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历代的边事边政与边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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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唐蕃会盟反映的一些问题

(一)吐蕃的进攻和唐朝的退守政策

在唐朝与吐蕃的相互关系中,战争和会盟像孪生兄弟一直伴随着,而就双方所采取政策的基本大势而言,吐蕃对唐朝基本上采取了以进攻为主的策略。这取决于多种因素:首先,与吐蕃发动对唐朝战争的目的有关,即吐蕃发动战争主要是为了掠夺唐朝的财富,包括物质财富和智力财富。其次,与吐蕃的军事盟友追求物质利益的愿望有关。吐蕃发动对唐朝的战争,基本上不是单一的行动,而是组织了大批的其他部落和势力,他们与吐蕃存在矛盾和不一致的地方,但是在掠夺唐朝财富方面则是相同的,不能满足他们追求财富的欲望,就无法维系这个庞大而松散的军事联盟。此外,与吐蕃对唐朝的作战方式有关。吐蕃军队出发往往不带辎重粮草,或者不带充足的军需,而是通过在战争中虏获来满足军需,不掠夺就是死路一条。此外,吐蕃军队战法灵活,不羞遁走,很少采取占城固守的策略,而是在进攻中求生存。

唐朝则不然,首先,唐朝管辖的地区主要以定居农业为主,当战争来临时,农民不能搬走房屋和牲畜,也无法收获尚未成熟的庄稼,因此,唐朝必须固守土地,采取防守的策略势出于必然。其次,唐朝主动出击的事例不是没有,但是当唐朝大军深入时,吐蕃骑兵早已逃之夭夭,往往无所收获,使唐朝无法与吐蕃的主力部队正面交战,更无法并达到消灭吐蕃有生力量的目的。此外,由于自然地理和气候的因素,唐朝军队不习惯高原作战,进入青藏高原地区后,繁重的后勤运输任务总是困扰着唐朝大军,而且是吐蕃骑兵最容易袭击和得手的薄弱环节。事实上,吐蕃军队也遇到不习惯在内地作战的问题,所以他们往往采取速战速决的策略,更为重要的是充分利用被吐蕃役使下的各部落各族的军队,特别是原属唐朝辖区,新被吐蕃占领下的汉人军队,从而大大加强了对唐朝主动进攻的频率和力度。

(二)吐蕃的主动请盟与多次毁盟原因

唐朝和吐蕃之间的多次会盟都被随后的毁盟所破坏,很有意思的是,其中很多情形是:首先请盟的是吐蕃一方,而最先毁盟的也是吐蕃一方。吐蕃人为什么要如此呢?我们可以从这样几个方面来加以分析。

首先,吐蕃请盟的原因比较明确,希望与唐朝保持经济上和文化上的联系,以推动其社会稳定和发展。唐朝和吐蕃之间没有良好的关系就不可能有正常的经济贸易和文化交流,保持这种关系,对吐蕃的意义远远大于对唐朝的意义,因此,吐蕃总是以更积极的态度来对待会盟问题。其次,吐蕃提出会盟往往有这样几个背景,即或者是吐蕃军事上获得巨大优势,通过会盟来确认新获得的利益和保持这种军事上的优势。唐朝为了息事安民,尽管多次拒绝,最后往往都接受了吐蕃的建议。或者在军事上严重失利的情况下为了稳住脚跟,得到喘息机会而提出会盟要求。这两种情况下提出的会盟,都是暂时的需要,为时不久吐蕃都会发动新的掠夺战争以打破会盟和好的局面。此外,吐蕃和唐朝的会盟也与其内部政治局势的需要,以及和中亚、南亚等周边地区的局势变化有关系,当那些地区局势紧张时,吐蕃更愿意选择和唐朝会盟和好,避免四面受敌。

吐蕃反复毁坏盟约的原因则要复杂一些。首先,从吐蕃王朝政权的性质来看,它是一个建立在军事掠夺基础上的军事帝国,为了巩固其政权,为了维系吐蕃王朝辖下利益不尽一致的各个部落之间的团结,以及满足他们不断膨胀的物质需求,向外扩张,特别是从富裕的唐朝治下掠夺财富,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和唐朝和好获得交流是需要,打破和平局面,从唐朝劫掠财富和有技能的人员和妇女,也是需要,它促使了吐蕃在会盟的同时,也就筹划着毁盟,开始新的武装攫取活动。其次,盟誓内容具有含糊性和不确定性,而且缺乏监督,双方都有解释权,而且肯定会存在差异,对于具有掠夺性质的吐蕃政权来说,如果信守誓言,无异于自取灭亡。此外,吐蕃毁盟也与当时双方缺乏互相诚信有关。吐蕃不守盟誓,唐朝不守约定的事例也时有发生,导致会盟不仅不能成为消弭战争的良药,反而成为设陷掠夺的一种手段。

在唐朝和吐蕃的双方交往中,双方边将都有贪邀功名,不信守和约的举动,严重地影响到议和会盟的约束力。武则天时期,崔知辩从五俟斤路出击吐蕃,驱略吐蕃牛羊盖以万计。[12]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唐朝与吐蕃树栅为界,各置守捉使。唐散骑常侍崔希逸和河西节度使镇守凉州,对吐蕃守将乞力徐说:“两国和好,何须守捉,妨人耕种。请皆罢之,以成一家,岂不善也?”乞力徐回答说:“常侍忠厚,必是诚言。但恐朝廷未必皆相信任,万一有人交搆,掩吾无备,后悔无益也。”崔希逸再三请求,派人与乞力徐杀白狗为誓,各去守备。于是吐蕃的牲畜遍野放牧。崔希逸的属下孙诲入朝奏事,欲邀功,遂提出趁吐蕃无备掩击蕃部的建议。玄宗派内给事赵惠琮与孙诲前往观察事宜,赵惠琮至凉州,遂矫诏命崔希逸掩击吐蕃,崔希逸不得已而从之,大破吐蕃于青海之上,杀获甚众,乞力徐轻身逃逸。据说后来赵惠琮和崔希逸都以“见白狗为祟,相次而死”[13]。是唐朝边将不守盟约的例证。

吐蕃方面也是如此。平凉会盟就是吐蕃方面所采取的假借会盟之名对唐朝的一次报复行动。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十月至十一月,唐幽州卢龙节度、太尉、中书令朱泚利用泾原兵变,称帝建元,围攻奉天(今陕西乾县)。唐京畿渭北节度使浑瑊等率军坚守奉天,在危急关头,唐朝请吐蕃出兵协助平叛,并答应将安西、北庭割让给吐蕃作为条件。兴元元年(公元784年)四月,吐蕃首领论莽罗合军破朱泚属下韩旻等于武功,接着大败朱泚于咸阳。“吐蕃以师追北不甚力,因大掠武功而归”。[14]朱泚之乱平,吐蕃派人来唐朝要求履行约定。唐朝觉得将安西、北庭让给吐蕃将会促成突厥和吐蕃的再度联合,并对京师构成威胁,加之不满吐蕃怀抱观望态度,没有认真履行协议,还大掠武功的行为,便反悔前约,拒绝了吐蕃的要求。吐蕃提出会盟时,就设想着对此事件进行报复,当双方商定会盟事宜时,吐蕃大论尚结赞还许诺归还唐朝盐州和夏州,实际上却是试图借会盟之名,劫掠对吐蕃具有很大威胁的唐朝三位将军:浑瑊、李晟和马燧。贞元三年(公元787年)尚结赞平凉劫盟成功后,历数唐朝负约之责,并不满浑瑊作为,对被捉的崔汉衡等说:“武功之捷,皆我之力,许以泾州、灵州相报,皆食其言,负我深矣。举国所愤,本劫是盟,在擒瑊也。吾遣以金饰桎梏待瑊,将献赞普。既以失之,虚致君等耳,当遣君等三人归也。”[15]反映出吐蕃此次会盟出发点就存在很大问题,也说明双方缺乏足够的互信。

(三)唐蕃关系及唐朝对吐蕃政策的反思

唐朝和吐蕃之间的关系是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出现的。唐朝时期是中国历史发展的一个鼎盛时期,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封建制度文明都发展到一个全新的历史阶段。中外文化交流更加繁荣和密切,中国的国际地位空前提高。中国境内各个兄弟民族自身的发展,及其与中原地区的文化交流空前紧密。而在青藏高原地区,新崛起的吐蕃王朝则彻底改变了中国西南边疆地区的政治局势,使长期处在封闭和相对后进发展状态的青藏高原各族,在短时期内实现了和发达的中原文明接轨的愿望,同时把西南地区和中原地区的经济文化交流的规模提升到一个新的水平,还改写了中国民族历史的发展趋势,形成西南地区迅猛发展,进而影响西南、北方和内地的新格局。和匈奴的崛起改变北方地区各个民族历史命运一样,吐蕃王朝的建立也改变了西南地区各民族发展的历史命运,加速了中华民族多元一体化发展的历史进程。

唐朝和吐蕃的关系,是这一时期中国境内两个分治政权的关系,唐朝在行政上并没有管理吐蕃,从军事实力上看,也很难将吐蕃纳入其行政管辖之下。但是,唐朝和吐蕃通过政治联姻却建立起一种特殊的政治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吐蕃事实上处在不平等的位置。随着吐蕃军事扩张的增强,唐朝逐渐认识到,试图把通过联姻建立起来的舅甥关系等同于君臣关系的愿望并非总能奏效,如果说在鼎盛时期尚能保持那种状态的话,那么在内乱不已,自身空虚的情况下,就必须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承认吐蕃是一个与自己并存的政治和军事对手,保持平等的往来关系。我们可以看到唐朝和吐蕃关系变化的脉络,也看到唐朝逐渐摈弃了对吐蕃忽视乃至歧视的思想,在吐蕃和唐朝间民族心理隔阂是逐渐被打破和缩小的,当双方进行长庆会盟时,唐蕃双方在新的基础上达成了友好和睦的愿望。在这次盟文中,看不到唐朝的霸气,也看不到吐蕃的怨气,反而表达出社稷如一,叶和一家的美好愿望。因此,我们看到唐朝和吐蕃之间,有嘘寒问暖、使者不断于道的密切往来场面,也有剑拔弩张、互为仇雠的争斗景象,唐朝和吐蕃交往的两百多年历史充满了曲折,并非只是公主下嫁,舅甥情深的甜蜜历史。但是,毫无疑问,唐朝和吐蕃之间的关系一直在发展,吐蕃和内地汉族和其他兄弟民族的关系也在不断加强,最后进入一个新的友好相处、亲如一家的发展状态。这才是双方长期交往的最大成果。

唐朝对吐蕃的政策有许多成功的地方,也存在许多不足与问题。就唐朝方面而言,东西同时用兵,忽视青海地区特殊战略位置,边将不和导致许多重大的和关键性的战役失败,以至影响到整个的军事形势,诸如仪凤二年(公元677年)李敬玄、刘审礼不和导致青海惨败;咸亨元年(公元670年)薛仁贵、郭待封不和导致大非川大败;等等,都是这样。但是,从唐蕃关系发展和唐朝对吐蕃政策的历史演进来看,我们也可以发现一个令人感兴趣的问题,那就是中华多元一体的形成和发展进程十分曲折复杂,唐朝和吐蕃之间的战争和对峙时间,要比和好相处的时间要长。但是,通过包括战争在内的多种交往的结果是,吐蕃和唐朝之间的认同却在不断加强,和亲无疑增进了唐蕃关系朝着健康和睦的方向发展,战争则必然伤害双方人民的感情。但是如果说客观上战争也有调整民族关系,打破民族之间的心理和文化壁垒的作用的话,我们把它用在唐蕃关系上,也是合适的。还有,唐蕃关系的发展历程很曲折,前途却充满光明。


[1] 王尧、陈践:《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增订本),民族出版社,1992;黄布凡、马德:《敦煌藏文吐蕃史文献译注》,甘肃教育出版社,2000。

[2]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3]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4] 《册府元龟》卷九八一“外臣部”盟誓;卷九八五“外臣部”征讨五。

[5]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6] 《资治通鉴》卷二二六。

[7] 《册府元龟》卷九八〇“外臣部”通好。

[8]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资治通鉴》卷二二七。

[9]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10]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11] 王尧编著《吐蕃金石录》,文物出版社,1982。

[12] 《通典》卷一九〇“吐蕃”。

[13]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

[14] 《新唐书》卷一三九“李泌传”。

[15] 《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