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声有色说红楼:从87版电视剧到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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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一本书,看一部剧

《红楼梦》,清代长篇章回体小说,古代小说四大名著之一,研究它的“红学”在学术之林中热度极高。1987年首播的央视版《红楼梦》,由中央电视台和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摄制制作,王扶林导演,周汝昌、王蒙、周岭、曹禺、沈从文等多人参与制作。该剧播出后,得到大众的一致好评,被誉为“中国电视史上的绝妙篇章”和“不可逾越的经典”,是无数人的心头好。今天我们又拈出这一部书、这一部剧,究竟要谈些什么,又如何去谈呢?

1.细读一本书

关于《红楼梦》的书,不论是原著小说、专业的学术研究,还是普及性的读物,市面上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我们为什么要再为这棵大树添一片叶子呢?又为什么要从87版的《红楼梦》影视剧入手,来讲这部大书呢?

在微信里搜索“红楼梦”,跳出来的公众号文章都很吸引人:《红楼梦》里的幽默艺术、《红楼梦》里的儒道观、《红楼梦》里的绝美爱情、妙玉是个怎样的人、探春活得如何漂亮……有趣固然有趣,但细细想来,却又觉得一部《红楼梦》,仿佛就是由一个个单独的主题和不搭边的人物搭起来的架子,只有一张皮,缺少了丰美活泼的筋肉骨血,缺少了挺拔深邃的灵魂与品格。《红楼梦》里的人和事,没有一句话是大家看不懂的,却也没有一句话是白写着玩儿的。就像画画儿的时候,一遍一遍地打底,没有一遍是白费的。一件大事的爆发、一个人物的出挑,往往在前头有许多一笔带过,乃至“不写之写”的小细节,有风物、民俗与文化撑起的“底子”。我们的“快餐文化”画不出这样丰神远韵的美人儿,只能糊个美人灯儿,大家看个热闹就完了。要想画出“真美人儿”、欣赏“真美人儿”,还得沉潜到原著里去细读文本,了解那一层一层的渲染,究竟是怎样的。我们写这本书,就是想从好看的影视剧入手,用“整本书阅读”“整本书细读”的方法,和大家一起看看《红楼梦》这位美人灯后的真美人儿。

《红楼梦》里的人与事,都是从小处细细渲染出来的。这些“小处”,一方面是人物的一言一行,另一方面就是融汇在文字里的环境与文化。原著里的一句念白、一个微表情,稍稍照顾不到,理解上就要出岔子。小说写人物,并不特别花大笔墨,而是捎带着、自然而然地就把形象立起来了,颇有些史家“春秋笔法”的味道。写王夫人,没有直接的评价,可从金钏跳井直写到晴雯冤死,就难免让人觉得此人可恶。写刘姥姥饭桌上讲笑话,人人的笑都描绘,独不写宝钗与迎春,这又是“不写之写”了。至于“好人”难免有些坏心思,“坏人”有时也很可爱,就更像在告诉我们,作者不是在着意“塑造”一个人,而是如实地在生活中“呈现”一个人。生活是不会给主角打高光的,也不会在坏人脸上刻字儿。我们了解一个人,就是从小处一点点见出的。这就是小说细处的“妙”,它让小说有可品味的余韵,但又紧紧贴着生活。

只有用深厚的时代和文化撑起来的“生活”,才经得起推敲和品味。《红楼梦》展现了文化风俗上的许多现象,这些现象又与故事的进展缝合在一起,这才是这部大书灵动的地方。单讲故事,或单讲文化,都会让小说沉重呆板。揉在一起说,就变成了一个衬着另一个:故事在文化里显得不得不如此,文化在故事里显得可亲可感、有趣味。古建筑文化造出一座如梦似幻的大观园,光景明媚或白雪琉璃的时节,少男少女们的诗酒风流随意带出。诗酒文化又借着风流人物的口说出来,什么“不以词害意”、闺秀也可作文章之类,难道还用得着单写一篇小论文,论述我这是在讲诗歌文化吗!再如节俗、吃食、衣着、流行语、俏皮话,都自然地融在故事里,又推动着故事向前走去。将深厚的文化通过一言一行展现出来,这才是生活的真实面相,才是生活之所以波澜不惊,却又能汇成历史巨浪的原因所在。因此,在说人物与讲故事之外,我们还得谈谈《红楼梦》里的文化。

《红楼梦》的精密和厚度,让她成为一部令无数人热衷、必须反复体会才能得其意味的大书。美人在骨不在皮,而世人见美人,往往只能看见一张皮囊,这就是名著改编,特别是整本书改编的大不易。所以从改编入手,与名著细细对读,方能见出我们单从现代传媒的改编了解《红楼梦》时究竟漏掉了什么,见出一本《红楼梦》何以如此了不起。

2.《红楼梦》改变,由来已久

将《红楼梦》从文学文本改编成其他的艺术门类,大概从小说面世后不久就开始了。清代仲振奎在《红楼梦传奇》序言中自言:“壬子秋末(乾隆五十七年,公元1792年)……乃成《葬花》一折。”学界公认这折《葬花》拉开了《红楼梦》戏曲改编的序幕。从此以往,传奇、杂剧等戏曲形式轮番登场,不止改编原著,还添上了自己或他人增补的续书:刘熙堂的《游仙梦》里,袭人正式许配给宝玉做妾;徐延瑞的《鸳鸯剑》里,钗黛邀尤三姐游园。大约在民国,京剧这一大国粹也加入改编行列,欧阳予倩、梅兰芳、荀慧生等一众名家或编或演,赋予这个故事无限的活力。地方剧种也一直偏爱《红楼梦》题材,越剧里那一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连几岁的孩童都能哼唱。不止是戏曲,诸如子弟书、评书、弹词等曲艺形式也爱改编《红楼梦》。民国时候,“文明戏”来了,这种还没有完全脱离戏曲的早期话剧形式,一兴起就盯住了《红楼梦》,尤其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或者吃醋妇人大闹起来这种戏剧性强的热闹情节。《红楼梦会心录》一书专门提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重庆上演并出版的话剧《郁雷》,后由上海名山书局改版印行,从现在保留的剧本和剧照中很可一窥西洋韵味、诗意哲趣盎然的话剧《红楼梦》风采。近年来的先锋话剧更直接将《红楼梦》故事搬到现代、搬到国外,将《红楼梦》填充到稀奇古怪的壳子里。至于似是而非的“改编”,如张爱玲的《金锁记》,热播电视剧《甄嬛传》在对白、人物设置等诸多方面与《红楼梦》的暗合,则更显示出《红楼梦》已经生长进相似题材的文化基因里,暗暗影响着一个个故事的生成。总之,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艺术门类对《红楼梦》有源远流长、风格迥异的接受。而中国影视剧对《红楼梦》的改编,几乎从电视娱乐刚生长起来的时候就开始了,这就是1987年的大型电视连续剧《红楼梦》。

据说,王扶林导演去英国广播公司访问了一趟,看到人家在翻拍莎士比亚的名著,回来就向央视领导上报了翻拍四大名著的想法。1982年2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发表了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筹拍的消息。1983年5月,刘耕路、周雷、周岭三位被聘请为编剧。剧组还发布消息,要在全国选演员。所选演员大都是新演员,选来以后先集中培训,再在拍摄的过程中边拍边培训。为了拍摄严谨,剧组还邀请了沈从文、启功、吴祖光、周汝昌、曹禺等一批大家做顾问,甚至为剧组开坛讲学,并邀请红学家邓云乡先生全程跟随剧组拍摄。1984年2月,剧组正式开机,1986年9月底完成拍摄。《红楼梦》电视连续剧从1987年春节期间开始播放,在那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演员们一下子打开了知名度,连带着拍摄时在河北正定县修建的宁荣街,也在1987年迎来了130万人次的客流。

当然,红学家们对这个改编的版本仍是褒贬不一,对演员形象的批评咱们暂且不论,单说改编最大的后四十回的情节,就有很多争议。后四十回的改编,是周岭编剧执笔的,原则就是不拘于续书,而是根据前八十回的原著文字、批点及红学界的研究成果来进行创作。为此,剧组还专门召开了“后四十回”讨论会,讨论剧本的修改。续书里可取的地方,比如海棠花妖的情节,就被电视剧吸收了。至于对续书的改动,据邓云乡先生在《红楼梦忆》里的总结,主要有以下各处:

探春远嫁;宝玉出远门;黛玉先死;宝玉奉元妃懿旨与宝钗完婚;元妃薨;贾母逝世;查抄贾府;贾家人等入狱;刘姥姥找巧姐;狱神庙贾芸、小红探监;凤姐在羁留所大雪中死去;宝玉被释放,流落街头;流落中的宝玉遇到坠入风尘的湘云;宝玉流浪乞讨,巧入蒋玉菡家,又遇袭人;蒋玉菡接来被卖又赎回的宝钗;宝玉路遇坐在囚车中的贾雨村、坐在大轿中穿猩袍的门子;宝玉向天边走去,剩下白茫茫的大地。

这些改动中,有些依据的是人物的判词,比方说探春的远嫁,依据的是“放风筝”的图与“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等语句;有的依据的是原文,比方说电视剧根据前八十回的文字,特意将元春死后迟迟不定谥号这一细节表示出来,暗示了元春死得不同寻常;还有的依据的是评点,比方说黛玉因急虑而死,依据大概是脂砚斋批语曾说的“《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暗示她是病死香闺。不论如何,大多数改动都是出自编剧和红学家对作者心思的揣摩、把握,虽不能说就是原书的想法,但总比续书好些、可信些。

不过,尽管电视剧改编的大致路数是自有其道理的,也难免有些理解不大妥当,或者说还可商议的地方。讨论最激烈的“黛玉之死”虽有脂批做靠山,但这种改动在当时还是成为了众矢之的:李希凡先生觉得浅薄,胡文彬先生觉得这是对全剧的悲剧气氛的削弱。对比原著和批点,湘云最后成为楼船上的歌女、赵姨娘比较潦草的结局处理,以及凄凉透顶的凤姐之死等也都仍有讨论的余地。此外,像选择文献依据时,演到四大家族崩塌,用的应当是雍正的批示:斥责曹頫,令他不要瞎跑门路。但小说是不是就按这样的路数写,还是个问题。尤其是一涉及故事细节,电视剧的改编就显得不那么灵光。从《十独吟》到贾母病倒后大家哭成一片,都可见电视剧在细节上还可再加打磨。咱们正文再细说,这里不赘述。

总之,19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面世以后,影响是巨大的。对许多人来说,《红楼梦》意味着的甚至不是原著文本,而是这一部好看好听、可亲可感的电视作品;《红楼梦》的结局也并不是续书的结局,而是电视剧演绎出的结局。1989年谢铁骊导演拍摄了《红楼梦》电影,2010年李少红导演拍摄了新版《红楼梦》电视剧,尽管各有各的优长,但都没能在口碑上超越87版。从87年初出茅庐,到现代传媒改编版本辈出的当下,大家仍不厌其烦地讨论87版电视连续剧,批评她或者赞誉她,代表的都是她在红学界及普通观众群体中极大的知名度和接受度。因此,我们选择这部电视连续剧作为讨论的切入点,目的就是从得到最普泛的接受和认同的《红楼梦》现代改编版本出发,回归原著文本,尽可能明晰这个版本的优长和不足,让现代观众在观看活泼泼的《红楼梦》连续剧的同时,也能带上一些更理性的眼光,进一步对原著有更深刻的理解。

3.说一部剧,是为讲透一本书

前面已经说过,我们要从87版影视剧的改编入手,与名著细细对读。因此,这部书的架构,就是按电视剧的分集来划分章节,并以每一集的剧情为线索展开讨论。在看87版《红楼梦》的时候,我们发现电视传媒从自身和受众的特点出发,对原著的剧情做了一些改动,而这些改动实际上反映出的是读者在读《红楼梦》故事的时候容易迷惑的,或者容易忽视的地方。但《红楼梦》是用细节勾勒和层层渲染的方式写出的一部大书,细节的遗漏或者情节的改挪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进而影响观众对整体故事和意蕴的把握。因此,我们的每一讲都会顺着电视剧的故事展开,以“情节梗概”打头,先简要概括影视剧一集的剧情,同时说明这一集的故事出自原著的哪些回目,便于读者理解下文和自行检索。在梳理明白剧情的基础上,基于对原著的析读来展开“对话”,指出影视改编与原著的差异,并且补上我们认为影视剧遗漏、删改的比较重要的东西,分析影视剧删改的妥与不妥,以期尽量客观地评价影视剧呈现出的故事、人物面貌和文化景观,展现原著的用心与价值。每一讲的结尾处还会列出本集影视剧中出现的诗词,邀请读者再次品味《红楼梦》中承担着结局暗示、意蕴渲染、文化构建等多重功能的诗词世界。

在本书中,我们着重要做的工作就是指出书、剧差异,补充影视剧删减的原著精华。我们已经提到过电视剧对后四十回续书的改动,其中有许多地方争议不断。实际上,小说改编为影视作品,媒介一变,两方各自的特点就更凸显。前文也已经说过,小说是极其重视小处见大、前后贯通的,但是因为艺术形式的局限,小说中的许多伏笔和细节都没有在电视剧中表现出来,而这些细微之处又恰恰是原著精髓。首先,《红楼梦》并不仅仅是一本讲故事的书,它还展现了文化风俗上的许多现象,也因此才显得不呆板。林黛玉进贾府,晚上的一顿饭,座次、举止都是文化,电视剧没有详细展示,多少让人觉得不尽兴。其次,电视剧有很多地方显得顾头不顾尾,在细节的因果上考虑不周到。贾雨村判了案子,又把知道细节的门子发配去充军,这才是最见他人品的地方。电视剧也没有演出后续。一些伏笔,像元春点的几出戏这样“草蛇灰线”的笔法,都草草带过了。细节上考虑不周到,人物也就显得类型化。不过在这么短的篇幅里演如此众多的人物,倒也难免。而最重要的,就是大量的剧情被大刀阔斧地砍掉,或者按着主题分了类改了顺序,全然不顾对剧情前后逻辑的影响。太虚幻境这个情节,实在是宝玉情窦初开的重要情节,但出于各种考量(据说是剧组经费不足,演员常常要一人分饰两个角色。太虚幻境也因为场景不能重复使用,就没有呈现)被砍掉了,让人遗憾。删减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诗社和诗情,这大概也是考虑到观众的接受度。焉知这些诗酒风流的“无聊”情节才是大观园的生命才情,才是红楼“梦”的灵魂所在!至于情节挪动导致的唐突和顾此失彼,就更多了。电视剧有很多的处理与小说不同,大概还是因为将《红楼梦》中的爱情戏份看得太重了。虽然编剧多次在各种场合强调自己并不把小说看作一部爱情小说,但就算考虑到观众的喜好,也难免要加重爱情戏的分量。所以宝黛钗三个爱情主角急乎乎地见了面,电视剧也就因此定了调子。另外像演员的神态描摹、念白语气等,都是小问题,但也让我们看到媒介之间的传神转化很需功力。总之,电视剧删去、改动了原著中许多衬托的颜色,让剧情平淡、浅显了不少。要找回这些色调和味道,还是得回到原著中去。

当然,本书的目的并不是挑剔电视剧,因为名著的改编本来就是极不容易的,一些符合观众根本需求的改动,也是自有道理的。我们看似鸡蛋里挑骨头地说这么多,目的是让读者知道,看电视剧也应该知其不足,在快餐文化盛行的当下也要知道经典文本仍有不可替代的美感,有值得反复咀嚼的余味。这也正是这部电视剧最“功德无量”的地方。电视剧为单纯的文字增添了活泼泼的美景美人,增添了动人的音乐,让观众觉得好看,对红楼世界多了一份了解和兴趣,这就足够了。像周汝昌先生说的,“朱楼搬演多删落,首尾全龙第一功”。一部三十六集的影视剧,让观众们知道《红楼梦》的大致首尾,知道去读读原著,知道市面上流传的百二十回本续书的不可尽信,就已经是大功一件了。

鲁迅先生在《〈绛花洞主〉小引》里说,《红楼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我们想做的,不过是抛开这些既定印象,借着影视剧传播极广的这阵“东风”,从影视进入文本,通过文本细读和对照,为喜爱87版连续剧和《红楼梦》世界的观众、读者们来解读这部剧和这部书,看看这本书究竟写了些什么人、什么事,究竟展示了些什么样儿的生活和文化。我们的“醉翁之意”不在吹嘘或批评一部电视剧,而是想让大家知道,在娱乐至上的今天,对于广泛提倡的“整本书阅读”以至于“整本书细读”的观念来说,《红楼梦》这部大书值得被选择,也必须被选择。

4.读《红楼梦》必备的版本知识

本书在对读影视剧与原著的过程中,涉及相关的讨论时,有时会引及《红楼梦》不同版本的异文或相关评点。故先在此对《红楼梦》版本择要做一个简单的介绍,以防给阅读增加不必要的困难。

《红楼梦》面世以来,流传很广,所谓乾隆嘉庆年间,家家案头必有一本。也因为流传广,加之作者又自称“批阅十载,增删五次”,所以版本繁多,良莠不齐,传抄或传刻中各个版本的大小差别更是数不胜数。大致来说,《红楼梦》的版本可分为两个系统,一是抄本系统,一是印本系统。抄本,也写作“钞本”,是根据底本传录抄写而成的本子;印本,顾名思义,是印刷的本子,又可以分雕版刻印、活字排印等不同的种类。《红楼梦》在成书及增删的过程中,首先在作者的亲友中传抄,后来才扩大了传播的范围,有了印刷本。学界现一般以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程甲本的问世作为《红楼梦》早期抄本与晚期印本的分水岭。下面简要列举并介绍两个系统中的几个主要的本子。

(1)抄本系统

现存的《红楼梦》抄本,研究者又称作“脂砚斋评本”,简称“脂评本”“脂本”。这是因为这些本子上有脂砚斋、畸笏叟等多人的评点,且为“重评”“再评”,也就是多次评点。至于作者的手稿或脂砚斋的原批本,至今还没有发现。从脂砚斋、畸笏叟的评点文字来看,二人应与作者关系亲密,是作者的族亲或密友,绝不是一般的读者。各个抄本中的评语文字不尽相同,也是传抄过程中常见的现象。

甲戌本 甲戌本是现存最早的《红楼梦》抄本,因开篇“楔子”之末写有“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一句,胡适命之为甲戌本。清代为刘铨福旧藏,后胡适得之,曾藏于美国康奈尔大学,今已由上海博物馆购藏。胡适在《跋乾隆甲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一文中,认为这个本子方才为我们提供了认识《红楼梦》“原本”的标准。此书原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今仅断续存十六回。卷首独有凡例五条,第一回僧道与顽石的对话也很详细,还有许多地方虚以待补。甲戌本中有朱笔脂批,每页版心下端书“脂砚斋”三字,又名“脂残本”“脂铨本”。

己卯本 己卯本每十回前有十回书的目录,第三十一回至四十回的目录页上,有“己卯冬月定本”一句,因沿用胡适的命名规则,得名“己卯本”,今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此书原名亦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字样,现存仅三十八回。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有三回又两个半回的残页,研究者考订为此版本的散佚文字。有学者认为此本为怡亲王府主持过录的原本。现在的本子中除了评点,还有用朱笔校补的庚辰本异文,正文的字迹也以整页为单位频繁变换,是一个比较特殊的版本。

庚辰本 因在目录页上有“庚辰秋月定本”字样,故称“庚辰本”。原藏者为徐鄘,今藏北京大学图书馆。庚辰本原名亦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现存七十八回。与己卯本一样,十回书前有一目录。“庚辰秋月定本”的字样出现在第五、六、七、八册目录页上。关于己卯本和庚辰本是否出于两个各自独立的底本,学界还有争议,现一般认为是出于同一底本的过录本。脂批从十二回始见,前十一回为白文。2000年时,北京师范大学学生曹立波在图书馆善本室发现了一部《红楼梦》旧抄本,题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共十六册,八十回,外观与己卯本、庚辰本极其相似。专家鉴定认为此版本与庚辰本一致而有异文。上有脂砚斋眉批、侧批。

杨藏本 书中多处有杨继振藏书章,故得名。因第七十八回末有“兰墅阅过”字样,而“兰墅”为高鹗别号,故杨继振收藏此本时,在扉页称之为“兰墅太史手定红楼梦稿”,并题名《红楼梦稿》。研究者也据此认为这是高鹗整理程甲本的手稿,所以杨藏本又称“梦稿本”。但从俞平伯起,就认为此本的旁改文字与高氏手稿并没有什么关系。此本今藏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戚蓼生序本 因卷首有戚蓼生序而得名。现存有戚蓼生序的本子共三种:张开模原藏本、南京图书馆藏本、有正书局石印本。张开模约在光绪年间得到了一个戚序本的过录本,后辗转至有正书局老板狄葆贤处。1911至1912年有正书局以之为底本,照相石印,题为《国初抄本原本红楼梦》。1920年,又用大字本剪贴缩印了小字本,分别称有正“大字本”“小字本”。至于张藏原本,直到1975年上海古籍书店才发现了前四十回。南京图书馆藏本为全八十回。鲁迅在写《中国小说史略》时引文全用此本文字。

本书中引用的抄本主要是以上几个,除此之外,重要的抄本还有蒙古王府本、梦觉主人序本、舒元炜序本、列藏本、郑振铎藏本等。总之,每个抄本都有很高的版本价值,而其中所存的脂砚斋、畸笏叟、立松轩等人的批语,不仅在艺术鉴赏方面有意义,更为我们了解作者原意、推测故事情节保存了线索。

(2)印本系统

印本系统始于程伟元、高鹗的活字印本程甲本。研究者认为此后的印本大多由此翻刻,故又将印本系统称为“程本”。印本数量繁多,且牵涉到书商牟利,故质量更加良莠不齐。因印本多达百余种,所以只简要介绍一下本书涉及的程甲本与程乙本。

程甲本 乾隆五十六年冬,在徽州府萃文书屋主人程伟元的主持下,萃文书屋以木活字排印了《红楼梦》的第一个印本,高鹗参与了整理修订。程甲本为百二十回本,将前八十回抄本与现在看到的后四十回合在一处,题为《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卷首有程伟元、高鹗序言,书中附图。现有国家图书馆藏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本、北京大学本及中国书店藏本等。

程乙本 乾隆五十六年的印本出版以后,社会需求很大,故萃文书屋又在乾隆五十七年修订了上一个版本的讹误,再次排印出版了一个版本,并在序言后又增加了引言。在《红楼梦考证》一书中,胡适首次将这两个前后出版的本子称作“程甲本”“程乙本”,并认为除了有正书局石印的戚蓼生序本以外,当时市面上通行的所有《红楼梦》版本底本均为程伟元的百二十回本。程乙本在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书店等处及私人处均有收藏,现存数量多于程甲本。

《红楼梦》比较重要的印本还有藤花榭本、东观阁本等,一些印本保存有评点家如王希廉、张新之等人的评点,可作我们理解原文的辅助。印本为百二十回本,有头有尾。关于后四十回续书的作者是否为高鹗,其中是否杂有作者自己的文字,学界仍有争论。但后四十回续书的不尽如人意,大概已经是学界共识了。后四十回情节上显得松垮,人物性格也与前面不搭茬,宝玉读四书、黛玉谈八股文,还有赵姨娘潦草的结局,等等,都不大令人满意。在本书后几集的文字中会详细地讲到,这里就不赘述了。

本书中涉及具体问题的时候,会引及不同版本中的异文,但大致不出上文列出的范围。

最后简要介绍几种当下通行的《红楼梦》版本,以供读者参阅。

“红研所”校注本《红楼梦》 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署名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的校注本《红楼梦》,简称“红研所”校注本。冯其庸担任总负责人,李希凡、刘梦溪、吕启祥、蔡义江等二十余位学者先后参与校注,周汝昌、启功等多位学者担任顾问。校注本前八十回底本选择庚辰本,以程甲本配补,后四十回以程甲本为底本,全书一并以多种抄本、印本参校。1982年初版后流通广泛,又在1996年和2008年修订再版,对正文和注释均进行了全面的修订增删。书中注释不仅涉及语词、典故,还涉及名物、风俗等,细致严谨,是影响很大的通行本《红楼梦》。

北师程甲本《红楼梦》 1987年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校注本《红楼梦》,启功先生担任顾问。底本采用对校后的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程甲本翻刻本,广取抄本、印本为参校本。注释工作由张俊、聂石樵、周纪彬负责,注释内容涉及名物故实、职官制度、建筑陈设、方言俚语等多个方面,且注意结合文意、征引史料,以便读者和研究者阅读、取资。1998年由中华书局重新出版,修订错讹,抽去插图,改简体竖排为横排。程甲本于乾隆年间刊印后,大量翻刻,但新中国成立以后一直未曾重新整理出版。北师程甲本填空补阙,力图保持程甲本原貌,吕启祥先生评价此书在红学版本史上“有很高价值”。

蔡义江校注本《红楼梦》 1993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蔡义江的《红楼梦》校注本。在前言中,蔡先生认为尽管脂评手抄本最多存八十回,且有讹误、费解之处,但“以脂评本为前八十回底本的俞平伯校本(指五六十年代间俞平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出版的《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和红研所新校注本(指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研所”校注本)的方向是绝对正确的”。故是书为了“校出理想的前八十回文字”,采用了以现存的十几种本子互参互校的方法,首重甲戌,择善而从,以求在不悖情理和文理的前提下尽量保持曹雪芹原作面貌。后四十回以程甲、程乙本为主互校,参以通行诸本。书中对异体字、借用字、人名等也做了校订,注释简明,适合阅读。此外,蔡先生对版本异文、改笔、断句讹误、代词指代不清等问题都有所关注,尤其是指出了这些问题对原著的文义、人物语气、生活情态等方面产生的影响,正是照顾到了文理和情理,很具启发意义。2007年,蔡先生再次修订出版了《增评校注红楼梦》,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修订中吸收了红学研究的新成果,且增加了回前提示,对此回做一个概括性的介绍。2010年龙门书局又出版了《蔡义江新评红楼梦》,版本文字与注释据前两版,而又以评为主,将脂批分离出来,融入新加的评点之中,回末附以总评,以见积年累月之心得。蔡先生校注的《红楼梦》关注全书的文理与情理,版本与批点上用功极深,本书写作时亦多有参考。

冯其庸重校评批《红楼梦》 2005年,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一书。此书以庚辰本为底本,在参校各本的基础上吸收时贤新校注本,汇集了冯其庸先生红学研究各方面的成果。此本重在评批,包含眉批、夹批、回后批等多种形式,同时择要录入了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上的脂评,以便读者参究。为区别正文与评批文字,采用朱墨双色印刷,脉络分明。

《红楼梦》作为一部家喻户晓的经典著作,通行版本层出不穷。除上文简单介绍的几种外,比较常见的还有作家出版社1953年出版的程乙本《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冯其庸纂订《八家评批红楼梦》(青岛出版社2015年再版,题为《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俞平伯校本《红楼梦》、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周汝昌汇校本《红楼梦》等,限于篇幅,不能一一介绍。本书写作较常使用“红研所”校注本与蔡义江校注本两种,读者可根据自己的兴趣,选取合适的通行本参阅。

最后,敬请读者不吝赐教!

李山 薛宇

201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