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花残月缺(周瘦鹃译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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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奴爱

〔法〕莫泊桑

每天四点钟时,亚历山大总照着医生的命令,把轮椅推着他老病的主妇麦拉培夫人出去,到六点钟时才回来。这一天他照常把那轮椅推到门前,在阶石上稳稳地搁住了,自己便入到屋中去,接着就听得里头起了斥骂之声,是一个老军人正在那里嘶声发誓,十分可怕。这老军人就是他主人约瑟·麦拉培,是步兵营中一个乞休的大佐。

末后又听得一阵很响的开门声、椅子绊倒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却寂静了,没有什么声息。停了一会儿,亚历山大才又在前门的门槛上出现,用足了全身的气力,扶他主妇麦拉培夫人坐到那轮椅中去。夫人的身材是胖胖的,一路从楼梯上下来,早已乏极了。

夫人好容易在那轮椅中坐定了,亚历山大便转到后边去,挽着那板,缓缓地向着河滨推去。

他们俩每天总是这样经过镇中,镇中人见了,都很尊敬似的向他们行礼,不替他们分出主仆的界限来。因为麦拉培夫人是大佐的夫人,亚历山大也是个老兵士,一部白须,模样儿很觉庄严,并且大家也都知道他是一个模范的下人。

七月的阳光很猛烈地照在街上,一般低屋子被高屋遮住了,转觉暗暗地没有亮光。那些狗怕着烈日,便都躲在墙阴的砌道上睡觉。亚历山大气吁吁地喘息着,加快了脚步,想早点儿赶到那通往水边的荫路中去。

那时麦拉培夫人早在他的白伞子下边睡过去了,伞子的尖角时时触着亚历山大那个沉定的面庞。他们既到了那菩提树荫路中,夫人忽然醒了,柔声说道:“我的可怜人,慢点儿走罢!这样火热的阳光中,你又跑得飞快,可真要灼死你了。”

这荫路的上边,都遮盖着一株株的老菩提树,修剪得整整的,好像一个窖子一样。近边是一条拉纳丸溪,在两行碧柳中流出,水过石上,汩有声,旋涡中水花急旋,和水流的曲折都做出一种清婉的声音来。这一派水的妙乐和新鲜的空气,真够使人心旷神怡咧!

麦拉培夫人领略了一会儿清趣,低声说道:“咦,我如今觉得好些了,但他今天早上从床上起来,又恼得什么似的,分明是身中又觉不舒服呢。”亚历山大答道:“正是,夫人。大佐很不舒服呢。”

亚历山大在麦拉培大佐家服役已有三十五年了,起先是做大佐传令的兵士,后来大佐乞休,他不忍抛弃旧主,就自愿做大佐家里的下人。六年以来,每天午后,他总得用轮椅推着主妇,穿过那镇中的几条街道。因了他多年的服役,至忠不贰,主仆之间不知不觉起了一种深厚的感情。他们谈到家事时,两下里直好似处于平等的地位。

他们每回的谈话,大半是讲起大佐的劣性,怎样躁急,怎样着恼。可是大佐先前在军中时本抱着大志,想一步步扶摇直上,达到了大将军的地位,哪知从军多年,并没升迁。乞休回乡时,也无声无息的,毫无光荣。因此心中时感不快,动不动要生气了。

当下麦拉培夫人又道:“今天他起床就恼,自从当年退伍以来,几乎常常如此了。”亚历山大道:“咦,夫人,他天天如此的,就在退伍以前,也是如此。”夫人道:“是的,他这人命运甚是不济。他在二十岁时,因为勇敢有功,得了个十字勋章。从二十岁到五十岁,却老守着个大佐的地位,再也升不上去。平日间他以为至少总能升到参将之职,然后乞休。谁知这一个希望也没有达到呢。”亚历山大道:“夫人,委实说,这也是主人自己的不是,他要是性情和顺一些,上官们可就和他合得上来,升迁自然有望了,只因性情太坏,就吃了一辈子的亏。大家都恨他呢。”

麦拉培夫人听到这里,便悄悄地沉思,她这样沉思已好多年了。想起她丈夫的凶猛躁急,甚是难受。往年嫁给他,原为他那时是个美貌的少年军官,早年立了功勋,前途分明是很有希望的。谁知一生碌碌,只不过一个大佐罢了。人生在世,简直是自骗呢。

那时麦拉培夫人又悄悄地说道:“亚历山大,我们在这里停一下子,你也好在那板凳上歇歇了。”

原来那荫路的转角,有一只小板凳在着,一半儿已腐烂,是放在那边专给礼拜日那些散步的人坐的。他们每回到这里来时,亚历山大总得在这板凳上小坐几分钟,接接气。如今他坐着,做出一种很自大的态度,捋着他那扇子模样的白须,在胸前捺住了一会儿,好像想什么似的。

麦拉培夫人又道:“我既已嫁了他,自然只索忍受他的薄待。但我很不明白的,就是你为什么也忍受下去呢?”亚历山大把肩胛动了一动,嗫嚅着道:“呀!夫人我——我……”

麦拉培夫人又接着说道:“可是我常在这里想,当初我嫁时,你正充着他传令的兵士,除了忍受他外,没法可想。但你以后却又投到我们家里来,他付你的工资既少,待你又刻薄,你为什么牢守着不去?我以为你也尽可像旁人般娶一个妻,组织起家庭来呢。”

亚历山大忙道:“呀!夫人,我的情形是和旁人不同的。”说了这话,他忽然停住了,不住地拉他须子,两眼又睁得大大的,做出一种很忸怩的样子。

麦拉培夫人默想了半晌,说道:“你不是个农夫,似乎也曾受过教育的。”亚历山大忙道:“夫人,我原曾受过教育,当初预备做测量师呢。”

麦拉培夫人道:“如此你为什么厮守着吾家,抛弃你一生的事业?”亚历山大低声答道:“是这么一回事,这是我天性如此。”

麦拉培夫人道:“怎么说?这是你天性上的关系么?”亚历山大道:“是的,我倘依恋了一个人,就得依恋到底。”

麦拉培夫人撑不住笑道:“难道密司忒麦拉培的薄待你,竟能使你依恋到底么?”亚历山大很不安似的在板凳上动弹着,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从长须中吐出一句话来道:“我不是依恋他,我依恋的是——你。”

麦拉培夫人虽已老了,还生着一张很美丽的脸,她那头额和头巾之间露着白发,天天卷得光光的,像天鹅的柔羽一样。这当儿她在轮椅中振了振身子,张大了两眼,很诧异地向亚历山大瞧着道:“我可怜的亚历山大,你却依恋着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亚历山大望着天,把他的头向左右转动,仿佛是一个人道穿了他心头的秘密,害羞得什么似的。末后才像兵士得了冲锋的命令,鼓足勇气说道:“是这样的,那时大佐还在中尉的时代,我第一回送他的信来给你,你给我一法郎,对我微笑,于是我的运命就决定了。”

麦拉培夫人还不明白这话,说道:“怎样?怎样?请你详细说给我听。”到此亚历山大可不得不揭破他的秘密了,便像罪犯招供一般,很直截地说道:“我委实是爱着夫人。”

麦拉培夫人不说什么话,也不再向亚历山大瞧了,只是低了头默默地想,她性格很和善,也充满着理性和情感。

一会儿她已明白这可怜人用情的深切,竟愿意抛弃了一辈子的事业和幸福,守在她身边,偏又一声儿不响,自管挨苦。她想到这里,几乎要呜呜地哭了。稍停,才庄容说道:“我们且回家去吧!”

亚历山大怎敢怠慢,忙起身到那轮椅背后,推着前去。进村时,他们瞧见麦拉培大佐正迎面走来。

大佐一见了夫人,又像要动怒似的,大声问道:“我们晚膳时吃些什么菜?”夫人答道:“一只小鸡,和着腰子豆。”

大佐嚷道:“一只小鸡,又是一只小鸡!常常总是那些小鸡呀,我的上帝!我挨受你的小鸡可也挨得够了!你难道不想想,每天总是给我吃这个劳什子么?”

麦拉培夫人柔声道:“亲爱的,你须知道,这是医生吩咐你吃的。还是这些小鸡,最对你的胃。倘你不害那不消化病时,我早就把旁的许多东西给你吃了。此刻可不敢啊!”

那麦拉培大佐立在亚历山大跟前怒声道:“我的胃病全是被这畜生害出来的!三十五年来,他兀自把那万恶的烹调毒害我呢!”

这时麦拉培夫人忽然回头向着亚历山大,他们的老眼彼此便都接触了,里头似乎含着两个很简单的字——“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