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其林来电,说到自己的第三本学术专著即将问世,名曰《社会转型与文学想象——新世纪中国当代文学现象研究》,希望由我来说几句话。撰写序言的约请是怠慢不得的。只是近来繁碌不堪,几次提笔欲写,却因各种事情搁置,竟然久久没有成文。
我与其林同样来自红墙绿瓦、绿意葱茏的湖南师范大学,那是一片与我长相依恋的土地,浸润着我最美丽的青春。我们都毕业于彼时的国家中文基地,又都攻读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学位,情谊自无须赘语。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次学术讲座现场。2001年,我硕士二年级在读期间,出版了第一部随笔集《枫林冷雨》。无疑,其林是对拙著阅读最为认真和专注的读者,没有之一。有一次我看到其林那本密密麻麻布满心得和批注的《枫林冷雨》,心中怦然,简直有据为己有的冲动——当然,我是不忍夺爱的;也许,我过去那些稚嫩的文字,只是充满锐气的其林阐发所思所感的寄托罢了。那次讲座的内容,我几乎已经忘却,但其林的提问却给我印象殊深。承蒙师长友朋的关爱与宽宥,《枫林冷雨》一度得到一些嘉许,其林却在公共场合对拙著提出了反思与批评。他的率真、对于文字的敏锐以及读书的用功细腻,十几年过去,依然如在目前。
之后我从岳麓山北上京城,在北京师范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而其林南下广州到中山大学攻博,后赴广州大学任教。虽然这些年天南地北,各居一方,但电子邮件和电话联系却一直未曾中断。每每我有文章发表,都能听到其林迅捷的阅读感受与评价;新作出版或是影视作品问世,其林也是热心的读者和观众,好些评论文章也是出自他的笔下。其林曾工工整整、洋洋洒洒写下过若干篇对于我的文字的研究批评论文,涉及内容表达与文体特点,还有对我语言风格精细入微的归纳描述。诚恳地说,这些文字我读来是欣悦的,因为,自己那些已付流光的文字在这里能得到些许价值的证明;与此同时,我又心怀敬与畏,时刻有这样一种严苛而理性的眼光在检阅拙文拙著,这也是难能可贵的对自己思想和写作的整合性梳理,鉴得失,品曲直,让我不至于在文字的丛林中散失和迷茫。所以说,我对其林一直心存感激。
这些年,我和其林的交流不仅仅在学术与写作上,更多时候,我们通过E-mail、短信、电话和微信,交流着对于各类事物的看法,从学界的种种败腐之气到作家的浮沉喜悲,从私塾教育、教育体制的病症到不争气的中国男足,游刃自在,不一而足。正是应了当年《枫林冷雨》一本书的缘分,我与其林相识已十余年矣。这实在是一段绵延而温润的情谊。
作为出色的青年一代学人,其林近年的研究着力于三个领域,即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转型期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以及新媒体文化研究,几面出击,都是成果不菲。在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研究界,他的文章跳出了套用生态学理论强行阐释文学的窠臼,而是使其研究立足文学本位与“人的文学”,在生态审美、人性复原与文化反思的维度,在真实的生态灾难事件与当代生态文学的书写这些方面持续用力。其林的当代生态文学研究已有一定的学界影响力,其生态文学批评文章屡见权威学术期刊,还主持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系列成果将陆续问世。他的新媒体时代网络文化研究虽涉足时间不长,但已出版《大众狂欢:新媒体时代网络文化透析》这本从体例到观点都堪称新锐的著作。该书甫一问世,便被一些高校选作新闻学专业的课程教材和重要参考书目,显示出其对于新媒介研究的敏锐触觉与宏观视野。
而我案头即将出版的这本《社会转型与文学想象》,属于转型期中国文学与文化的现象研究。聚焦中国文学与中国社会剧烈转型的关系,其林力图揭示出新世纪以来当代文学现象背后的社会思潮和文化属性、社会的分化、阶层的浮沉、观念的交锋、文化的交互,为当代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生活背景和时代经验,作家们通过文学创作的方式表达着对于社会转型的体认,建构着文学意义上的社会共同体及对于社会转型的文学想象。如果说文学创作的背后显露着作家的胸襟与旨趣的话,那么在真正富于生命力的学术研究背后,其实也彰显着学者的思想锋芒、社会责任与文学素养。在其林对于新世纪中国文学地图的勾勒中,文学研究成了有血有肉的生命载体,他执著的批评激情、敏锐的时代痛感和阔远的学术视野也在其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与其林熟识,常感怀于他对学术的虔诚与谨严。在湖南师范大学就读国家中文基地班时,大三就开始写作学术论文。攻读硕士学位以后,专业研究更是渐入佳境。在其林博士论文的附录部分,我看到了他读博三年间所发表的数十篇文章的目录。任职广州大学以后,其林依然保持着旺盛的学术追求,成果迭出。其中我读过若干,比如《让灾难记忆转化为精神资源》《士道观念的现代蜕变与知识分子的精神漂泊》《零余者的心灵哀痛》《青春的残酷与成长的疼痛》等文章,就其学术含量、思想质地和文辞表达而言,在当代青年学人的论著中确属出类拔萃。这些寂寞的学术文字,与时下寂寞的学术研究一样,常年躺在少人问津的角落里,孤独而倔犟地等待着知音的到来。
阅读其林批评文章的某些瞬间,我会联想到诗人曾卓那首名诗《悬崖边的树》——“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平原的尽头/临近深谷的悬崖上/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它孤独地站在那里/显得寂寞而又倔强/它的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行文至此,又念及其林的一篇文章《民国时期私立广州大学文化精神研究》。这篇文章从表面来看,研究的对象是民国时期私立广州大学的校刊,似乎在探讨私立广州大学的文化精神面貌,但文中渗透着一种更隐秘而内在的精神焦虑,一种努力为自己确立精神意义的溯源冲动。与许多动辄七八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知名学府相比,其林所在的广州大学是一所新兴的综合型大学。人文科学与理工科学的一大不同之处在于,人文科学更注重传统的延续、精神的根基与文化的认同,一所学校、一门学科的历史,甚至是某位知名学者、文化名人的存在,都能够为人文学者确立某种虽然遥远但却强韧的向心力,而这恰恰是学者安身立命的精神需要。在其林的这篇文章中,我似乎体会到了他对于形塑学校人文历史的急切渴望以及背后不易察觉的精神焦灼。
尽管历史无法假设,但我依然不免陷入种种遐想:如果当年其林选择来京沪攻读学位,如果留在了更有知名度的高校或研究机构,以他的敏锐、勤奋和天赋,是否会拥有远比现在更阔远的崭露头角的机会?他是否会更迅速地融入当代文学批评界的“圈子”,他的学术文字也会更频繁地出现在那些“大牌”学术刊物之上?这些,也许重要,也许不重要。而我并不为其林的未来感到忧虑,他的才华和努力不会一直被埋没和忽视,尤其在当代文学批评界一派荒芜、人才青黄不接的今天。且让时间来验证我的直觉。
我与师弟其林,经年入世出世,奔南奔北,走过不一样的人生道路,跋涉着不一样的文字生涯。尽管生活的潮汐把很多同路人推向了不一样的滩头,但不曾变更的是共同的精神原点。无论是积水潭边,还是越秀山下,仰望天穹,同是岳麓山上空那一轮清凉明月。
值其林文稿付梓之际,除却祝福,师兄尚有一语相赠——
一段崭新的旅程,从这个充满生气的起点开始。祝福其林。独一无二的自我的路,是独一无二的人生的最大价值。宁知板凳需坐十年冷,勿忘人生远志务躬行。苦心,劳力,善学,多思,必有大作为。最重要的是:当“不肯给手和眼睛闲空”成为一种习惯,每一天,我们都拥有真实而值得礼赞的生活。
2014年9月10日
于北京师范大学京师学堂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副主任、文学院副教授、新锐学者、著名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