了这么一个十全十美的媳妇,自然张开了嘴笑,但那多情的爱神,因为没了用武之地,就抛开它的短弓金箭,抱着一颗碎心呜呜地哭。像这种专制派买卖式的婚姻,倘能担保人家快乐,维持人家一辈子的幸福,也未始不好;奈何像买彩票一般,命运好,才能得头彩。三四万号中单有一号,岂是容易得的?汤咏絮是什么人,能指望得头彩么?
她丈夫把她玩弄了几个月,似乎已厌了,常像没笼头的马在外边乱跑,把她抛撇在脑后。在家里时,又时时露出神经病的形迹来,说话行动都很乖僻,和常人不同。咏絮本来爱好天然,从头到脚总是齐齐整整的。她丈夫恰恰相反,对于修饰上完全不讲究。鞋破了,袜子破了,不知道换一双新的,脖子里积了垢,也不知洗浴。咏絮瞧在眼中自然难堪,要她事事过问可又管不了许多。他不做事,不读书,只是把日子混将过去。
咏絮瞧不过,便时常回母家去住,动不动总是十天二十天。她见了父母,往往掉下泪珠来。母亲最知道女儿的,自然好好安慰她。
她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他可不管。
问她,衣、食、住三件,件件称心么?
她噙着泪回说,件件称心。
他父亲便道,好了,衣、食、住三件大事已件件称心,你还想什么?
咏絮不敢多说什么,把眼泪咽了下去。停一天,也就回夫家去了。然而她总觉人生的需要,不止衣、食、住三件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东西,有了这东西,即使衣、食、住欠缺一些,倒也不妨。然而她旁的不缺,偏偏缺了这个。这东西是什么?便是夫妇间的真爱情。
一连三年,咏絮只是落落寞寞地过着日子,同学、姐妹们也不大往来。因为一不高兴,就什么都不高兴了。她读书时代所抱的大志都已烟消火灭,不再想起;也不想再把她的芳名传布到社会上去,打算永远在愁城恨海中埋没下去了。夫妇间既没了爱情,什么事也就没有商量。她丈夫有了一个很好的内助放在家里,并不知道宝贵,只是在外边胡闹。一年上不知怎的,竟犯了欺诈取财的罪案,捉将官里去。新闻纸上连篇累牍地记着,把他的姓名也大书特书地记了出来。
凡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丈夫犯了事。她的好友们都替她惋惜,想象她那么一个天上安琪儿,如何有这样一个丈夫,他虽不惜自己,也得替她想想呢!有一般人都说,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外国,早就提出离婚,然而中国的女子是派定了挨苦痛的。第一件义务,要给她父亲保全名誉和体面,任是怎样总默默地忍受过去。然而她冰清玉洁的姓名上边可也连带着沾上污点咧!咏絮遇了这一回事,不消说芳心寸碎,整日价关闭在房中,不住地落泪。她本是个很高傲的女子,好像天上凤凰,飞向最高处去,经了这打击,直把她的翅膀打折了。
世界中有了钱可就什么都不怕。她丈夫仗着父亲手头有钱,便把罪案打消,把自由赎回来了。回来后很觉无聊,又见不得人,悄悄地到远方做买卖去。临去也不曾和咏絮相见,一溜烟地走了。撷君先生到此也悔悟,只已来不及。
咏絮什么都不管,抱了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宗旨,在混沌中度日。她已打定主意,总算牺牲了自己的肉体,对不住了上天,然而她高洁的心和灵魂总没有断送,着在一个极高洁的所在。她没事时,只学弄音乐,借着消遣,把乐声压下她心中呼痛之声,把乐谱遮住她眼中辛酸的泪痕。那千叠山的愁思恨绪,倒也撇去了一二。平日间同着家人们打牌、看戏、逛逛戏场,装得像一个快乐的人一样。不过在那种热闹去处,见人家夫妇并肩携手、同去同来,总觉得有些心痛。
金刚钻的光任是怎样明亮,可不能把一颗暗淡沉郁的心照得明亮起来;咏絮虽有金刚钻的种种首饰,做着富人家的媳妇,然而她总是一百个不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时有病,身体越淘得虚弱,那张花朵儿似的面庞也消瘦多咧。然而人家依旧说着道,好福气,好福气!
那当年挂在大厅上的绸幛缎幛,还搁在咏絮母家的高阁上,一色都是猩红,没有褪色。那“之子于归”的金字,仰着天,堆在一起,被阳光照着,依旧一晃一晃地放出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