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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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序

邴正、刘信君两位教授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委托项目《东北古代方国属国史》(以下简称《方国属国史》),历时7年,于近期完成,共成书15部,500万字。可喜可贺!

邴教授邀我为这套丛书写一篇序。我年事已高,尚待犹豫,但又虑及我是这套丛书的总顾问,更得盛情至再,却之不忍,遂允为文,亦借此机会表达我的些许感想。

那么,从何说起呢?话题就从“东北”说开吧!

当代东北疆域,涵盖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之地,包括内蒙古自治区东部地区。古之东北,尚无准确的区域界限,不过,以方位名东北,与今之三省相当;若论疆域,约为三省总面积的1倍以上,与西北及北部合称“三北”,是有史以来我国最重要的边疆地区。东北又居“三北”之首,约自魏晋之后,迄至清代,乃至20世纪50年代,其战略地位,虽历千百年,无可替代。东北如此重要,并非夸张,实在说,其所具备的优越条件,是其他边疆地区无法与之相比的。

首先,要看她的地理位置与环境。最优越之处,其地近中原,文脉相连。辽东半岛处东北地区南部,隔海与山东相望;沈阳以西,过辽河,是为辽西,与华北相衔接。比之西南、西北及西部距中原腹地之遥,东北可谓近在咫尺!故常得天下风气之先,亦得捷足先登之便。

其次,再论东北地区自然环境,更优于其他边疆地区。号称“东北大平原”纵贯南北:自渤海之滨北上,先有辽河平原、松嫩平原,直至黑龙江沿岸,为农耕提供广阔的肥土沃野。环东北大平原,丘陵、山地、草原、森林等,布列四周;更有江、河、湖、海,纵横交错,生态繁复,成为狩猎、游牧取之不尽的生态资源。本地区地理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皆无山川阻隔,亦无门庭之限,形同一体。即使历代在这里进行行政区划,也无法割裂全区自然地理的整体性。这就是为什么东北民族一经崛起,就迅速汇成一支强大的力量,其地理的便利条件帮了大忙。

不妨与其他边疆地区稍作比较:在古代,北部边疆一望无垠的大草原,除了水草,几无其他资源,除了游牧民,没有其他民族;西北地区,除部分草原,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沙漠,气候干燥少雨,生态环境恶劣。若与西南相比,这里又是一番景象:重重山岭,丛林密布;流水急湍,险象环生。在那里生活的人们,世世代代被山水彼此阻隔,多少个世纪也未曾走出深山密林!

稍作比较,就不难发现:东北地区所具有的地理位置与自然条件,是其他边疆地区无法与之相比的。

更大的差别,还是人的因素。东北与西北、西南等地区,都是多民族聚居的地区。不同之处,东北古代诸民族表现出巨大的民族活力和历史的主动精神,不断进取。如鲜卑,如契丹,如女真,如蒙古,如满洲等,皆从东北起步,雄驰中原,或建半壁江山,或一统天下。如夫余、高句丽、靺鞨等族,虽未进取中原,皆在东北立国,与中原王朝相始终。

西北游牧民族之强悍,毫不逊色于东北诸民族。如匈奴横行西北草原上千年,与中原王朝争战不已,却未能在长城内立足,其结局无果而终。还有羌、柔然、氐、突厥、回纥、党项等诸族,皆称雄于一时,虽临长城内外,也不过昙花一现,转瞬化为历史陈迹!至于西南民族虽多,从无一个民族曾北上中原争雄,连长江也未曾涉足!他们的活动范围,至多也不会超过与之邻近的一、二省而已。故西南之得失,无关中原王朝的盛衰。

中国历史表明,凡在中原建一代王朝的少数民族,可以说,无一例外,皆来自东北。例如,北魏、辽、金、元、清等王朝,都是先得东北,或者说,先统一东北,在此做足物质与文化准备,然后挥师南下,立都中原或燕地,成一统王朝。东北边疆之绝对重要,已为中国历史所证明,直至现代解放战争之时,国共两党争夺东北,我党夺取东北而得全国,国民党失东北而失统治权。总结中国历史,得东北者得天下;而失天下,无不始于失东北。验之中国历史,皆应验不妄。

关于辽东之重要,明朝人是这样认识的:“辽,北拒诸胡,南扼朝鲜,东控夫余、真番之境,负山阻海,地势险要。中国得之,则足以制胡;胡得之,亦足以抗中国,故其离合实关乎中国之盛衰焉。”[1]

明代一位朝鲜学者金景善也有同样的认识:

“天下安危常系辽野。辽野安,则海内风尘不动;辽野一扰,则天下金鼓互鸣,何也?诚以平远旷野一望千里,守之则难为力;弃之则胡虏长驱,虽无门庭之限,此所以为中国必争之地,而虽殚天下之力守之,然后天下可安也。”[2]

一说辽东之得失,“关乎中国之盛衰”,一说关系“天下安危”,实则两说完全相同,这就把辽东的战略地位说得清清楚楚。应当指出,他们并非专指明朝而言,应是对明及历代历史的经验总结。因为辽东地区在历代王朝都具有重要战略地位,其他边疆地区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故明人与朝鲜人都从中国历史的演变中获得这一认识,得出正确结论。

我们根据前人的认识,经过长期研究,做出自己的判断。在中国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可以肯定地说,东北地区举足轻重,每当中国历史发生大变动之时,东北诸民族总会充满活力,积极参与,不止一次地改变了一代代王朝的历史命运,同时也改写了中国历史记录!上引中朝有识之士关于辽东之论,是写在明中叶前后,他们未见到明清兴亡,却不幸被他们言中:明之亡,始于失辽东,而失辽东直接关系到明亡。与此相反,清之兴,却兴于辽东,由此入关,一举得天下。可见,辽东即东北地区与历代王朝的命运息息相关。

这使我们很自然地得出一个结论:正确认识东北地区的历史,是科学地解读中国通史的一把钥匙。进一步说,一些王朝何以兴,一些王朝何以亡,无不与东北得失联系在一起。所以,若忽略东北这个“因素”,难以揭示中国历史演变的真相。

东北地区的历史如此重要,早已引起学术界的高度关注。远的不说,早在20世纪40年代,著名历史学家傅斯年的《东北史纲》、金毓黻的《东北通史》相继问世,开启了当代学术界东北史研究的先河,为未来的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两位学者开创之功功不可没!

继傅、金两氏之后,有关东北史之专题研究包括论文之作,时有发表,但限于当时社会环境,远未形成研究热潮。直至改革开放后,伴随东北三省社会科学院、专业研究所的相继成立,皆以东北地方史研究为目标,迅速掀起东北史研究的空前热潮,在不到20年的时间,先后有8部东北通史问世,即《东北地方史稿》《东北史纲要》《中国东北通史》《中国东北史》《东北地方史》《东北史》《东北通史》《东北史地论稿》,最短的不足30万字,最长的是多卷本400余万言。还有断代东北史,如《秦汉东北史》《明代东北史略》《清代东北史》《近代东北史》《现代东北史》等;不标明朝代,以地方政权命名的兴亡史,如《夫余史》《高句丽史》《渤海国史》《东夏史》,叙一个政权的始末。东北专门史的著作同样丰富多彩,如《东北民族源流》《明代东北卫所》《清代东北地区经济史》《关东文化》等,又编纂其他地区未曾有过的地区文化辞典即《关东文化大辞典》《东北人物大辞典》,可谓独树一帜。

在东北史研究热潮的推动下,辽宁、吉林、黑龙江三省的史学工作者分别编写本省的通史,《辽宁通史》《吉林通史》已于数年前出版,《黑龙江通史》正在编纂中。辽宁又编写出多卷本的《辽宁文化通史》,吉林也已出版《吉林历史与文化研究丛书》13卷、《吉林省百科全书》。由三省政府组织编写的从县到市到省的方志,也为东北史研究增添了新内容。

与此同时,整理东北历史文献也在大规模进行中。以《长白丛书》命名,搜集历代东北文献,校点后出版,已出100多种,为东北史研究提供了大量珍贵的史料。《明实录》《清实录》中有大量的东北史料,组织人力,从中辑出两大实录中的《东北史料全辑》。其他专题编辑的史料比比皆是,以显示东北史料的搜集与整理,都达到前所未有的规模!

至于东北历史文化的论文之作,用成千累万来概括,并非虚语。

东北历史研究之盛况,历改革开放40年,呈久盛不衰之势,直至近年,东北三省各自组织本省学术机构及其学者展开新一轮的研究热潮。例如,黑龙江省政府制订并实施《黑龙江省学术文化研究工程计划》,自2011年起,每年投入200万元,积于今,已超过千余万,用于资助各项研究。这一庞大学术工程,责成省社科院牵头,具体组织省内外专家,分别研究并撰写黑龙江自古至今的民族、历史与文化著作,现已出版40余种,还有30余种正在出版中。另编写多卷本《黑龙江屯垦史》系列,共500余万字,也已于近期出版。自2017年夏至冬,先后在哈尔滨、北京举行成果发布会,在学术界乃至社会上都产生了重大的学术影响。

如果与其他边疆作比较,毫无疑问,东北边疆的史学研究已走在前列。如我在前面已说过,改革开放才20多年,就出版了8部《东北通史》,三省各写本省的通史也相继出版。还有专史种种,几乎无所不及!仅从研究成果数量的角度作比较,东北地区领先于其他边疆地区,当在意料之中。

历来人们都说,东北文风不盛。前代怎么说,姑置不论,以当代改革开放40年所见,东北史学可谓盛矣!其中,高句丽、渤海、辽、金、明代东北卫所、清前史研究等,都是东北史学中的精品,在全国史学中,独树一帜,无出其右者!

东北史研究取得长足的进步,无论从研究的规模之大、研究的成果之丰硕、研究人员之众、具体个案研究之深入,皆超越任何历史时期,为古今所仅见。东北史学研究这一空前发展,完全得益于改革开放,不仅造就东北地方史学的极度繁盛,也把东北史学带进全国史学之中,融为一体,成为它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真是值得庆幸的一桩喜事!

以上所说,似乎离题太远吧?其实不然。回顾东北史研究,梳理其来龙去脉,才懂得什么是后来居上,什么是集大成,什么是新发展。把这三句话用在《方国属国史》,也是名副其实。

正值我国改革开放第40个年头之时,《方国属国史》纂写成功。它是继8部东北通史之后,又一部东北通史巨制。它由15册组成,最短为21万字,最长达58万余言。仅从这套丛书的规模而言,已超越前书而居上!就内容而言,已出多种东北通史的内容,以及各种专史记述的史实,都包罗在丛书的各相关册卷中。特别要强调的是,各通史、专史未曾涉及、未曾具体阐述的史迹,为丛书首次列入,这就是集大成的表现。

《方国属国史》从体例到内容,谋篇布局,集中到一条,这就是学术创新。以往东北通史的体例,是以历代王朝为序,按章节逐朝逐代记述东北的历史。这已形成“惯例”,按一固定不变的模式书写,概莫能外。我并无否定这种通行体例之意,它只是我们常用的体例之一。《方国属国史》丛书之不同,却是打破“王朝体系”,以东北的各“方国”“属国”为一个政权的实体,记述其兴亡始末。所谓“方国”“属国”,简言之,就是一代王朝治下的地方政权。自商周之际的《孤竹·东胡·令支·屠何》为开端,以下便是《箕氏朝鲜史》《卫氏朝鲜史》《夫余史》《高句丽史》《前燕史》《后燕史》《北燕史》《渤海史》《契丹史》《东丹史》《金史》《东夏史》《北元史》,直至清入关前的《后金史》,计15个方国、属国,上下三千年,一个也不少!一句话,东北通史全覆盖。事实证明,东北通史也可以这样书写。真是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我看,这就是学术创新,与以往的东北通史区别开来。

不仅如此,每册的书写体例,又与通常体例不同:丛书采用二十四史的体例,又有所变通。其主要“部件”是:通史,记述该政权的兴亡始末;志,分政治、经济、官职、行政、民族、文化、风俗,等等,根据各个不同时期的方国属国的实际情况,可增可减可变,以反映该政权真实历史为准;然后是传记,选取各政权有影响的人物入传;再后是“考异”,列举学术界争议、史实不清、证据不足等问题,要通过考据的工夫来解决;以下,列图表、大事编年,最后一部分是参考文献。显然,这些项目的设置采纳了二十四史中纪传体的一些做法;同时,又融入当代学术研究的内容,如通史、考异、大事编年等,将传统与当代不同的体例合而为一,可称“古今综合体”,这就是一个重大的学术创新。值得称许的是,两者结合既不生硬拼装,又不相互排斥,却是有机地结合成一个整体。《方国属国史》的作者们称这套丛书为“小二十四史”,也不为过。我看过这种体例的设计,感觉很好。一部著作的成败,固然原因有多种,其中体例的设计,包括篇目的文字表达,是一重要因素。正如现在人们常说的“发凡起例”,是关乎全书框架结构的总体设计,是否合理,进一步说,是否科学,在一定意义上说,必将决定其成败。我以为,《方国属国史》从总体到各册卷的体例设计合理,又有可操作性,且操作不难,易于成功。故此套丛书之成,当得益于体例设置之新颖。

《方国属国史》是一个大型的学术工程,实施起来殊非易事。项目主持人邴正、刘信君分任吉林省社会科学院正、副院长,克服诸多困难,寻觅合适作者,先后筛选18位本专业的专家为撰稿人;优选省内外包括北京有影响的专家学者23人,组成阵容强大的编委会。2010年7月,在长春举行第一次编委会会议,邀请东北地区及内蒙古等外省学者40余人,共商本课题名称、选题范围与编写体例等重大问题,初定工作方案。2011年年初,召开第一次作者会,再论证,统一认识,合理分工。会后,正式开始撰写。为防止偏离撰写规则,不定期地举行作者研讨会,2011—2018年,已经开过八次撰稿会,边检查质量,边督促进度,收到了明显效果。几年来,两位主持人精心组织,带领全体作者精诚合作,终于完成国家社科基金规划办的委托,《方国属国史》丛书告成,现正在出版中,不久面世,指日可待。

当我写这篇序时,回顾操持这一项目的全过程,深知两位主持人与全体作者付出的艰辛,不禁由衷钦佩。无论是主持人还是各位作者,都是东北史方面甚有学术造诣的专家学者,对学术严肃认真,治学一丝不苟,表现出良好的学风和素养,对当前学术也起到了示范的作用。愿此学风继续发扬光大,为我国史学的发展做出新贡献!

《方国属国史》丛书的完成,恰好为改革开放40年东北史研究画上阶段性圆满的句号。学术研究无止境。东北史的研究还将继续发展,继续深入,以这套丛书为新的起点,再造东北史学的新业绩!

欣闻《方国属国史》丛书完成,内心充满了喜悦之情,即兴写了上面的文字,是为序。

戴逸

2018年8月26日

于北京


[1](明)王之浩:《全辽志叙》,载《辽海丛书·全辽志》。

[2][朝]金景善:《燕辕直指》卷一《辽东大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