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时刻(一部读得出“内心刺痛感”的深度巨作)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引言 Preface

任何生命,无论多么漫长和复杂,实际上都是由一个特定时刻组成的——一个人永远了解自己的时刻。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时间是人类生活的内在因素,它包含了我们生命中每一次短暂的经历。我们处于一个成长的状态中,从一个时刻到另一个时刻,从一个经历到另一个经历,从一个人生阶段到另一个人生阶段。在不同的时期,我们的个人成长速度可能加快或减慢;有时我们会觉得它停滞不前;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便生活在永恒的当下。已经逝去的时间是不均匀的;我们根据某段时间内发生的个人经历的重要程度来感知时间的长短。正如吟游诗人所说,“时间流逝的步伐因人而异”。[1]当我们在进行一场精彩的谈话时,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回想起来,似乎又充实又漫长。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在听一场无聊的演讲,同样的60分钟会过得慢到令人痛苦,后来我们回忆起这段时间会觉得空虚又短暂。我们对时间的体验是有一定品质的:有益或压抑,美好或艰难,成长或消逝,成熟或衰退,吉利或不吉利。

我们的一些活动必须在某个有利的时刻完成,这一时刻可以看作过去一系列经历和事件的结果。我们只能耐心地等待它的到来。然后,我们将时间视为可支配的特殊时刻的来去:我们可以抓住时间,也可以任其流逝;可以好好利用时间,也可以浪费时间。每个时间片段在质的差异部分取决于我们生活中的经历、事件和活动的循环回报。自然的循环过程不仅产生于我们的身体、物质和文化环境,也产生于我们社会交往的节奏和个人成就的特点。[2]

我们生命的时间性是由不同的时间片段构成的,是由不断变化的经历和行为背景构成的。这条轨迹的每一个部分都给我们带来了独特的时间体验:我们都知道,童年时期时间之轮转动的速度不同于生命中其他时期。孩子的出生,婚姻,事业的开始,重病,退休,或亲人的去世——所有这些生活经历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环境,改变了我们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关系。当我们试图充分利用每一个生命片段所提供的可能性时,就对这些经历有了一定的控制力。青年、中年和老年都提供了独特的、失不再来的机会,而生活的艺术在于在机会永远消失之前抓住它们。重要的历史事件影响了许多人的生活——带来战争或和平,繁荣或衰退,紧张或安逸,进步或衰退——也影响了我们个人成长的时间段的质量。

罗马诺·瓜尔迪尼(Romano Guardini)对人类生命各个阶段的教育意义和伦理意义提出了中肯的意见;每一个阶段都表达了一种基本的存在方式。这些阶段——童年、青春期、成年期、成熟期、老年——都有各自的特点,都符合人类生活的整体性,并从整体性中获得各自的意义。尽管我们愿意相信并告诉自己,我们的整个人生就像一个可靠的时钟一样,都遵循着一个有规律和可预测的过程。但我们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要经历各个程度不一的危机时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青春期的危机、意识到自我局限性的危机,以及独立的危机。这些转变的发生或缓慢或迅速、或渐进或突然,可能会在特定的文化群落中,受到方式各样的过渡时期的影响。[3]

在人类成长、成熟、最终走向衰亡的道路上,存在许多关键的经历,它们是人类生命的一部分,并在其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虽然我们人类的主要维度——语言、社会、历史、肉体存在、意识——都是持久的特征,但这些都是暂时性的。而对独特的自然环境——北极地区、亚马孙丛林、戈壁沙漠或安第斯山脉——我们出色的环境适应能力是人类生命的核心和持久特征之一。适应过程的结果可能是态度、行为、观点和目的的改变,也可能是环境的渐变。这反过来又引发了其他变化。这惊人的自发性和出乎意料的交锋,或许能更好地对各种生活环境进行灵活、充分和必要的适应。这些时刻可能会给人的生命带来有益或令人不安的变化,还会带来一种充实感或忧郁感。

在这本书里,我挑出了许多人的六种重要经历:它们分别发生在做出决定的时刻、脱离现实的时刻、遇到人生楷模的时刻、沉浸在异国文化中的时刻、聆听震撼音乐的时刻,以及践行道德行为的时刻。我相信,对这些至高时刻的本质和意义的揭露,是人类哲学值得追求的目标之一。

读者可能会问我为什么要关注这六种决定性的经历。毕竟还有其他非凡的时刻也可能是重要的,也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欢乐或悲伤。[4]我本可以审视失败、宽恕与和解的经验,成就的巅峰,特别是体育成就,洞察力突破意识的时刻,科学家或传记作家生命中的“顿悟时刻”,或是人们可能会称之为精神存在的体验。

我本来也可以分析所有那些在发现危及生命的重疾之后,正常生活突然中断的人所经历的那一刻。他们周围的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对一些人来说,周围的环境变得阴冷、陈腐;对另一些人来说,它变得多彩且温暖。许多人会重新评估自己的价值观和优先事项,并有一种迫切的冲动,想要去旅行或工作,或者决定只与所爱之人共度时光。对他们当前状况的了解,可以揭示他们的过去、性格、家庭或工作,以及他们琐碎或关键的经历。他们会记得健康的身体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所有欢乐。他们想通过忽视所有无关紧要的时事,趁在世时充分理解生命。也有患者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失去了所有治愈的希望,在接受疾病的同时,他们怀着一种“终极的希望”,希望能够达成模糊而无形的自我实现,以及一种并不指向任何有形之物的救赎的复兴。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经历癌症的不可治愈所造成的创伤时刻。在这本书中,审视疾病的意义和即将到来的死亡所带来的威胁当然是恰当的。

尽管如此,在选择主题时,我想挑出那些使我们生活的各个层面更加丰富和充满活力的经历,这些经历为我们开辟了未来,提供了将生活引向新方向的机会。我想尽可能多地讨论生活中积极的一面,描述那些尽管最初会引起紧张和烦恼,但却能给我们带来满足感,并使我们不断地改变我们的世界或进入新世界的经历。我所讨论的主题也使我能够表达对教育中心问题的观察和想法,并突出那些在正统教育范围之外所接触到的事物的价值。可以肯定的是,当人类自由地对自己的未来做出决定及在当下做出行动时,他们必须依靠自己的理性。然而,我分析的这些瞬间清楚地表明,在他们与别人、自然环境和艺术作品建立有意义的联系以及做出大胆的、改变人生的行动方面,情感和自发性也发挥着核心作用。

不可否认,正如我前面所说,还有一些特殊的时刻也同样有助于人类生活的改善,我希望我的叙述将有助于补充、澄清,或许还能加深读者对自己愉快经历的感受。有一些高度个人化的幸福时刻,它们静静地存在着,很少引发外显的交流。罗杰·斯克鲁顿(Roger Scruton)认为,这些是启示的时刻,非常有意义,尽管我们遇到的意义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些时刻对我们来说是珍贵的。当它们出现的时候,就好像是在我们生命中曲折昏暗的楼梯上,突然遇到了一扇窗户,通过它我们看到了另一个更明亮的世界——一个属于我们但不能进入的世界。”

我分析的这些时刻包括与物或人的奇异邂逅,以及个人对某种存在或行动的反应。有些互动是有意为之,有些则出乎意料。在做决定时,我们面临着向我们逼近的各种可能性,它们迫使着我们做出选择。我们经常是在偶然之中发现模型和艺术品,它们会吸引我们回应其魅力。即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曾设想摆脱熟悉的环境,但我们离开的决心和实际行动往往是由一个计划外的具体机会引发的。没有计划并不意味着没有为这些意料之外的经历做好准备。为了准备好迎接这些时刻,我们必须获得并保持某些能力和品质。如果我们或多或少为迎接它们做好了准备,也敞开我们自己去等待它们,那么一个人、一首美妙的歌曲或一种新的可能性都能抓紧我们的心。

大多数情况下,与外来事物或宏伟事物的邂逅会带来惊喜或震撼,并打乱我们稳定而持续的生活进程。作为焦点时刻,它们可能会赋予我们所有的任务新的方向和新的意义,从而促使我们摒弃人生道路现时展开的宿命论观点。我们的许多日常活动,像是购物和做饭,照顾孩子和家庭,工作,享受休息,寻求休闲和娱乐,帮助别人,等等,都需要整合到一个连贯的框架中,并根据生活中更广泛和更关键的原则来确定优先次序。从意外经历中获得的洞察力可以决定和塑造这个整体结构。

我在本书中提出的一个隐晦的论点可以简单地表述为: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转变和更新的可能性。在我们生活的各个层面——身体的、道德的、智力的和精神的——都是动态的存在,始终在移动中,本质上是在行进中,甚至面临着“流浪的必要性”(阿尔弗雷德·诺斯·怀特黑德Alfred North Whitehead)。如果我们对一个人或一种不可预见的可能性的影响保持开放和接受的态度,那么即使是在人生旅途中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我们都可能会获得一种改变的动力。我在本书中审视的那些时刻可能会改变我们生活和工作的方向,使我们进一步受到可塑性和变革性经历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能会意识到,在这些经历的重大影响之下,我们会被诱导着塑造我们的命运,而不仅仅是充当外部力量的玩物。

尽管如此,我们也有可能削弱或拒绝这些决定性时刻的变革性影响。对有些人来说,依赖固有的习惯,遵守熟悉的惯例和义务要比探索未知的新事物,并从异乎寻常的经历、惊人的探索或冒险的事业中获益更容易。脱离常规,摆脱习俗、既定行为准则的重压,不再舒适地融入受到认可的社会角色中,可能会要求过高,使人精疲力竭。

亚瑟·克斯特勒(Arthur Koestler)认为人们生活在两个层面上:平凡的层面和悲剧的层面。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平凡层面的平坦表面上行走。他们上学,找工作,结婚,抚养孩子,看着孩子成婚,退休,最终与世长辞。但是,在一些罕见的情况下,他们碰巧落入了悲剧层面的陷阱中。虽然他们经常带着被改变的生存观重新出现,但一旦回到日常工作中,他们更喜欢忽视和拒绝他们所尝过的、听到的和看到的东西。“我们城市文明中的普通人几乎一生都在平凡的层面上移动;只有在少数戏剧性的情况下——在青春期的风暴中,当他坠入爱河或面对死亡时——他才会突然从井口跌落,被转移到悲剧的层面。突然间,他日常生活的追求就显得肤浅、空洞;但一旦安全地回到平凡的层面上,他就会把曾经的经历视为神经过度紧张或青春期积郁的产物而不屑一顾。”[5]

想要了解一个人,无论此人是尚在还是故去,通过询问他的父母、伴侣和子女是可行的,了解他出生的日期和地点,了解他在哪里学习和工作,了解他获得了什么样的成就和认可,就如同我们能在传记词典中找到的这种形式的信息。但是如果我们想要更熟悉这个人,洞察他的个性,最好是去了解他在生活中的关键时刻。例如,他在陌生环境中或面对做出决定的任务时的行为方式。正是考虑到这些时刻,我们才能弄明白在平凡层面之上和之外发生了什么。

但是,克斯特勒的观察不适用于所有民族和所有社会条件。由于自然灾害、持续不断的战争、迫害、流放、监禁、道德败坏、各种暴力行为,个人和集体都可能不可避免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陷入悲剧层面。他们所经历的逆境、恐惧、羞辱、饥饿、痛苦或焦虑绝非平凡。然而,即使在那些持久的、可怕的、不人道的悲惨环境下,有些时刻也会脱颖而出,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有益和难忘的突破。[6]

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就人类世界史上的十个重要事件写了一本雄心勃勃、见解深刻的书。[7]茨威格在标题中使用了“星”(《人类群星闪耀时》)这个词,指的是我们头顶上发光的星星;它们照耀着“短暂之夜”——历史上平静而沉寂的时期。与艺术家一生中“少有的创作灵感时刻”类似,人类历史上也有“崇高而难忘的时刻”。这些罕见的、决定性的、庄严的特殊历史时刻,在几十年和几百年的时间里,决定着大小文明的生活,甚至是全人类的命运。

那些特殊的时刻也是个人生活史的一部分。例如在两种存在形式之间做出抉择的时刻,参加异国庆典的时刻,听一场温暖人心的合唱音乐会的时刻,或者目睹一个出乎意料的慷慨行为的时刻。在这些情况下,人们专注于现在,活在当下,因为现在与过去和未来是分离的,这孤立的一刻深深地牵动着他们的心,给他们带来平静或不安的感觉。与陌生或崇高事物的邂逅使他们从日常生活惯例解脱出来;这可能会吸引和激励他们,但也可能会使他们产生对立和困惑。[8]我所说的“时刻”并不是指明确的、可测度的时间延伸。这时刻可能只持续几秒、几分钟、几天,也可能是几个月、几年,正如下面这句话所表明的那样:大学时光是我生命中的关键时刻。它可以是我们生命旅程中一个耀眼的事件,一个插曲,一个关键阶段,或者是一系列外在行为或内在状态的高潮。时刻是时间的连续性的中断:其诱发因素可能是对大海的沉思,它“深沉而平静的庄严”(索伦·克尔凯郭尔Søren Kierkegaard)或“无穷”(卡尔·雅斯佩斯Karl Jaspers)、感人的歌曲、故事或戏剧、让我们坠入爱河的一句话或一瞥,或者是我们逐渐体会到的一座异国城市的风情。尽管本书所描述的这些时刻包含了一些使我们走出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的决定性际遇,但我所理解的时刻并不是那些著名哲学家作品中存在多种定义和理解的“瞬间”。[9]

我所说的时刻,指的是一段特定的持续时间,由于其更深层次的重要性和转化作用,它们在我们个人的成长中从过去和未来中脱颖而出,甚至可能将我们带到一个永恒的维度。

在本书中,我描述并分析了那些影响和形成我们个人存在并使我们像“生命的生命”一样体验时间的“罕见时刻”(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我在这里关心的是提出观察、分析和建议,而不是证据。我在部分章节中提出了一些正例和反例,用以消除草率提出的普遍性主张。例如,断言每个人都渴望脱离其生活环境是错误的。我认为讨论的话题不能以严格的学术眼光来看待。因此,我偶尔也会从我自己或其他人的亲身经历中吸取经验。我认为,讲述这些经历并不会削弱对哲学客观性的渴望和对智慧之光的需要。索伦·克尔凯郭尔对文法学校要求苛刻的老师的描述,使我们更容易理解他关于语言与情感状态之间微妙关系的中心思想,而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对巴黎第一印象的叙述,使他对一个城市情感本质的感知更具说服力。[10]因此,我的现象学描述和分析是通过具体的例证来完成的,这些例证部分取自传记等文学作品。虽然有些例子来自著名人物的生活故事,但他们明确提出的观点与普通人的生活和经历息息相关。故事,无论是虚构的还是真实的,往往能以最动人和最有说服力的方式表达关于我们的本性、能力和内在价值的深刻真相,以及我们内心的秘密、我们在历史上的位置和我们在公民社会中的共同目标。故事用一种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很自然的语言,更生动、更直接地揭示和验证了在这里通过抽象概念呈现的东西。故事偶尔暗示的内容会比言明的内容更为重要。它们让我们接触到真实的自己,以及促使我们改变自己生活的动机、际遇和可能性。它们还揭示了是什么保持了我们的信心和活力,以及什么样的经历增强了我们的独特感,使我们明白生活的意义。

我认为,现象学态度为突出决定性经历的本质特征提供了一种恰当的哲学途径。

这种态度非常直观和容易接受,即使它试图纠正一个错误的立场,也不存在争议。因此,我提到不同的作家,以及他们对社会、伦理、教育和艺术问题的看法,并不是为了对他们的立场进行争议性的探讨。我认为它们是我打算提出的哲学观点和阐释的富有洞察力和启发性的例证。我热烈欢迎哲学家、作家或艺术家提出所有的主张和描述,他们的观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自身日常生活经验的各个方面。如果我偶尔也提出批评,那么我的意见主要是用来质疑那些令人失望的泛泛之论和标准观点,这些观点使我们无法注意到那些在具体情境下生活的真实个体。在这方面,现象学是对一些抽象范畴无差别地应用于人类存在的批判。

鉴于这种哲学态度,我同意马克斯·舍勒(Max Scheler)的观点,他宣称与自身“最亲密和最鲜活的接触”必须放在对某个客体的疏远和批判之前。[11]例如,如果我们打算写关于游泳的文章,我们就必须跳入水中,感受我们身体的浮力,或者至少沿着游泳池边走上几个小时,观察别人游泳的技巧。以现象学为基础的哲学是领略世界之奇妙的醒悟。它惊叹于貌似最显而易见、最不言自明的事物,并努力领会其无尽的复杂性。与其对孤立的现实进行冷冰冰的分析性的调查,它更喜欢对具体的、全球性的体验进行热烈而活泼的参与。正是在这种哲学立场之下,我们才可能会对我们最熟悉的东西进行分析,对似乎只会产生普通知识的东西进行分析,对大多数时候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和惊叹的东西进行分析。例如,我们直立的姿势或我们的手非凡的活动能力。我认为,哲学的一个有价值的目标,就是要对一个看似显而易见实则令人费解的事实,即我们人类的处境,进行解释和理解。这需要一种特别的敏感性,用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的话说,就是“被完全熟悉的事物所迷惑的基本能力”。[12]我希望我的书能揭示人类生活在这个不言而喻的世界中所展现的一些令人惊讶的方面,并进一步阐明其独特的、决定命运的时刻的性质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