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惩骄
〔美〕H.B.斯托夫人
一所精舍的窗下,有一棵很大的苹果树,每逢艳阳之天,这树上便开满了千朵万朵的红花。一片胭脂色,照眼欲笑,到了秋天,一半儿便结成了鲜艳红润的苹果,也像那艳艳春花一般可爱。
这上边的窗中便是一间育儿房。房里的墙上糊着一色碧绿的纸,窗前垂着薄纱的窗帷,洁白如雪。每天早上,总有五个小孩子到这房里来,身上都还穿着睡衣,那黄金之发也散满了一头。大家正在那里候着更衣梳洗呢,那两个最大的唤作爱丽丝和曼丽,都是明眸玉颊、七八岁的小娃娃。她们肩下却是两个壮硕的小子,一个叫杰密,一个叫却利。最小的名唤爱伦,大家却替他起了外号,唤他做小猫儿。他们姊妹兄弟间也都小猫儿、小鸟儿地乱嚷乱叫,表示他们的亲热。
每天大清早,总有五个小头从这窗中探将出来,接近那繁花密叶的苹果树。因为有一对知更雀在近窗的一根丫枝上造了个美丽光致的窠,它们天天衔泥劈枝,忙着造窠,那五双明如春星的小眼睛,也天天瞧着它们。
那两只知更雀见他们瞧着,先还有些怯生生的,后来瞧惯了,倒也不在意,觉得这窗中五个卷发如虿的小头,正和那四下里的红苹果花和那树下的雏菊杯形花没有什么分别。至于那五个小孩子呢,自然也很爱这一对知更雀,见它们造窠,总得出力相助,有的丢几团棉花过去,有的丢些丝线绒线过去。为了这个,竟在他们摇床中的绒被上弄了个窟窿,爱丽丝也把她的袜带剪了两段,大家争先投赠,十分慷慨。好在那知更雀随到随受,来者不拒,不论什么东西都会造在窠里,造得也工致动目,俨然有建筑家的本领。大家瞧了快乐得跟什么似的,往往向它们两个说道:“小鸟,小鸟,我们把被中的棉花和袜上的绒线一股脑儿送给你们,你们可得温暖咧。”末后,他们做这慈善事业益发热心了,竟然从他阿妹头上截下了一卷艳艳黄金发,丢将过去,姊妹们见那发儿金丝似的在那窠里飘着,都拍手欢笑起来。
窠儿成时,煞是可爱,那小孩子便一起唤它做“我们的窠”,又称那知更雀是“我们的鸟儿”。
哪知有一天,他们益发兴高采烈了,原来一天早上他们的小眼睛张开来时,陡地望见那窠里已有了个浅青色的蛋,以后每天总多了一个。他们也一天快乐胜一天,五天以后,早有了五个蛋。于是大家得意地说道:“这五个蛋实是送给我们的,不久我们各人就能得一个鸟儿咧。”说时便笑着跳舞起来。
往后那母鸟就天天坐在那蛋上,每天朝夜,这育儿房的窗中倘有一个小头探将出来时,总见那母鸟一双又圆又明的眸子骨碌碌地转着,也似乎很恳切地等小鸟出来呢。那五个小孩子最是性急不过的,渐觉等得不耐烦咧。但是每天就餐时,依旧取了面包糕饼放在窗槛上给那母鸟吃,那母鸟也依旧耐性儿坐在那蛋上。
一天,杰密很不耐烦地说道:“不知道它可要等多少时候?我不信它再会孵成什么小鸟呢。”
那小爱丽丝却很庄严地说道:“怎么不会?你等着吧,杰密,这些事你哪里知道,要知孵成小鸟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据老撒姆和我说,他家的老母鸡须在蛋上坐了三来复[1]才能孵成小鸡呢。”
但是要他们五双小眼睛巴巴地望它三来复,也是很气闷的。当下杰密便说:“知更雀的蛋比鸡蛋小,哪里要这三来复的工夫。这种道理,谁也不明白来。”杰密平时往往自负明白,仿佛世上万事他没一件不知道的,所以在姊妹们中也自以为是个大阿哥,只大家虽是议论着这知更雀的孵蛋问题,究竟脑筋简单,论不出什么究竟来。
但是一天早上,大家探头到窗外瞧时,却见那双圆溜溜亮晶晶的小眼睛已不知道往哪里去了,但见那窠儿里似乎有一堆毛茸茸的东西,大家一瞧,禁不住嚷将起来:“咦,妈妈快来瞧,那老鸟儿忽地抛下了窠去咧。”
正这样嚷着,猛可地瞧见那窠里张开了五张红红的小嘴来,原来那一堆毛茸茸的东西,正是五只小鸟又为了挤在一起,所以瞧不分明。
那时曼丽开口说道:“这些东西好不可怕,我却不知道鸟儿初生时竟像是怪物呢。”
杰密道:“瞧它们仿佛单生着嘴,没有身体似的。”
却利道:“我们该喂它们才是。”说时扯了一小块姜饼,向那窠儿丢去,一边说道:“小鸟儿,这些姜饼送给你们吃的。”
谁知这一丢却恰恰丢在窠外,掉在那杯形花中,倒受用了两个蟋蟀,给它们饱餐了一顿。
这当儿他们的母亲放声说道:“却利,你可仔细着,我们并不知道那喂小鸟的法儿,还是让它们爸爸妈妈回来喂吧。它们两口子大清早飞将出去,就是替它们小的去觅早饭呢。”
那母亲的话果然不错,正这样说着,陡见那密司脱[2]知更雀和密昔司[3]知更雀已穿过了这苹果树上一条条绿枝,飞到它们窠里。那五只小嘴便不约而同地张了开来,那老子娘便把嘴逐一凑上,不知道送了些什么东西进去。
那小孩子们天天瞧那一对老鸟喂着小鸟,直当作一件最有趣的事。那母鸟喂食的时候就坐在窠上,把翅膀去熨暖它的子女;那老子却坐在这苹果树的最高枝上,得意扬扬地瞧着,一天又一天,瞧五只小鸟儿已渐渐长大起来,起初瞧去,不过是五只红红的嘴儿,到此已成了五头羽毛斑驳、躯体壮硕的小知更雀。眼儿又圆又明又带着狡猾的样子,恰跟它们老子娘一个样。
那小孩子们见它们已长大了,便又唧唧哝哝地谈论起来。
曼丽道:“我想给我鸟儿题一个名字,叫它作棕色眼。”
杰密道:“我的就唤作元首,因为我知道它也定能变成一只出类拔萃、独一无二的鸟儿。”
爱丽丝道:“我的鸟儿就叫作歌手吧。”
到此那个最小的爱伦也嚷将起来:“我的该唤作秃笛,平日间你们不是惯常唤我秃笛利么?”
却利也大呼道:“我们该向秃笛利道贺,因为他的鸟儿最是可爱呢。至于我的那只,就唤作斑点如何?”
此时那五只小鸟居然都有了名。它们渐长渐大,挤在一窠里头,那小孩子们瞧着它们,不知不觉地记起一首小诗来。诗意说是鸟儿同在一窠,总很和睦,孩子们同在一家却要相骂打架,那是很可羞的事。
他们时时唱着这诗,以为这些话万万没有错的,只是眼前瞧了那五只小知更雀的情景,却有些不和起来。原来它们相骂打架的工夫,也和小孩子们没有什么高下。
那五头小鸟中最强最大的便是元首,往往挤着它弟妹们乱吵乱闹,吃东西时也总抢那最多的一份。每逢密昔司知更雀带了什么好的东西回来,那元首的红嘴儿便张得大大的,不但如此,且还骚扰个不停,仿佛这窠儿都是它一鸟的天下一般。
它母亲瞧不过去,时时教训它,不许贪嘴,有时故意使它老等着,先喂了弟妹,然后喂它。然而它却老大地不服气,一等母亲出去就在它弟妹身上报仇,闹得翻天覆地,扰乱窠中的治安。
那斑点倒是一头很有精神的鸟,见元首这样不法,总伸着嘴儿去啄它几下,双方不肯退让,动不动就斗将起来。可怜那棕色眼原是一头温柔和善的鸟,见它哥儿们斗时,总瑟瑟缩缩地避在壁角里发抖,害怕得跟什么似的。至于那秃笛和歌手,倒像两个好姊妹,彼此十分和睦,整日价没有什么事,只唧唧哝哝地闲谈着,有时还骂它们阿兄行为恶劣,毫不回护,从此打架相骂的声音,时时杂然而起,直使它们窠中再也没有太平的日子。
总而言之,这密司脱和密昔司知更雀的家庭并不是那诗人意想中的家庭。
一天,元首忽地向它老子娘说道:“这老窠儿简直是个拥挤沉闷的洞儿,使人如何耐得?况且我们这么大了,也该出去逛逛,可否把飞行的功课教了我们,放我们出去么?”
它母亲答道:“我亲爱的孩子,我们只等你们羽毛丰满,有了气力,便须教你们飞咧。”
它老子也接着说道:“你还是很小一只鸟儿,该好好儿服从你老子娘才是,耐性儿等到羽毛丰满了,自然由你到处飞翔呢。”
元首一声也不响,把它的小尾儿搁在窠儿的边上,向那下边绿油油的草儿和黄澄澄的金花菜望着,又望那上边蔚蓝色的天空,一边悄悄地在那里想道:“这是哪里说起?我还须等到羽毛丰满么?阿父阿母都是些迟慢的老东西,偏要把那种呆蠢的意见,挫折我一往直前的勇气。它们倘再这样迟迟不发,吾可要自由行动咧。只消趁它们不知不觉的当儿,便一飞冲天而去,不见那些燕子,翩翩跹跹地在那碧空中掠来掠去,好不自在。我也须像它们一个样儿才得意咧。”
末后它那两个妹子劝它道:“亲爱的阿兄,我们小时先该学柔顺服从,才合正道。等我们阿父阿母说什么时候该出去时,方能出去。”
元首勃然道:“你们女孩子懂什么飞行之道?”
斑点道:“不是这般说,我们男女都是一样的,你偷要出去,谁稀罕来?因为你在窠中,委实给你占了好多位置呢。”
那时它们的母亲恰好从外边飞回来,即忙上前说道:“唉,我亲爱的孩子们,我难道不能教你们相亲相爱,一块儿度日么?”
大家同声答道:“这都是元首的过失。”
元首嚷道:“都是我的过失么?你们倒好,凡是这窠中有了什么错事都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你们说我多占了位置,索性让你们也好。不见我此刻早已缩在一边,我的位置也早已被斑点占去咧。”
斑点冷然道:“谁要你的位置来?这里尽由你进来呢。”
这时它母亲又出来说道:“我亲爱的孩子,快到里头来,做一只好好儿的小鸟,如此在你自己方面也觉快乐。”
元首道:“说来说去,总是这几句老生常谈。委实说我在这窠中已觉太大,该出去见见世面。不见这世界之上正有着许多美丽的东西么?就是这里树下,也天天总有一只明眼美丽的生物到来,很要我飞将下去,和它一块儿在草上玩一会子呢。”
他母亲很吃惊地说道:“我的儿,我的儿,你可留心着。这一个外貌可爱的东西实是我们最可怕的仇敌,它的名儿就唤作猫。要知这猫儿简直是个张牙舞爪的大怪物呢。”
那些小鸟一听这话,都瑟瑟地颤将起来,即忙挤紧在窠里,一动都不敢动。只那元首却兀是不信,心中自语道:“我已长得这么大了,哪里还信这话儿,阿母也一定是和我开玩笑,并非实有其事的。我倒要使它们瞧我,有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
第二天早上,它老子娘出去时,元首便又站在那窠儿的边上向下边一望,恰见那猫小姐正在树下雏菊丛中洗脸呢。它那毛儿甚是光滑,又像雏菊花一般雪白,两个眼黄澄澄的,瞧去也很可爱。那时它抬眼向树上望着,眼光中带着那种勾魂摄魄的魔力,一面说道:“小鸟儿,小鸟儿,快到下边来,猫儿要和你们玩呢。”
元首很快乐地说道:“只瞧它那双眼,好像黄金铸成的。”
当下斑点和歌手忙道:“别瞧它,它正在那里迷惑你,然后想吃掉你呢。”
元首把它的短尾儿一面在窠上挥着,一面说道:“我倒要瞧它怎样吃我下去,它真是个最美丽最温柔的生物,但要我们下去和它一块儿玩吧。我们也不妨下去玩它一会儿,这个老窠里,哪有什么玩意儿?”
这时,那下边的两只黄眼中又射出两道勾魂摄魄的精光,注在元首眼中,接着又放出一种银钟似的声音来道:“小鸟儿,小鸟儿,快到下边来。猫儿要和你们玩呢。”
元首又道:“它那脚掌也白白的,活像是天鹅绒并且煞是温软,我想里边一定没有利爪藏着呢。”
它那两个阿妹即忙喊道:“别去,阿兄,别去!”
不多一会儿,那育儿房的窗中,忽地起了一片可怕的呼声道:“呀,妈妈,快来瞧,快来瞧,那元首陡地从窠中掉将下来,已被我们的猫儿抓住咧。”
那猫儿衔着元首得意扬扬地跑了开去,可怜元首兀自在它利齿之间,不住地动弹着,无奈总挣扎不去。这狡恶的猫儿也并不就要吃掉它,正照着刚才说着的话儿要和它玩一会子。当下便衔着元首,一口气赶到那丛中一处静僻所在。
那育儿房窗中五个头儿便也忙得什么的,兀是在那里东张西瞧地观望着。
看官们可知道猫儿玩弄那鸟儿鼠儿的法子么?它先把那鸟儿鼠儿放在地上,假作要赦免它们的样子,但等那鸟儿鼠儿准备脱逃时,就扑地跳将上去,抓住了纳在口中摇动着,戏弄虐待,无所不至。瞧它们去死近了,才一口吞将下去。它们为什么使这毒计?做书的也无从知道,但知道这是猫儿的天性吧。
那时杰密声嘶力竭地嚷起来道:“呀,它在哪里?它在哪里?此刻该赶快找到我可怜的元首,然后杀死那可怕的恶猫。”
正在这当儿,那密司脱和密昔司知更雀恰恰飞将回来,也和着元首姊妹们悲声叫着。密昔司知更雀一双明眼原很尖锐,一眼望见它儿子辗转丛下,给那猫儿拍着滚着,于是鼓着两翅飞下来,躲在那丛草之上,不住地吱吱狂叫,叫得那小孩子们一起赶了出来。
杰密立刻钻入丛中,一把捉住了那猫,口中还衔着元首,兀是不放。只禁不得他打了两三下,就把元首放了。元首虽经了一番痛苦,幸而没有伤生,不过身上血痕狼藉,已弄得不成样儿。羽毛既挣脱了一半,一只翅膀也折成了两截,瞧去怪可怜的。
那些孩子都惨然说道:“可怜的元首,性命怕不保咧。我们可有什么法儿救它?”
他们的母亲说道:“只把它依旧放在窠中,它母亲自有法儿救它呢。”于是掇了一乘梯子,他们的父亲便爬将上去,把那元首好好儿放在窠中。
过了一时,那其余的四只小知更雀都学着飞了,掠东掠西好不兴头。只这可怜的元首却闷躲在窠里,垂着个断翅,飞动不得。后来杰密怀着一片慈善之心,特做了一只精致的小笼,把它放在里头,天天把东西喂它。元首只在笼中往来跳着,似乎已很满意。然而它一辈子却变作了个不能飞的知更雀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