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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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通史

第一章 女真族兴起与发展

一 女真族源与族名

关于女真的族源,宋人认为女真族属渊源上源于靺鞨(一称勿吉),先后出现渤海说、黑水部两说,盖南宋已了解渤海人与女真人的民族差异,故认定女真源于黑水靺鞨;在地域关系上则承认与上古肃慎族有继承关系。[1]曾滞留金朝的宋人洪皓撰《松漠纪闻》云:“女真即古肃慎国也,东汉谓之挹娄,元魏谓之勿吉,隋唐谓之靺鞨。……其属分六部,有黑水部,即今之女真。”[2]元朝修《金史》则在宋人诸说中做出取舍,基本采信《松漠纪闻》之说,并结合《新唐书·靺鞨传》将黑水靺鞨事迹作为女真先世的历史进行叙述。清代《满洲源流考》则因袭古人说法,将不同层面的理解范畴凝固到族属源流序列进行理解,建立起肃慎—挹娄—勿吉—(黑水)靺鞨—女真一脉相承的阐释模式。近年研究表明,肃慎、挹娄、靺鞨等族的出现并非单线的族称改变,在东北地区存在更为复杂的族群文化交融与碰撞的过程,无法说是谁简单地代替谁。[3]不同时代古史文献中出现的族称只是当时族际交往中特定的族群识别范畴与角度,肃慎、挹娄和靺鞨三个族称并不在族群识别的同一个文化范畴、识别标准之内,所以不能简单地将女真的族源追溯至肃慎、挹娄。[4]总体上看,就种族血脉群体的延续而言,女真是由靺鞨发展而来;但从族群识别范畴来看,女真族称的出现有其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不能一概而言是源于靺鞨,其中存在一个族群内部的改变过程。

女真活动初见于唐末五代时期,[5]唐天复三年(903),“(阿保机)伐女直,下之,获其户三百”。[6]《辽史·地理志》载:“龙化州,兴国军。……明年(天复三年),伐女直,俘数百户实焉。龙化县,太祖东伐女直,南略燕、蓟,所俘建城置邑。兵事属北路女直兵马司。”[7]唐末五代时期,契丹居地东部已有女真活动,这些女真人是唐中后期从北方迁徙过来,受到渤海羁縻的族群。[8]此后,女真登上历史舞台,成为影响辽代东北地区重要的民族之一。对于“女真”族称之含义,《裔夷谋夏录》载:“金国本名朱里真,蕃语讹为女真,或曰虑真,避契丹兴宗宗真名,又曰女(真)。”[9]故女真的译字又作“朱里真”,伯希和根据契丹、蒙古、波斯等文献中的音译,将“女真”构拟为“jurcen”,否认清人所称的肃慎到女真的音转之说,认为该词具有契丹色彩。[10]韩儒林、聂鸿音则认为“女真”一词的汉译法,出自辽朝时期的西北方音。[11]由此可知,“女真”之名是契丹人对东北森林民族的一种称呼方式。在契丹人强势崛起的过程中,对东北地区的影响日渐加强,原作为他称的族称也逐渐演化为一个常用族名而存在了。

二 辽代女真各部的分布

辽代女真可做两大部分来理解。一部分由散居于契丹、渤海国之间的靺鞨人发展而来,是最早见诸史籍的女真人。他们在10世纪初的分布范围北限至契丹牙帐以东;其南限则至辽东半岛至朝鲜半岛西北之间。高丽王建初建国时(918)曾感慨,平壤古都荒废悠久,荆棘滋茂,蕃人游猎于其间,侵掠边邑的弊害甚大。11世纪高丽徐熙也慨叹,自契丹东京至高丽安北府数百里之地,都被生女真占据。可知女真在辽东至朝鲜半岛西北地带非常活跃。这部分女真人又被辽人划分为“北女真”与“南女真”,前者分布地域北自今吉林四平,南至辽滨,西则与辽上京道相邻;[12]后者分布范围,据《辽史·地理志》可知,主要分布在今辽宁熊岳至金州一带的辽东半岛南部地区,[13]其东界不明。辽人当是自北女真地域进入,进行经略,先后迁徙渤海遗民设置州县,进行统治的。如在北女真地域,“银州,阿保机所建,女真国旧地”,[14]后辽徙渤海遗民至此,故《辽史》载“银州,富国军。本渤海富州”。[15]又南女真居地有“归州”,乃“太祖平渤海,以所俘降户置”[16]。至辽中期,北、南女真之地皆设有辽朝州镇,北女真兵马司下有银州(今辽宁铁岭)、辽州(今辽宁新民)、双州(今辽宁铁岭双城子)、同州(今辽宁开原中固)、肃州(今辽宁昌图马仲河)、安州(今辽宁昌图)、能州(今吉林四平一面城)、韩州(今辽宁昌图八面城)、郢州(今辽宁开原东)、龙化州(今内蒙古赤峰东北)。南女真地区设有“南女直汤河司”[17]“汤河详稳司”[18]等机构,下有归(今辽宁熊岳西南之归州城)、苏(今辽宁金州)、复(今辽宁瓦房店)、卢(今辽宁熊岳)四州,及镇海府(今辽宁岫岩)。北、南女真与辽朝发生关系较早,最早被辽人征服,系籍于辽,所以多被时人划作“熟女真”,其外界的则被称作“生女真”。熟、生女真的范围是不断变化的,大体上随着辽朝势力东扩而变化。《武经总要·女真》所载附契丹的熟女真共18州,[19]体现了辽中期熟女真地域的规模,此时地处鸭绿江口与朝鲜半岛西北的鸭绿江女真仍属依山林不服从的“生女真”,在辽封锁鸭绿江口后,鸭绿江女真发生分化,在江北者演化为听从辽人调遣的“五节度女真”。[20]另在南女真复州合斯罕关一带,有曷苏馆女真。辽开泰元年(1012),“曷苏馆大王曷里喜来朝”[21],太平六年(1026),“曷苏馆部乞建旗鼓,许之”[22]。曷苏馆女真地设有曷苏馆路女真大王府,亦系辽籍,归入“熟女真”的范围。

辽代女真另一部分则一般被认为是黑水靺鞨南迁发展而来。然而,女真的北界却并不在黑水靺鞨所居的黑龙江中下游地区。辽代女真与原黑水靺鞨地区的五国部有明确区分,女真东北与五国为邻,二者还因争夺海东青而发生战争。[23]女真主要分布在东流松花江南北,牡丹江上游,西至拉林河流域,与辽边镇为邻,南至朝鲜半岛,东至鄂霍茨克海。这部分女真多被辽人视作“生女真”。如《三朝北盟会编》卷三所言,“居粟沫之北,宁江之东北者,地方千余里,户口十余万,散居山谷间,依旧界外野处,自推雄豪为酋长,小者千户,大者数千户,则谓之生女真”[24]。其中“旧界”即许亢宗《奉使行程录》中记录的来流河(今拉林河)以西80里的契丹与女真两国古界,有“溃堰断堑”等边堡防御设置的遗存。

生女真的特征是受辽羁縻,不系州镇版籍,保持原有的半游猎部族的生产方式。各部落依河谷聚居,多以山川、流域集团为单位外示于人,较典型者如黄龙府罗涅河女真,曾于辽天显三年(928)向辽朝贡。[25]罗涅河女真即拉林河流域之女真,归黄龙府节制,后设“黄龙府女真部大王府”,《金史》所载雅达懒水完颜部即属罗涅河女真的地域范畴之内。另一种典型的族称则是“长白山三十部女真”。长白山是辽人行文时的附加成分,“三十部女真”却是女真自我族群识别的一种称呼。“三十部”即“三十姓”,指族属为“三十姓”的女真族群。此“姓”与作为政治实体的“部”不存在对应关系,也不是部落间凝聚的纽带。三十部女真原始居地在长白山地区,因其内部各部落间没有形成统一的部落联盟,离散性加剧,一部分居留原地,接受辽朝羁縻;另一部分南迁朝鲜半岛东北,内附高丽。[26]所以,生女真地区部落的分布态势是以流域集团为主的,根据三上次男、张博泉考辨女真各部的原始居地,[27]可知一个流域内聚居了不同姓的部落,此部落即上述“散居山谷间”的聚居点,如按出虎水流域存在完颜部、蒲察部、徒单部;统门水流域存在温迪痕部、蒲察部、乌延部、乌古论部、徒单部等。

《金史·留可传》载:“留可,统门、浑蠢水合流之地乌古论部人忽沙浑勃堇之子。诈都,浑蠢水安春之子也,间诱奥纯、乌塔两部之民作乱。敌库德、钝恩皆叛,而与留可、诈都合。两党扬言曰:‘徒单部之党十四部为一,乌古论部之党十四部为一,蒲察部之党七部为一,凡三十五部。完颜部十二而已。以三十五部战十二部,三人战一人也。胜之必矣。'”[28]联系当时的历史背景即知,当时是金完颜部已经统一统门水流域以北的地域,此处所言某某部之党,实为对统门水流域各集团政治归属态势的分析。“完颜部十二”是指在当地支持完颜部的12个部落。考诸史实,当地支持完颜部的有乌延部、温迪痕部、斜卯部等,应都在这个12之数内。在以河流为基础,各部女真依照地域原则形成的流域集团是生女真地区主要的政治单位。从《金史·世纪》记述来看,生女真地区主要围绕今松花江流域(含呼兰河、阿什河、拉林河等支流)、牡丹江流域,以及南部长白山的图们江流域三大流域形成政治集团。[29]现结合三上次男、张博泉对各部居地考证结果列出上述地区生女真部落的分布情况(参见“生女真主要部落流域分布一览表”)。

生女真各部落的分布规律是以河谷地带为中心,呈现异姓部落混居,同姓部落散居的特点。所以对于部落的识别,时人多称:“既曰某部,复曰某水之某,又曰某乡某村,以别识之。”[30]居地为氏原则已取代单纯的血缘认同原则了。其中各部之姓相当于满族的哈拉(hala),在历史上曾经是从原始氏族名号发展而来,后因频繁分化,氏族分支在各地独立发展,但这段历史阙如。至辽代女真社会,女真同姓的部落单位已经形成独立的活动主体,甚至多有同姓部落互相敌对的现象。昭祖石鲁时期,[31]与按出虎完颜部敌对者有孩懒水完颜部(居地在今牡丹江支流海浪河);[32]世祖劾里钵时期,则与婆多吐水邑屯村完颜部发生大规模战争。[33]蒋秀松认为:“辽代女真的部姓,不再是某个居住在同一地区的血缘集团独有的名称,而是一些源于共同祖先,可早已分处各地、亲疏不一的氏族部落所保持的共同名号。”[34]共同名号已经向姓氏的意义转变,“姓”不再与特定的部族相对应。

辽朝对生女真地区的管理也遵循地域原则,往往以某地势力最强的酋长作为生女真部族节度使,或设大王府。按出虎水完颜部酋长乌骨乃曾短暂统一按出虎流域,称“都孛堇”,后率众协助辽朝经略鹰路有功,被封为生女真部族节度使。顺国女真大王府设于三十部女真统门水集团,其大王府设于辽统和八年(990),封女真阿海为顺化王,[35]其大王由星显水纥石烈部酋长担任。辽末星显水纥石烈部酋长阿疏又称阿鹘产,即号“顺国女直阿鹘产”[36]

表1 生女真主要部落流域分布

表1 生女真主要部落流域分布续一

表1 生女真主要部落流域分布续二

表1 生女真主要部落流域分布续三

三 完颜氏的原住地与迁徙

辽代生女真社会的部落和家族因自然条件恶劣与战乱的压力下,时常进行迁徙。此时极端的自然条件有长白山火山的大规模喷发。1014—1019年(高丽显宗五年至十年),高丽东北界观测到长白山火山爆发,大量火山喷发物扩散,[37]在火山喷发前后,对周边地区的生存环境具有极大的破坏作用,势必影响长白山邻近地区女真人的生存。另外,战乱因素也是迫使女真人进行频繁迁徙的重要原因。辽中后期,对生女真腹地的经略措施逐渐加强,重熙十三年(1044),“遣东京留守耶律侯哂、知黄龙府事耶律欧里斯,将兵攻蒲卢毛朵部”[38],在平定该地区后,于此地设蒲卢毛朵部大王府,十七年(1048),蒲卢毛朵部大王蒲辇以造舟人来献。[39]辽朝于今长白山、图们江用兵经略,并设大王府,这一过程导致当地女真部族的动荡与迁徙。所以,在11世纪长白山及朝鲜半岛东北部成为女真迁徙的高发地区之一。

长白山、图们江流域女真迁徙主要有北、南两个方向。考诸《金史》,“神隐水完颜部、斡泯水蒲察部、泰神忒保水完颜部、统门水温迪痕部具来归(按出虎)”[40]。泰神忒保水完颜部、统门水温迪痕部居地分别位于今延边的海兰河、图们江,[41]为辽经略的中心地带。金代有完颜阿里不孙,为曷懒路泰申必剌猛安人,[42]泰神忒保水完颜部一直有部众居于原地,而安团孛堇则率部众投附乌古乃,其部孛堇的北投应是当时图们江流域部族动荡、分化的一个缩影。此外,亦有女真南徙,内附高丽东北界者。高丽显宗三年即有三十部女真之一部南下与高丽为盟,后在文宗时期则掀起女真内附高丽东北界的高潮。[43]

金初皇室完颜一族流传着三祖迁徙传说,代表了辽代女真北向迁徙的历史记忆。《金史·世纪》记载:

金之始祖讳函普,初从高丽来,年已六十余矣。兄阿古乃好佛,留高丽不肯从,曰:“后世子孙必有能相聚者,吾不能去也。”独与弟保活里俱。始祖居完颜部仆干水之涯,保活里居耶懒。其后胡十门以曷苏馆归太祖,自言其祖兄弟三人相别而去,盖自谓阿古乃之后。[44]

宋人转述该传说的内容,洪皓在《松漠纪闻》中云:“女真酋长,乃新罗人,号完颜氏,完颜犹汉言王也。女真以其练事,后随以首领让之。兄弟三人,一为熟女真酋长,号万户,其一适他国。完颜年六十余,女真妻之以女,亦六十余。”[45]可知,金始祖迁徙传说形成较早,出自女真社会无疑,其中女真部落北徙的事迹,亦为《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诸书记述。[46]从中可知,金始祖函普一族首先迁徙至仆干水,函普裁决了当地完颜部部族仇杀之事,当地人“许归六十之妇。始祖乃以青牛为聘礼而纳之,并得其资产。后生二男。长曰乌鲁,次曰斡鲁,一女曰注思板,遂为完颜部人”[47]。函普本非仆干水完颜部成员,他因为给族人解决争斗,加入当地的完颜部。《金史》多称“以部为氏”,当是指“以居地为氏”的原则。可以认为皇室完颜函普一族在北徙之后与仆干水完颜部发生了融合。

《金史·世纪》又载:“子献祖,讳绥可。黑水旧俗无室庐,负山水坎地,梁木其上,覆以土,夏则出随水草以居,冬则入处其中,迁徙不常。献祖乃徙居海古水,耕垦树艺,始筑室,有栋宇之制,人呼其地为纳葛里。‘纳葛里’者,汉语居室也。自此遂定居于按出虎水之侧矣。”[48]金始祖函普之后,绥可则继续北上,迁徙至按出虎水附近的海古水。至于其后“黑水旧俗”云云,则是元朝史官截取唐书之文,似不可为信。从金始祖迁徙传说中可以看出,皇室完颜氏在迁徙过程中,不断与居住地附近的部落发生融合,进而再次分化、迁徙,最终由北徙按出虎水流域而勃兴的。金始祖传说体现了女真部落在严酷的客观条件下,自然地发生离散与重组的历史大势。

金朝勃兴的核心——按出虎水完颜部是在皇室完颜氏在北徙按出虎水流域后,不断吸收周边外来宗族力量而壮大起来的。按出虎水完颜部早期历史重要的外族依附事迹包括前述神隐水完颜部、斡泯水蒲察部、泰神忒保水完颜部、统门水温迪痕部部分家族前来归附。《金史·冶诃传》:“冶诃,系出景祖,居神隐水完颜部,为其部勃堇。与同部人把里勃堇,斡泯水蒲察部胡都化勃堇、厮都勃堇,泰神忒保水完颜部安团勃堇,统门水温迪痕部活里盖勃堇具来归。”[49]此事发生于景祖乌古乃受辽命经略鹰路,征讨五国部,以及平定孩懒水乌林答部之时。故《金史·世纪》曰:“景祖稍役属诸部,自白山、耶悔、统门、耶懒、土骨论之属,以至五国之长,皆听命。”[50]白山、耶悔(今延边珲春河与布尔哈通河一带)[51]、统门、耶懒(今俄国游击队河)、土骨论(今绥芬河上游)[52]正是泰神忒保水完颜部、统门水温迪痕部的居住地域。

此处神隐水完颜部孛堇冶诃为“景祖时来附”,本传又称“系出景祖”,张博泉认为“冶诃在投奔按出虎水完颜部后可能被肃宗颇剌淑收为养子,其子骨赧与宗翰为同辈人。所以,冶诃又可以称为系出景祖”[53]。可以认为,冶诃在投奔乌古乃时,与皇室完颜一族不存在亲缘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一种以地域临近为基础的联系。再者有完颜部人欢都,其祖石鲁与皇室完颜石鲁以“生则同川居,死则同谷葬”这样的誓约建立兄弟关系,而不是通过建立同祖传说或宗族谱系作为凝聚纽带。[54]故亦可以看作通过地缘临近关系而加入按出虎水完颜部的体现。这种部人在早期可以不受限制随意迁徙,《金史·欢都传》即载石鲁离去后,其子劾孙又在景祖时举部来归。又如斡勒部杯乃,“自景祖时与其兄弟俱居按出虎水之北”,[55]加入按出虎水完颜部,后与乌古乃之子劾里钵交恶,“徙居吐窟村,与乌春、窝谋罕结约”。[56]

综上所述,金朝皇室先祖完颜一族的迁徙叙事是辽代女真不断迁徙、融合的一个缩影。大规模的迁徙促使女真人以地域临近为纽带形成集团,这种集团即属于金朝建国的基石。金皇室先祖及其后人经过反复迁徙,与各地部落进行融合,最后成为按出虎完颜部的中心,这一过程中,皇室一族的早期属性已经消失,转变为新居地的部落成员,不能从其迁出地看待归属,而应将视角集中于按出虎水完颜部集团主体和内部关系的发展上。

四 完颜氏部落联盟的建立与发展

完颜氏部落联盟是以按出虎水完颜部为中心逐渐凝聚起来的,在劾里钵时期,在按出虎水流域内已初具规模,此后逐渐开始发动统一战争,向周边扩张。这一过程又是分为两个阶段进行的。第一阶段是世祖劾里钵、肃宗颇剌淑时期,征服南部婆多吐水完颜部集团、东部阿跋斯水乌春集团以及北部活剌浑水纥石烈部腊醅、麻产三大集团,控制范围涵盖了北至活剌浑之地(今黑龙江呼兰河流域),东至阿跋斯水(今吉林敦化境内牡丹江上源)以东的广大地区。第二阶段是穆宗盈歌时期,通过阿跋斯水直接向长白山腹地的统门水流域(今图们江)扩张。

具体来说,婆多吐水完颜桓赧、散达和劾里钵在辽大安七年(1091)进行决战,次年劾里钵又进军乌春居地。这场战争中,劾里钵的势力占据压倒优势,所以“岭东诸部皆会”,[57]原来属于乌春集团势力范围的部族都服从于劾里钵之军。

不仅如此,耶懒路完颜部石土门所部也过来与劾里钵会合。在劾里钵进攻岭东诸部前,耶懒水完颜部就已经在苏滨水、耶懒水一带成为地域性集团,劾里钵领兵东进时,与耶懒水完颜部联兵。这等于按出虎集团的势力范围由阿跋斯水(今牡丹江上源)向东延伸到了苏滨、耶懒之地。

劾里钵的扩张行动是在辽属部体制内完成的。所以,当窝谋罕协助乌春时,辽立即遣使问罪。劾里钵和桓赧、散达对阵时,劾里钵又派肃宗颇剌淑到辽求救,并告诉穆宗盈歌“汝今介马遥观,勿预战事……亟驰马奔告汝兄颇剌淑,于辽系籍受印,乞师以报此仇”。[58]劾里钵兄弟正是以生女真部族节度使的身份,并利用辽使的权威,达到扩张的目的。就围攻窝谋罕城一事,城破后,劾里钵处理战俘时,辽使亦在坐,表明劾里钵对牡丹江流域的征服,最后获得了辽人的承认。

此外,劾里钵作为生女真部族节度使,主要任务是保障鹰路畅通。所以,在与诸集团对抗时往往以鹰路为由借用辽的力量打压对手,这其中较为典型的例子是征服活剌浑水纥石烈部集团。活剌浑水纥石烈部腊醅、麻产集团,其地位于今天黑龙江呼兰至铁力间的呼兰河地区。[59]“及乌春、窝谋罕等为难,故腊醅兄弟乘此际结陶温水之民,浸不可制”。[60]陶温水为今黑龙江汤旺河,流经青岭与黑山之间,在汤原入松花江,是辽鹰路上的重要交通枢纽,直接影响到辽对五国部地区的控制程度。从穆宗时期的记载可以看出陶温水之民的力量十分强大,与活剌浑水的腊醅、麻产的结约足可以打乱原有的秩序。

劾里钵与腊醅、麻产的第一次正面交锋是野鹊水之战,在腊醅伪降劾里钵后,“窝谋罕以姑里甸兵百有十七人助之。腊醅据暮棱水,保固险阻,石显子婆诸刊亦往从之。世祖率兵围之,克其军,麻产遁去,遂擒腊醅及婆诸刊,皆献之辽”[61]。姑里甸在乌春所部以北之地,[62]暮棱水即今天吉林五常牤牛河,腊醅在被劾里钵击败一次后,迁徙至松花江以南,即依附于乌春集团。“世祖擒腊醅献于辽主,并言乌春助兵之状,仍以不修鹰道罪之。辽主使人至乌春问状,乌春惧。”[63]劾里钵擒腊醅之地已远离鹰路,腊醅恐怕早已获罪于辽,而成为征讨的对象。而乌春面对辽的压力,不得不否认与腊醅、麻产势力的联系,可见劾里钵以经略鹰路为名,亦迫使乌春集团对其进行妥协。

麻产在失败后又回到陶温水附近,《金史·乌春传》在斜钵经略暮棱水失败后的记事称“世祖治鹰道还”,[64]应是讨伐麻产、陶温水之民。劾里钵去世后,肃宗颇剌淑“遣康宗伐之。太祖别军取麻产家属,锜釜无遗。既获麻产,杀之,献馘于辽。陶温水民来附”[65]。“辽命太祖为详稳,仍命穆宗、辞不失、欢都皆为详稳。”[66]

活剌浑水纥石烈部腊醅、麻产与陶温水之民阻绝鹰路,作为其临近区域的部族节度使,劾里钵对其征讨当然具有合法性。所以,在最终平定腊醅、麻产后,相关人员皆获得详稳的头衔。最终结果是辽表面上重新恢复了鹰路的畅通,实则是按出虎集团完成了对松花江北岸相关部族的征服,将其纳入自身的控制范围之内,这是按出虎集团以辽部族官的身份为依托,进行对外扩张最典型的事例。同时,劾里钵对阿跋斯水(今牡丹江上源)以东地区的扩张则巧妙地利用辽使与窝谋罕所部关系的破裂,诱使辽人承认按出虎集团对该流域的占领。

综观之,按出虎集团在区域扩张时,利用辽部族官体系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以平定鹰路为由,对鹰路沿线相关部族进行打击,另一种是对同受辽人节制的女真部族,采取欺骗辽朝或者挑拨其与辽朝关系的方式。围攻窝谋罕城应属于第二种方式,但更为典型的是穆宗时期对图们江及朝鲜半岛方向的扩张。

穆宗盈歌在继承劾里钵所征服的地区同时,沿着阿跋斯水地区的交通线南下,继续经略统门水流域(今图们江)的统门、浑蠢、星显诸路。《金史·世纪》认为此事的起因是“(穆宗)三年……星显水纥石烈部阿疏、毛睹禄阻兵为难”,[67]才引发按出虎水完颜部集团的进攻。此后以星显水为中心,按出虎水完颜部集团又对阿里民忒石水纥石烈部,以及统门、浑蠢、苏滨水诸部进行征讨。这场扩张行动从穆宗四年开始至七年(辽道宗寿昌三年至六年,1097—1100)结束,共进行4年左右。

当时统门水流域主要由星显、潺蠢、浑蠢、统门四水之人构成,其北、西以长白山脉为界与牡丹江和松花江两大流域相区隔,[68]南至乙离骨岭之北,[69]形成相对封闭的区域。辽于该地附近有蒲卢毛朵部大王府,[70]辽寿昌三年(1097),“八月己亥,蒲卢毛朵部长率其民来归”。[71]《金史·阿疏传》:“阿疏闻穆宗来,与其弟狄古保往诉于辽。辽人来止勿攻。穆宗不得已,留劾者勃堇守阿疏城而归。”[72]《金史·辈鲁传》亦称“穆宗四年伐阿疏。阿疏走辽。辽使使来止伐阿疏军。穆宗阳受辽帝约束,先归国,留劾者守阿疏城”。[73]阿疏与其弟走辽的时间也是辽寿隆三年,正是蒲卢毛朵部长率其民来归的时间。宋人亦有关于阿疏事的记载,“有赵三、阿鹘产大王者拒之不从,阿骨打虏其家,二人诉咸州详稳司”,后来金辽谈判时,金人亦提出10项条件,最后一条就是“送还女真阿骨产、赵三大王”。[74]这里阿鹘产、赵三就是阿疏诉辽一行人,皆称大王,联系《辽史》之记载可知,阿疏应为蒲卢毛朵部之大王级别的酋长。“阿疏既为勃堇,尝与徒单部诈都勃堇争长,肃宗治之,乃长阿疏。”[75]徒单部诈都即“浑蠢水安春之子也”,[76]则统门、浑蠢水的部族集团应受星显水纥石烈部节制,作为当时地位高于颇剌淑的蒲卢毛朵部集团,其内部事务似乎不可能由“肃宗治之”。纥石烈部阿疏亦有直属领域,《金史·撒改传》:“撒改行次阿不塞水,乌延部斜勒勃堇来谒,谓撒改曰:‘闻国相将与太师会军阿疏城下,此为深入必取之策,宜先抚定潺蠢、星显之路,落其党附,夺其民人,然后合军未晚也。’撒改从之,攻钝恩城,请济师,穆宗与之,撒改遂攻下钝恩城,而与穆宗来会阿疏城下。”[77]可知,潺蠢、星显两路的部族,包括钝恩城都为纥石烈部阿疏的领地。

按出虎水完颜部集团攻击在辽属部体制中占有重要位置的部族集团,辽人自然要进行干预,见于《金史》者有3次。第一次是盈歌在辽寿昌三年(1097)初攻阿疏城时,被迫撤兵,但留劾者屯兵阿疏城附近。第二次是辽寿昌六年(1100)辽使来命罢兵,盈歌命令劾者“易衣服旗帜与阿疏城中同色,使辽使不可辨”,又遣蒲察部胡鲁孛堇、邈逊孛堇作为按出虎集团的代表陪同辽使前往劾者军中,这样就造成显水纥石烈部集团内部纠纷的假象,智退辽使。第三次亦在当年,辽人发现真相后,遣奚节度使乙烈向盈歌传令,“凡攻城所获,存者复与之,不存者备偿……穆宗与僚佐谋曰:‘若偿阿疏,则诸部不复可号令任使也。’乃令主隈、秃答两水之民阳为阻绝鹰路,复使鳖故德部节度使言于辽曰:‘欲开鹰路,非生女直节度使不可。’辽不知其为穆宗谋也,信之,命穆宗讨阻绝鹰路者,而阿疏城事遂止。”[78]

从这三次记载可知,按出虎集团表面听从辽的命令,实际上采取欺骗的措施应对辽的质询,并在欺骗失效的情况下,直接以鹰路为由向辽施压,即将鹰路节度使的身份与欺骗手段相结合,扫除扩张过程中来自辽朝方面的阻碍。盈歌的措施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按出虎集团的势力庞大,完全可以号令诸部。虽然主隈、秃答以及鳖故德部在阿骨打时期才被征服,[79]但当时他们将盈歌的权威置于辽朝中央政府之上。鳖故德部在辽的封官体系内与盈歌平等,皆为节度使,而在实际运作中听从盈歌的号令,亦表明辽的属部体系的有效力已经下降到女真自身权力等级之下。

这与景祖乌古乃时期的状况形成鲜明对比,当时辽可以在五国地区直接派遣节度使而不是任命当地部族酋长管理五国地区,且能在孩懒水、统门水各部族内追捕逃人,封册属国、属部官员。但在劾里钵时期以后,天平逐渐向按出虎水完颜部集团一侧倾斜,劾里钵、盈歌等人利用其地处鹰路要道,频繁地利用其节度使身份进行扩张,并打击诸多辽属国、属部,逐步将其控制区域延伸到统门、苏滨水(今绥芬河)等流域。对于这种公然的扩张行为,辽在不断的默认或者妥协,这代表辽对东北地区族群的控制已经力不从心。其中,有两个事例可以明确地反映出来。其一,陶温水、徒笼古水诸部阻五国鹰路并杀辽捕鹰使者。辽命穆宗盈歌讨伐,并救出幸存使者。[80]其二,萧海里叛变,令北面林牙郝家奴捕之,萧海里亡入陪术水阿典部,次月,郝家奴以不获萧海里免官。[81]从这两例可以认为,辽军无力像辽圣宗、兴宗时期那样深入女真地区对反叛诸部进行讨伐了。没有军事威慑作为后盾,其在东北的权力空间自然会被呈上升态势的按出虎集团所取代。

在完颜部部落联盟发展时期,按出虎集团或利用辽人的部族节度使身份,或对辽人进行欺骗,逐步破坏了辽人在东北的属部体制,辽朝与女真部族势力在东北地区的此消彼长。从世祖劾里钵至穆宗盈歌时期,先后对阿跋斯水乌春集团、活剌浑水纥石烈腊醅、麻产集团,以及统门水流域的阿疏集团进行征服战争,取得了这些地区的控制权,完颜氏部落联盟以按出虎水完颜部为核心逐渐壮大,逐渐形成控制范围“东南至于乙离骨、曷懒、耶懒、吐骨论,东北至于五国、主隈、秃答”[82]的强大生女真政治体,这一范围大致包括今牡丹江流域、呼兰河流域、图们江流域,以及绥芬河流域的周边地区。

在穆宗盈歌时期,按出虎水完颜部的权威逐渐取代辽中央政府的权威,而凌驾于生女真诸部族之上,对各个地区的控制已出现等级性结构,出现核心部、直属区、征服区的基本划分,其中在较远的统门水流域已经完全取消当地酋长的权力,采取核心部授予信牌的方式进行控制,形成初步的中央—地方意义上的行政控制,其发展程度亦超出部落联盟的形式,开始向国家形态过渡。[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