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尼科米底亚

虽然戴克里先是罗马帝国的皇帝，但当政期间却极端地“冷落”都城罗马，罗马几成“废都”。千年古都罗马城，在戴克里先时代仅仅徒具帝都之虚名。作为晚期帝国的管理中心，罗马城的重要性甚至远逊于其他十数个大行政区的首府[57]。303年之前，戴克里先从未再进入过罗马城[58]。几个共治皇帝各有自己的首都：马克西米安选择了米兰，戴克里先的驻跸地为尼科米底亚（Nicomedia）[59]。上行下效，君士坦提乌斯将驻跸地选择在特里尔（Trier，后改为不列颠的约克），加莱里乌斯则以希尔米乌姆（Sirmium）为首都〔也有人认为，加莱里乌斯主要驻节地为帖撒罗尼卡（Thessalonica）[60]〕。四个原来并不惹人注目的城市，因晋身首都，地位和重要性随之大幅度提升。“四帝”联手共同冷落罗马城，都城罗马的尴尬地位不言而喻。这件事难免具有极大的讽刺意味：罗马帝国的统治者竟然如此冷落自己帝国的都城，罗马城“被边缘化”在所难免。依据传统，“晚至公元3世纪，皇帝还约定俗成地住在帕拉丁山上……”[61]但戴克里先却敢于蔑视传统，反其道而行之，个中原因的确需要追问。

戴克里先缘何如此疏远罗马？库兰（John R.Curran）在《异教徒的城市、基督徒的都城：4世纪罗马城》一书中给出了这样的解释：首先，在戴克里先登基前不久，罗马城发生一场灾难性的大火，将包括元老院会堂在内的许多重要建筑焚毁；其次，3世纪罗马城多次发生骚乱，城内存在继续发生大乱的可能性；最后，罗马城的地位在戴克里先之前几十年间荣光锐减，3世纪里，多个皇帝在位时逗留罗马城时间非常有限，甚至根本没有现身罗马[62]。戴克里先以此为鉴，将统治中心定在尼科米底亚。然而，冷落故都，另择新都，毕竟是重大事件，理应还存在其他更深层次的缘故。对此，吉本的解释有一定道理。按照吉本的说法，戴克里先看不惯都城的奢侈风气，当然，更重要的是，罗马城内的元老院是他实施君主制的最大障碍。此外，还有那支一直不安分守己、屡生事端的近卫军，每遇时机，会和元老院联手给戴克里先制造麻烦。戴克里先和马克西米安从不出席元老院会议，但二人如果居住罗马城，则必须出席元老院会议。皇帝可以依据自己的意愿制定法律，而程序上必须经由元老院批准，这一古老传统无疑是戴克里先推进“多米那提”制的巨大障碍。一个非常有说服力的事实是，戴克里先任命“四帝”中另外“三帝”的决定，完全是自己做出的，根本没有理睬元老院“批准”的程序。反之，如果居住罗马城，即使“走过场”，也要提交元老院“批准”[63]。这一“过场”显然与“多米那提”制的本意、内涵格格不入。因此，离开罗马，等于“省却”这一“过场”，躲避了最后残存的共和国传统的影响[64]，自然也省却了许多麻烦。远离罗马城，“君王的威严尽可以在军队和行省显现，等到他们的居住位置离开首都更远，就可以把奥古斯都对继承人的告诫置之度外，也就是不再用伪装来装饰自己的行动。在行使法庭审判和施政作为的权力之时，只要和大臣商量一下，毋须像过去那样要咨询元老院的意见。”[65]吉本上述分析鞭辟入里，指明了戴克里先冷落罗马的根本原因。由此可以看出，戴克里先推行“多米那提”制的态度是坚决的，并以远离罗马城的实际行动予以表达。进入帝国时代，虽然元老院的作用日渐低微[66]，有时甚至连“橡皮图章”的程序也被人为“省略”，但戴克里先远离罗马，避开了元老院的任何“骚扰”，远离了“古代制度的残余势力和风俗习惯的影响”[67]，可以毫无顾忌地推行“多米那提”制。元老院的权力和影响仅仅局限于罗马和意大利，且“一天不如一天”[68]，丝毫不会影响戴克里先“多米那提”制的建构与推行。但戴克里先没有采取强硬态度，对元老院“敬而远之”，并未彻底废弃元老院，而让元老院在罗马城内徒具虚名，重新修建元老院会堂实际上已经说明了戴克里先的态度[69]。除了元老院之外，戴克里先不居住罗马城，避免了罗马民众对他的抵触。同时，也应看到，进入帝国时代，尤其是四帝纷争的公元68年之后，罗马城往往成为是非之地，近卫军、行省军队多次就皇帝人选在城内摆开战场，大动刀兵，行省反倒相对安宁。即使在三世纪危机期间，罗马城所遭受的磨难亦不小于行省。因此，戴克里先远离罗马这一“是非之地”，大张旗鼓地推进他的“多米那提”制，不啻为一种明智的选择。被释奴出身的戴克里先没有深受罗马传统熏陶，但推行“多米那提”制时，并没有明目张胆地放弃罗马传统，284年11月20日至285年1月第一次出任执政官职的事实，能够说明戴克里先对罗马的政治传统是有所顾忌的。

除了上述原因外，来自边远行省的戴克里先对罗马城似乎没有深厚的感情。303年，庆祝戴克里先登基20周年（vicennalia，亦即“四帝共治”10周年），罗马城举行盛大凯旋式。即便如此，戴克里先在罗马城的居留时间仍不足两个月，“他本来应邀到元老院致词，接受执政官的徽章，由于厌恶都城人民的放纵无礼，突然提早十三天离开罗马。”[70]拉克坦提乌斯记载，戴克里先不喜欢罗马人，因为他发现罗马人傲慢无礼，口无遮拦[71]。美国学者雷蒙德·凡·戴姆（Raymond Van Dam）认为，戴克里先原本要在罗马城就任执政官职，由于罗马人对戴克里先进行辱骂，戴克里先不得不在拉文纳接受这一官职[72]。罗马人的“放纵无礼”或许是对戴克里先漠视、轻慢罗马城的根本原因。罗马市民的态度和表现，使戴克里先再也未返回罗马城，甚至连他下令建造的大浴场竣工时的献词，也是诸位皇帝缺席的情况下宣读的[73]。此时距戴克里先卸下皇权近在咫尺，但提前离开罗马足以说明，为建构“多米那提”制，远离罗马应视为“最佳选择”。戴克里先没有像前辈皇帝那样居住罗马，有形与无形之间令罗马遭遇冷落，但罗马的都城地位、特权没有受到任何冷落：免税、无偿提供粮食和肉类、各种娱乐赛事，以及各种公共设施等依然受到戴克里先的重视。戴克里先、马克西米安虽然没有长期住在罗马，但绝非对罗马不闻不问，置之不理。戴克里先登基前，罗马城内，卡里努斯统治期间焚毁的许多恢宏的建筑，如元老院会堂、恺撒广场、巴西里卡、庞培剧场、两座神庙等一系列建筑需要修复[74]。重建和修复这些建筑为塞维鲁王朝以降未曾有过的大规模工程[75]。戴克里先在罗马城修建了规模宏大、堪称古代世界之最的浴场[76]，各种属于特权、优惠性质的配给依然存在。这些事实说明，除了作为都城的地位遭遇戴克里先的冷落之外，“罗马毫发无损”[77]。戴克里先之所以在罗马城举行登基20周年庆典，目的是为了在罗马城庆祝他所取得的伟大胜利，宣示他在政治和军事上的成功[78]。这些事例，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罗马城的地位，说明戴克里先只可远离罗马，绝不可彻底废弃罗马，罗马城的“名分”还需要保留。“罗马城依然被视为帝国的中心，元老院仍在罗马，罗马城也是一座近卫军长官不能收税的城市。”[79]然而，和先前相比，罗马城“在戴克里先的新帝国退居次席”[80]，甚至降为二流设防城市[81]，昔日荣光所剩无几。

三世纪危机时代，边患重重，迫使多个皇帝长期离开罗马，赴前线督战，不仅驻留罗马城的时间有限，甚至连停留意大利的时间也不多。有学者认为，此起彼伏的起义反叛，持续不断的外族入侵，迫使皇帝很难在罗马城内久留[82]。由此可以确认，三世纪危机造成的另一个后果是罗马城作为帝国都城的战略地位开始下降。身为统治者，戴克里先与马克西米安如此远离罗马城，公开另择自己宫廷的所在地，无疑是帝国历史上的第一次。但也有学者认为，即便诸位皇帝选择了自己的都城所在地，也难以长久居住，因为战事频仍，几个皇帝长期忙于战争，往往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无法在自己的都城久留，甚至连戴克里先所颁布各项敕令中的大部分，也是在不同地点发出的[83]。或许可以认为，戴克里先的做法产生了示范效应，300—450年150年间，仅有一个“想要成为”皇帝的马克西米安之子马克森提乌斯居住罗马城[84]，再无其他皇帝居留这座千年古城。自戴克里先开始，罗马城的帝都符号意义超过其他价值意义。

戴克里先对尼科米底亚情有独钟，除了罗马城一些深厚、久远的、令他不悦的传统等因素之外，另有以下三方面的原因需要关注：第一，284年，努米里亚努斯的军队拥立他为皇帝，地点就在尼科米底亚附近。第二，这里位于欧亚交界处，位于巴尔干和小亚的交通要冲，与多瑙河和幼发拉底河的距离大致相等[85]，战略地位重要[86]。戴克里先可以在这里“监视哥特人以及威胁下多瑙河地区的其他本都部落的动向，同时又可以进发上幼发拉底河的平原地区，这里是与波斯人交战的战场。”[87]此外，这里还可以通过海路抵达埃及和东方的叙利亚，重要的军事公路连接着巴尔干和亚洲、东方，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军事意义重大。第三，尼科米底亚所在的帝国东部，经济状况好于罗马城所在的帝国西部[88]。当时，大约75%的帝国人口居住在东部，大多数城市尤其是大城市分布在东部，帝国的税收绝大多数来自东部。帝国皇帝一直认为，东方行省是帝国重要的行省，因此，花费许多时间在东部镇压反叛，抵御外敌入侵，以恢复东方行省。戴克里先则是第一个在东方的尼科米底亚长久驻足的皇帝[89]。多种因素决定了戴克里先远离罗马，选择尼科米底亚为自己的都城。

尼科米底亚系彼泰尼亚行省首府，位于马尔马拉海湾，距离君士坦丁堡大约97千米（60英里），是小亚地区大都市之一。尼科米底亚由彼泰尼亚国王尼克米德斯一世（Nicomedes I）于公元前264年建造，坐落在穿过彼泰尼亚的东西方贸易的重要商路上。3世纪初，这里曾是罗马军队东方的指挥部[90]。尼科米底亚真正显赫扬名，得益于戴克里先的垂青与投入。戴克里先非常愿意驻留尼科米底亚，这座他用诸多精美建筑装点的位于小亚的拜占庭城市[91]。“为了要与罗马的宏伟和尊严能够抗衡，由于君王的倡导和民众的踊跃出资，尼科米底亚不到数年间，就有非数代工夫不能达成之宏伟壮丽，在面积和人口上，是仅次于罗马、亚历山大里亚和安条克的重要城市。”[92]除了城市“基础设施”的大量投入外，戴克里先还在尼科米底亚建造了一座铸币工厂[93]。据说，到4世纪时，尼科米底亚很像罗马城的一个区[94]。在罗马城、尼科米底亚，以及在其他地区的建筑活动，使戴克里先成为“名副其实的伟大的建筑者”[95]。对尼科米底亚的经营煞费苦心，戴克里先只有一个目的：让他的驻跸地不逊于千年古都罗马，使尼科米底亚和罗马平起平坐[96]。就“基础设施”“娱乐设施”而言，尼科米底亚和米兰[97]与罗马城不相上下，唯独缺少一座传统的、与都城名实一致的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