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士人与地方公益事业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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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南宋时士人阶层的基本成型

宋代科举产生的这一批士人群体,在历史上有很重要的意义。这个变化是从唐代开始,经过北宋的发育,到南宋才发展成型。由于科举制度,统治阶层主要来自读书应举的士人阶层,而士人阶层是一个开放性的群体,任何读书人,无论出于何种背景,都可以成为其中的一分子。这使得士人的来源增加,造成其群体性质的转变,不再有一种固定的社会阶层出身,也未必能达到同样的社会地位,因此,他们的共同性是来自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活动。换言之,“因为‘仕’的价值以及入仕管道的开放性,使士人群体越来越庞大,并且因为来自不同出身背景,其所具有的共同生活模式与文化基础遂成为最关键的性质,而形成南宋一个独立的士人阶层”[148]

(一)南宋士人身份的自我认同及士人阶层形成方式的趋同性

南宋时人对士人的身份认同趋于一致,并且对士人内在修养有比较高的要求。其主流趋向而言,他们评价人物注重气节学问,仕途的沉浮并不构成人们相互交往中的重大障碍。曾经科举成功、仕途得意而归乡者,通常是地方士人圈的核心人物;而仕途偃蹇,或科举不第者,亦可能凭借其德行学识而闻达于一方。换言之,当时生活在地方的士人们,在“择群”时所看重的,不在于对方以往或目前的仕宦身份以及一时的“穷达”,而比较注重其本人的文化背景。[149]时人李峻说:

人秀于凡人谓之士,士之名甚贵,责亦甚大也。国家宾兴设科目以网罗之,为其人能讲明五帝三王之道、孔孟颜曾之学,异时端弁搢笏与天子论道经邦,必曰斯人而后可。[150]

王十朋是绍兴二十七年(1157)的状元,论其最终成就之显赫,虽然不像是一般士人之境遇,但他中第之年已46岁,先前屡举不第的经历,实即是宋代士人家庭崛起的一种常见典型。他在自己的文集中留下了关于自己较为丰富的资料,故可借此先勾勒出一种士人生活模式及心态的大致模样。王十朋(1112—1171),字龟龄,温州乐清人。至其父辅始业儒,但未出仕。十朋与弟梦龄、昌龄是家中读书的第二代,兄弟应举之途都不平顺。王十朋曾于乡里私塾从学于乡先生潘翼,后入县学。绍兴十年秋下第。十三年秋,32岁,开家塾教授生徒。十五年冬罢会,十六年春,35岁,初入太学,后归家,继续授徒,十八年、二十一年、二十四年屡次省试应举皆下第,直至二十七年46岁时方由太学舍选中状元。[151]从王十朋的生命历程,可以探讨几项士人生活中常见的要素,并了解士人生活的发展流程。首先,由于父亲已经业儒,所以王十朋兄弟三人都秉承义方之训,继续读书为士,期能以禄代耕。家族逐渐建立儒业传统的过程,往往要经历数代的时间。再举一例,如婺州永康林氏:

君姓林氏,讳崧,字更材,婺之永康人。……初,君祖父浚、父思聪,自田闾间积勤服业以起其家。至君兄弟,且耕且学,以无忘先世之绪而开其来者,自是子弟始一于学矣。然君犹以为艰难之易失也,迄晚岁,不自侈大。……独至于为其子问学之费无所靳。[152]

林氏的起家就是从农村开始,到林崧这代依然“且耕且读”,“耕读”结合。南宋著名的鄱阳洪氏的转变,更是众多士人家族经历的一个缩影。当唐末乱世,人们避乱而深隐;北宋承平以后,大家便竞相应科举,仕于朝,光耀门楣。南宋汪藻说:前期依险而居者,“迨宋兴百年,无不安土乐生,于是豪杰始相与出耕,而各长雄其地,以力田课童仆,以诗书训子弟……室庐相望为闻家,子孙取高科,登显仕者,无世无之”[153]。洪氏经营家业,农商相兼,富裕之后,即以子弟不文为咎,不学为辱。洪皓曾祖父洪士良自身“种德重义,以气节闻”,可是儿子早逝,孙子尚幼,故“慨然思所以成立计,即挈诸城中,访先生之贤,力教之。因占籍鄱阳”[154]。洪士良在“振起门户”的竞争中走了三大步:第一步,从山区农耕生活中走出来,经营岩前—乐平—饶州之间的货物贸易;第二步,谋得港地基,建立仓房居室,由山区农户变成了商贸富家;第三步,携孙入城读书,并“占籍鄱阳”,有了鄱阳城里的户籍。紧接着“访先生之贤,力教之”,就是出高价,请名师,教其孙子读书。所以,其孙洪彦升考中进士,终于由民户上升为官绅。洪氏实践的途径,有其特殊性,而其要旨,则是富而重教,具有普遍性。[155]

廖寅先生曾对科举制下富族向士族的转化有精彩的阐述,转引如下:

宋代的科举考试看似公平,每个人都有机会参加考试,也都有机会中举,但实际上仍是富族和士族的游戏。一个人从事举业,意味着失去一个劳动力,同时需要买书,上学,或者聘请老师,甚至游学于名士门下,只有富有的家庭才能承担如此多的负担。况且,即使自己有足够的文化修养,也需要融入士人社会。对富族来说,融入士人社会的资源就是财富,所以,为向士族转化,富族往往倾其所有以结交士人,结果是,尽管成功地转化为士族,而家族财产也消耗殆尽。很多富族转为士族后,不再重视产业经营,加之在士人社会中的巨大投入,遂成为贫穷的士族。不过,这样的士族虽然在经济上是穷人,但社会总资源仍属富有,他们的学识、声望、社会网络、婚姻关系都是宝贵的财富,都是家族继续发展的基础。财富是富族与士族之间的润滑剂,贫穷的士族,其社会资源总在不断地消退之中,因而很难持续发展,只有那些富有的士族,才会成为真正的世家。宋代两湖地区很少有真正的世家,很多富族转为士族后,遂成为贫穷的士族,有的成功的士族迁居外地,也失去了稳固的经济基础,无法持续发展。[156]

是故从事科举事业,或维持士人身份,必须有一定物质基础,否则士人身份将不能保持,家族就失去了发展的动力。[157]王十朋家有先业田二顷,作为支持其家生事的基础,也是求举不成最后的依靠。因兄弟三人皆业儒,其季昌龄遂且耕且读,照料农事:

吾家之西北原有田二顷,盖先业也,吾季弟昌龄日课农事于其间。……子少蒙义方之教,将以禄代耕,一战贤关。争违其愿,惧事亲日短而三釜之不逮也。退归于家,躬水菽之养以代之。子以二兄日从事乎黄卷,不知稼穑之艰难,惧田园将芜,百指不能以自活也。遂和渊明之诗,赋劝农之章,躬垄亩之劳以代之。……然子于耕稼之余,手不废卷。[158]

从这种家庭的儒业传统,可以了解家庭是这个社会士人应举的根基。也就是说,许多人自幼开始读书,加入应举的行列,而成为士人群体中的一员,是由于家庭的因素。整个读书应举的过程,常常也需要家庭整体的配合与支持。家庭建立儒业传统,是受到科举价值的影响,而科举社会,正是由这些家庭作为基层所组成。王十朋兄弟因为家庭的环境而自幼习举,但棘闱不利,长期过着不得志的生活,而不免产生“家世衣冠误袭儒”的感叹。“袭”字显示科举社会价值取向下,使一个“个人”自然加入士人行列的风气,即家庭儒业传统的作用。而“误”字则反映出,士人在不得志时对“士人”生命的反省,以及因而产生的自觉意识。这虽然只是一时的感慨,但这种感慨却是意识到士人与其他生命的不同,而区隔出一个士人阶层。也就是说,具有“儒”的身份可能是受到社会价值、家庭因素的影响,但个人的生命却因此与众不同,开始了士人阶层的生活模式。[159]

宋代实现了科举制的制度化,作为一种成熟的“社会机制”,使社会长期保持有一部分人以读书应举为主要生命目标和生活模式,即所谓“儒业”,这部分人被称为“儒”或“士人”。读书为“士”成为这部分人的职业,“士”也成为与“农、工、商、佛、道”相并列的身份。

但同时士人阶层又是流动的,一个士人家庭除非自身努力维持读书的传统,否则也很容易丧失士人身份的。杨万里就曾感慨道:“予观乡里士大夫之家,盖有儒其躬,而农其子者矣;盖有儒其子,而农其孙者矣;盖有儒其躬,儒其子,儒其孙,而农其曾孙者矣。”[160]

(二)南宋地方士人的分层及其对地方的关注

读书为士人,前途只有两个:一个是一举科举及第,或是努力多年,最终及第,如王十朋;另一个是一无所获,这部分人占士人中的绝大部分。北宋时,士人阶层来源广泛,但读书应举大多都是相同的目的。上述南宋录取名额有限,真正能够及第的士人少之又少,还有一部分通过州级和路级考试的士人尚能够拥有“乡贡进士”自傲于乡里。[161]落第士人往往困顿场屋多年无法及第,成为场屋之老人。黄文雷《临行》自述:“身是江湖老秀才。”胡仲弓“赴试不售,浪迹数年,终赛遇合”[162],其《宫怨》中云:“一言曾忤君王意,闭在长门十五年。”抒尽心中无数的被科举、被统治者拒绝的悲哀。罗与之“端平间累举不第,遂归隐”[163],他干脆“抛却银袍制菱荷,春风一曲紫芝歌。古来至宝多横道,何事荆山泣卞和”[164],以诗歌来发泄自己空有才能无法发挥的满腔愤怒,他的归隐其实是时代强加给他的迫不得已。而众多下第士人,羞于回乡,流落异乡,以待再次考试,生活贫困潦倒,令人神伤。[165]

有些士人即使反复多年勉强及一第,也是受尽了科举的折磨,在中举之时反毫无欣喜之感,他们也是科举之途壅塞的受害人。吕祖谦对此曾经慨叹道:“呜呼!士方少时,心壮力强,谓天下事直差易耳。年运而往,更涉险难,仅得一官,欣然俯首就之,姑以少偿其铅椠之劳,曾不得须臾以死。”[166]

对于少数幸运者而言,无论及第时年老或是青壮年,及第仕宦都是生命第二个阶段的开始。身份虽然转变,但宋代官位有限,每年及第的人数又众多,源源不断的进士除了少数官位显赫外,绝大多数可能只是在任时间不长的小官。加上待阙的时间延长,再有丁忧居丧、奉祠、贬斥、辞官等因素,使宋代官员“居官之日少,退闲之日多”[167]。在居闲之时,这些“士大夫”与士人生活的差异并不大。可能同样维持着读书的习惯,虽然没有应科举的压力;同样访友论道,以及从事士人的文化的活动;同样因为经济的需要和个人的志趣,进行教学的活动。所以当士大夫没有差遣的时候,实际上回到了士人的生活状态。多数士人仍以知识谋生,如被延聘在书塾、书院教学,或担任启蒙工作的乡先生等。像苏州人龚明之以授徒为业,同时致力举业,为期30余年,到80多岁才得以特恩授官。[168]四明袁氏中的袁章、袁方、袁槱也是在大半辈子中一面教书,一面准备考试。袁章50岁才中进士,袁槱则56岁才举特奏名进士。[169]知识成为士人的谋生工具,各有专业发展,但在科举社会中“士人”所从事的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儒业,这样的身份,使他们可以突破职业樊篱与官民的界限,出入县衙。由于学识相当、求学背景相同的同乡、同学交游结社,相互来往,在基层社会自然形成具有影响力的优势群体。

在众多举子竞争中,只有少数资质优异、努力不懈或幸运者,才能中举入仕,成为官员。在宋代重视文官的政治传统中,进士出身除了可望晋升高位外,也获得社会的尊崇。不过,由于官多职少,要谋求高位,也要面临许多竞争与挑战。大多数的官员只能随宦海浮沉,或在地方担任基层的亲民官、州县学教授等职,久居下僚。有的官员在此时急流勇退,回到乡里从事教学及启迪后学的工作。像开启四明学风的楼郁,中进士后在家乡教书三十多年[170];苏州士人朱长文中进士后,以疾不仕,回到家乡从事教学,并与同时退居苏州的士人崇大年、卢革、徐积等,一起推动地方文化活动。[171]两宋之际江西吉州士人王庭珪,及南宋中期金坛人刘宰,也都只短暂任地方官,即因与当道不合,退隐回乡,从事乡里教化与救济活动。[172]

即使是出任高官的士人,晚年也回到乡里。在官场的激烈竞争中,只有极少数的人,或才能卓越,或因缘际会,才得以平步青云,获致高位;即使如此,这些官员也会遇上待阙、丁忧、贬斥,甚至自愿辞官或年老致仕,而要回归乡里。从元祐起,士人因政见不同,相互攻讦,掀起激烈党争,官员或斥或用,变易无常,士大夫难以久居高位,被贬或居乡,成为常例。南宋以来,先是和战形势丕变,主政者更迭不已,等到秦桧主和专权,大肆排斥异己,异议者相继被贬或罢归乡里,像张浚、赵鼎被贬,受到牵连而贬谪归乡的官员为数颇多。孝宗即位后,独断朝政,宰职难得久任,旋即外放或罢归。可以说从北宋晚期到南宋中叶这一段相当长的时期,政局变动频繁,官员除极少数人外,难以长期秉政。况且南宋以来,官多阙少的问题愈益严重,待阙的官员愈来愈多,而且年限更为延长,使得高官或名宦赋闲在家的现象相当普遍。南宋史浩即说“贤大夫从官者,居官之日少,退闲之日多”[173]。像史浩、汪大猷、楼钥、朱熹、吕祖谦、袁燮等名臣,都曾长期乡居。退出朝政,虽不免难伸壮志,但他们拥有高官、名士的威望,在家乡仍是地方上领袖一方的耆老,主导或推动地方事务;而且乡贤的身份与仕宦的经验,既是朝廷了解吏治、掌握舆情的重要管道,也是地方官征询政务的重要对象。这样的身份,使他们在乡里,仍然能拥有一言九鼎的分量。[174]

从上述我们可以看到科举制下地方上士人已经具备一定的分层。第一是科举及第后没有差遣的官员,即上述丁忧居家、奉祠里居,或者待阙乡里者。这部分人有官的身份和差遣经历,但却过着地方士人的生活。第二是参与官府的赈济活动,或是门荫而授予的低级文武散官。这部分人因此也有官的身份,但却没有差遣的经历,而且多数不能参加官员的磨勘。[175]第三是参加过路级和州级科举选拔,没有突出重围者,但却已经向成功迈进了第一步,因此这部分人在地方也很有威望。第四是连州级科举选拔也没有通过的人,这部分人连落第者也称不上,仅能称得上“业进士”,或是“进士”。这部分人还会出现分化,或者放弃科举改投他业,或者落魄度日,但却因为读书识字而无法被社会忽视。州县学的学生并不一定属于第三层次,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以科举为目的的。我们还可以把这四个阶层的地方士人归为两大阶层:上层是第一、第二个阶层,下层是第三、第四个阶层。是否科举及第或者有官的身份是上层的标志。[176]

总的来看,乡居的官员或在乡谋生的士人,都是地方的精英群体。邓小南先生认为“他们对于自身身份的共识,主要建立在文化(包括道德)修养的基础之上,是否已经通过了科举、是否曾经入仕,并不构成人们相互交往中的重大障碍。换言之,当时生活在地方的士人们,在‘择群’时所看重的,主要不在于对方以往或目前的仕宦身份,不在于一时的‘穷达’,而更注重其本人的文化背景”[177]。他们虽然在科举上际遇不同,在仕途上荣枯有别,但对乡里的共同关怀,使他们彼此联系,互相援引,而且习于以乡里事务为话题。于是,他们或以个人或借群体的力量,从事慈善救济、公共建设,推动公益活动或排纷解难,成为乡里长者。[178]其中像社仓、义役、乡曲义庄等社会救助活动,不仅由士人出面组织,而且有规章与制度性的管理,以及长期的运作,形成地域性的互助团体,他们扮演着稳定社会秩序的正面角色。[179]这种经由士人间的合作所形成的地方意识,超越个人与家族,其所发挥济世理念的群体意识,正是南宋基层社会的一大特色。[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