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在深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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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她的消失 2016年10月

死者本来可以早些被发现的。10月25日上午11点,小区陕西南路大门对面的乔乔饭店打过她的电话。据饭店的乔蕾说,902昨天傍晚叫了两菜一汤的外卖,按惯例,萝卜丝鲫鱼汤用海碗装,连同其他饭菜的打包盒,由员工用超市提篮送到400弄45号九楼。熟客都知道吃完了把碗放门口,回头去收就行。

“昨天我们小姑娘上午去收碗,空手回来,说是碗没有摆出来,敲门也没人应。我想45号大概忘记了,就打电话问。我在这里开了二十年饭店,街坊邻居都晓得的,我做事情讲公道。地沟油什么的,我们是不用的,菜也是最新鲜的。我做事硬挣,我也不让人占便宜。一只汤碗没多少钱,总归要拿回来。”乔蕾是个顶着黄色卷毛的大嗓门中年妇女,她有小儿麻痹症的哥哥是饭店的当家人。面对摄像头,她顺便做起了宣传。

记者提醒道:“您打电话没人接,然后呢?”

“然后我就忙午市了呀,想着晚点再打。哪能晓得出了这么大事情!我们小姑娘也是木,到门口了,都没闻见气味。还是人家蛋糕店的人发现的。”

被称作“小姑娘”的江西籍雇工在屏幕上一脸惊恐,反复说:“我以为家里没人。我敲门了。我有鼻炎。”

尸体的第一发现人是小区北边绍兴路上一家咖啡馆兼酒吧的点心师。乔蕾口中的“蛋糕店”,挂牌名为“蛋糕酒号”,和乔乔饭店一样由兄妹打理,哥哥杨树海主掌经营,妹妹杨其星制作甜品。10月23日星期天中午,丰年小区45号902室的陈晓燕到店里订了半打肉桂杯子蛋糕,说是后天下午一点前来取。25日,到了一点半也没见人,杨其星提着装了蛋糕的纸袋,撑伞出门,穿弄堂到丰年小区的第一栋楼,乘电梯上了九楼,按门铃,没有回应。她闻见了古怪的气味。刺鼻又熟悉。她站了片刻,认出那是煤气。

杨其星用围裙兜里的手机打了110,然而当接线员询问报警事由,她挂了电话。随后,她匆匆回到店里,花了些时间向咖啡师陆南解释,902,燕子,煤气。这也就是在店里工作了近三年的陆南,换了别人,多半搞不清杨其星慌乱之下比平时更破碎的表达。陆南当即重新报警。

失语症患者杨其星让警方和媒体都感到头疼。人们有理由认为她知道些什么,毕竟杨家兄妹和住在附近的死者相熟多年。然而失语症像一道墙,把她和试图提问的人隔绝在两边。不了解该病症的人会说,笔谈不就行了?该选项不成立。杨其星置身于词语的迷雾。她的神志清醒,但无论是口头沟通还是文字往来,都缺乏路径。让她理解你,或是你想要理解她,一样困难。

在26号赶赴现场的短视频新媒体选择乔乔饭店而不是蛋糕酒号作为拍摄点,是因为蛋糕酒号的老板杨树海在玻璃门上贴了一张纸。谢绝媒体采访和围观。连日的阴雨使得马克笔写就的粗体字洇出黑色的泪斑,显得很不正式。有媒体试着进店,很快碰了一鼻子灰出来,悻悻地说,你有种就干脆别营业呢。

*

绍兴路不过百来米长,东西走向。窄窄的双车道两侧的楼群,犹如建筑编年史的标本,既有建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旧租界洋房,也有三十多年房龄、模样单调的老公房。这些房子不全是住宅,包含街道活动中心、区图书馆、昆剧团、若干家出版社。建筑之间的弄堂如蜿蜒的血管,探入南北两侧的小区。马路西端和陕西南路相交,东端与瑞金二路接壤。

跨过瑞金二路,是瑞金医院。医院三百六十五天人潮不断,其影响也波及绍兴路瑞金二路这边。早在共享单车在人行道形成路障之前的年月,路口的拐角便停满了私人自行车。让过道显得更加逼仄的,是坐在旁边花园洋房围栏平台上的男女,他们刮风下雨都在那里,为的是分发短租房广告。房源多在附近,从单床到单间,可按日租。不用说,目标客群是外地来此住院的病人家属。

往西走,熙攘转为寂静,悬铃木的枝条交错成华盖,春天满地毛絮,夏天浓荫蔽日,秋天,清洁工需要加班清扫大量的手掌形落叶,冬天,黑色的枝条投影在老洋房的灰墙上,如欧洲风格的静物画。

蛋糕酒号的位置靠近绍兴路的西端,位于马路南侧。小区临街的六层楼的底楼全部改成了店铺:茶室、服装店和古董店用了幽微的照明,乍一看难以判断是否营业;挨着小区入口的蛋糕酒号则是敞亮的,玻璃门窗透出暖色灯光。小区大门的另一边是栋三角形山墙对着街的二层红砖房,一楼被日料店喜久租用。

居民楼改建的蛋糕酒号的店面不大。进门先是玄关,往右几步有个吧台,吧台的侧面对着沿街的大窗。玄关墙背后,狭长店堂铺着黑白格地砖。纵向看去,视线的尽头是玻璃窗,那后面有个小院。从左往右,分别是靠墙连成一体的直背黑皮沙发椅,间距不宽松的三张樱桃木小方桌,以及三把扶手椅。烘焙间也是细长的,对着店堂的一面设了窗户,入口在吧台一侧,垂着半截布帘。

男女合用的厕所在店堂深处。洗手池在外头,镜子对着一道玻璃门,推门可走进青砖铺地的院子。院子很小,三个人站那儿便显局促。一截放了烟灰缸的树桩,角落里两株半死不活的山茶,算是吸烟区。吸烟者难免成为客人们的观察对象。

店内的单调白墙上,唯一的装饰是直背沙发椅上方一幅写实风格的画。屋瓦长草的老宅,木门上暗红油漆大半剥落,门前有鸡鸭,玩耍的孩童,晒太阳的老人。常见的中国乡村图景,挂在现代风格的空间,略显突兀。

宋语坐在蛋糕酒号的吧台边,面前是据说很贵的磨豆机。陆南在意式咖啡机后面忙碌不休,做完花式又做手冲。今天里面三张桌子全满,吧台位也只空着一个。人们的说话声交织成网,夹杂着雨声。虽是午后,窗外因骤雨昏暗如暮。宋语有种置身于错误时间地点的不适。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蛋糕酒号,仿佛她的消失,让自己被甩入了另一个平行时空。

陈晓燕走了。据说不是自杀,也不是事故。

昨晚发来这条微信的,既不是和陈晓燕宋语玩得最好的老同事李濛,甚至也不是蛋糕酒号的咖啡师陆南,而是集团男刊的编辑周雨绮,宋语的讨厌名单里稳居前五的人。宋语没有回雨绮那条简直像个恶意玩笑的消息,立即打电话给陆南,那边没接,直到今天早上才在微信回道:哎昨天店里一团乱,没顾上和你报告。过了片刻又来一句:你没事吧?

宋语回了四个字,太突然了。

此刻在店里喝着陆南做的澳白,她仍然上不来实感。她瞄了一眼和自己隔着个空位的年轻男女,觉得那俩人像是媒体同行。说不定里面的桌子有陈晓燕的熟人,可是没一个她认识的,除了陆南,以及杨老板。后者刚冲到门口,把一个试图用手机拍店里的疑似媒体人撵走,这会儿回到桌子那边和人说话。宋语意识到,对陈晓燕的死,自己一旦表露想要探究的决心,说不定也会被杨老板拒之门外。

陆南送完咖啡,回到对面。“警察上午又来了,太烦了。老板让星姐和黄依然放假,她们倒是轻松了,可惜我不能跟着放。”

“那你要做到晚上吗?”

“不用吧,我还是照常走。”

平日里,杨其星一早来做点心,开店时间是上午十点,咖啡师陆南会在那之前到。下午三四点,杨其星回去休息,接替她的是杨老板和店里刚来不久的服务生黄依然。晚班的两人待到晚上十点打烊,陆南下午六点走。

陈晓燕最后一次来店里是上周日的中午。陆南当时走开了,去附近喂流浪猫。也因此,单独在店里的杨其星一度成为警方的重点询问对象。

想到警察为了和杨其星打交道必须付出的努力,宋语不知该同情哪一方。不难想到,这几天自己也会被问话。她很想反问警察,那么到底是谁,因为什么,做下这样的罪行?

宋语认识陈晓燕五年了。那时她在新闻系念研二,陈晓燕在一家庞大的媒体集团担任报纸类周刊的副主编,管文化版。

去那家集团实习的机会,是外院的艾德转给宋语的。她选修了一门跨文化交流的课程,和那个举止有些少女气的男生有同桌之谊。像很多人一样,最初,对方以为宋语是男的。也和很多次一样,她解释了自己的着装和发型。你看,我这么高这么胖,如果留长头发,打扮得女性化,看起来反而很怪。男生笑起来,露出尖锐的虎牙。你很善于自黑啊。我叫Edmond,叫我艾德就好。

其实宋语并不喜欢自嘲,她只是从一次次不愉快的经历,学会了化解别人或诧异或厌恶或漠不关心的眼神。齐刘海,圆形眼镜,大码衬衫当作外套。她的打扮和漫画里的宅男如出一辙。但总比看起来像个男扮女装的怪人要好。

遥远的从前,她有过体重是现在的一半的日子。2003年席卷全国的那场疾病,宋语是个倒霉的感染者。药物拯救了她的性命,却让她体内的激素失衡,开始不可挽回地发胖。当体重越过一定的界限,宋语发现,自己就像个转世投胎的人——她甚至想不起当自己还是个高瘦女孩的时候,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和如今有多大的不同。其间的差异太大,只能用两世为人来解释。

她学会了适应。毕竟,活下来就是最大的胜利。

偶尔,她也会心生不适。例如,当她在网上瞥见这样一句话:我的心里住着个瘦子。她随即在心里回:就算你心里住着白雪公主也没用,这是个看脸的时代。

艾德当然不会知道宋语内心的敏感和偶尔闪现的刻毒,他和其他人一样,凭外观认定,她是温和的,无害的,好说话的。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在逃课时请她代点名,在学期结束时央求她代笔写那门课的小论文。她甚至不知晓他的真名。关于论文,宋语本来想拒绝的,不过她确实很喜欢跨文化课的美国老师,为此甚至不介意多写一篇。

可能因此,艾德存有印象,宋语是个有求必应的人。当他突然拿到一个工作机会,必须辞掉做了没几天的实习,实习单位表示人手紧张,要不你介绍个同学来,很自然地,艾德想到了和他不同院系的宋语。

以为只要过去接手就行了,到了位于CBD商区的写字楼,坐电梯上到42楼,宋语惊讶地发现,自己必须经过连续的笔试和面试。既然这么麻烦的话,公开招实习生不就行了?她忍住腹诽,独自在会议室长桌的一角,做了一份包含改错、选题创意和写作的试题。做题期间不能带手机,让她略感不安。事实上,她在等一个工作机会的电话。那是她喜欢的某服装品牌的媒体推广。该品牌的衣服走宽松飘逸路线,她如果能瘦个四十斤,穿起来大约会显得庄重。她并不想做个形象凛然的大码女士,对服装品牌的不恰当向往,也许是深藏内心的、有关过去的回忆造成的。

怕什么来什么,等她做完题,拿回手机,发现上面有陌生的未接来电。她赶紧进了走廊上的洗手间,打回去。一如预料,那边是该品牌的自动语音,她循着“查号请拨9”,接通总台,又绕经好几个人,终于找到人事部负责招聘的职员。对方问清她的姓名,以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你好,很抱歉,刚才电话是为了通知你,面试没过。

“是因为我不够瘦吗?”

做题的疲惫加上突如其来的沮丧,让她失去了自控,脱口而出。该品牌的网投和笔试都不要求附照片,所以她曾经错误地以为,就像品牌宣传所呈现的,“我们认为,女性的美没有定式,源自内心”,这是个难得不看外表的公司。直到她在等待面试的时候见到了其他的入围者,才隐隐感到不妥。不知道的会以为聚在那儿的年轻男女们竞争的不是企宣,而是模特。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没听清,发出含糊的声音。她又问了一遍,嗓音不觉拔高,近乎咄咄逼人。

“宋小姐,你可能想多了。我们看中的是综合实力,和外表无关。”

听到这样的范式回答,更深的疲惫涌来。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该死死抓住眼下这个并不诱人的实习岗位吗?尽管还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让她留下。她听艾德讲过,集团内部存在鄙视链,男刊目空一切,女刊看不起报纸形式的周刊,觉得那是市民读物。所以周刊是生物链的最底端,不正适合她吗?

她用双手扶住洗手台的台面,咳嗽起来,为的是忍住喉头突如其来的酸楚。映在镜子里的,是她看过千万遍仍不能适应这是自身的人影。滑稽的轻微抽搐的胖脸,曾经清秀的五官被肉挤得迷失了原形。迷你香蕉般的手指。

所以,胖就是一种残疾。既然残疾,就很难不被歧视。

她尚未来得及收起自我唾弃的念头,身后的一扇厕所门开了,出来个人。所以我刚才的通话都被听到了?立即夺门而出未免太傻,她只好半低着头。眼角余光瞥见那人一身白,丝质白衬衫束在质料飘逸的奶油色阔腿长裤里,极瘦的人才敢这么穿。底下是酒红色浅口平底鞋。那人默默洗手,抽取擦手纸,然后出门。宋语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走到门口,那人忽然回头说:“既然要来实习,就专心点,不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小朋友要踏实做事,别学那个半瓶子醋艾德。”

她怎么知道我是来实习的,是艾德的朋友?震惊之下,宋语和直视她的女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那人有双冷淡的单眼皮眸子,头发往后梳得紧紧的,勾勒出小巧的头形。没抹粉底的皮肤白皙,点缀些微雀斑,唇膏颜色偏深。看起来像个凶巴巴的女主管。

那是宋语对陈晓燕的第一印象。她当时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很快,她将在面试的房间里重新见到白衣红鞋的凶女人,并惊恐地发现,此人是她未来的上司。

面试第二天,宋语接到通知,让她下周去上班。

报道那天,又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主要是宋语不知道写字楼早上的电梯会这么挤。如果知道,她会选择早些出门。

她在一楼大厅的队伍里站了几分钟,然后差不多是被别人推进电梯的。感觉排队只是个幌子,门打开的瞬间,周围的人们顿失风度,仿佛电梯内有块巨大的磁铁,而他们都是身不由己的铁粉屑。毕竟,如果临门一脚失误(没挤上眼前的这部电梯),就有可能迟到被扣钱。前后左右的未必都是媒体同事,一栋楼里的公司超过十五家。

站在电梯里,宋语尽可能想让自己显得小一些。她比周围的大多数人高,无论男人还是女人。而且,她无疑是其他人的两个宽。她的心头闪过一丝惊恐:我站在这里,电梯会不会立即开始超重报警?几乎可以想象随之而来的厌恶视线。

电梯的载重量够大,臆想中的警报声并未响起,仍不断有西装男或妆容精致的女人往里挤。宋语一扭头,发现上次面试时给过她名片的陈晓燕就在旁边,当即条件反射地往另一边转身。

转过半圈,她的侧下方是个整容脸女人。宋语不化妆,但她出于对外在美的复杂心情,逐渐培养出挑剔的审美。化妆的手法逃不过她用想象力的还原,整容的蛛丝马迹也会立即被她收入眼底。那个女人一头完美的褐色长卷发,被身后男士的西装领口紧紧压住。她像是近乎窒息地微微转过头,于是开过的眼角、垫过的鼻梁和丰过的唇便映入宋语的眼帘。她当然是个美女,不过宋语因为对整容的成见,在心里轻哼一声。

上行的电梯在若干楼层停驻,吐出几名乘客。空间松弛了少许。宋语想稍微调整站姿,却不能够。西装男妨碍了她周围的空间。

好不容易到了42楼,她跟着陈晓燕往外挤,对周围的人低声说着“不好意思”。开路的陈晓燕默不作声,像刀刃般划开人群的块体。

出了电梯,宋语才发现整容脸的女人也出来了。所以她也是周刊的?只有周刊和人事财务等部门共用这层,其他刊物在别的楼面。脑子里刚转过念头,女人冷冷地抛来一句:“你是周刊的?”接着冲陈晓燕说:“你们新人不得了啊,刚才电梯上来,一路在摸我。”

不是我!

宋语条件反射地想要否认,有个念头一闪,让她无法张口。电梯确实很挤,而且为了避开陈晓燕,她的手确实贴着个滚烫的身体。她以为那是西装男。

“她摸你哪里了?”陈晓燕像是好笑地反问。

“屁股。”女人不依不饶地说。

“不会吧,她的身高,要摸也只会摸到你的腰。你想多了。估计是旁边什么人。”

说完,陈晓燕像是认为话题已经结束,介绍道:“我们新来的实习生,宋语,宋朝的宋,语言的语。这位是男刊的周老师,你以后乘电梯最好离她远一点,免得又被当成犯人。”

宋语感到窘迫。她不傻,当然能感到那个周老师和陈晓燕彼此看不顺眼。自己只是被殃及的池鱼。

周老师的嘴角抿出不快的法令纹,在她开口前,陈晓燕又说:“哦忘了补充,宋语和你我一样,是女的。你们学设计的人,眼光应该犀利一点吧?”

看到对方的眼神因为陈晓燕的挑衅,从寒霜覆盖变成火苗流窜,宋语有种事不关己的愉快。

第一天的实习没被分派什么任务,宋语坐在办公桌前浏览过刊。很快有个同事来和她打招呼,那是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年轻女人,叫作李濛。

让宋语意外的是,自称“跑娱乐口”的李濛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电梯事件,还说这是本公司的今日最大八卦。又说,姓周的小狐狸这两年鼻子长到天上去了,除了陈晓燕,也没什么人敢让她碰一鼻子灰。李濛还慷慨地将周的相关信息告诉宋语,周雨绮是男刊的美编,男刊总编的情人,进公司后一年变一个样,现在的样子和身份证判若两人,等等。

那天吃午饭时,宋语被陈晓燕带去了附近一家上海菜馆。店内嘈杂,有人抽烟。陈晓燕夹在人声里问:“早上被人那样讲,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说,你是女的?”

宋语沉默片刻才说:“被当成变态,比被当成女变态,好像还好点。”

陈晓燕嗤笑一声。

时间有其无形的笔触,将一个人的印象不断涂抹,有时甚至完全颠覆。开始周刊的实习后,宋语很快发现,抛开那个近乎咄咄逼人的第一印象,陈晓燕是个好老师。

《柒周刊》是偏轻松阅读的刊物。影视娱乐、文化、美食、本城快讯,什么都有一点,什么都不深入。事实上,宋语一度看不起周刊的读者,觉得都是“不看书的人”。实际参与采编工作,她发现,看似轻松的专题,管文化版的陈晓燕也是花了心思的。

例如,有一期做的是“消失的书店”。看专题名,走的是怀旧路线。恰好宋语的大学附近有家书店挂出“月底退租全场三折”的广告,她觉得适合作为采访对象。她主动提出后,陈晓燕说,可以放在版块里,你去采一下,写两千字。

利用周末时间写完两千字交上去,没想到很快被打回来了。

陈晓燕说,我们是周刊,不是严肃的官方报纸。没有人要看大学附近实体书店的艰难生态,或是官僚体系的问题。写稿的时候,首先要想到,你面对的是怎样的读者。

宋语闷闷地改写,这次从书店的常客也就是几名学生的角度,写了一篇伤春悲秋的文字。平时全场八折的书店,有许多其他书店不会进的偏门书,等这家书店消失,自己的阅读会变得随大流,等等。

稿子又被驳回。这次,陈晓燕像是有些不耐烦地说,我陪你去一趟书店。

书店老板是个姓夏的叔叔。宋语单独上门采访那会儿,他颇不耐烦,摆出“我这里马上要收掉了,你不要添乱”的态度。眼看着店的寿命只剩下一周,老板脸上的焦躁也愈加明显。宋语其实有点希望看到陈晓燕吃闭门羹,那就不会显得自己太过无用。

她想错了。陈晓燕和店主聊得那么久和深入,让旁观的她除了挫败,还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原来采访还能这样做。

上刊的稿子是陈晓燕写的,更像一幅人生白描。姓夏的店主有个肾脏不好需要做透析的女儿。夏某自己在下岗后做过许多份工作,女儿爱看书,他周末常去文庙淘书回家,一来二去,觉得可以做和书有关的生意,便在大学附近摆了个小书摊。书摊算是无证经营,有风险。常光顾他摊位的一位老师告诉他,学校南门附近的美食街有个曾是麻辣烫的店面出租,那里租金不算太贵,不妨试试。老师还说,我们系图书馆正好有一批书架要处理,你如果开店,可以折价给你。

正式开店之后,他不光从文庙的中间商进货,也认识了几家大学出版社书店的发行。他是小生意,按理人家不用理会。可能因为自家算是“大学书店”,居然也能以极小的批量进货。

书店能起步并存续多年,靠的是各路人士的小小善意。当然书店的关闭,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文末仿佛是不经意的几句话,提到学校周边地块的生态。是宋语在第一篇文章写过的,因为有夏店主的故事铺垫,便不再是大声疾呼,笔触幽微,自带一种场域,让人不禁停下来,想一想。

原来一份非严肃周刊的报道还能这样写。那期报纸被宋语留存下来,作为“教材”。

一天天过去,宋语有时仍不免觉得陈晓燕过于严厉,且好为人师,但她对陈晓燕的评价保持在正面。人和人的互动也源自印象的累积,你觉得对方好,对方眼里,你便也不差。宋语结束实习,回校写论文。转年毕业后,她去了周刊工作,主要跑出版、展览条线。她和陈晓燕迅速发展出工作之外的友谊,常一起玩的还有李濛。

前年,也就是宋语在周刊的第二年,随着新媒体的兴起,周刊的广告版面日渐凋零,内容随之缩水。集团内部各刊都在裁员。集团外,国营的私营的纸媒有不少宣告倒闭或转为线上的。人心浮动,每天都能听到各种自相矛盾的传言。

和很多同事一样,宋语开始找别的工作机会。她想去画廊。采编一体的职业让她对自身外表的不适日渐淡化,算是多少累积了自信。然而,一旦表露找工作的念头,在她身为艺术线记者时表露过热情的画廊主人们,纷纷呈现另一副面孔。她暗藏焦虑,继续着选题会采访写稿做版的日常,不承想,正是她喊作“晓燕姐”的上司介绍了一份新的工作过来。那个人明明告诫过她,“不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新公司的老板是个在日旅居的上海女人,在东京也设了办公室,她本人和几名高管轮流两地跑。公司的主营业务说白了是高端定制游和买手店,公众号则美化为日本生活方式和文化传播,不光从日本网站扒拉资料,也做原创采访。宋语被分在公众号的文本组。策划总监是有留日履历的研究生,比86年生的宋语小一岁。宋语想,这年头总监遍地是,从美容美发行业到新媒体。

离开庞大的媒体集团,到不足十个人的私营公司,当然需要勇气。而且宋语缺乏底气。懂日语的陈晓燕其实比自己更适合这份工作。

还是陈晓燕,用一句话稳固了她的决心。

“其实只是还没公布,明年周刊就不存在了。我们老员工有离职补贴,像你连补贴也拿不到,早走早划算。”

去年夏天,存在十多年的周刊发布了最后一期。李濛歇了大半年,新工作在北京,为影视公司担任IP购买。陈晓燕没再找工作,据说在接一些零碎的稿子。

差不多在宋语离开周刊前半年,陈晓燕交了个厨师男友,叫作姜则。姜则偶尔加入三个女人的聚餐,有一回,他大概并不带嘲讽地说,你们这些文化人啊,就是麻烦。此话的前因后果早就忘了,宋语随手把三人的微信群改名为“文化人”,延续至今。这两年宋语的时间被工作大片吞噬,又少了一个李濛,她和陈晓燕的碰面更加稀疏。和这个时代的多数交往一样,对彼此近况的了解,主要来自“文化人”群和两人的微信聊天。

和陈晓燕的最后一次微信,是在10月8日。

国庆期间,宋语哪儿也没去,在家补觉,顺便收拾因无暇照料而积灰的屋子。长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忙到恨不得能有影分身术,所以她直到傍晚才看到陈晓燕中午的微信。

我有《惊梦》的话剧票,今晚七点,话剧中心,你要一起吗?

这时都七点过一刻了,宋语回道:不好意思啊一直忙没看到。要不要等你看完一起宵夜?

八点半来了回复,大约是中场休息。

我今天和周雨绮一起,就不找你啦,下次再约。

宋语花了点时间,才把微信中的名字和那位她后来偶尔打过几次交道的美编联系在一起。陈晓燕和周雨绮当然从来不是朋友,能想到的是,后者人脉广,陈晓燕约她看戏,说不定,是有求于她。

自由职业者的收入情况,看起来不太理想。

这是宋语当即的推测,随之而来的,也有微弱的悲哀。大人的世界,不就是有时候得和自己讨厌的人谈天说笑吗?

只是没想到,就连陈晓燕的死讯,也是微信上只有工作聊天记录的周雨绮发来的。

从昨晚得知坏消息的那一刻起,宋语就试图追溯她和陈晓燕的最后一次见面。那并非太久以前。应该是九月后半的一个周末下午,宋语从采访对象那里出来,一时不想回浦东的家,便去了蛋糕酒号。路上发了微信问陈晓燕在不在家,要不要过来喝咖啡。

陈晓燕隔了一阵才回复说,她蹭了一个媒体的酒局,在喝。

印象中,她以前就爱酒,只是不像如今喝得这么多。不知道是辞职后喝酒的时间多了,还是和那位厨师男友有什么不顺心。三年前的国庆假期,陈晓燕还是单身,宋语约陈李二人一起回她的老家武夷山。李濛临行前放了她们鸽子,也因此,宋语有机会瞥见了陈晓燕的另一面。从那时起,她在心里把陈晓燕当作很亲近的人,可能是她过于敏感,总觉得对方反而变得疏离。

那天也是一样,她从陈晓燕的回复感觉到某种拒绝,心知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她和陆南聊着天,又多坐了一个小时,没有预设地看到陈晓燕进了蛋糕酒号。多半已喝了大半个下午的女人,走路看不出酒意,唯有眼睛比平时亮。陆南正好要下班,宋语跟着一起出门,去旁边便利店买酸奶,给某人醒酒。等她回到店里,杨其星和坐在吧台尽头的陈晓燕说着什么。宋语最初来这间店,就是被当时还是她领导的陈晓燕带来的。很快发现,店主杨家兄妹,和陈晓燕是多年的好友,杨其星说话固然不清楚,喊“燕子”绝不含糊。宋语有过轻微的类似嫉妒的情感,是因为,每当那三个人,或是其中两人在一起,有种不容外人插足的气场。说起来,附近开花店的莫凡,也是陈晓燕的老熟人,却没有类似的隔绝效应。

那天也和很多次一样,杨其星的话在宋语听来有些费解。她把酸奶给陈晓燕,又坐了一会,便走了。本想提出一起晚饭,可手头有个稿子晚上要发。离开的时候,她有没有回头看店里的两人呢?多半没有。而那,居然就是最后一面。也没认真地交谈几句。没留下任何足以成为最后记忆的话语,表情,声音,动作。

*

小凡花店开张于2005年,在陕西南路这一段算不上老店。周边店铺的历史久得多。弄堂大门南侧的丰裕生煎,北边和花店一墙之隔的房产中介,再过去是绒线店,绳结手链店,盒饭店,然后是写着“丝网商店”的古怪杂货店,蒙尘的玻璃柜里摆着捕鼠胶蟑螂药,墙上挂着竹匾竹笊篱、罩饭菜的网罩,店堂幽暗,商品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遗留物。据说丝网店开了一百年了。至今不倒,因为店铺属于店主老太,不用交租。

莫凡的门面也是她自己的。买下这里,起因是陈晓燕。

那年的三月末,陈晓燕搬家的时候喊莫凡帮忙。装修和家具是上一任房主的,只重新刷了墙,晾了一个月。行李不多,装了半辆小卡车。到了陕西南路,看到杨树海等在楼下,陈晓燕的表情有点僵。莫凡说,我喊他来的,总需要个男生嘛。

杨树海负责看车,她俩在楼上指挥搬家工人放东西。最后三个人一起拆包。大半天忙下来灰头土脸,午饭到两点多才吃,在丰裕点了菜,开了几瓶啤酒,算是庆祝乔迁。杨树海从头到尾闷头干活和吃喝,吃完就走了。当然能理解他的尴尬,陈晓燕因为她妈妈的事,和叶维佳林同简直成了仇人一样,而杨树海是林同最好的朋友。

陈晓燕的矛头不仅对外,还跟她爸彻底闹僵了。莫凡觉得没必要,不过懒得劝,她自己和父母的关系也就那样。她还有小小的腹诽:你买房的钱从哪里来,你自己不知道么?

搬家车从曹家渡走的时候,陈家爸爸甚至没露面,只有舅舅帮着张罗。车装好了,莫凡扬招了一辆出租车,陈家舅舅讪讪地说,我就不过去了。那一刻,他显得颓然,像只望着幼崽离开的老猫。莫凡想,陈晓燕真厉害啊,一个个老的都怕她,都觉得欠了她。

当然,这些感想,她都闷在心里。

莫凡那段时间在找店面。陈晓燕说她的中介做事爽利,从丰裕出来,带着莫凡去了王老师的店。正好中介隔壁在招租。莫凡说,我不租,想买。王老师去和房主商量,来回砍价,半个月后成交。她同时还买了隔一个路口的步高苑的两室一厅。做成两笔生意,王老师喜滋滋地说,莫小姐你真是气派。莫凡笑笑。

如今小凡花店还在,最初的介绍人陈晓燕已不在人世。要说莫凡一点也不感慨,是假的。至于难过,她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难过。年初和陈晓燕去贵州玩了一个礼拜,她们在最后两天发生了口角,长久的友谊瞬间崩坏。

陈晓燕的舅舅前几天来过花店。如果不是他主动打招呼,她一开始都没认出来。想想也是,从搬家那天至今,好多年没见了。一旦知道对方是谁,老男人和陈晓燕相似的轮廓,唤起她一些复杂的感慨。她送了个白包,表示慰问。舅舅出门又去了隔壁的中介。莫凡想,王老师那么爱打听的人,会不会连陈晓燕买房的钱来自哪里都探听到了?要是再传到警察那里,林同夫妻少不得又被搅扰一番。这些年,林同和叶维佳仿佛是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居民。林同还偶尔打个照面,他老婆因为顾忌陈晓燕,完全不来走动。听到陈晓燕去世的消息,叶维佳会是什么感觉?莫凡生出小小的不受控制的恶意。细想起来,她和陈晓燕反目,根源还是在叶维佳身上。

警察是两人一起来的,先问她和陈晓燕认识多久,关系如何。

她以直白的态度说,我们春节吵过架,不讲话了。你们不会因此怀疑我吧?因为一点小事吵起来的,闺蜜嘛,有时候就是这样的。

两名警察交换了一个她看不懂的眼色,其中一个问及陈晓燕的恋爱情况,还说,我们和杨其星聊过,不过和她谈话太艰难了,请你多配合。

莫凡心想,怎么没提到叶维佳?看来功课做得不够。水平不行啊。她答,陈晓燕的男朋友不就是姜则吗,巧餐厅的副厨。

对于莫凡来说,周边几条街上没有秘密。和蛋糕酒号隔一道小区大门的日料店喜久,老板匡志林是留日归国人士,做一手洋泾浜日本菜,比做菜更擅长的,则是传播小道消息。她早就从匡志林那里听说了陈晓燕和姜则分手的事,只因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不拆穿。警察听到姜则的名字,像是不满意地追问,还有别人吗?她反问,别人?两人当中看起来斯文的那个说,我们就想知道,她是不是还有其他交往的人。莫凡说,我们吵架了呀。以前没听说,现在就算有,我也不会知道。

她用力屏住,没有说出杨树海的名字。一个念头闪过。万一有一天,金先生有什么不测,周边人也会受到这一类盘问。那时她莫凡肯定避不开,毕竟她作为情人,和他公开出入不少场合——甚至,她会成为怀疑对象。伴随这个无稽的念头,莫名地有种辨不清是释然还是不甘的情绪。

*

一个女孩的声音问:“支付宝可以吗?”

张继萍从扣在支架上横屏播放连续剧《欢乐颂》的手机移开视线,点头说“可以啊”。对方像是瞬间改了主意,走出店门,手里的折叠伞给地面留下一串水渍。

店面纵深长,宽不到两米,张继萍身后和两侧的墙上挂满了大红品蓝明黄的中国结,让店堂显得喜气。她看片的同时手上不停,在穿一串粉晶珠子手链。粉晶招恋爱运,女顾客喜欢。她用对折的金属丝引着尼龙绳,凭感觉找到珠子上的小孔。不能看,看了反而找不见。这几年眼神越发不行了。女儿说,你不要整天拿手机看视频嘛,买个平板好了。张继萍想,又不见你出钱。女儿和女婿收入的大半要还房贷,首付是双方家长出的。小两口有他们的二人世界要过,一个月也就一两次,从松江到市区娘家来吃个饭。和隔壁绒线店跟儿子儿媳住在一起的徐阿姨比,张继萍觉得自己家相当惬意。

金属丝未能抵达孔洞,轻轻滑开。张继萍按了暂停,把穿到一半的珠串搁在绒面盒子里,想拿老花镜,又开始犹豫。她总觉得老花镜戴多了就脱不下来了。

门口昏暗的光线愈加一暗,进来一个人。

张继萍说:“吓人呢,一声不吭就跑进来。还好我刚歇一歇,不然被你吓出心脏病。”

进来的是房产中介王一德。他没打伞。他的门面与这里只隔了一家绒线店。和张继萍一样,他住在旁边弄堂的新村。不像张继萍和她老公是小区八十年代刚盖好就调剂过来,他搬来要晚一些。中介是哪年开起来的呢?记不清了,总之她1996年开店的时候还没有。王一德头脑活络,思路清楚,自从他在陕西南路开起中介,街坊邻居租售房子或者有其他需求,都会找他,人们尊称他为“王老师”。

王老师说:“大白天串个门都会吓到你?你是在想45号的事吧。”

45号,也就是昨天被发现死了个单身女人的丰年小区的大楼,离张继萍的店铺不过五六分钟脚程,离她家就更近了。陕西南路的弄堂进去,先是民国时期的石库门房子,密密一片,叫作步高里。再往里,左手边一条横弄,几排六层楼中的一栋楼属于养老院,其他都是居民。她家和王老师家就在那里。小区的另一个出口在绍兴路,夹在日料店和咖啡馆中间。

陕西南路这条弄堂是死弄,尽头是两处高层住宅。左边的丰年小区是陕西南路门牌号,右边的中华小区的正门开在建国西路,门牌随建国西路。对他们这些陕西南路的店家兼住户来说,丰年更像是街坊邻居。

“怎么能不想?”张继萍说,“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还那么年轻。”

“是啊,也算是老相识了。陈小姐的房子是我帮她找的嘛。喏,她先买了,然后才是花店莫小姐。小姐妹感情好,要在一处。陈家买房子也是少见,家长不来的,就女儿自己看一下,看中了就买,爽气。”

“是吗?花店小姑娘跟陈家,哪个更有钞票?”

“那么总归是花店喽。一爿店面,一套步高苑。人家是这个,好吗!”王老师跷起一只小拇指。步高里和步高苑,讲起来只差一个字,前者不管当年有多风光,毕竟是七十多年的房龄,每栋小楼塞了好几户人家,更显衰败;后者离此地不远,是千禧年后新建的高级住宅。

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传闻,张继萍懒得附和,折回经济话题。“有钞票人家,自然爽气。不过那个时候丰年的房子应该不贵吧?”除了和亲家一起凑首付那次,她对房价没有切身的体会,只是一年年看到王老师门口黑板上的数字在增大。数字这种东西,超过一定的额度,就让人丧失概念。

“他们家是老房子动迁,用动迁房贴钱换过来的。闵行乡下的八十个平方,换这里五十六个平方。05年嘛,这里差不多一万一平,一个平方的差价将近六千。总共贴了二十万出头。当时听着是一大笔钱,跟现在比啊,就跟白捡一样。”

“才一万?还是便宜啊,现在快要十万一平了吧?二十万,一个卫生间都买不到。”

“啊哟张阿姨你口气这么大,你家卫生间也只有两个平方吧,那么还是买得到的。扯远了,怎么又讲起房价了。我来是想问你,45号的男朋友,你见过吧?”

张继萍在记忆里翻找,扑簌簌地翻腾起灰尘,终于扒拉出一个年轻人的形象。依稀是个好看的男孩子。有一天,那人陪着姓陈的姑娘来给一块玉配绳子,原先的红绳接头处快磨断了。是块形状不规则的坠子,比鹌鹑蛋大一圈,酱油色的蝙蝠趴在惨白的葫芦上。男的说,洗澡不要戴了,对玉不好。张继萍的店开了二十年,什么玉石天珠没见过?她心想,杂质这么重,也就比石头好几分,用得着这么爱惜吗?

姓陈的小姑娘回了句什么来着?哦对,她说,有什么关系,我妈以前二十四小时贴身戴的呀。

一个念头飘过,她死的时候也戴着那块玉吗?

王老师的声音穿过张继萍的意识,曲折地传来。

“如果凶手是那个男朋友,我一点不惊讶。现在的小年轻啊,谈个恋爱一会好得不行,一会跟仇人一样……”

*

26日上午,被当作嫌疑犯议论的男人,在阴雨天衬得日光灯格外明亮的健身房里跑步。姜则习惯吃个锻炼者的早午饭,鸡肉、蔬菜、水果和酸奶。吃完了刷会手机,下楼步行去离家十几分钟的健身房。对此,中文几乎不带口音的主厨利维评价道:“年轻真好啊!有那么多精力可以在进厨房前消耗。”

姜则二十八岁,比陈晓燕小五岁。他最近在社交网络走红,不是靠厨艺,而是作为“有八块腹肌的厨师”。他刚认识陈晓燕的时候,她就预言过这一天的到来。

那是在三年前,为巧餐厅新开店做宣传。连续几天有媒体上门试吃采访和拍照,利维被搞烦了,把接待工作扔给副厨姜则。陈晓燕代表本城一家周刊,问完例行的问题,她冒出一句,其实你们老板应该把你包装成帅哥厨师——不是说你不帅,帅这件事需要宣传,才能被人认知到。你平时都待在厨房,不像利维每天出来交际,可惜了。

他当时怎么回答?大概是说自己只是副厨吧。

意大利餐厅Ciao(巧餐厅)的主厨利维是西班牙人,据说毕业于马德里大学政治系,毕业论文和中国有关。利维中文好,亲和力强,就算他不是意大利人,也没正经学过厨艺,对餐厅顾客们来说反正是个“外国厨师”。老板阿汤懂得这一点,姜则也懂。

她无视他谨慎的回答,又说,你看起来不像一直当副厨的人。

姜则当时觉得这个女人好烦,没想到她后来会成为自己的女友。当然也不会想到,他以后将听取她的建议,开始打造自己的形象,逐渐把去健身房当作习惯。

他把跑步机调快了一挡,汗水从毛孔蒸腾而出。跑步机正对着落地窗,健身者自动成为店家的宣传。姜则并非不享受被他人尤其是女性在路过时观望的瞬间。今天的天气糟糕,没有观众。从窗上的痕迹看,雨势有增无减,他放弃了后半程的力量训练,套上连帽衫离开。

回到小区,外套几乎全湿了。两个眼生的男的站在楼下,看打扮不像是房产中介。他正要刷卡开门,其中一个对他说,你是姜则吗?另一个说,你好,我们是黄浦区公安局二分局的。

瞬间,他还以为是爸出了什么事。

两名警察一个穿黑皮夹克,平头,微胖,眼神凶恶。另一个年轻的梳分头,长相斯文,棕色灯芯绒西装外套让他像个白领。他们没说要上楼,也没说要他跟去局里,但不可能站在飘雨的门廊说话。姜则请他们上楼,进了他的单间公寓。

那两人在沙发落座,平头问:“房子是租的?”

姜则说是,放下健身包,脱了外套,拿毛巾擦头发,从冰箱取了矿泉水喝,问他们要不要喝茶。分头客气地表示推辞。平头说,喝水就行。他倒了两杯水给他们,顾不上换湿裤子,在旁边的单人扶手椅坐了。

平头再次开口:“你女朋友陈晓燕去世了。你知道吗?”

你女朋友陈晓燕去世了。姜则在心里复述了一遍。句子的发音和含义没能立即吻合,就像在看一部讲方言配英文字幕的电影。

他隔了片刻才说:“我不知道……她……她是怎么……?”

平头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前几天……星期天晚上。她到我们店里,我很忙,就讲了几句话。”

姜则有种感觉,他们已从其他途径知道了这件事,现在不过是重新确认。

“具体讲了什么?”

“没讲什么。她说只是路过。她没坐多久,吃了前菜,喝了一杯酒。我买的单。”

“前天,也就是24号星期一晚上,你在哪里,做什么?”

“所以她是……?”

“你只需要回答问题。”

“让我想想,周一我本来休息,我老板要开新店,我们开了一整天会,在长乐路的三只猫咖啡馆。晚饭和老板在日料店吃的,吃完又聊到很晚……你们可以问他本人或者日料店的人。我老板叫汤宁远。日料店是巨鹿路的牧野。”姜则用力稳定心神,说出另一件对方多半知晓的事实。“陈晓燕和我,已经分手了。”

“什么时候的事?”发问的仍然是平头。

“……两个多礼拜前。”

“原因呢?”

“我不知道……可能,时间长了有各种摩擦吧。我最近特别忙,不太顾得上她。分手是她提的。”

分头插嘴道:“你们谈了几年?”

“一四年春节……到最近。差不多两年半。”

“她有什么仇人吗?据你所知。”

“仇人?”姜则茫然道,“没有吧。哦,不过她和小凡花店的老板莫凡……那家花店就在她的小区门口,陕西南路上……她俩本来很要好,今年春节还一起旅游来着,好像在外面闹了什么矛盾,回到上海,就不见她们一起玩了。”

“具体情况你听陈晓燕说过吗?”

“没有。她向来很多事放在心里,她就是那种性格。我不想惹她不开心,就没问。”

姜则边说边想,果真如此吗?自己是怕陈晓燕不开心,还是怕搞得两个人都不开心?说白了,他倾向于让两人的关系维持在平和的假象。就像他欣赏的外滩某餐厅的甜点,单看外观,是一枚鸡蛋。每一层用各种材料精心模拟了鸡蛋该有的形态。只有舌头能告诉你真相。恰如男女交往,不置身其中不会懂。

他补充说:“哦还有,蛋糕酒号的杨其星。她们一直很好的。”

“杨其星的哥哥杨树海呢?”

“应该……也很熟吧。她朋友很多的,我们又不是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

警察接着问及宋语和李濛,他逐一答了。估计宋语一定很烦和警察打交道。陈晓燕的那个徒弟,和他一样高,宽度是他的一倍。可能为了消解身形带来的压迫感,宋语说话习惯先笑。声线低的缘故,不明真相的人会把她当作男的。他一直觉得那是个藏得很深的愤青,看全世界不顺眼的那种。胖子未必都是温和的。不过,谁又喜欢面对警察呢。他们用一只平板给他看了陈晓燕家的照片。还好不是让他看她死后的模样。屋里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厨房,浴室,过道,客厅,卧室。他们问他是否有什么变化,他仔细察看,如实答了。客厅沙发上的奶牛靠垫不见了。对的,一直摆在那里,黑白花,弧形轮廓,像卡通奶牛的脸。陈晓燕有时不用电脑桌,在沙发上打字,靠垫放在腿和笔记本电脑之间。

没想到从前学画养成的观察力会帮到自己,他生出少许滋味复杂的庆幸。两个警察对他的态度和缓了几分。也可能是错觉。他有种分裂感,仿佛一个自己坐在这里,回答警察们的问话,另一个自己置身于902室内。平板屏幕上,陈晓燕的床没有睡过的痕迹。屋内看不出异常,唯有被遗弃般的空旷。难以想象有人死在里面。他一度最亲密的人。

湿裤子被体温逐渐蒸干,散发出不快的气味。他听见自己说:“还有件事,陈晓燕是杨其星的康复老师,以前一直教她说话。我们开始谈朋友的时候,好像就没怎么教了。杨其星现在那样,还是比较难交流的,你们可以试试。”

“不是比较难,是很难吧。”分头说。

得知陈晓燕的死并接受了警察的盘问,姜则下午照样去了餐厅。他从小就是个不缺席的学生,发高烧也去学校。他爸老姜是另一种典型。头疼脑热,不上班。和朋友打麻将,开病假单。企业改制时,副科长老姜成了最先下岗的人之一。姜则的自律,很大程度上来自对爸的蔑视,背后是不自知的恐惧。仿佛一旦偏离日常的轨迹,他就会不受控地崩坏。

他试图假装一切正常的努力很快溃败,进了厨房,气氛明显与平时不同,其他人要么偷瞄他,要么假装在忙。利维大步走过来,给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拥抱。

“你别难过。还有,我们都相信你是清白的。”

利维是蛋糕酒号的常客,估计是从杨老板那里听说了陈晓燕的事。姜则在心里骂西班牙人大嘴巴,也就是在那一刻,他下定决心,接受老板阿汤让他升任巧餐厅主厨的建议。

店里人人知道老板要开新店,却不是每个人都知道,阿汤想把利维炒掉。老板抛给姜则的原话是,利维只会那三板斧,有点过时啦。你来规划新菜单,Ciao能有不一样的面貌。新餐厅嘛,可以再请一位网红主厨,做fusion风格,现在不就流行那个吗?姜则没有立即接住这个馅饼,向阿汤表示自己愿意去管新餐厅。主要是他不想让局面显得太难看。当初是利维把他带到巧,让他做了副厨。他没对自己承认的另一层原因是,利维也算是和陈晓燕玩得很好的蛋糕酒号周边的一员。而此时,前女友的死犹如一根撬棒,撬动了姜则并不坚实的装门面的决心。

下班后深夜归家,他少见地喝了酒。他的体质不太能喝,和陈晓燕在餐厅点一瓶酒,他往往象征性地喝几口,反正她一个人也能解决。她从前就爱酒,最近半年,眼见着她对酒精的依赖愈发严重,他劝不动,自己干脆就不碰了。

临时从便利店买的几十元的智利红酒喝起来有股酸味。他茫然地吞咽,回想她最后的形象。被她单方面宣告分手后,也就见了两回。

上上个周日,姜则在餐厅打烊后去找陈晓燕——前一天晚上,他是和简然过的,那个有双厚唇的女人趴在他身上说,有时候,吃了厨师做的菜,还会想进一步吃吃看厨师本人——他觉得自己不算“出轨”,毕竟是已分手之身。

简然的真名不详,据说是欧洲留学回来的。她的公众号“贪吃熊”在业界很有名。她推的餐厅有三分之一是营销稿,剩下的要么是确实好吃,要么是她和厨师有一腿。

奇怪的是,经过那一夜,他不知怎的就想去看分手没几天的前女友。习惯熬夜的陈晓燕还没睡,给他开了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他情绪激动起来,反复说,我不接受分手。你总得给我个理由,是吧?小规模争吵的结果是,两人又睡在了一起。过程中她哭了,似乎不是因为高潮。第二天是他的定休日,本想在床上赖着,却被她撵起来。她不知何时已洗漱过,穿着外出的衣服,木着脸说,你走吧,这样藕断丝连很不好,你不要再来了。

那一刻他隐隐意识到,她有别人了。当然也可能是被害妄想。

他甚至用不着特别投入工作以摆脱失恋创伤,因为巧餐厅本来就够忙。接下来的周五,“贪吃熊”推送了对巧餐厅的介绍,后半的笔墨落在姜则身上——他的身体上。并附了一张姜则低头摆盘的照片,侧影专注。看到那张官宣照,姜则确定,简然收了阿汤的广告费。他原以为那一夜是自己付出的等价交换,不免寥落。

简然之所以在业界有口碑,是因为她的公众号转化率很高。写巧餐厅的那条阅读量九千,订位电话就被打爆了。同事们看姜则的眼神透着古怪,一半是羡慕,一半是猜他和著名的“贪吃熊”有什么。姜则装没看见,同时不免想到,陈晓燕应该也看到了。不仅是她,还有她那群媒体朋友们。他们私底下又会有怎样的议论呢?

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是在那篇推送后两天,星期天的晚上。二楼的领班到厨房来喊姜则的时候,他守着一块刚开始煎的牛排,摆手示意走不开。利维瞥见了,挪过来说,你去吧。姜则愣了一下,解下溅了油的围裙,挂在厨房出口旁的墙壁挂钩上,从一楼店堂的螺旋楼梯上了二楼。点式照明下,一张张桌子像舞台上的布景,吃喝谈笑的男女们像是演员。楼梯旁边设有吧台,原本是让人等位时喝东西的,陈晓燕独自坐在那里。

离她两三米的斜后方,姜则在楼梯口站了片刻。吧台上有盘前菜,不难猜到,是领班看他的情面送的。今天的前菜是托斯卡纳风,三种面包,橄榄和熏肉的迷你串,三角形的烤奶酪,缀在枝上如宝石般的烤小番茄。他注意到,她几乎没碰那些吃食。和聚光灯下的食客们比,她像个角落里的幽灵。会有这种印象,或许是因为束在仔裤里的白色丝衬衫过于单薄。外套大概挂起来了。

盘子旁边是只剩杯底的白葡萄酒。雨在黄昏前就停了,她身上却散发着迷离的水汽。他走到她跟前,发现那是酒气。要么这不是她在店里的第一杯,要么她来之前已经喝过。

“喂。”姜则说。

她转过脸。“我看到‘贪吃熊’发的那篇了。写得不错。你肯定要涨一大堆女粉丝。”

距离上次不愉快的告别,整整七天。既长又短的七天。他自觉麻木又勇往直前。此刻,面对酒意盎然的陈晓燕,姜则想,你说让我不要去你家,我遵守了,你跑我餐厅来做什么?就为了和我说你看了公众号?什么意思?

他努力说:“谢谢。还挺有用。到下个月中都订满了。”

陈晓燕隔了片刻才说:“我来你店里不合适,对吧?其实我只是走累了进来歇一下。我没让他们喊你,是你同事……”

“没事,你歇吧。不过不好意思,这张台子八点有人。”

“我一会儿就走。”

“不用买单,我请你。”

她微微笑了一下。大概是在笑。“这点钱我还有。”

莫非刺痛了失业人的自尊?姜则觉得自己的自尊更加岌岌可危。他很努力才没问出“你是不是有别人了”,一旦问了,会处于绝对的劣势。他说,我先去忙了。然后不等她回话便匆匆下楼。

如果知道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场交谈,他会说什么呢?会努力挽回什么呢?虚拟假设不存在。陈晓燕那天来,究竟是顺路歇脚,还是特意找他,终究无从得知。而他只说了一堆没用的。谢谢。没事。我请你。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连道别都算不上。

27日星期四,警察们来过的第二天,他努力让自己爬起来。昨晚的半瓶酒仿佛不是进了胃袋,而是淤积在头脑深处,残留不快的滞重。

又是个雨天。不是昨天那样被风裹挟着斜飞乱舞的雨,雨丝若有若无。他把卫衣风帽兜在头上,去了健身房。如果说和陈晓燕分手后的日子里,他曾感到自己麻木又勇往直前,那么这会儿只剩下勇往直前。心脏仍在跳,忠实地把血液输送到全身。他知道自己该感觉到难过。他失去了她,永远地。可是,他难道不是在那之前就失去她了吗?甚至可能她从未真正属于过他。

做完日常训练回来,公寓门厅里有股臊臭味儿,他忍不住皱眉。电梯旁的墙上贴着标语,“文明养狗,维护市容整洁”。养狗的住户多半熟视无睹。夏天有一回,姜则走进电梯,里面有个T恤热裤牵着柯基的年轻女人。比起大型犬,姜则更讨厌小狗。它们的躁动不安不时引发他心头突如其来的暗流。他隔着墨镜和柯基对视,散发想象的杀气。不知是接收到挑衅,还是着急出门排泄,柯基迸发出一连串的叫声,短腿在轿厢地面上扑腾,朝他跳跃。女人用力拉住狗绳,用上海话说,勿好意思。她脖子上挂着新款蓝牙降噪耳机。姜则摘下墨镜笑道,没事。女人的脸上闪过他见惯的表情。姜则知道,自己的笑容颇有杀伤力。

和柯基女的偶遇就那么一次。姜则常想,不知道这栋楼里养宠物的,是像自己一样的租客,还是房主。猫狗们当然不会懂,它们栖身的不到四十平米的单身公寓,价格早就突破四百万。姜则不吃不喝也要十来年才能买下他住的那套。

电梯在七层停下,午后的走廊一片岑寂。两侧的暗蓝色钢门嵌在米黄色墙壁上,像一张张扑克牌。设计师试图营造现代风格,却不知在什么地方出了岔子。陈晓燕曾说,这个黄颜色好怪啊,感觉像走进了梵高的画里,多看两眼就觉得墙变得歪七扭八的。

总在猝不及防的瞬间想到她。

姜则用钥匙开门,门锁转了半圈就开了,他心头微震。推门进屋,他把门边的鞋撑握在手中作为武器。公寓没有隔断,一眼认出沙发上的人,他放松下来,把鞋撑放回原处,边脱鞋边说:“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姜则的妈妈欧阳蓓说。她捧着平板,在看片。

“当然可以。给你钥匙就是让你想来就来。你蛮好来之前说一声,我好收拾下。”

他进浴室换下汗湿的衣裤,扔进脏衣篓。回到房间,从冰箱拿了瓶水,灌下几口。几米开外多了自己的亲妈,他无端有种领地被侵犯的焦躁,一如电梯里的那只柯基。平板上播的是韩剧,叽叽喳喳的韩语,单调又聒噪。

姜则摩挲着冰凉的矿泉水瓶子说:“妈——”

那边没理他。

他等了片刻又说:“你没事吧?你今天——怎么突然来呢?”

肯定不会是因为陈晓燕,对此他有十足的把握。妈见过一次陈晓燕,但对妈来说,他和陈晓燕还没到那个地步。妈私下表达过不满,说,年纪比你大太多了,长得又不好看。工作虽然还可以,市区也有房子,可是以你的条件,完全能找到更好的嘛!

不知道新闻有没有播陈晓燕的事件,就算播了,估计妈也不会把那起死亡事件和儿子的女友联系起来。他们分手的事,他当然没和妈讲。姜则从小对父母就是这么个态度。报喜不报忧。有一次考试成绩差,老师让他喊家长,他说,我爸妈正在闹离婚,喊谁都不合适。他没撒谎。爸妈闹离婚闹了十多年了。因为爸的外遇,赌博。可以说男人该有的坏毛病,爸占了个七七八八。

却还是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婚姻。

妈今天从青浦跑来这里,姜则不是猜不到个中缘由。大概又和老姜吵架了。如今偶尔吵一回,和摔盆砸碗的过去比,算得上岁月静好。

欧阳蓓按了暂停,拍拍沙发的空位说:“你过来。”

姜则在她身旁坐了。“你今天约了老邻居?还是一个人过来玩?要不要我陪你逛街?”说着他注意到,她脸上的粉底没抹匀,可能之前出门匆忙。

“我约了你表舅吃饭,你不用管我,我待会就走了。”

“表舅?这都多少年没来往了,怎么想起来约他?”

欧阳蓓这才抬眼看他,低声说:“则则……我知道我要是问你,你又要跳脚,不过你有多的存款吗?”

“妈!”姜则高声说。

不用问,肯定是爸又欠了赌债,妈想找表舅借钱。近一些的亲戚朋友的善意早就被透支了。爸下岗时,他还在念高中。后来爸给一个朋友的公司开车,上班时间机动,赌瘾随之加大。为了给爸还债,妈从工厂食堂出来开饭馆,姜则没念完设计系的本科,匆匆去了厨艺培训班,成为宾馆西餐部的员工。一家三口犹如不稳定的三角,两个人的生活被第三个人的任性牵扯。姜则工作后只管汇款,很少回家。妈因为饭馆的劳作落下了腰病,前几年把店关了。妈闲不住,有时跑来市区玩,顺便看儿子。上次见面时,她以平淡的语气说,你爸查出来肺不太好,医生说要保持观察。姜则听了没接话,也没回去看望。

陈晓燕从未劝过让他原谅爸。她和她爸的关系也淡。只知道她爸是入赘的女婿,她随妈妈姓,妈妈早就去世了。

昨天,姜则问警察,丧事怎么办。警察说,陈的舅舅会处理。姜则恍然想起,陈晓燕和她舅舅更亲些,她说过,小时候舅舅带她比较多。

见儿子一听借钱当即变色,欧阳蓓有些慌神。她圆胖的身体缩起来,显出老态。

“我不问你……唉,这些年你已经贴家里够多的了。”

姜则放低声音说:“我没钱,妈。我老板要开新餐厅,我打算入股。”

“新餐厅……你要去新地方上班?”

“不是,我留在巧当主厨,那边请一个新的。”

“那你们原来的主厨呢,就你说的那个外国人?”

“总有地方去的吧。”姜则冷淡地说。

大概是儿子升职的消息给了欧阳蓓少许希望,她离开的时候稍显振作。姜则没问她,爸究竟欠债多少。一旦问了,免不了放在心上。他给她手机发了一千块红包,让她不要省,拿去用。

*

25日星期二的中午,蛋糕酒号的非法雇员黄依然在客厅一侧的榻榻米上翻了几回身,想要再睡,睡意却像用旧了的创可贴般摇摇欲坠。熬夜打游戏的后遗症。她从枕边捞起手机,看到老板杨树海的微信留言。我有事,你今天自己去。她回了个看不出情绪的“哦”,心里暗爽。

到蛋糕酒号工作一个多月了。夜猫子的她主动选择上晚班,周一休息(陆南休周三)。此外的六天,中午起床,吃个外卖,玩会手机,两点多搭老板的便车去店里。谈不上辛苦,只是生意不好的时候有些无聊。尤其是上白班的杨其星和陆南离开后,只剩下和她话不投机的杨树海。十点打烊,收拾停当,仍旧是搭老板的车回住处。她暂时的住所是杨其星位于虹口区的家。她喊作“星姐”的杨其星是老板的妹妹,兄妹俩从外貌到个性都没什么共同点。杨树海就住在对门。乍一看,他来回捎上黄依然,是善意的举动。说什么怕她一个小姑娘在陌生的城市不安全。黄依然认为,根本就是监视。但如果她把这一观点对店里另外两人讲,陆南多半不以为然,至于杨其星,大概会一言不发,用她透明度比一般人高的眸子望着你,你根本搞不清她听懂了几分。

黄依然把上班分为两部分。杨其星在的时候,和星姐玩。其他时候,看老板脸色。

所以,虽然她今天得倒两趟地铁去绍兴路,反而轻松。

吃过饭,她磨蹭着没换衣服。迟到又怎样,大不了挨顿训。正在这么想,就收到了杨其星的微信。一贯没头没尾的风格。

你不上班

黄依然对着手机发呆。没有标点符号,到底是命令句,还是疑问句?她从微信问陆南,星姐突然说“你不上班”,什么意思?陆南说,出大事了,后面小区的陈晓燕死了。黄依然说,你别胡说。陆南说,骗你是小狗。警察刚去过她家。

黄依然的心跳骤急。她无从判断,是死亡的消息还是警察两个字,更让她手足无措。这时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硬邦邦的紧张从喉咙深处涌起,让她难以呼吸。她悄悄挪到门边,从猫眼望出去,是杨树海。这才放下紧张,开了门。

杨树海是个结实高大的男人,头发剃得极短。黄依然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以为他是包车的司机,心说这个司机看着好凶。

他今天扣了顶黑底白字的棒球帽,黑色休闲外套和牛仔裤。不知是不是为了扮酷穿一身黑。黄依然想,咦,这人原来还没走啊。

杨老板没进门。“陆南和你说了吗?总之你这几天不用去了。我这就去店里,你在家待着,别乱跑。”

由此可知,杨其星那条微信的完整版应该是“你不要来上班了”。黄依然知道,杨家兄妹不让自己去店里,是成年人的周到。第一,她没有身份证;第二,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第三,她没满十八周岁,不能打工。总之,遇上警察后患无穷,她的雇主们也不想因此惹上麻烦。

她自己悄悄补上一条。第四,我问陈晓燕借的伞还在鞋架那里。

老板走后,黄依然把伞塞到阳台的置物架。她在沙发上发了会呆,重新玩起了手机游戏,但很难集中注意力。她不时切换到微信,从陆南的即时播报,得知警察问了杨其星很多问题。在她看来,比起沟通挫败的警察,星姐更值得同情。

黄依然知道,陆南和宋语喊作“晓燕姐”的那个女人,对杨其星而言,是多么特别的存在。甚至可以说,没有陈晓燕,就不会有今天的杨其星。

她不敢多说什么,在微信上感慨:怎么会呢?发生了什么?那天还好好的啊。

陆南反问:你上次看到她是哪天?

她撒谎道:就上周。她晚上来的,你下班了。

杨其星到家比平时早。听见门响,黄依然跳起来奔过去,接过杨其星手中的长柄伞。从地铁站走回来需要十分钟,进门的女人的风衣下摆颜色变深,满身雨水的气息。

经过几个小时的心理建设,黄依然尽量平静地问:“你没事吧?”

最简单的问句,杨其星像是没听懂。这种情形常有,黄依然换了个问句。“你哭了吗?”说着指向自己的眼角。

“哭。”女人像在摸索发音,一字字说:“不哭。”停顿片刻又说:“死了。”

黄依然猜测,不哭其实是“没哭”。不知怎的,她想起宋语。最开始,她以为那个和陆南聊得来的胖子是男的,而且对杨其星特别黏糊,一口一个“星姐”——所以表现得很不友善。等到发现宋语其实是女的,是陈晓燕的徒弟,她的态度也没太大改变。倒不是出于对胖子的歧视,她自己还有过一心催肥的阶段呢。完全只是先入为主的印象作祟。

那么宋语哭了吗?黄依然生出天真而残忍的好奇。但不可能去问陆南。

杨其星做了晚饭。一起在家吃饭,至今没几回。杨家兄妹分了早晚班,一周一次不定休,时间错开,向来各自随便吃。过去黄依然有根深蒂固的观念,一家人就算再彼此嫌弃,吃饭时必须同坐在饭桌前,发现可以在自己想吃的任何时段用手机叫垃圾食品的外卖,她感到自由。

自由。那是她曾经无比向往,愿意用全部换取的。在两个月前高一开学那会儿,如果有人告诉她,你很快会获得自由,她恐怕都不敢相信。如今她拥有了不完整但极为可贵的自由,远离恐惧,远离,那个人。

杨其星做的甜点调整过糖量,不那么甜。但她做的菜又咸又辣,果然是云南人。黄依然吃了一口就去冰箱找喝的。冷藏室只有酸奶、鸡蛋、黄油等烘焙材料,她熟门熟路地从书架上的陶碗里拿了钥匙,去对门杨树海家搜罗。果然,冰箱里有可乐。拿着可乐罐正要出门关灯,她驻足片刻,视线投向客厅的墙。两套房子的格局相同,据无所不知的陆南说,星姐那套是老板买的,老板自住的是租的。大概没错。这边的装修差了一截。没有电视机,投影屏卷在天花板附近,下方的墙面上挂着一幅画,第一次看到的时候,黄依然以为那是什么先锋派的抽象作品。

不规则的椭圆浮现在黑色的背景上,被浅金色的线条环绕。像个发光的核桃的剖面。内侧的“核桃仁”沟壑纵横,充斥着明黄色、橙色与蓝色。那些色块既像是随意铺陈,又仿佛每一处颜色有其存在的理由。大面积的黄色当中,橙色只是点缀,蓝色在右上方呈现不祥的阴影。

后来才知道,那是杨其星的大脑投影。标示病变的蓝色位于左脑。投影是反的。老板用PS染色,做成喷绘挂在墙上。如此,他让自己每天面对妹妹受损的大脑图像,十足像个变态。

星期三,黄依然和平时一样中午起来,桌上有个包子,杨其星在里屋。看来今天杨其星不去店里。想到导致她们休假的缘由,黄依然浮起一个念头:要不要说上课的事?

现在说好像不合适。她解决了包子,窝在沙发上打游戏。不久,杨其星从里屋去了厨房,煮了两人份的馄饨。尽管不饿,黄依然还是努力吃了。蹭饭总是好的。外卖实在吃腻了。

意外的是,杨其星收拾洗碗后换了衣服,准备出门。

黄依然忍不住问:“星姐,你去哪儿?”

站在门口穿鞋的杨其星用她一贯专注的眼神回望过来,黄依然又问:“去店里吗?”要多给选项,便于她回答——这不是别人,正是陈晓燕教的。

杨其星摇头。停了半拍说:“不去,店里。”尽量用语言表达,也是陈晓燕定的规矩。

陈晓燕曾是杨其星的康复师,业余的,志愿的。黄依然以为成果一般。那是因为她没见过刚患上失语症的杨其星。

屋子恢复了平日的空旷,黄依然退出手机上的宝石接龙,进入《光行者》,给她的生活带来巨大转折的迷宫游戏。好在没有绑定同班的于炎的手机,她在老板给的旧手机上继续用原来的号,“桃”。此外还装了一堆她常玩的游戏。《糖果粉碎传奇》《植物大战僵尸》《龙之魅影》。益智类塔防类格斗类。据说最近《阴阳师》很火,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入坑。从九月初开始玩的《光行者》经过近两个月才到42关,离100关通关显得遥遥无期。

好友列表里,叫“夜月”的ID呈现灰色。对方最近一直没登录。她略感失望,回到微信,点了一个头像。

你最近都不玩游戏了哦。她对她喊作“夜姐姐”的夜月说。夜月真名叫叶维佳,是杨树海的死党林同的妻子,对黄依然来说,夜月首先是她在游戏中的伙伴。《光行者》最变态的设定是游戏内无法打字交流,如果切换到其他聊天软件,游戏会自动掉线。玩家唯一的沟通方式是蜡烛,除了掉落,也能用荣誉值或命值在商店换,更快的入手方式是氪金。据说蜡烛的官方用途是组队时指点方向。玩家们很快发展出用蜡烛凑成表情包,倒三角是笑脸,两个并排的点是一脸蒙,四个点是张大嘴巴说“厉害!”,五个点组成一颗心,表示友爱。继而开始流行用蜡烛摆出微信号,如果你的微信号很长,那就哭吧——因为蜡烛昂贵,用一根少一根。同时也衍生出蜡烛求爱话语什么的。另一方面,有些玩家采用线下协作,行话是“肉身同行”。如果你看到几个年轻人坐在地铁、商场、快餐店或户外,手机横屏,嘴里念着“你去左边他去右边”“这里要跳一下”,那么不用想,肯定是一群光行者。

夜月没回微信,可能在忙。她不像黄依然周围的其他大人有固定职业,却一直很忙的样子。可能身为画家的妻子也算一份工作?

黄依然厌恶画家。尽管后来发现,林同除了画他那些据说很贵的水彩和丙烯画,还创作了《光行者》的背景原画,她依旧对他上不来好感。因为,她曾经喊作“爸爸”的人,把她抚养长大的那位,就是画家。同学们有时开玩笑说某个男生是“斯文败类”,她觉得这个词形容画家最为合适。

她没有忘记,是林同和夜月一起把她救出来的。不过她把恩情算在夜月一个人身上。毕竟,一切都是从游戏开始的。

有微信进来,是陆南。说今天下雨,生意好得不正常。又说,你要休到哪天啊?你和星姐都不在,我好无聊。

老板呢?

他今天一早就来了,特别阴沉,你懂的。警察来了好几次,问东问西,我要是他,也会不爽。

警察有没有说死因?

怎么可能讲嘛。他们只会问问题。上星期天某人来订蛋糕,我们都不在,问了也没用。星姐倒是在,可是你懂的。

他们没问到我吧?

问你做什么?哦对了,警察问店里都有哪些人,老板说临时工小姑娘这几天回老家了。还说你晚班,星期天陈晓燕来的时候你不在,星期一你休息。

为什么还要讲到星期一?

我没和你讲吗?出事是星期一晚上。

黄依然本来趴在榻榻米上打字,这时把手机往旁边一扔,盯着那行字发呆。星期一。前天。她休息的星期一。

那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陈晓燕。在陈晓燕家。

昨天从陆南那里听说,陈晓燕死在家里。她一直以为是当天出的事。没想到是星期一。

等了一阵,夜月仍然没有回复,她想了想,重新登录《光行者》。唯有游戏可以让她忘怀真实世界。夜月不在,只能临时和别人组队,她一个41级的,陪一个34级重刷35关。《光行者》只能刷队里最弱成员的副本。虽然是走过的副本,如果能捡到蜡烛也是好的。逢5和0的关卡难度大,掉率高。35关的迷宫和她上一次来时相比,有种种细微的变化,不愧是据说由算法生成的通路。队友太菜了,很快死掉,她来不及营救。游戏的世界也有死亡。和现实世界不同的是,死掉还可以重来,等体力值恢复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