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帝礼物“天分”的弱,俗世猖獗“舌头”的强
上帝很吝啬地只创造极少的“天分”,只有极少数的人才可能生发起想象、点染出童话,却非常慷慨地给了每人一条“舌头”,他们因各种理由可以霸道横行。于是,天才常常被俗世野蛮地判为“疯子”。疯子还是天才,一直是安徒生的苦恼。他在小说《只是一个小提琴手》中真实地刻画出这心灵受折磨的处境。一个从小就想象手中的小提琴可以如教堂圣画般绚烂出玫瑰的天才,却始终缺乏飞升的“运气”。安徒生把它指称为“环境”:“最高贵、最耀眼的白罂粟要是生长在杂色的罂粟中间,经过几年也就会变色。环境是一只无形的手,在物质的发展过程中塑造着它。”(安徒生,2005)为了抗争者宿命般的境遇,优秀的灵魂总在远行、求索,但历程创伤密布,安徒生如此描绘出这痛苦:“世人要用他们尖锐的舌头来舔你柔和的心,一直到它生起一层粗皮;他们会拿邪恶的眼睛望着你,让你的思想中毒。人很坏,即使是最优秀的也有毒液从他的舌头上滴下的时候。要是你是他的奴隶,那你要心怀仇恨默默地吻他的手!”(安徒生,2005)从这引文的最后一句可以断定,安徒生说的“优秀”与笔者指出的“天分优秀”是有区别的。安徒生仍然在言“环境”,是那些掌握权威的贵族阶层,或者批评主流,只有他们的舌头才有杀伤力。面对“环境”,你可以如“丑小鸭”般逃出鸡场,但“环境”及运气,特别是“诗人天鹅蛋”的飞翔与“舌头”实在关系密切。
安徒生说:“天赋就像是一个蛋,它需要热,需要幸运赋予它生命,否则它就只是一个孵不出生命的蛋。”(安徒生,2005)因此,这小提琴手热切渴望得到一个温暖以便创造生命的环境。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天赋被音乐激活了,开始在寻找实现。他意识到他的体内有珍珠;他并不知道,像海里的珍珠一样,他的珍珠要等待潜水员把它带出来见天日,或是紧紧地附在像蚌和贝这样的载体上,才能被人看见”(安徒生,2005)。不幸的是,这期待的“载体”,安徒生在小说中隐喻性设置成欲哭无泪的“悲怆”,主人翁一生始终没有真的蒙恩获得贵族权威高贵的“载体”,以至于最后绝望寂寂地死于小镇。但是,小主人翁在遭受大家指责他为“疯子”后离家出走,竟然真的如彗星般闪烁过奇迹,几乎是伴随天才愿望发生之初,就遭遇到一个斩钉截铁论定他天赋的女人——斯苔芬·玛格丽特,她在还是孩子的主人翁眼里犹如圣母:“你肯定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一个天才!”(安徒生,2005)这个判断和友善,“她跟他拉了手,说他是个天才”,让初出茅庐的小孩兴奋不已,以至于想象出“农民的孩子当上了国王的童话回到了他的头脑里”(安徒生,2005)。因为“他产生了一种真正的天才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富有的男人和女人手里时怀着的那样的信赖;这些人常常是有能力做出判断的,他们的判断和她做出的那种大体是一样的”(安徒生,2005)。这样纯然且一厢情愿的天真是安徒生致命的创伤。作为读者的我们清楚,斯苔芬只是一个妓女,而只是妓女说你是天才,不算!如果说天分,不具有确认自己的被动性,或者说俗世的“弱”,需要“蚌”或“贝”的载体,那么这弱女子怎么也承受不起“认定”天才之功,因为一个妓女的“舌头”轻如渺茫之烟雾。
这样的挫伤实际上伴随着安徒生真实的一生,尽管他比他笔下的小提琴手幸运得多。但即使进身于上流社会,那“承认”的真诚或者说信心总在疑惑甚至伤害中。莫非是斯苔芬的女性天然性的论断更纯然,让后来国王的勋章也超越不了?可以肯定的是,安徒生对友善的纯粹有很独特的要求,这就像他被想象出的“缺席”爱情。笔者甚至认为克尔凯戈尔给安徒生的伤害,正因为这纯粹的对友善有着纯然追求的理想,以至于造成伤害的感受特别强烈。据资料《只是一个小提琴手》交出之后,遭到26岁的神学家克尔凯戈尔的严厉批评。克尔凯戈尔的“密不透风的语言”给安徒生造成了极大的伤害。笔者认为,最让安徒生困惑不解的是,这年轻的神学家在城里和作者相遇,还友好地向他“低语”自己的阅读感受:“我很快就会给出我对您的小说的一篇批评,这篇批评比其他评论更为公正,因为在这里人们对您的理解无疑是不对的。”[1]这个看似友好的耳语,给了具有童话情结的安徒生一个美好期待,恰是这期待的失落、自我期许与批评的尖刻间的极大反差造成心理上完全不能接受的伤痛。安徒生反复阅读克氏的批评,神魂颠倒地纠缠在众多难以释解的“为什么”中:“为什么他低语自己的好感而写出自己的恶感?”“活着的读者”和“死去的批评家”,一半一半?[2]
自安徒生出道以来,有批评不断。对于大多数批评的胡言乱语,安徒生可能更愿意置于现实的谋生去理解,这样也许比较容易对伤害拥有一种自我释然的态度。在安徒生的童话已经闻名时,克尔凯戈尔当时出版这第一部批评安徒生的书时还寂寂无名。《住在食品店老板家的小精灵》篇中很有趣地影射了这份心情。在这篇童话里,安徒生绝妙地把老板老婆的“舌头”借来一用,说这妇人“多嘴饶舌”,于是在这妇人睡觉的时候,反正这舌头闲着不用也是不用,小鬼就把它从妇人嘴里偷了出来,放在任何地方,不论是咖啡磨还是钱盒、劈柴等等,都可以喋喋不休,特别是放在愚蠢的木桶上,一说就没个完,要不是及时把舌头放回妇人嘴里,舌头差点就磨烂了一截。而这木桶借舌所言,竟让许多物件佩服得五体投地,“以至于后来食品店老板在晚上阅读他的《时报》上的《艺术和戏剧评论》时,它们认定报上登的全是大木桶的观点”(安徒生,1992)。也就是说,如“长舌妇”般的批评只不过是借个舌头而已。而安徒生最看重的却是那些也许不幸成为包奶酪的废纸的诗歌,那“枝繁叶茂”的真实生命艺术,盲视颗颗如星星般闪闪发光的果实,也不屑于倾听美妙悦耳的曼玲似的歌唱,原因正是批评家恰如这贪图每年圣诞节有一碗黄油粥喝的小鬼,即使艺术可以感染出真实的心跳,以至于火中抢救诗歌藏于“小红帽”,但一想到那现实的“粥”,就不得不屈服,安徒生说:“这桩事情倒真是给人以启迪。”(安徒生,1992)
倘若“舌头”真能摘下来就借用了的话,而且还赋予它不止工具性功能,外加上意识判断,那么,若把斯苔芬的舌头,那从一开始就友善、天然认定天才的舌头移植到上流社会、主流批评,是不是安徒生心灵就不用挫伤于出身低微?也就是说,要是权威主流一开始就有妓女的舌头,那就好了!但真正能触及天才的契机,是需要绝密钥匙的,而这“小鬼”还只是在锁孔外品尝,故仍然脱不了凡俗。脱不了凡俗的一切都只能是“故事”,安徒生说:“永恒的真理是漫长的,要比故事长得多。”这启悟恰来自《各得其所》。此篇同样在揭示上帝的奥秘,只有真正为善的,才是上帝封赐的“贵族”。上帝的评定与俗世毫不相干,其隐含了安徒生对当时兴起且时髦的平民运动的清醒反思,不是荒谬透顶的“愈是卑贱低下的就愈品德优秀”。万事就看倾心与虔诚,本着善根,终归会“各得其所”。于是,倘若“舌头”真能发挥为善之功,方可算为“各得其所”。