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书诗集》编年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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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上西城听凉(一作深)州曲二首

行人夜上西城宿,听唱凉州双管逐。此时秋月满关山,何处关山无此曲。

鸿雁新从北地来,闻声一半却飞回。金河戍客(一作交河戍陇)肠应断,更在秋风百尺台

【诗歌来源】

此二诗乃明铜活字本《李益集》第一百、一百零一首,《唐诗百名家全集·李君虞诗集》第六十五、六十六首。

【校勘】

[夜上西城听凉(一作深)州曲二首],原注“一作深”,实乃“一作梁”之误,今改。《文苑英华》卷二百一十三作“夜上西城听梁州二首”,《全唐诗录》卷四十五合为一首,题曰“夜上西城听梁州”。《后村诗话》卷十一、《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五、《唐诗品汇》卷五十一、《甘肃通志》卷四十九只录“鸿雁新从北地来”一首,《后村诗话》卷十一题为“听梁州曲”,其他三家皆题“夜上西城听梁州曲”。诗题中“凉州曲”,《唐诗品汇》卷五十一、《骈字类编》卷八十三同,《文苑英华》卷二百一十三、《后村诗话》卷十一、明铜活字本《李益集》、《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五、《唐诗品汇》卷五十一、《唐诗百名家全集·李君虞诗集》、《全唐诗录》卷四十五、《全唐诗》卷二百八十三、《骈字类编》卷七十一、《甘肃通志》卷四十九皆作“梁州曲”,实误。

[听唱],《文献通考》卷一百四十二作“听得”。

[凉州],《文献通考》卷一百四十二、《容斋随笔》卷十四同,其他皆作“梁州”。

【注释】

①西城:即西受降城,在今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右翼后旗西北黄河北岸,唐中宗时朔方总管张仁愿筑。《元和郡县图志》卷四:“西受降城,在丰州西北八十里,盖汉朔方郡地,临河县故理处。开元初为河水所坏,至开元十年总管张说于故城东别置新城。今城西南隅又为河水所坏。”《清一统志》曰:“西受降城在河套西北,虽去平罗县界尚远,而境相属。”

②凉州曲:详参下文“辨析”。

③行人:出行者,出征者。《管子·轻重己》:“十日之内,室无处女,路无行人。”杜甫《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此处乃诗人自指。

④双管:吹奏乐器,即双凤管。《文献通考·乐考十一》:“双凤管,盖合两管以定十二律之音,管端施两簧,刻凤以为首,左右各四窍。左具黄钟至仲吕之声,右具蕤宾至应钟之声。古者截候气律管并而吹之,以达六阴六阳之声。其制不过如此,升之雅乐可也。”

⑤金河戍客:戍客,离乡守边者,戍边的兵士。金河戍客,金河边或金河县的戍边者。金河县,《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天宝四年置。初,景龙二年,张仁愿于今东受降城置振武军,天宝四年,节度使王忠嗣移于此城内,置县曰金河,即后魏什翼犍所都盛乐之地。”金河,《新唐书·地理志》:“夏州北渡乌水,经贺麟泽、拔利干泽,过沙,次内横刬、沃野泊、长泽、白城,百二十里至可朱浑水源。又经故阳城泽、横刬北门、突纥利泊、石子岭,百馀里至阿颓泉。又经大非苦盐池,六十六里至贺兰驿。又经库也干泊、弥鹅泊、榆禄浑泊,百馀里至地颓泽。又经步拙泉故城,八十八里渡乌那水,经胡洛盐池、纥伏干泉,四十八里度库结沙,一曰普纳沙,二十八里过横水,五十九里至十贲故城,又十里至宁远镇。又涉屯根水,五十里至安乐戍,戍在河西壖,其东壖有古大同城。今大同城,故永济栅也。北经大泊,十七里至金河。又经故后魏沃野镇城,傍金河,过古长城,九十二里至吐俱麟川。”《太平寰宇记·河东道十》:“金河水,《郡国志》:(云中)郡有紫河镇,界内有金河水,其泥色紫,故曰金河。”

⑥百尺台:极言烽火台之高,凸显戍边者之孤寂。

【辨析】

此诗《全唐诗》卷二百八十三《李益集》作“夜上西城听梁州曲二首”,明铜活字本《李益集》、《唐诗百名家全集·李君虞诗集》也录此诗,亦题“夜上西城听梁州曲二首”。《文苑英华》卷二百一十三稍异,题“夜上西城听梁州二首”。《全唐诗录》卷四十五两首合一,题“夜上西城听梁州”。《后村诗话》卷十一、《石仓历代诗选》卷五十五、《骈字类编》卷七十一、《甘肃通志》卷四十九引录其“鸿雁新从北地来”一首,其中,《后村诗话》卷十一题为“听梁州曲”,另外三家皆题“夜上西城听梁州曲”。但张澍二酉堂本《李尚书诗集》则作《夜上西城听凉(一作深)州曲二首》,《唐诗品汇》卷五十一、《骈字类编》卷八十三引录其“鸿雁新从北地来”一首,也题“夜上西城听凉州曲”。

那么,究竟是《凉州曲》还是《梁州曲》?

第一,地理上的梁州与凉州。

地理上,梁州与凉州并非可以互换的名词,二者相去甚远。梁州本《禹贡》九州之一:“华阳、黑水惟梁州。”(《礼记注疏》卷五,十三经注疏本,中华书局,1974)“厥土青黎。自汉川已下诸郡,皆其封域。舜置十二牧,梁州其一也。以西方金刚,其气强梁,故曰梁州。”(《通典》卷一百七十五《古梁州上》,第4574页,中华书局,2003)“汉武帝置十三州,此为益州,领郡八。”(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百二十一《舆地考七》,第1517页,中华书局,2003)曹魏时期,益州分为益、梁二州,梁州辖地除陕南外,也包括川、黔部分地区。唐代,梁州属山南西道,曾设梁州总管府,其间屡有演变:“武德元年,置梁州总管府,管梁、洋、集、兴四州。梁州领南郑、褒中、城固、西四县。二年,改城固为唐固,割西县置褒州。三年,置白云县。七年,改总管为都督,督梁、洋、集、兴、褒五州。……六年,废都督府。八年又置,依旧督梁、洋、集、壁四州。十七年又罢。显庆元年,复置都督府,督梁、洋、集、壁四州。开元十三年,改梁州为褒州,依旧都督府。二十年,又为梁州。天宝元年,改为汉中郡,仍为都督府。乾元元年,复为梁州。”(《旧唐书》卷三十九《地理二》,第1528页,中华书局,1975)也就是说,唐代梁州基本为今陕南汉中一带。

凉州为《禹贡》雍州之西界,在唐代属陇右道,区域大致包括今甘肃省武威市,但演变颇为复杂:“自六国至秦,戎狄及月氏居焉。……汉得其地,遂置张掖、酒泉、敦煌、武威四郡,昭帝又置金城一郡,谓之河西五郡,改州之雍州为凉州,五郡皆属焉。……献帝时,凉州数有乱,河西五郡去州隔远,自求别立州,于是以五郡立为雍州。魏又分雍州置凉州,领河西五郡。……至吕隆,为姚兴所灭,及沮渠蒙逊起兵据张掖,是为北凉。……孝文帝太和十四年复为凉州,领武威等十郡二十县。周置总管府,隋大业三年改为武威郡,废总管。隋末丧乱,陷于寇贼,武德二年讨平李轨,改为凉州,置河西节度使。”“管县五:姑臧、神乌、昌松、嘉麟、天宝。”(《元和郡县图志》卷四十,第1019页,中华书局,1983)可见,地理上的梁州和凉州分属不同地区,是不能互换的。

第二,音乐中的《凉州》与《梁州》。

粗略来看,古代文献中似乎既有《凉州曲》,又有《梁州曲》。如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九《近代曲辞》引《乐苑》曰:“《凉州》,宫调曲。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第1117页,中华书局,1979)又引《乐府杂录》曰:“《梁州曲》,本在正宫调中,有大遍小遍。至贞元初,康昆仑翻入琵琶玉宸宫调,初进曲在玉宸殿,故有此名。合诸乐即黄钟宫调也。”(同上)《乐书》卷一百三十六亦云:“咸宁中,有盗窃发张骏冢,得白玉笛。唐天宝中,明皇命红桃歌贵妃《凉州曲》,亲御玉笛为之倚曲。”(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但若追本求源,仔细核查,则知在中国古代文献材料中,乐曲原本只有《凉州(曲)》而无《梁州(曲)》,《凉州》之来,实因地名:“唐明皇天宝中,乐章多以边地名曲,如凉州、甘州、伊州之类,曲终繁声,名为入破。”(《乐书》卷一百六十四,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今之乐有伊州、凉州、甘州、渭州之类,皆西地也。”(《通志》卷四十九,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也就是说,当时乐章“凉州、甘州、伊州之类”皆以边疆之地命名,而且“皆西地也”,此类乐曲之所以广受欢迎,很可能是因其音乐中迥异于中原雅乐的异域情调和风味。而梁州乃苏秦所谓“天府之国”,则不具备上述这些条件。

但《凉州(曲)》有“老凉州”、“新凉州”之别。“老凉州”属清乐:“清乐者,其始即清商三调是也,并汉氏以来旧曲。乐器形制,并歌章古调,与魏三祖所作者,皆备于史籍。属晋朝迁播,夷羯窃据,其音分散。苻永固平张氏,于凉州得之。宋武平关中,因而入南,不复存于内地。及隋平陈后获之。文帝听之,善其节奏,曰:‘此华夏正声也。昔因永嘉,流于江外,我受天明命,今复会同。虽赏逐时迁,而古致犹在。可以此为本,微更损益,去其哀怨,考而补之。以新定吕律,更造乐器。’因置清商署,总谓之清乐。”(《通典》卷一百四十六,第3716页,中华书局,2003)“老凉州”即所谓“西凉乐”或“西凉部乐”,乃乐部总名,是由若干单曲组成的套曲:“《西凉》者,起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变龟兹声为之,号为秦汉伎。魏太武既平河西得之,谓之《西凉乐》。至魏、周之际,遂谓之《国伎》。……胡戎歌非汉魏遗曲,故其乐器声调,悉与书史不同。其歌曲有《永世乐》,解曲有《万世丰》,舞曲有《于阗佛曲》。其乐器有钟、磬、弹筝、筝、卧箜篌、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箫、大筚篥、长笛、小筚篥、横笛、腰鼓、齐鼓、担鼓、铜拔、贝等十九种,为一部,工二十七人。”(《隋书》卷十五《音乐志》,第378页,中华书局,1975)《乐书》亦云:“苻氏之末,吕光、沮渠蒙逊等据有凉州之西,故谓之西凉部乐。其器有编钟、编磬、琵琶、五弦、竖箜篌、卧箜篌、筝、筑、笙、箫、竽、大小觱篥、竖笛、横吹、腰鼓、齐鼓、檐鼓、铜钹、贝,为一部,工二十七人。”(《乐书》卷一百五十八,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至隋为《西凉伎》,在唐为《西凉曲》,正如郭茂倩所云:“近代曲者,亦杂曲也,以其出于隋、唐之世,故曰近代曲也。隋自开皇初,文帝置七部乐:一曰西凉伎,二曰清商伎,三曰高丽伎,四曰天竺伎,五曰安国伎,六曰龟兹伎,七曰文康伎。至大业中,炀帝乃立清乐、西凉、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礼毕,以为九部,乐器工衣于是大备。唐武德初,因隋旧制,用九部乐。太宗增高昌乐,又造宴乐,而去礼毕曲。其著令者十部:一曰宴乐,二曰清商,三曰西凉,四曰天竺,五曰高丽,六曰龟兹,七曰安国,八曰疏勒,九曰高昌,十曰康国,而总谓之燕乐。”(《乐府诗集》卷七十九,第1108页,中华书局,1979)

“新凉州”是相对于“老凉州”——“西凉乐”或“西凉部乐”而言,乃郭知运进,即《道调凉州》,乃单曲而非乐部名,郭茂倩等所征引张固《幽闲鼓吹》曰:“段和尚善琵琶,自制《西凉州》。后传康昆仑,即《道调凉州》也,亦谓之《新凉州》云。”(《乐府诗集》卷七十九,第1117页,中华书局,1979)即指此。

文献所见的《梁州曲》,实乃《凉州曲》之误,这从同一事件在不同时代的记录和描述中便可看出端倪。如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九所引《乐苑》:“《凉州》,宫调曲。开元中,西凉府都督郭知运进。”及《乐府杂录》材料:“《梁州曲》,本在正宫调中,有大遍小遍。至贞元初,康昆仑翻入琵琶玉宸宫调,初进曲在玉宸殿,故有此名。合诸乐即黄钟宫调也。”在《乐书》卷一百八十八中则云:“《凉州曲》,此曲本在正宫调。有大遍者,即贞元初康昆仑翻入琵琶也。玉宸宫调,初进曲时在玉宸殿也,合诸乐即黄钟宫调也。”两部分文字大同小异,最明显的是将《凉州曲》换成了《梁州曲》。而张固《幽闲鼓吹》所云段和尚传康昆仑《道调凉州》一事,在不同时代文献中多有征引,但“凉州”变为“梁州”的痕迹十分明显,如在宋《曲洧旧闻》卷五、《近事会元》卷四、《类说》卷四十三等文献中皆作“西凉州”和“道调凉州”,但在《说郛》中就开始出现混乱,其卷十九上作“西凉州”和“道调凉州”,而卷五十二下则作“西梁州”和“道调梁州”。又如前文所引《乐书》卷一百三十六所录红桃歌唱的《凉州曲》,在《文献通考》卷一百三十五中便换成了《梁州曲》:“咸宁中,有盗窃发张骏冢,得白玉笛。唐天宝中,明皇命红桃歌贵妃《梁州曲》,亲御玉笛为之倚曲。”在《渊鉴类函》卷一百九十中也作《梁州曲》:“天宝中,明皇命红桃歌贵妃《梁州曲》,亲御玉笛为之倚曲。”(《渊鉴类函》,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通志》中《伊州》、《凉州》之类曲子,在《通雅》中也成了《伊州曲》、《梁州曲》:“今以曲名,盖西方之音,如《伊州曲》、《梁州曲》也。”(《通雅》卷二十九,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正因如此,程大昌才说:“乐府所传大曲,惟《凉州》最先出。《会要》曰:自晋播迁内地,古乐遂分散不存,苻坚灭凉始得。汉魏清商之乐传于前后二秦,及宋武定关中,收之入于江南,隋平陈获之。隋文曰:此华夏正声也!乃置清商署,总谓之清乐。至炀帝乃立清乐、西凉等九部,武后朝犹有六十三曲,如《公莫》、《巴渝》、《明君》、《子夜》等皆是也,后遂讹为《梁州》。”(《演繁露》卷七,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当然,程大昌所言实乃“老凉州”,即清乐《凉州》套曲,而非由郭知运所进并可以演唱的《新凉州》,但他能注意到《凉州》被改为《梁州》的现象,则难能可贵,需要肯定。

第三,唐诗中的“凉州”与“梁州”。

唐诗中出现“凉州”与“梁州”之处并不少见,有时是指地名,如李颀《临别送张入蜀》:“剑阁望梁州,是君断肠处。”岑参《过梁州奉赠张尚书大夫公》:“汉中二良将,今昔各一时。”《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梁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醴泉东溪送程皓元镜微入蜀得寒字》:“蜀郡路漫漫,梁州过七盘。”更多的则是指乐曲。“凉州”指乐曲时,一般直接出现在《凉州词》之诗题中,如耿、薛逢的《凉州词》,王之涣、王翰、孟浩然的《凉州词二首》、张籍的《凉州词三首》等,也有少量作为音乐意象出现在诗句中的例子,如王昌龄《殿前曲二首》之二:“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新声一段高楼月,圣主千秋乐未休。”

但唐诗音乐意象更多的是《梁州(曲)》而非《凉州(曲)》,如武元衡《听歌》:“月上重楼丝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白居易《宅西有流水墙下构小楼临玩之时颇有幽趣因命歌酒聊以自娱独醉独吟偶题五绝句》:“霓裳奏罢唱梁州,红袖斜翻翠黛愁。”熊孺登《奉和兴元郑相公早春送杨侍郎》:“丞相新裁别离曲,声声飞出旧梁州。”李涉《听多美唱歌》:“一曲梁州听初了,为君别唱想夫怜。”张祜《悖拿儿舞》:“春风南内百花时,道唱梁州急遍吹。”李频《闻金吾妓唱梁州》:“闻君一曲古梁州,惊起黄云塞上愁。”高骈《宴犒蕃军有感》:“满眼由来是旧人,那堪更奏梁州曲。”张乔《宴边将》:“一曲梁州金石清,边风萧飒动江城。”吴融《李周弹筝歌》:“只如伊州与梁州,尽是太平时歌舞。”吴融《赠李长史歌》:“一曲梁州泪如雨,长史长史听我语。”顾况《李湖州孺人弹筝歌》:“独把梁州凡几拍,风沙对面胡秦隔。”

一般来说,“凉州”与“梁州”用于指称地名时,所指较为确切,不易出现混淆和误用。但其中也有不少将“凉州”误为“梁州”者,如前引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一诗,王安石《唐百家诗选》卷三、《全唐诗录》卷十四皆作“凉州馆”“照凉州”“凉州七里”,《唐诗品汇》卷二十九则皆作“梁州”,《全唐诗》卷一百九十九作“凉州馆”“照梁州”“凉州七里”。此诗乃岑参在河西所作,诗人中间四句说得很清楚:“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别来三五春。”诗中的“凉州”即今之甘肃省武威,唐代为河西节度使驻地,诗人正是描写自己在凉州馆中与河西节度使幕府其他判官宴集情形,故而不可能出现今汉中地区的“梁州”意象,将“凉州”写作“梁州”者,其谬显而易见。

上述唐诗中用作音乐意象的“梁州”或“《梁州曲》”,则应皆为“凉州”或“《凉州曲》”之误,而且是西凉府都督郭知运所进单曲“新凉州”,而非“老凉州”清乐《凉州》套曲。原因有四。其一,在前文“音乐中的《凉州》与《梁州》”一节中已经辨明,在中国古代文献材料中,乐曲原本只有《凉州(曲)》而无《梁州(曲)》。其二,如前引李涉《听多美唱歌》、李频《闻金吾妓唱梁州》、吴融《赠李长史歌》等,唐诗中的这些“梁州”多明言为军中、家中或私人宴集时所唱和所奏的“一曲梁州”,自然应为可以歌唱的单曲“新凉州”,而非至少“二十七人”才能协奏的宫调套曲。其三,有些诗句中的音乐意象“梁州”本身在文献中也能找到误用的证据,如吴融《李周弹筝歌》“只如伊州与梁州,尽是太平时歌舞”两句,与陈旸《乐书》卷一百六十四“唐明皇天宝中,乐章多以边地名曲,如凉州、甘州、伊州之类”相比较,误用痕迹非常明显。其四,宋人洪迈也曾意识到类似问题:“今乐府所传大曲,皆出于唐,而以州名者五,《伊》、《凉》、《熙》、《石》、《渭》也。《凉州》今转为《梁州》,唐人已多误用,其实从西凉府来也。凡此诸曲,唯《伊》、《凉》最著,唐诗词称之极多,聊纪十数联,以资谈助。如:‘老去将何散旅愁?新教小玉唱《伊州》’,‘求守管弦声款逐,侧商调里唱《伊州》’,‘钿蝉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公子邀欢月满楼,双成揭调唱《伊州》’,‘赚杀唱歌楼上女,《伊州》误作《石州》声’,‘胡部笙歌西部头,梨园弟子和《凉州》’,‘唱得《凉州》意外声,旧人空数米嘉荣’,‘《霓裳》奏罢唱《梁州》,红袖斜翻翠黛愁’,‘行人夜上西城宿,听唱《凉州》双管逐’,‘丞相新裁别离曲,声声飞出旧《梁州》’,‘只愁拍尽《凉州》杖,画出风雷是拨声’,‘一曲《凉州》今不清,边风萧飒动江城’,‘满眼由来是旧人,那堪更奏《梁州》曲’,‘昨夜蕃军报国仇,沙州都护破梁州’,‘边将皆承主恩泽,无人解道取凉州’”。皆王建、张祜、刘禹锡、王昌龄、高骈、温庭筠、张籍诸人诗也。”(《容斋随笔》卷十四,第185—18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与程大昌一样,洪迈尽管也注意到唐诗中“凉州”误为“梁州”现象的存在,但他同样把清乐《凉州》套曲误解为郭知运所进单曲“新凉州”,这需要指出。

综上可知,由于古代文献材料中“凉州”与“梁州”是两个相距较远而不可替换的地区,乐曲只有《凉州(曲)》而无《梁州(曲)》,且多明言为军中、家中或私人宴集时所唱和所奏“一曲梁州”,因而,唐诗中包括李益《夜上西城听梁州曲二首》在内的音乐意象《梁州(曲)》皆应为《凉州(曲)》之误。

【后人借用化用】

明人王翰《梁园寓稿》卷六《闻呼鹰》诗云:“九月清霜杀草莱,谁人出猎傍山隈?一声高向林边起,大翮翻从云外来。只为恋恩飞不去,岂因求食唤将回。当年亦有荆州牧,曾筑秋风百尺台。”尾句“曾筑秋风百尺台”化用“更在秋风百尺台”句。

【编年】

二诗题“夜上西城听凉州曲二首”,则应皆作于从军“西城”时。“西城”即西受降城,按《元和郡县图志》卷四:“西受降城,在丰州西北八十里。盖汉朔方郡地,临河县故理处。开元初为河水所坏,至开元十年总管张说于故城东别置新城。今城西南隅又为河水所坏。”又“丰州(九原,下府)……管州一、军一、城二:丰州、天德军、西受降城、中受降城”。第一首写夜上西城所见所闻,诗云:“行人夜上西城宿”,点明诗人当时“行人”身份,说明非常驻,而是从别处巡行而至。第二首由所见所闻而联想到其他地方戍边者此时的心理感受:“金河戍客肠应断”,“金河”即东受降城所在地。据《元和郡县图志》卷四:“金河县……天宝四年置。初,景龙二年,张仁愿于今东受降城置振武军,天宝四年,节度使王忠嗣移于此城内,置县曰金河,即后魏什翼犍所都盛乐之地。道武帝迁都平城,则今云州所理是也。”

综合上述,可以推定此二诗当作于建中元年(780)到二年(781)随崔宁“巡行朔野”期间,因为当时崔宁兼灵州大都督、单于镇北大都护、朔方节度使等职,曾一路巡行三受降城及灵、盐、丰、夏等边州、边军。诗中“秋月”、“秋风”、“鸿雁新从北地来”等意象,说明时在深秋,则此诗应作于建中元年秋,因建中二年夏天崔宁被罢,李益则还归上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