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学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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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

满学,即满洲学,是研究满洲的学科。在这里,满洲是一个民族共同体的名称,而不是地名,更不是特指“满洲国”而言。在不同的语言里,满洲学有不同的称呼,如汉语简称为满学,满语称为manju tacin[1],英语称为mandjurica等。

满洲本为肃慎族所属的部落之一。[2]稽其先世,实为肃慎。自汉以降,直至明末,又有挹娄、勿吉、靺鞨、女直、女真等称谓。肃慎,又作息慎、稷慎,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共同体,自古以来就繁衍生息于白山黑水之地。在不同历史时期,肃慎族中包含不同部落,且往往以强盛部落的名称流芳青史,如挹娄、勿吉、靺鞨皆是。女真即肃慎,乃同音异文。女直为女真之易名,避辽兴宗耶律宗真之名而改。

图1 诸申

据满洲(女真)人入关前的记载,明朝末年,弩尔哈齐[3]、皇太极皆自称jušen(音诸申)。这一称谓,在《旧满洲档》中,老满文有两种书写形式(见图1)[4],可与mongGo(蒙古)、niqan(尼堪)并列使用。当此之时,叶赫、哈达、辉发、乌喇等部也都自称jušen(诸申)。由此可见,jušen(诸申)为族称,汉文中或作诸申或作珠申,皆其音译。

图2 女直

同一时期,明朝人称之为女真,如:“海西忽鲁爱等卫野人女真都指挥倒哈等四十三名进马……”[5]亦作女直,如:“建州等卫女直夷人奴儿哈赤等一百八员名,进贡到京,宴赏如例。”[6]女直之名,亦见于《旧满洲档》,作niojy,以老满文书写(见图2)。按其音义,显系当时汉文“女直”二字的音译。

据明朝史料记载,明末清初,女真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三部。而据清朝史料记载,建州女真部包括满洲、苏克素护(或作苏克苏浒)、哲陈、完颜(或作王甲)、浑河、栋鄂(或作董鄂)、鸭绿江、讷殷、珠舍里等部,海西女真包括乌拉(或作乌喇、兀剌)、辉发(或作灰扒)、叶赫、哈达等四部,野人女真包括瓦尔喀、虎尔哈、窝集(或作沃稽)等部。

图3 满洲

至天聪九年(1635)十月十三日,金国汗皇太极下令,改族名jušen(女真)为manju(满洲)(见图3)。从此,manju(满洲)取代jušen(女真),闻名遐迩。manju(满洲)之名,在汉文中,亦作满州、满珠等,皆同音异文。

时至清末,在汉语中,始有满族之名。民国时期,满洲、满人、满族、旗族之称混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以满族为法定名称。

循名责实,满学的范畴较为广泛,即以满洲为核心,上溯古代的肃慎、挹娄、勿吉、靺鞨、女真,下及今日之满族。上下数千年,悠悠万事,有所为有所不为。简而言之,满洲既不等同于其先世,亦不等同于其后世,因而满学的范畴不宜太过泛化乃至泛滥,不能简单地将其先世文化和后世文化统统纳入满学范畴。譬如,现在有女真学,是研究金代女真族历史文化的学科,独立于满学之外。不能因为满洲取代了女真,就把女真学纳入满学之中。又如,现在还有各种满族协会、学会、联谊会等开展的一些活动,也不属于满学的范畴。

中国自古以来是个多民族的国家。在长期的交往过程中,各民族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并有一些共同之处。尽管如此,也不宜越俎代庖,任意扩大满学的范畴,将相关民族的文化都纳入满学范畴。如有学者认为:“满学的概念又有广义与狭义之分。狭义的满学概念……是对满族及其文化的研究。广义的满学概念是对满族及其先人的文化研究,同时也包括与满族有关的其他满—通古斯民族的文化研究”,“广义的满学研究还应该包括那些与满族相关的民族,即满—通古斯其他民族和他们的文化。这些民族是锡伯族、赫哲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因为这些民族,不论历史上还是现在,都与满族及其先人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历史上,这几个民族的族源大都与满族一样源于女真人。他们有着十分相近的亲属语言满—通古斯语,有着比较接近的经济类型,有着相互联系的文学作品,有着共同的宗教信仰萨满教。特别是这些人口较少的民族历史上都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所学的文字就是满文。直到今天,锡伯人的语言文字都是对清代满族语言文字的继承”。[7]笔者认为,锡伯族、赫哲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与满族及其先人的联系固然密切,但后来都成为法定的独立的民族,必有其道理,不宜混同。特别是一些西方满学家不加区分、混为一谈的言论,不该成为我们泛化满学范畴的理由。从民族关系的角度,研究满洲与锡伯族、赫哲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的交往,这属于满学的范畴。如果单纯研究锡伯族、赫哲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的历史文化,就超出了满学的范畴,应该属于满—通古斯学或者阿尔泰学。

满学与清史研究的范围有交叉,但研究的内容各有侧重。满学以满洲为核心,研究的内容偏重于民族共同体,而清史以清朝(国家)为核心,研究的内容偏重于政治共同体。以民族共同体而论,满学只研究满洲一个民族共同体,而清史则研究清朝的所有民族。以清代历朝皇帝而论,满学更多地关注其满洲特性,而清史则更多地关注其皇帝属性。有人说满学是清史的组成部分之一,也有人说清史只是满学的一个历史阶段。客观而言,这两种说法都不准确。“满学与清史密切相关,可以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满学又有其自身学科固有的特征,是一个有机的整体。”[8]因此,满学与清史既有联系又各自独立,两者既不互相排斥,也不彼此吞并。在实际研究过程中,两者可以携手并肩,从不同角度加以研究,互相促进、相辅相成。

满学研究什么?简而言之,作为研究满洲的学科,所有满洲攸关的事情都是满学研究的对象。在具体表述上,则因人而异。如阎崇年认为:“满学是满洲学之简称,是主要研究满洲历史、语言、文化、社会及其同中华各族和域外各国文化双向影响的一门学科。在这里,研究满洲历史、语言、文化和社会,是满学定义的内涵与核心;研究满洲同中华各族和域外各国文化双向影响,则是满学定义的外延与展伸。”[9]关嘉禄认为:“满学主要研究满族的历史和文化,包括政治、经济、军事、文学、艺术、民族、宗教、民俗、语言、文字、医学、民族关系等。”[10]张佳生认为:满学“所研究的对象与内容纵向上包括历史与现实的发展历程,横向上包括满族的所有方面。由于满族在中国历史上的特殊地位,除了研究其本身的政治、经济、文化之外,八旗研究以及其在民族关系与历史作用方面的研究,也应该成为满学的热点。”[11]也就是说,满学研究的对象或内容,除了满洲及其前世今生的各个方面包括军事、文学、艺术、民族、宗教、民俗、语言、文字、医学、民族关系之外,满洲在金清时代建立的颇有民族特色的军政组织、机构如八旗制度、议政处、军机处、理藩院(蒙古衙门)、上书房等,也是满学研究的重要内容。

需要注意的是,满学研究的内容离不开社会需求。满学是中国社会发展的产物,其发展、演变不能脱离中国社会发展的制约。满学自产生到现在,已有420年的发展史。依照中国社会历史进程,满学大体上也经历了四个发展时期:晚明满学萌芽时期、清代满学官方主导发展时期、民国满学转向学术时期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满学大发展时期。每个历史时期中,根据满学的具体发展状况,也可以划分若干发展阶段。每个时期,每个阶段,满学研究的内容也有差别。

如何研究满学?满学是一门综合性的学科,迄今没有自身特定的研究方法,需要广泛利用历史学、民族学、语言学、民俗学、宗教学、考古学等学科的理论体系、研究方法加以研究。更重要的是,要充分利用满语文资料,包括档案、文献、碑刻等。有学者认为,“民族学的研究方法和理论不但不应忽视,而且应当给予特别的重视,这应该是中国满学的一个特点”,“还应该加强史料研究与田野调查并重的方法。这主要是因为满族原生态文化消失过多,且历史资料极为丰富的缘故”,“注重民族性、运用民族学的研究方法是满学研究中最应重视的问题”[12]。现在看来,还是要综合利用多种学科的研究方法是最有效的,畸轻畸重或标新立异都不可取。

研究满学有何意义?戴逸先生所言,可谓不刊之论。他指出:“满学研究是一项重要的、很有意义的任务。满族人数将近一千万,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个重要成员。在晚近三四百年,它建立了清朝,统治全中国。满族涌现出了大批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思想家、文学家,创造了光辉灿烂的满族文化。满族历史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分支,满族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宝库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由于满族建立了清朝,统治中国达三个世纪之久,故满族的历史、文化、风尚在全国影响甚大。甚至可以说,近三、四百年的中国史在很多方面是和满族历史发展重合的,满族历史上的大事和重要人物,即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和重要人物,如努尔哈赤、康熙、乾隆、以至慈禧太后,在这些重要的历史人物的统治下,中国历史走过了漫长的路程。要了解今天的中国,就必须了解过去的中国,了解清朝统治下中国的社会状况。中国为什么形成今天这个样子,为什么有960万平方公里的广阔版图?为什么是近12亿之多的人口?为什么近代中国经历被侵略的苦难遭遇?为什么现在要继续努力拼搏,追赶世界上的发达国家?等等。要回答这些问题,就要追溯清代史、满族史,这是了解过去,认识今天,开拓未来的重要关键。”“另外,满族作为少数民族,有自己的语言文字,自己的风俗习惯,自己的文学、艺术、宗教。满族文化内容丰富,风格独特,形式多样,它的一个明显优点是其开放性和包容性,它最善于吸收其它民族的优秀文化成果。新生的满族文化在大量吸收汉族文化中迅速地丰富和发展,它和汉族文化汇合、交融在一起,相互包含,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满族文化中吸收大量的汉文化因素,而汉文化中又渗入了大量满文化因素。”[13]一言以蔽之,研究满学的意义在于更好地认识自己。

满学研究的前景如何?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可以说满学研究的前景美好。具体取决于如下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文化多样性的理念深入人心。随着社会的进步,人们对文化的认识和理解逐步加深,特别是文化的多样性得到社会公众的肯定和认同,不再以歧视的眼光看待异国、异地、异族特有的文化现象。文化观念的转变,也使社会公众对满学研究成果的需求有所增加。对于满学研究者而言,这是最为重要的。

第二,满学研究者可资利用的珍贵资料日益丰富。随着经济的繁荣和观念的转变,尘封多年的档案、文献等珍贵历史资料不再静静地躺在各地的档案馆、图书馆里,影印、翻译出版的高质量的历史档案文献不断问世,采用高科技手段数字化、可在互联网上阅读、利用的原始文献不断增多。对现在和将来的满学研究者而言,这是不可或缺的。

第三,满学研究的队伍不断壮大,研究人员的素质日益提高。随着各地满学研究机构和学术团体的成立,满学研究的队伍逐步壮大,高等学府培养出来的高素质专业人才不断加入满学研究的行列。满学,作为国际性的显学,可望更上一层楼。


[1] 本书中出现的满语文,均依P.G.von Möllendorff(穆麟德)氏 A Manchu Grammar(满洲语法)转写法,以拉丁字母转写。所引老满文资料,据其实际读音,以拉丁字母转写。唯穆氏转写法不区分小舌音与舌根音,k代表[q]和[k],g代表[q]和[k],h代表[χ]和[x],以资简便,却不完全适合于老满文之转写与还原。因此,在本书转写中,增加q、G、χ三个字母,分别转写前述三个小舌音,原有的k、g、h三个字母,仅分别转写前述三个舌根音,即:[q]转写为q,[q]转写为G,[χ]转写为χ,[k]转写为k,[k]转写为g,[x]转写为h,借以区分小舌音与舌根音。辅音字母亦按其读音,分别以k、g、h转写。字母右上角的阿拉伯数字表示老满文的不同书写形式,详见附表。引文中,仍其旧。

[2] 赵志强:《满洲族称源自部落名称——基于〈满文原档〉的考察》,《清史研究》2020年第2期。

[3] 清太祖之名,新满文作nurgaci。今人论著或作nurhaci者,误。其汉语音译,用字不一,本书据雍乾校订《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大红绫本,作“弩尔哈齐”。见于引文者,仍其旧。

[4] 台北“故宫博物院”影印:《旧满洲档》(一),1969年,第80、83页。

[5] 辽宁省档案馆、辽宁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明代辽东档案汇编》(下),辽沈书社1985年版,第715页。

[6] 《明神宗实录》卷222,第7页。

[7] 赵志忠:《满学论稿》,辽宁民族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页。

[8] 关嘉禄:《突出地方特色 繁荣满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8年5月13日第6版。

[9] 阎崇年:《满学研究刍言》,《满学研究》第1辑,吉林文史出版社1992年版,第2页。

[10] 关嘉禄:《突出地方特色 繁荣满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8年5月13日第6版。

[11] 李云霞:《“首届中国满学高峰论坛”会议综述》,《满族研究》2006年第4期。

[12] 张佳生:《中国满学的发展道路——在“首届中国满学高峰论坛”开幕式上的致辞》,《满族研究》2006年第4期。

[13] 戴逸:《开展满学研究的意义》,《满学研究》第2辑,民族出版社1994年版,第396—3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